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这一缸金鱼
——对当前散文诗的思考

2014-11-17 05:11桂兴华
诗潮 2014年1期
关键词:散文诗

桂兴华

透过这一缸金鱼
——对当前散文诗的思考

桂兴华

有些脸:过于悠闲、焦躁

我眼前有些刊登散文诗的版面,多么像这一缸金鱼——看看舒服,但若问我有否震动,或者激动?没有。随便翻一版《散文诗研究》。四篇精品《醉在阿瓦提》《风声过》《寂静》《空谷》:“……雾是白色的胞衣。曾被太阳的染色体深入的晴岚,一条轻纱似的氤氲,在山的腰肢上缥缈成一派沧海气象。风呼之欲出:脱尽羞涩,一个圣洁的裸起伏着一弯优美的线条或急促的心跳。有一只白蝴蝶,在飞。”“我不再歌唱。我忍住的音区里拥挤着十月翻卷的落叶,和落叶中那些相似的小小忧伤。我不再碰醒一只飞蛾的痛苦。不再于静默之处,聆听一场无处安置的暴动。一滴水的暮年。”等等,作者仿佛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是酒足饭饱以后的休闲之作,离开社会政治生活很远,少了些充满蓬勃朝气、丰沛精神的奋进身影。

是的,我喜欢观赏这一缸翩翩而动的金鱼。尤其,在我身心疲惫的时候。披着闪光鳞片的它们,给了我愉悦。一条条那么靓丽,整天悠然自得,就这么游来游去,乐在其中。我羡慕它们。水是清的,食是有的,照耀也是有的。风浪,却没有。

有人说:散文诗的脸像金鱼那样就可以了。但我不同意,也不愿意。作为思想碎片、生活点滴的散文诗,能不能更加深邃、奔放?在赏心悦目的微波荡漾之外,能不能迎着更加辽阔的风云翻滚?百姓面临的现实,远远比金鱼缸内繁杂:有寒暑,有隐蔽,有冲撞,有纷争,明明暗暗中藏着多少生机和危机。就连金鱼缸,缸底也藏着一批批龌龊。

称“养金鱼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应该批判”,是那个时代的愚蠢与无知。金鱼缸,我要。但我还要打开四面窗户,望遍地的草根。怎么站在低处透视人性,将社会百态呈现笔下,展示一幅五味杂陈的画卷?那些乡村炊烟、“麦地里的弦月与母亲的弯腰”,那些“包公的黑脸、火焰的心情”和粗糙的手,我思念,我要走出书斋。

幸好有另一版《新作品》:“解放前的董存瑞是舍身炸碉堡的战斗英雄,新世纪的董存瑞是一群站在街头的民工。只要雇主一来,他们总是举起树林般的手,等待召唤,渴望召唤。每当吆喝一声,那些等待在路口的民工们,就像董存瑞举炸药包一样举手,迟迟不愿意放下,直到点到手为止。你、你、你,点到手的欢天喜地;没有点到手的人,恨不得手再长长些,然后垂头丧气,继续等待……”就“民工·董存瑞”这个题目,看了就会让人猛然一惊。明显是站在萎靡的反面,连语气都这么粗犷,热腾腾的街市扑面而来。

既要金鱼,又要草根——《大诗歌》《散文诗》《诗

潮》《散文诗世界》等在把握总体趋势上,比较全面一些。编者就该包容各种风格,别让读者有质量倒退的感觉。培养散文诗的大手笔,尤其要让更多的新面孔涌现。目前,散文诗的专门写手本身就缺,还有人在产生失落感。埋头琢磨的理论家不多,观点尖锐者更少,对平庸抨击不够。有人总沿着“人生像舞台,终将谢幕”那样的惯例,几乎没有研究怎么在创作风格及结构上,与标志性的前辈作家各领风骚,来几阵凌厉的小号、爽快的钢琴。

