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中的苏北书写及其影响

2014-11-14 09:56刘平平
世界文学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毕飞宇苏北江苏

刘平平

毕飞宇小说中的苏北书写及其影响

刘平平

毕飞宇的小说《玉米》、《平原》、《地球上的王家庄》,通过对泰州兴化农村的描写,给读者呈现了一幅极具苏北地域文化特色的景观图。事实上,众多的江苏作家中,毕飞宇小说中的地域特色往往容易被忽略。不足为奇,相较于苏南(江苏南部)的富庶、景观的秀丽,苏北则显得相对逊色。苏童、叶兆言、格非等作家对江南的独特呈现,也让更多的文学接受者们忽略了作为江苏重要组成部分——苏北的存在。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分析,毕飞宇小说中有关苏北地理景观、人文景观的书写,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文学研究的版图,使江苏作为文学创作对象的存在变得更加完整。此外,人们对苏北的重新认识,促进了苏北与其他地域的交流融合。反过来,这种认知为作家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更多的素材,同时,也对当代文学的研究贡献了宝贵的价值和意义。

一、苏北地理景观在毕飞宇小说中的呈现

在小说中,毕飞宇常以我们“庄稼人”、“乡下人”的称呼定位自己。毕飞宇喜欢描写苏北的大地、庄稼的生长以及生活在大地之上的乡野村民。原野、麦子、稻田、老家的水、家乡的船、乡下人的风俗习惯、喜怒哀乐全都以不同的姿态融入到他的小说中。这些深具苏北特色的意象共同构成了毕飞宇小说独特的地理景观和人文景观。小说《平原》的命名便透露出苏北大地的主要地貌。在他第一本非虚构的作品——《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他对家乡的地质风貌进行了细致的解说:“在我的老家,唯一的地貌就是平原,每一块土地都是一样高,没有洼陷,没有隆起的地方,没有石头。你的视线永远也没有阻隔,如果你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那只能说,你的肉眼到了极限。”(194)[1]作者用文学性的话语,从侧面证实了小说描绘的虚拟地理景观的真实性,也让读者对毕飞宇家乡的地质表征有了宏观的轮廓。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的庄稼、成长的乡民给予了毕飞宇丰富的写作素材。以“乡下人”自居的毕飞宇明白靠天吃饭的庄稼人往往对食物保有一份敬意,这让他在结构小说时通常以庄稼的生长周期作为章节的切入点,《平原》便是如此。小说由麦子黄了作为起点,接下来,收割、插秧,从金灿灿到绿油油,庄稼人的故事就是在不断的劳作中、植物生长的间隙中发生的。在居住方面,小说特意描写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苏北典型的民居——草房子。正如毕飞宇所言,“草房子,是离大自然最近的家,它是人砌的,同时也是人们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而庄稼人就在这“浑圆而又厚实的屋檐下面,婚丧嫁娶,迎来送往,伴随着柴米油盐,重复着单调的、不可或缺的、数也数不清的人情世故”(179)[2]。草房子虽然寒酸,但是作为居所演变的一次进程,它们代表了毕飞宇的童年记忆,或者说是六七十年代苏北人甚至是全体中国人的记忆。

