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2014-11-17 03:39◎俞
小说林 2014年1期
关键词:家乐舅妈表姐

◎俞 妍

沉浮

◎俞 妍

1

等人的滋味,总是特别不好受。素清百无聊赖地划着iPhone屏幕,等待表姐的电话响起。

“你也好几年没去了?我回来一趟不容易。明天下午,你等我,我认识你单位的。”

昨晚,接到表姐电话,素清正酣睡着。表姐说,她在伦敦希思罗机场刚上飞机,估计要到明天下午才到。素清捂着嘴嗯嗯答应,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挂上电话,顺便瞄了一下时间,凌晨一点。十个指头插进头发丛里,猛抓几下,素清再也睡不着了。整个人像浸在水里,脑子里骨碌碌地冒水泡。直到天蒙蒙亮,才混沌过去。

因为头天约好去太子湾公园看郁金香,儿子起得特别早,光着脚丫从儿童房里奔出来。一听素清取消了行程,小子便晨雨来袭,眼泪鼻涕抹得脸像地图。素清头重脚轻,耐着性子哄了老半天还不管用,便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立马崩溃,在地板上打起滚来。

“有其母必有其子呀。”

最后,男人哀叹着收拾残局。他放弃了看NBA联赛直播,陪儿子去太子湾公园。

“翡翠园的玉兰!”

手机震动着,一条微信。男人在晒太子湾的美景。

“樱花满地,最适合林妹妹唱葬花了。”

她还来不及刷字,又跳出一张新图片。石凳上,儿子侧身仰脸,在樱花树下,像个多愁的小女孩。

“别让儿子扮伪娘。”

她懒得琢磨,随便刷了几个字送过去。然后,退出了微信。

阳光很好,带着三月特有的香,斜射在身上,让人有些恍惚。素清倚着窗台,半眯眼眺望不远处的公园。那是城郊唯一有点样子的公园,去年上半年刚竣工。花草树木矮矮的,游人倒不少。打门球的老人,脱掉一件件毛衣扔在草地上;七八个老妇在花坛边扭着腰跳舞。花坛北面的小河,水面平静,不见一圈涟漪。仿古水泥桥上,一个男子趴着桥栏。下面有人钓鱼吗,素清探出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

2

关于家乐的记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懵懂记事开始,家乐就像一个影子飘进素清的脑海。黑皮肤,瘦个子,因为剃着板刷头,脑袋特像土豆,嘴巴很大,两颗大门牙各缺半颗,形成“∧”型。

“家乐,吃饭了……”

外婆跨出门槛喊道,一边解下布衫扑打着身上的柴屑。素清也双手做喇叭状。

“你可不能叫他名字,他是你表哥。”

外婆颠着小脚赶院子里的鸡。靠墙的鸡笼里,铺满了干草,鸡屎粘得到处都是,就是不见一个鸡蛋。

“哼,鸡蛋又被他偷走了,还想做我哥?”

素清从柴棚里抽出一根麦秆含在嘴里,她等待外婆来扯家乐的耳朵跳骂。

可是,家乐始终没出现。一直到天黑,他才打着饱嗝从后门溜进来,满嘴的蚕豆香。外婆责问他去了哪里,他做了个鬼脸,走进房间,从裤袋里摸出扑克牌自顾玩耍。

“你爸很快就回来了,看你还能乐几天。”

外婆戳着家乐的脑门训斥,手里却端了一碗白米饭搁在房桌上,上面卧着两条葱烤河鲫鱼。素清不满地咽着口水,眼睁睁地看着家乐把碗里的食物吞下肚。

第二天一早,五叔公在院子外叫骂,他手里的簸箕一抖一抖,蚕豆壳撒了一地。等外婆出去讨好时,家乐早从后门逃走了。

“你这闯祸胚,等那个女人回来,我难做人了。”外婆撩起布衫角擦眼角。

外婆说的是素清的新舅妈。家乐的亲妈死得早,舅舅又讨了个老婆,素清叫她新舅妈。半个月前,新舅妈搭乘装酒坛的大卡车去山的那一边了。舅舅在山的那一边当酒师傅,一年难得回来几趟,总是新舅妈去看他的。新舅妈离家前,什么都没关照,只把卧房的门一锁,自顾走了。家乐就吃住在他奶奶家。外婆家里,没有零食吃,家乐便到处找可以卖的东西。一小撮鸡毛,换两颗硬糖;两块手掌大的铁皮,换一团年糕饺……