须警示:千人一腔都在模仿,是糟糕的“繁荣”。争辩说自己写的是散文诗,这样的标榜其实无用。你是将散文拆开来,或者是将诗并拢来,读者一看即辨出。高手是用作品说话:这是散文诗,这是我的。就像一听歌声,我就能分辨出:这是韩红,这是张也,这是成方圆。她们都成功了。或者,一说起刘和刚,我就说:“《父亲》是他唱的。”而那首《你是我的眼》,谁都首推萧煌奇原创的版本。散文诗界有几个作家有非常鲜明的代表作?抹去作者姓名,作品依然非他莫属?似乎困难。我在1987年主编了《散文诗的新生代》,时隔二十多年,这些才俊还有多少位在坚持写散文诗?有的则进入了年龄跨度更大的“我们散文诗群”。

为何没能出现像北岛、舒婷、梁小斌那样的有爆发力、有张力的警句?如“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等等。语言的后面是什么?当代中国散文诗的不深刻由来已久,上升到美学、哲学的高度差距更大。为什么屠格涅夫散文诗的语言,被列宁夸为“伟大而且有力的”?而“科学发展观、艰苦创业、无私奉献、国威、价值取向、大无畏精神”这样的政治术语直挺挺插入散文诗的文本,读者不会舒服。只暴露了作者焦躁的短期行为。到头来,文学形象不充盈,必定败下阵来。

辨识度最公正:谁拥有更多的有个性的艺术品?这是硬道理。唯有个性者,才有其位。明显的“自我”特征,是一种“看家本领”。目的是为了将主题和内容表达得更有个性。时代,在为每个作者悄悄打分,同行间不要一听到不同的见解就恼火,财力只是人的一部分积累。要知道:创作是马拉松赛,不是短跑。赛场上,你还得跑许多圈,速度、底气、冲劲不属于悠闲者。

思路,别绕开“核心地段”

散文诗坛热闹,阵地扩大,旗号林立。而关注严峻的现实,为何很少提起?纷纷比赛谁的自我意识强烈。有人想尽量摆脱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子,以放眼天下为不屑,故意绕开那些时代焦点最集中、矛盾最复杂、故事最精彩的核心地段,只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有些“选本”就是远离生活第一线的例证。

不能一味在田园上唱牧歌。在这方面,屠格涅夫、鲁迅已经做出了榜样。雷抒雁则活在“昏睡的生活比死更可悲,愚昧的日子比猪更肮脏”的诗句里。谁也没有反对你抒发个人的情感,我们都是芸芸众生,但反映家长里短却有高低之分。竭力把写散文诗当作夕阳下遛狗,回避时代背景,装得十分高雅,其实俗得不能再俗!

有的作家认为:“散文诗应该与社会现场保持距离。”那就请听:“世界嘈杂。锣鼓声,喇叭声,拆房声,汽车的尖叫声,报警声,钟声……还有讨价还价声,争吵声,拍卖声,喝彩声,调戏声,诅咒声……充斥着每一个日子,撞击着每一片耳膜,麻木着每一条神经。我想让世界静一点,再静一点。”请看:“一条条生产线成了中国皱纹。它和麦地和稻田血脉相连,上班,成群结队的工衣在移动,像被风吹动的满地的树叶子。时间开始紧张,苍白的灯光是利益尖锐的背面,谁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向天笑感悟道:“利用散文诗这种体裁写底层的,真的不多。可能与底层沉重的生活有关,散文诗再也无法飘逸起来,似乎载不动底层生活那许多愁。我在写底层时,关注到的不只是底层生活的无奈、痛苦和尴尬,更主要的是思考如何寻找底层人性的光芒,与自己内心诗意的光亮相呼应。”作者呈现的民工状态:“小小的钥匙孔竟然成了通道,丢失、配制,都是一种把柄,打工的兄弟翻遍所有的口袋,找不到那枚钥匙。”“他在工友的灵前摆开了楚河汉界,他用左手替他下,一步、一步,认真地算计,今晚的左手属于他了,特别灵活,右手感到吃力。”不仅让人体察到对亡友的不舍,更重要的是道出了朴实的根源。“我出入门诊的时候,总感觉到生与死也只是隔着一间巨大的药房。”寻常的医院画面意味深长。