毕飞宇除了对家乡的麦子、稻田以及草房子的描写外,他在小说中还不止一次地提到了家乡的船。船在他的家乡随处可见,是庄稼人必备的交通工具,也是小说刻画的主要意象。正如毕飞宇所说,“我们兴化人是用手走路的,两只脚站在船尾,用篙子撑,用双桨划,用大橹摇”(74)[1]。毕飞宇写出了乡民在划船时的豪气、激情以及兴化人的生活常态。小说《平原》中提到姑娘们出嫁都要用船相迎,美其名曰“喜船”。而且,按照当地的习俗,“喜船只能比别人快,不能比别人慢”(74)[2]。当成亲的队伍较多时,各方狭路相逢,互不相让,所以“混战”在所难免。这时的打架未必不是件喜庆的事儿,让庄稼人在农闲时多了几分快乐。除了对船的描写外,毕飞宇还忘不了对家乡风俗的刻画。小说提到红粉出嫁,毛脚女婿金淦上门有“吃茶”的情节,“吃茶”要有讲究,小说中这样写道:“这里头还有一些细小的、却又是严格的规格,主要体现在鸡蛋的用量上。如果是最珍贵的人,七个鸡蛋。比较珍贵的呢,五个。至于一般性的,则最少也不能低于三个,否则就不能叫‘茶’了。”[2](306)当然,作为客人的一方,也不能忘记该遵守的礼数,“你不能把碗里的鸡蛋全部吃光,要在碗里剩下两个,以示‘吃不下’……也表示主人的盛情有所盈余”[2](306)。毕飞宇熟谙乡下人的人情世故:讲礼数、爱面子却又不失温情。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毕飞宇小说中的主人公们,在广袤的苏北平原上,上演着一幕幕有关庄稼人的家长里短却又惊心动魄的悲喜剧。一方面,庄稼人具备直爽、勤劳、坚韧的优秀品质,另一方面,却又摆脱不了勾心斗角、目光短浅的性格弱点。小说《玉米》中的主人公玉米,作为家中的长女,她承担着照顾弟弟妹妹们的重任。玉米在外人面前的“骄横”、“强悍”,成为保护家人免被欺负的有利工具。然而,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她又适时变得温顺、乖巧。当父亲的丑事败露,王家在村里失势后,玉米立刻明白只有攀上好的人家才能让自己下辈子顺顺当当。于是,走投无路的她不惜出卖身体、委曲求全。玉米的身上有着苏北女性的大方耿直,又兼具兴化水乡女子的柔媚细腻。比起玉米的强势性格,《平原》中的三丫则显得安静柔弱,只是,这种柔弱是相对的。为了能够跟爱的人在一起,三丫使出了各种手段,逃跑、绝食、喝农药,最后不幸葬送了生命。吴蔓玲的性格恰恰又与三丫相反,身为村支书,做事雷厉风行的吴蔓玲却独独不敢向心上人表白;怀揣理想和抱负,希望能在大城市有所作为的端方却又为如何迈出“离开”的第一步而犹豫不决。毕飞宇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都具有此种矛盾的性格特征:直率与温婉并存,豪爽与文气兼具,形成具有苏北水乡特色的独特人文景观。

二、毕飞宇苏北书写的历史动因

众所周知,船是江南人家的必需品,并非苏北的专属。而船多则意味着水多,对传统意义上的苏北人而言,苏北的气候决定了这块区域雨水充足,但也绝不如作者小说中描绘得那么丰余。在人物性格方面,苏北人(尤其以徐州为代表)耿直、奔放、豪迈的气度,更是毕飞宇小说中的主人公所不具备的。毕飞宇对乡民生活常态以及人物性格的展示都呈现出苏北与江南杂糅的混合性特征。毕飞宇家乡的地理景观和人文景观的此类特征,有着复杂的历史渊源。

在地域文化上,自古以来,人们对苏北人或是苏北文化的印象大都停留在豪放、雄浑的层面,“苏北人举行文事,往往逞雄辩,著雄文,歌雄腔”,“无论审美观、价值观还是人生观,都充溢着一种巨丽、粗犷的阳刚之气”[3]。而毕飞宇的小说,无论是叙事风格还是人物形象的塑造,都难以符合人们对苏北人或是苏北文化的界定。事实上,这与作家家乡的地域文化有着莫大的关系。兴化是平原与水路混合的地区。祖祖辈辈的庄稼人在这片平坦、规整的土地上劳作生息,信奉“靠天吃饭”的乡下人认同凡事不能一蹴而就的生存法则,同庄稼一样,要顺应生长的自然规律。而傍水而居,依水而行的生活方式又赋予了当地人灵动、绵柔的性格特点。水土交融的特殊地域、大众心理的耳濡目染,形成了毕飞宇直白、洒脱而又细腻的文风,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拉呱”、“倒头”等方言土语与化用古典诗词等“高大上”的语言相互交织,有研究者指出,毕飞宇“能在方言土语中嵌入雅语,以大雅入大俗,雅俗结合,浑然天成”[4]。直白干脆的苏北土语与精巧雅致的水乡语言的交互融合也是毕飞宇小说的一大鲜明特色。