有一日,外婆不在家,家乐举着一根竹竿戳破新舅妈卧房的窗纸捅进去。

“你帮我看着,门锁转动了,你马上去推门。”

家乐的竹竿很长,经过纸窗和木床的遮挡,他已看不清竹竿的那头撞到了哪里,只能凭手的感觉来把握。

“往左点,再往左边点……向上……太高了,下来一点……”

透过纸窗的窟窿,素清瞅见竹竿的那头在门锁上下滑动。她趁机捉弄家乐,暗笑着胡乱指挥。

不一会儿,门锁扭动着,门打开了。家乐掏出一个蛇皮袋,从米缸里舀了半袋米。

“你舀米做什么?”素清很不解。

家乐将右手食指竖在嘴边,蹑手蹑脚出去了。傍晚回来时,他塞给素清两个苹果。原来,他偷了米去水果摊换来几斤苹果。

“你这个败家子哟……”外婆发现苹果皮后,捏着扫把,在院子里使劲扫鸡屎。

3

从望远镜里看到的那个男子,似乎有点不真实。那家伙剃着平头,穿一件横条子羊绒衫,大腿很粗,青黑色牛仔裤鼓鼓的,脚上的旅游鞋脏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他一直趴在栏杆上,身子始终保持一个姿势,只有左脚晃动着,鞋子已被他踢到脚够不着的地方。

一个傻子。素清收了望远镜,继续刷着手机页面。翻阅新闻时,百度搜索中自动弹出一条消息:“男子爬百米塔吊停留二十小时,最终自缢身亡。”她打开详文,快速浏览了一遍,又点击下面的评论。网友的评论是一锅大杂烩。她撇撇嘴,打了几个字,翻页再仔细点看图片中悬挂在塔吊上的孤独身影,吹了一口气删掉了刚才的评论。

“生生死死……”她发了一条微信。

“不出来看风景,关在办公室里成哲学家了。”男人的微信也过来了。

“无聊。”她发了一个表情,便靠在椅子背上闭目养神。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窗外传来音乐,一辆收旧货兼修屋顶漏水的柳州四轮车驶入了公园,车喇叭里冒出的歌曲欢快明朗。七八个老妇人合着拍子,舞步越发轻快了。

“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不能忘记你,心里想的还是你……”欢快的节奏继续传来。素清终于想起这首歌叫《粉红色的回忆》,当年在外婆家,她和表姐一起躺在凉席上闭着眼唱。懵懂的初恋还没开始,但心底洋溢着夏日的凉风。

心里怪怪的,素清又举起望远镜看窗外。趴在桥栏杆上的男子,像根木桩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低头望着水面,宽宽的肩膀平坦似一张小方桌。公园里的一切愉悦之事都扰乱不了他,那欢快的歌声,似乎只是一缕拂过耳际的微风。

到底在干什么,这家伙,难不成水里会冒出美人鱼来……素清盯着他晃动的左脚,发现他的鞋子已落到了桥的台阶边。

“各人自有各人事。”她又刷了一条微信。

这次,没人理她。大概老公正在春花烂漫处与儿子疯跑吧。

素清又重新点击了男子自缢身亡的消息,仔细读着,几张图片在她手指的触摸下,一张比一张清晰。其中一张近照中,男子像在秋千上晃荡,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见鬼了!素清咽了咽口水,狠狠地喝了一口菊花茶,站起身深呼吸,才压住胃里泛上来的酸液。

4

贪嘴又贪玩。屁颠屁颠跟着家乐,一度成为素清最大的乐趣。偷地里的庄稼,树上的果实;骗小小孩手里的食物;捉弄奔走在路上的野狗野猫;混入办喜事的人家,白吃白喝……渐渐的,素清也成了野丫头。

有一回,偷喝了杨梅酒后,两个人头晕眼花,栽倒在一户人家的稻草堆里睡着了。好心的邻居陪着外婆寻了大半夜,才在村西的一个柴棚里找到他们。

“这么贪嘴,醉死拉倒!”

