沉 默

◎ 梁实秋

沉 默

◎ 梁实秋

我有一位沉默寡言的朋友。有一回他来看我，嘴边露出微笑，我知道那就是相见礼。我请客入座，他欣然就席。落座后，我有意要考验他的定力，看他能沉默多久，于是我也打破习惯，守口如瓶，二人默对，不交一语，壁上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特别响。我忍耐不住，打开一盒香烟递过去，他便一支接一支地抽了起来。我献上一杯茶，他便一口一口地泯。等到茶尽三碗，烟罄半盒，主人并未欠伸，客人兴起告辞，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这位朋友现在已归道山，那一回无言造访，我至今不忘。

有道之士，对于尘世烦恼早已不放在心上，自然更能欣赏沉默的境界。这种沉默，不是话到嘴边再咽下去，是根本没话可说，所谓“智者不言，言者不智”。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皆寂然，惟迦禾破颜微笑，这会心微笑胜似千言万语。古人云：“二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二十年不开口说话，也许要把口闷臭，但是沉默之后，性水澄清、心珠自现，没有饶舌的必要。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庄子也曾说，最希望与“忘言”之人交谈。而现在，想找真正懂得沉默的朋友，也不容易了。

（摘自《雅舍小品续集》正中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