苏北地处江苏北部,以长江为界划分为南北两极。对苏北区域的确切划分,从地理学的角度分析,有研究者认为,“苏北(或江北),历来有狭义与广义之分。广义上而言,苏北包括江苏长江以北,陇海铁路以南的广大地区,北至丰县、沛县、萧县(今属安徽省宿州市)与鲁、豫、皖接壤,南达南通及崇明岛……狭义上而言,则指的是江苏长江以北、淮河以南及北岸周边的地带,泛指今江苏扬州、泰州、南通、盐城、淮安、宿迁南部一带”[5]。更确切地讲,兴化属于里下河地区,所谓“里下河地区地处江苏省的中北部,是江淮平原的组成部分之一……大致包括扬州的高邮市、江都市、宝应县,泰州的海陵区、兴化市、姜堰市,盐城的盐都区、东台市、阜宁县、建湖县和南通的海安县”[6]。毕飞宇在作品中自己也提到,“我的家乡兴化在江苏的中部,所谓里下河地区。它的西边是著名的大运河”(73)[1]。 江苏历来有苏北、苏中、苏南的说法,这种划分是针对整个江苏版图而言的,如果以长江为界,那么,整个苏北、苏中(大部分地区)都应称作苏北。由此观之,毕飞宇的家乡兴化虽地处苏北,却又与江南一水之隔。从某种意义上讲,泰州兴化同徐州、连云港等典型的苏北城市相比,北方文化的特质相对不够显明,简而言之,“北”的不够纯粹。地缘关系上,这种苏北中的“苏南”、长江南北交界的特殊区域了毕飞宇小说独特的地域文化色彩。

自唐以来,江浙一带历来以繁盛兴荣著称,自古有“苏湖熟、天下足”的说法。而此种兴盛仅限于江南一带,并不包括苏北地区。清末以来,通商口岸的开放,促进了上海的快速繁荣,苏南与上海的并肩崛起,迫使毗邻的苏北沦为事实上的欠发达地区。方方的《风景》中有“苏北佬”的说法;苏童、叶兆言等江苏作家的作品中,也多提到插科打诨的苏北人。因此,苏南、苏北的划分,与其说是区域的划分,不如说是身份地位的悬殊的标志。对南方人来说,苏北是一个群体,似乎并不存在市县的区别,苏北人就是苏北人,而并不会在意你是苏北的哪里人,这种地方的偏见影响了一代代的苏北人。作为苏北作家的毕飞宇,童年的辛苦记忆催生出作家对家乡既依恋又渴望逃离的心态。正是这种复杂的心理体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毕飞宇对小说人物行为的塑造。《平原》里的主人公端方渴望着参军,而当兵的直接目的是为了离开王家庄;《上海往事》里的唐水生宁愿被嘲讽、奚落也不愿回到贫穷的乡下。区域经济发展的不平衡、贫穷落后遗落下来的固有心理特征也是造成毕飞宇行文特点的一个重要因素。

