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誓言

2014-11-15 04:02张爱国
微型小说选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誓言钟声作业本

□张爱国

为了忘却的誓言

□张爱国

山路崎岖,小车艰难地爬行了三四个小时,终于将我丢进了熟悉的山、熟悉的村。

山,没有变,一座座,挨着挤着;村,也没有变,七零八落的房子,倚山向岭,简易,破败,了无生机。

我还是发现了变化:山上山下,远远近近,肩挑手抬、刀割手锄的汉子和他们的女人不见了;房前屋后,白色的羊群、三三两两的猪狗、“嘎咕”乱叫的鸡鸭也不见了;还有那浓浓的烟火味,也不知风逝何方。

我忽然恍惚起来:这是我的故乡吗?我进城的兄弟姐妹啊,你们繁华了城市的同时,留给故乡的,难道,就是这些?

我又立即清醒了:我与这儿的一切,已经隔绝得太久,以至于它早已被删出我的记忆。

我来到阿婶家—我六岁时父母双亡,我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这里的每一家,曾经都是我的家。

“铛……铛……”屋后,下课的钟声,熟悉的节奏,让我浑身一激灵。我一句没说完的话咽回了,只张着嘴,呆呆地看向钟声响起的方向。阿婶说:“陶丽,看看吴老师去吧,一个人真苦……”

踏着破碎的夕阳,我快步走向那个我早已忘却的圣地。

山坳里,已是另一个世界:虽然只是八九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但足以喧闹了这一片天。我大睁着眼,热切看向一张张稚气的脸,想努力从中找出他们的父母——我曾经的同窗。他们也一个个大睁着眼,却不是看我,而是我的衣饰和发型。

跨进那道门槛的时候,我还是暗暗吃惊—虽然我刚才已预料到了这一切,但没想到这一切竟然与十多年前毫无区别。他还是坐在那张破旧的桌子前,连坐姿也没变。桌边围着三个孩子,我知道,他们是在“吃小灶”,只是不知道其中哪一个是当年的我。

“吴老师……”几个字刚出口我就知道错了,急忙改口,“老师,我来了……”

他吃惊地叫一声“陶丽”,站起来,却又立即坐下,继续料理他的“小灶”。我静静地站立一旁。他慢条斯理的讲解声、笔在纸上的“沙沙”声,一如往昔,直衬得屋内更加寂静。吃了“小灶”的孩子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

“老师,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忘却”这两个字。

“来了就好,就好……”他从没有如此慌乱过,拿起桌上的杯子,又放下,眼睛在屋里搜索。我笑了:“老师,别找了,还用它……”就端起他的杯子,“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你的情况,我知……知道一些。”他吞吞吐吐,“好!太好了!都博士毕业了,都……”时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东西,竟然让他在我面前如此腼腆和拘谨。

我的心开始颤抖:老师,是我让你成了这样。二十年前,你那么年轻,那么潇洒,那么阳光。你和你的那些同学一样,从城市来支教,只要三个月。可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世,因为我渴望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因为我的胡搅蛮缠,你独自留下。一年后,当你实在受不了这里的贫穷和封闭的时候,你悄悄地逃跑了,但是我—一直被你称作“精灵鬼”的我,将你半路截下。又一年后,当城市里女友的“最后通牒”传来时,你又逃跑了,然而还是我,将你从车站“押”回……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没有勇气将这些话说给他—曾经,我对他,可是无话不说的啊!

他终于摊开作业本,批改。

我翻开墙角一摞整齐的纸箱—那是这些年他学生们的作业本,看到了十八年前我写下的一段文字:

“老师,我们都知道,你心里很苦,因为成(城)里的漂亮姐姐不里(理)你了。老师,求你不要在(再)苦了。我们几个女生都说好了:等我们长大了,我们都架(嫁)给你。我们都拉了沟(钩),都上了吊,都发了是(誓)。老师,你笑一个吧……”

我擦了擦模糊的眼睛,走到他的桌前,轻轻地说:“老师,我回去了,过几天就回来。”不待他说话,我已跨出了门。

我要尽快回去,处理掉手头的事就回来—为了我贫穷的故乡,为了我早已忘却的誓言。

(原载《南方日报》2013年11月15日 江西杜君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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