外婆的眼睛红得像桃子。邻村的姨妈也闻讯赶来,表姐穿戴得干干净净的,跟在后面。

“多跟你表姐学学,家乐已经不成器了,你可要学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妈交代。”外婆给素清梳辫子时,这样叮咛着。

素清没听见似的,挣脱外婆的手撒腿就跑。头发还没梳干净,两条辫子一只高一只低地在风中抖动。

立夏过后,天气越来越热。太阳烤着地面,空气里混着植物腐烂的气息。河水也开始温热起来,机帆船过后,浮萍间咕噜咕噜冒着水泡。

“停下!”素清跟着家乐走过村北的菜地,他突然收住脚步。

“干什么!”

家乐习惯性地将右手食指竖在嘴边,素清立即闭了口。她望着家乐跑向菜地,那里放着两只粪桶。一个男人躲在旁边的蚕豆地里,抖着身子,大概在小便。

“小心点!”

素清话音未落,一个粪桶已经被家乐推翻了。顿时,臭气熏天。男人转过身来,家乐已哈哈笑着跑上机耕路。

“臭小子!”男人叫骂着追上来,家乐赶紧拉上素清往临近的村子里跑。

躲进一个院门,素清才松开家乐的手。家乐的手黏糊糊的。想想刚才他用这只手推倒粪桶,素清连声叫道:“臭死了,臭死了!”

这个院门里有好几户人家,围起来像个四合院。正中间是个老祠堂,堆叠着柴草和废弃的家什。

“我知道你盼着我死,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就死!”老祠堂附近,突然传来女人的骂声,咬牙切齿的样子。

“你去死呀,真的想死,早投胎一百回了!”男人的声音,像从酒瓮里冒出来。

随后,老祠堂东边的门开了,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拖着一双脏兮兮的布鞋大踏步走出来,还不时回头叫骂着。

家乐和素清躲到院门后,他们等男人跨出院门,才悄悄地走进去。

“我死,我死,我死……你不要后悔……”女人干嚎着,听起来挺揪心。

家乐蹑着步子跑到那户人家的窗下。他们的窗户糊的也是蛋白纸。家乐搬了块短砖垫起脚。素清也跑过去,踮着脚,推搡着家乐。好一会儿,她的眼睛才对上纸窗最下面的窟窿。她看见黑漆漆的房间里,两条凳子高高叠起,一个梳两条辫子的女人,使劲撕着床单,她的脸惨白惨白的。

“她撕床单做什么?”素清问。

“解恨呗。”家乐道。

两个人对着纸窗瞅了一会儿,觉得很没劲,踢着石子,走出院门。

傍晚,外婆正忙着烧晚饭,隔壁三叔婆跑进来,大呼道:“西祠堂的顺德老婆上吊死了……”

外婆“啊”的一声,解下身上的布衫,转身从橱柜里挑出一只有裂缝的碗,在后门的青石板上磕破。家乐从卧房里蹿出来,跃过门槛。

“小孩子不要去看,那是死人呀!”

家乐早已跑出院门,向西祠堂奔去。素清坐在灶后背的矮凳上,用铁叉捅了捅灶膛里的火星,心莫名地剧跳起来。

5

“已转机,飞机要晚点起飞,一时到不了。”

接到表姐的短信,素清决定去公园里走走。

这个公园建成后,她没怎么来走过。好几次,男人问她公园里有没有西府海棠、三色堇、含笑树呀,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公园里那些老头老太的锻炼时间。“今天是个好日子呀,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呀……”只要这段音乐一唱,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女人,就花蝴蝶般抖着扇子舞起来。这时候,她常常站起身,给自己泡一杯菊花茶。

“今天加班呀。”

有人跟她打招呼。她轻笑着,点点头,却一时想不起那人是谁。记性差,想不起来的事偏要使劲想,似乎从小就这样。

阳光暖融融的,公园里的植物绿得发亮。坐在石凳上的老女人,被三个小孩纠缠着。三个小孩长得很像,都剪着短发,看不出性别,像一组套娃。那个老女人穿着过时的外套,用他们家乡话呵斥着。二十年前,外婆好像也是这样子,只是比她更老些,穿得更土气些。