对于散文诗偏重于写自然风光,排斥重大题材的观点,我一直不认同。事实上:散文诗至今仍以温

柔缱绻为多,少锋芒。都挂那种怡静的山水画,人们就会说:“散文诗不过是一些点缀、摆设而已。”改变散文诗的软性化为何这么难?相比诗坛,高手寥寥。就这么“轻飘飘”下去?轻飘飘是一种美,但还有另外一种美——刚健,挺拔!散文诗要做大做强,与“无难度和无深度”告别,必须在题材上下大功夫,以诗人的目光去选择事件。不能视而不见:那些混浊的眼、粉色的灯。多情的春天,从来都是残酷的。越挤的地段,越有奋争。当然,也更累。

柯蓝先生早年创作的《爆破》很短,仅写了最紧张的一刻,道理却很深:“此刻,是多么静寂啊!我们经过了多少这种考验毅力和耐性的静寂!这是一个共同愿望要实现前的静寂,一个狂呼胜利的静寂,一个风雷滚滚、硝烟四起前的静寂,这是一个双方较量、决战前夕的静寂……我爱这样的静寂,正同我爱黎明前的静寂一样。”我特别看重直面现实的字里行间,能撕开伪装,真正给人以鼓舞,传递确确实实的正能量。徐成淼先生早就对散文诗界“思想的平庸、笔墨的谫陋和结构的单一”愤愤不平。

1988年,我发现一批报刊与选集,为数不少的劣质散文诗堂而皇之变成了铅字。散文诗作者队伍中,确有一批被诗与散文淘汰的落伍者,到这块刚刚复苏的土地上以次充好。这无疑加重了散文诗肩上的包袱。对那些颇有声望的诗人的散文诗,我只能表示遗憾。如果不标上“散文诗”,这种极其肤浅、毫无自己生命体验的作品就不易发表。这首《瀑布》很有代表性:“它的外表若面纱,像屏风。它的声响,如雷声轰鸣,似万马奔腾。它的奇特形态,独成风格,蔚为壮观。”这实在是散文诗的悲哀!怪就怪这种毫无生气的作品还会有人恭维有人捧。实际上,貌似“样板”的它们在贻害初学者。陈词滥调难道不是一种惰性,不是孬诗的一种并行?能谈得上什么“风格鲜明”吗?倘若一定要说“风格”的话,那就是受陈旧的意象影响太深。

也不是说题材重大,就易出佳作。如去年因首都积水有感而发的《北京雨夜》,其艺术发现、人生体验均显得肤浅,没有上升到全方位的思考。应该把“怎么写”放在第一位。切入点要尽量巧,然后激情一喷而出。多一些《意外死亡的舅舅》《罪犯之妻》《拘留所门口》《一个老人走进菜市》《蜗居高楼》《压低天空的墓碑》那样的选题。素材重组了,对事件打碎、重构、浓缩、跳跃,诗人的创造力就在抒情中获得了解放。“身在暗处,才能看清强光下的事物”的老作家,像《为草原上的新疆儿童题照》就“引爆”出新的火花。

文本,检验着作者的体温

散文诗首先得有诗的内核。这个内核由细节萌发、生长。细节是散文诗的第一要素。真正要做到:大中有小,小中有大,非常不易。但这又是好的构思产生的基础。像《开慧之死》取材于她在板仓遭枪杀时,第一次未死;《彭湃赴刑场》来源于埋伏在途中的赤卫队因周恩来发来的新枪未擦去油而营救未果。这样的细节自然惊心动魄。我想起著名诗人赵恺1988年写给我的一封信。他说:“散文诗首先是诗,最终还必须是诗。那么,作为诗,加强文学当代性之中的宏观意识,使它具有深邃睿智的哲学品质,是我们为之思索、实践的课题。”