三、毕飞宇的苏北书写对当代文学的价值和意义

传统意义上对作家作品的研究,学者们习惯从作品的语言风格、叙事视角、形象塑造等方面切入,而很少关注作家在作品中有关地域特色的描述。然而,当地的地理环境、气候特点、独特的风物民俗等因素,对作家性格的养成同样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近年来,从文学地理学角度去分析作家、研究作品的论著日渐有所起色,但仍不能形成一定的体系。比如,对江南作家苏童的研究,虽然已经有不少学者注意到南方潮湿、阴暗的气候特点对苏童创作风格的影响,但是此类研究仍比较零碎,缺乏系统的理论支持。然而,如果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去分析毕飞宇小说中的语言、人物性格的养成等问题时,疑问就变得简单许多。苏北的气候特点、兴化处于长江南北交界的独特地理位置、富有当地特色的民俗景观对毕飞宇性格的形成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而对作家性格把握得准确与否,关乎到小说创作风格研究的一系列问题。由此可见,由文学地理学层面切入对作家作品的分析,能够给读者提供更加直观的参考信息,也方便读者去更好地理解作品。

毕飞宇通过他小说中的苏北平原以及“地球上”独一无二的王家庄给读者展现了一幅饱含苏北韵味的独特文学景观。曾大兴认为:“所谓文学景观,就是指那些与文学密切相关的景观,它属于景观的一种,却又比普通的景观多一层文学的色彩,多一份文学的内涵。”(118)[7]毕飞宇习惯于用俯瞰的视角去眺望苏北大地上的人与物,这种全景式的描写让原本近距离观看时极容易被忽略的事物陡然变得壮观和生动,也更容易让读者对平原上的人与物滋生出些许向往和怜爱。毕飞宇这样描绘家乡成片的水稻田,“那是一片平整的绿,妖娆、任性,带了一股奋不顾身的精神劲头,从地平线的这一侧一直纵横到地平线的那一侧”(179)[2]。环绕村庄成长的各类树木用它们“魁梧而高大的身影把天空支撑起来”(179)[2]。水稻的“妖娆”、“任性”,树木的“魁梧”、“高大”暗示了庄稼人刚毅且顽强的生命力。一望无际的平原、勤恳朴实的乡民、水陆交错的地貌、婚丧嫁娶的独特民俗……让苏北作为文学创作对象的存在显得更为重要。苏北平原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而王家庄则是作家基于自身的文学想象建立起来的虚构体,这种虚实结合的文学景观给当代文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提到江苏,人们的印象一般停留在诸如南京的秦淮河、苏州的园林、水乡等这些富有代表性的地理景观上。在人文方面,明清小说里塑造的“秦淮八艳”、“金陵十二钗”等形象,也让人们对江苏的女子形成了思维定势,主观上认为江苏女子就该温柔、妩媚、多才多艺。同苏北情况相似的地域并不在少数。不仅仅在中国,甚至在世界上的任何国家,每个地方都有一个“苏北”存在。在历史演变的长河中,由于它们暂时的貌不惊人、默默无为,才让人忘却了它们的价值所在。而文学作品的传播和接受,让它们的优点得以呈现,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此类矛盾。毕飞宇小说中描绘的富于地方特色的文学景观,让读者认识了一个更加真实的苏北,也让众多的文学接受者对在这片大地上与庄稼为伴的子民多了一份认知。而苏北的女子更是兼有北方女孩与南方佳丽的双重性格:既任性又妩媚、既朴实又妖娆。毕飞宇小说中的苏北书写不仅有利于人们更好地了解苏北、正视苏北,而且作为江苏北部的重镇,苏北完全能够以平等的姿态同发达的南方城市进行对话。南北双方不同文化的交流融合、文化辐射范围的延伸与交叉演变,反过来又为文学提供更多有价值的资源和素材。

作品【Works Cited】

[1]毕飞宇:《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明天出版社2013年版。

[2]毕飞宇:《平原》,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3]姜珍婷:《毕飞宇作品的语言艺术》,载《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

[4]张乃阁:《苏北文化的雄浑气象》,载《江苏地方志》2004年第3期。

[5]蔡亮:《近代闸北的苏北人》(1900—1949),上海师范大学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27—28页。

[6]孙玉珍:《论当代里下河作家与地域文化的关系》,南京师范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第3页。

[7]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研究》,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

刘平平,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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