草坪上,几个孩子在放风筝。素清仰头望见风筝像一只只帆船在海上航行。有一只蜻蜓,扇着肉红色的翅膀,飞得特别快。素清脑海里又跳出那个自缢身亡的男子。

河道就在公园一边。八岁以后,远离河道,是素清的头等大事。尽管早已成人,看见闪着波光的水面,素清还是会脚底发痒,连走路都感艰难。

那个剃平头的男子依然趴在桥栏杆上,换了姿势,那只一度被踢到台阶下的旅游鞋已拖在脚上。

“下面有鱼吗?”素清扶着栏杆问。

平头不做声。素清轻笑了一下,看了看水面。水下面忽隐忽现浮动着水草,没有别的东西。她的头有点晕,手紧紧抓住栏杆,闭了闭眼。

“这条小河,水倒是很干净。”素清自言自语道。

平头慢慢转过身来,懒懒地抬起头,望了素清一眼。素清吸了口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眼圈很黑,好似被人打伤过;眼睛深陷,像两个窟窿,里面空洞无物。

“不知道这水有多深,有没有两米?”

“不止,至少三米。”平头总算应声了,他粗浊的声音像是从河底泛上来的。

“呵,随便问问。要是小时候,到了夏天,这样的小河每天都浸满小孩。”

平头又不说话了。他咳嗽一声,回到原来的姿态。素清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水里。她转身时,发现平头的嘴角弯了一下,身体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素清走下台阶,向公园跑去。她仰头望了望空中的风筝,想狠狠喘一口气。

6

“以后不许去那边玩了!”

从西祠堂回来,外婆这样告诫素清。她的眼睛红红的,衣袖子上别了一朵白花。隔壁三叔婆进门来,两人又嘁嘁喳喳地说着顺德老婆。

“为一个好赌的男人死得这样惨,不值得。”最后,她们这样总结道。

家乐又不知混到哪里去了。面对房桌上仅有的一碗咸菜豆板,素清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一个苍蝇死乞白赖地在饭桌上盘旋,素清抓起一本旧书拍下去,苍蝇蠕动了几下,没声息了。素清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人死以后,她的魂还在这里吗?”

晚上,拉灭电灯后,素清在被筒里轻声问家乐。

“他们说人死了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魂灵会飞的。”家乐踢着被子。

素清被他的脚趾甲踢到了肚皮,却忍着没有喊痛。

“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

“谁知道,我又没死过……”

一阵哈欠后,家乐的鼾声从床的另一头响起。黑暗中,望着外婆的老式眠床顶上的斜格子,素清感觉脑子里像有小老鼠在叫。外婆还在堂屋忙碌着,脚步声时近时远。

素清爬下床,光着脚偷偷跑到房门边,见外婆正坐在堂屋里吱呀吱呀纺棉纱。纺车摇得很快,纺轮转动的影子映在墙上,很像魂灵。

跑回床上,素清拉开床头边的房桌抽屉,翻了好久,才找出一根白色布条,两食指宽,三尺长的模样。

个子太矮,伸出手臂还是碰到床顶上的斜格子。素清将白布条穿过方格子,打了一个死结。脖子伸进布套前,她轻轻喊了一声家乐。可是,那小子咂着嘴巴,好像梦中都在吃偷来的东西。

闭上眼,脑海像拉开了屏幕,一个女人蹬掉凳子,荡秋千似的开始晃动。许是布条太长了,素清的双脚能踩在被子上。她蹲下身子,脚才离开床面,布条也扣住了脖颈。

眼睛黑了,魂灵飞了,死神来了……

脖子勒得太难受,素清不由得咳嗽两声。外面传来脚步声,外婆走了进来。因为打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布条,素清急得不知所措,只好先躲进被窝里装睡。

“这布条是谁系在上头的……哎哟,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呀!”