我在去年曾发起主办“中国散文诗无名作者征文”,许多好作品充满了人性的关怀。《底层的光芒》关注打工者,《远逝的背影》有远涉历史的气派,《城市已经没有绿皮火车》视角独特。评委们都不知这些作者的姓名、职业及其背景,完全按质量打分。六个月来,我过目的近千首作品中,来自个体运输经营者、乡村小学教师、老知青的作品,强烈的责任和道义贯穿其中:“他们比太阳起得还早,他们身上特有的那种颜色叫橘红,它不能成为城市的流行色,却能成为城市永不凋谢的颜色。他们能把城市变靓变美,却不能把自己变美变靓。”散文诗并不都是在涂脂抹粉。她的肤色、呼吸、节奏、举止,统一于一种特有的气息。给她花哨的衣服,没用。她得朴实而又艺术地走在前沿。太华贵了,像悠闲的妇人;太先锋了,又像撒娇的模特儿。

“曹操——一部制造乱世与恢复秩序的机械;一位欺世奸雄与帝国开拓者的混合;一个刺痛史家笔尖与世人神经的正负电荷。就这么高速运转着,稀释分解着,激烈碰撞着。”写得多么豪迈!“酒吧之外,夜还是夜,生活依然是一团理不开的麻”“挥手、眼泪、叮嘱相继登台,让冗杂的站台一次次受伤”“一只夜莺即使沉默,也比所有石头齐声呐喊还要响亮”,说得多好!可贵的是许多写物拟人的新手法,意象叠出,节奏感之强,时空交错之大胆,也超越了循规蹈矩。评委徐成淼、刘虔、罗继仁、龚学敏等在阅稿后都

指出:“没有入选的许多篇章也很优秀!”当然也有不少作品内涵浅薄,像老太太唠叨:“在黄昏飘散的炊烟里,我是哪一根枯枝的灵魂?”有的语言过于修饰,快感顿减。当代散文诗的新装,不能老依恋那些旧材料:“我倚在岁月的肩膀,掸落一身寂寞的尘”之类。

诗是舞蹈,散文是散步,散文诗是亦步亦舞。较之散文,散文诗更富有诗意,抒情色彩更重。较之诗歌,散文诗节奏可以缓慢,要求则更加精细。零部件要小,不要轻易组成大机器。篇幅不宜太长,主体结构一庞杂,似一团迷雾看不透,读者会走神。得分别对每一段作精心的切割。要十分讲究动词。而目前的文本中,修饰词较重,排比太多。排比,应该用到最合适的地方,慎用定语。一进入斟词酌句阶段,对没有诗意的要删,对重复的字眼要改。这一切,考验着你的心有多暖。

出奇的思维方向,要求人们大胆地离开旧的模式,才会使全景焕然一新。思维方向比想象、灵感这些思维形式更加重要。崭新的方向,取决于独特的视角。第一印象往往是惯性的,最需要打破!要靠与众不同的视角。大踏步走出僵化,创意才会悄然降落。写《深水港》,“把爱的浪花,澎湃给需要簇拥的人”有言外之意。应该把“往哪儿想”,摆在最重要的位置。要另起炉灶,违反常规,将熟悉的东西陌生起来。《新的历史书》:“英国议员的一根手指推倒了大清王朝、袁隆平的一棵杂交水稻养活了十亿人”,新意四溢。

俗套终于基本上退下了舞台。希望只能寄托在生猛的青年身上。看灵焚2013年的《返源》:“用一千次沐浴为一袭芳香送行,迎面而来的还是花的气息。是谁,蛊惑那些业已收敛成露滴的潮水在意识里转身,跟随着芳香汹涌澎湃启程?这是溯源的路途,你让桃花与玫瑰合谋,为每一种夜晚的险象环生埋下伏笔。可你,却如此轻描淡写,告诉我,你只是盗来了阿尔卑斯峰顶的一朵新雪,在沿途种植一些星光蓄水,营造一次晶莹剔透的旅程。”意象之鲜美,足以证明散文诗前进的步伐这些年来势不可挡!

散文诗的未来,在于阳光下默默工作的人们,春风里一望无际的草根。对小人物的真正关心,是要及早指出其缺陷,使他们的翅膀更快地高翔。岁月逐渐苍老,但生龙活虎的生活,肯定比金鱼缸更加壮阔,无法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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