素清听见外婆这样嚎叫,一动也不敢动。窸窸窣窣好长一会儿,外婆才在她身边躺下。那一刻,素清感到头晕乎乎的,特想呕吐。

7

五点半,表姐打来电话,说刚刚下飞机,今天怕到不了了。素清对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准备关窗回家。

太阳已经下山,西天的云层里流动着一抹橘红的光,一跳一跳,像五线谱。公园里的人已经散去,留下几只狗,急吼吼地奔来跑去。树丛里偶尔冒出一两个小脑袋,在父母的呼喊声中,拖着手里的风筝,依依不舍地离开。月亮上来了,是下弦月,挂在空中,孤零零的。素清下意识地望了望河道,那个平头男子还在桥边。他蹲在河堤的大石头上,那件灰色夹克扔在身后的草坪里。

手机又震动了,儿子打来电话。

“妈妈,我们已经回来了。你烧好饭了吗?”

“妈妈还在外面呢,稍等一会儿就回家。今天,我们一起去吃必胜客。”素清心不在焉地说,电话那头,儿子高声欢呼。

胸口依然很闷,胃很不舒服。下楼梯的时候,人虚虚晃晃的,差点一脚踩空。开车跑出单位大门,素清迟疑着,又绕路向后门的公园驶去。

公园里,已寒意袭人。虽说穿着风衣,冷风还是灌入脖颈,让人连打寒战。平头男子一直蹲在河边。晚风吹起他的条纹羊绒衫,像鼓起的麻袋。黑漆漆的牛仔裤绷得很紧,皮带上面露出一截白白的赘肉。他的身后,一根枯枝像一条褐色的死蛇,躺在地上。只因地势低,素清看不清他的鞋子是不是踢到另一边去了。

天空中,一团白云飞过,天色一下子暗淡了。路灯霍地亮了,素清的心微微悸动了一下。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风声越来越紧,素清哆嗦着,好像不只是因为冷。耳朵里,隐约听到滴答声,十指相扣,才发现是自己的手表在走。

走出公园的那一刻,天完全暗了下来。那些路灯像一盏盏纸糊的灯笼,发出惨白的光。两旁的银杏树哗哗落叶,好似无数脚步在走。素清低头看地面,发现自己像只蛤蟆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咚……”听到巨大的落水声,素清吓得跳起来。虽说潜意识中有那一刻,但当一切果真发生时,她愣住了。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脚下一滑,还好,没有摔倒。

“来人呀……”

素清在心里喊。这声音刚才在脑子里盘旋了无数次,此时却躲在嗓子里不肯出来。她掏出手机,手指僵直了,连“110”都无法按拨。后退一步,脚刚巧踩在那根粗长的枯枝上。她举起枯枝,望了望水面,又松开了手。

水势扑上来了,很快盖住了男子挣扎的手臂。一眨眼,那剃着平头的脑袋也慢慢沉下去。借着路灯,素清只模糊地看到河水的涟漪,一个个很大的圆圈不断向外扩散,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素清咽了咽口水,拖着步子走出公园。坐进汽车踩下油门的一瞬间,她绵软的身子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8

舅舅回来的那几天,家乐陷入了灾难。不知道是外婆告了状,还是家乐作乱,被舅舅逮了个正着。舅舅回家第二天,素清就见识了舅舅的皮鞭。

“不要打了,平时不教训,一时三刻能教训好呀。”

外婆颠着小脚去夺舅舅手中的皮带。当皮带又一次挥舞下来,外婆扑倒在家乐身上。

“都被你宠坏了……”

舅舅气咻咻地扔了皮带,转身跨出门槛。走了没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竖起右手食指直戳家乐的额头。

“下次再被我看见,小心你的狗腿!”

素清等舅舅走远了,才从卧房里出来。她看见外婆正拿着热毛巾捂家乐腿上的伤痕。家乐的眼泪已经收起。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看见素清,也没有像往日一样做鬼脸。外婆还在抹眼泪,絮絮叨叨地说着新舅妈的不是。

一星期后,家乐再一次遭到了舅舅毒打。这一回,家乐真是吃尽冤枉。那日下午,新舅妈整理换季衣衫时,发现藏在箱子里的金耳环少了一只。

“谁偷了我的耳环,不得好死……”新舅妈在卧房里哭骂着,“这么小,手脚就不干净,长大了,还了得。”

舅舅回来后,拎起家乐一顿暴揍。这回他用的是火钳,铁做的。每一记抽下去,家乐一声惨叫,连外婆也护不住他……可是第二天晚上,舅舅在枕头套里发现了那只丢失的耳环。

“等我长大了,有他好看的!”家乐咬牙切齿地说,“我会让他后悔的……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的。”他折了一根竹棒抽打着路边的篱笆。

已是深秋季节,村路边的榆钱树,落叶飞舞。几只鸭子从篱笆间挤出来,被家乐一棒打得嘎嘎乱飞。路的尽头是一条大河,夏天时,家乐常常泡在水里,只等到外婆捏着长竹竿来催促,才肯起来。

一只小木船靠岸泊着。家乐跳进船里,两只脚踩着船沿,开始晃荡。

“快来呀,好玩着呢。”

“我怕晕,你不要晃船。”

“胆小鬼,这么怕死。”家乐自顾解开船绳,船慢慢浮起来。

“我才不怕死呢……我连上吊都不怕!”素清捡起岸边的石子向河心抛去。

家乐乜斜着眼哼了一声,自顾使劲。船在家乐的脚下像一片叶子被风卷着,在水里打旋。

“别晃了,我看着头晕,别晃了……”素清大喊,家乐却咯咯笑着,双脚越发疯狂。

就在素清咽唾沫的一刹那,只听砰的一声,船翻了,家乐也不见了。

“快上来……”素清笑着喊。

翻掉的木船像一个淘气的孩子,裸露着光屁股。素清看见水里的波纹一圈圈往外扩散,就是不见家乐的影子。

“快上来,水太冷了,你这个傻瓜。”

素清拍手喊着,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蟋蟀断断续续地鸣叫。她突然有点害怕,拿起竹棒伸向水中。

“我知道你不怕死,别玩了,快上来……”

可是水里什么东西都没露出来,只有波纹荡漾着,一圈一圈越来越小……

大伙儿赶到时,素清像变成了傻瓜,一句话也不肯说。直到表姐抱起她,她才如梦初醒,喃喃着:“他说,‘我会让他后悔的……’”

9

家乐的坟茔就在小镇南山的北面。他的坟像个小土包紧挨着他生母的坟。没有单独立碑,名字就刻在素清前舅妈的坟碑里,“孝子袁家乐敬立”这七个字从原来的红字改成了黑字。

两个坟茔上都长满了杂草。舅舅是不是已好几年没来祭扫了,素清也说不清楚。家乐死后,舅舅跟新舅妈又生了两个儿子,一家人早已搬到山的那一边去了。

“家乐死的那一年,你几岁?”表姐捏着毛笔,蘸着黑漆涂石碑上的字。

“八岁。”素清垂下眼皮,她不想细看石碑。

“这么小,正是稀里糊涂的年纪……”

素清不作声,随手折了一枝满山红,扯着花瓣。

“听说昨天晚上,你们单位后面的那个公园里死了一个人。”

“呵,投水死的。”

“好端端的,怎么又寻死了。”

素清划着手机屏幕,找出昨天看到的那则新闻道:“你看这个,男子爬百米塔吊停留二十小时,最后还是上吊死了。”

表姐凑过脸来。

素清放大了那张图片道:“一个人自己想死,没有人能帮他……”

“也许的确是这样吧。可是当年,家乐才十岁……”

“谁知道呢。”

下山的时候,起雾了。雾霭迷住了山路,两人扶着两旁的松树,才不至于脚打滑。表姐不说话,素清也沉默着。她感觉头很重,浓厚的雾气像塞满了整个脑袋。

山路转弯的时候,一个小水沟里溪水汩汩。表姐一脚跨了过去。素清攀住路旁的竹枝,也跳不过去。

“跳过来呀。”表姐催促道。

素清突然发现自己像淹没在水底,已寸步难行。

俞妍,生于1975年12月,浙江慈溪人。小说发表于《长江文艺》、《雨花》、《翠苑》、《朔风》、《文学港》等刊物。短篇小说集《青烟》被列为2012年宁波市文联重点文艺创作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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