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2014-11-17 17:02严英秀
清明 2014年3期
关键词:叶子改革

严英秀

遇见

严英秀

我是奔着湄城去的,我没想到要在青坝停下来。青坝是一个小地方,之前从未听说过。当然,湄城也是一个小地方,但它有大名气,过去是因为那里曾出产过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美女之一,现下是因为震惊全球的特大自然灾害。这些年,灾难多了去了,摊上谁是谁,摊到哪儿是哪儿,该着要出名的事情,人和地儿都躲不开,避不及。说起来,这也有点像人和人的遇见,像我在离目的地湄城二百三十公里的地方,突然停下脚步,和一个叫青坝的地方狭路相逢。

我得承认我说话有点绕,这是我的职业病——我是一个作家。这年头,说职业是作家是极其可疑的一件事,但没办法,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最初,写作是一种切口,是一种途径,是一种和这个世界以及自我发生关系的方式,慢慢,它只是成了一种职业。所以,现在我越来越搞不懂写作使我越来越明白生活了,还是越来越迷糊了。当然,在我们这一行里,犯迷糊的不是我一个人。

在青坝,朋友们首先给我安排了一个饭局。

说起饭局,说起节俭,就不由得让人又气又笑地想起我出发来湄城之前的那次聚会。本来,我们那帮人是十天一小聚,一月一大聚,有事没事都喜欢瞎黏糊。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所以大家都坚定不移地相信把我们从五湖四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召集到一张饭桌上的,是坚定不移的友情。是友情无往不胜的力量,把我们从父母、妻儿、情侣的晚餐上夺回到朋友的身边,从日常尘俗中夺回到神吹海聊的精神生活中。可是,到了今年,情况突然有了变化,而且是根本性的变化。这一变化,才让人彻底悟过来,多少年扎堆一起吃,一起喝,埋单的不是友情,是陈少。

陈少埋单的历史源远流长,从我们根本没有听到过埋单这个词,所有的埋单还统统叫付账的时候,陈少就开始埋单了。他有钱。当然从初中到高中,同样有钱的同学少说也有七八个,我们读的不是一般的中学,而是机关子弟云集的被本市老百姓称为贵族学校的榆树庄中学。在榆树庄中学,有钱的学生并不是凤毛麟角,但又有钱又有大哥范儿的,我们却只碰见了陈少一个人。整整六年,陈少最爱干的事儿就是乐呵呵地把散布在各个班的我们召集到一起,然后满城去搜罗能吃能喝的地儿。对此,他兢兢业业,全力以赴,可以说从没错过一个可能的机会。我们的中学生活因为有了陈少,就像教室后墙上的“学习园地”一样五颜六色,乱七八糟。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陈少的精力也不是无限的。他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为弟兄们张罗吃喝的事情上,这必然导致了他的学习成绩和父母老师的期望之间出现了不小的落差。其实,他平时的作业倒是好的,而且字体各异,风格多样,数学有数学的好,语文有语文的好,很早就呈现出了专业分工的精密性。陈少的作业本上被各科老师意味深长地批满了“100”、“优”、“甲”,作文本上,除了“甲”之外,还有“中心突出,段落分明,语句流畅”之类的评语。本子发下来,陈少总是把它们囫囵扫进书包,而我常常在伙伴们一味高兴玩闹时,悄悄掏出陈少的作文本,翻看老师的评语——六年里,除了我踢球摔骨折了右胳膊病休在家那三周之外,陈少的作文,篇篇都出自我手。说良心话,我替他写作文要比给自己写用心很多。写了多少遍写到吐血的“一件有意义的事”,写在他本子上的比写在我本子上的,愣是显得更有意义。而“寒(暑)假见闻”之类的,他的往往又有见又有闻,又有思又有感,险象环生,风生水动。临到给自己写了,那点江郎之才也耗得差不多了,懒得再做深度挖掘,笔下便寡淡了不少。但令人失望的是,老师给他的评语和给我的评语十有八九都是一样的话,就是那几个说滥了的词。现在回想一下,其实从我中学写作文的认真和期待老师写好评语这两件事就可以看出,我的写作打那时候起就基本进入了半自觉时代。我成为作家,并不是偶然的,就如同陈少必然要当官一样。

中学毕业后,我们这帮人去读了“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学校,但我们没有和别的小圈子那样一出校门就作鸟兽散,从此相忘于江湖。因为我们有陈少。陈少没有考上大学,他去上了一所我们搞不太清楚的什么干部培训学校,一年以后就在机关上班了。我们还是学生,他已领上了工资,这使他的大哥作风变本加厉起来。假期回家,往往是刚放下行李,还没有吃老妈精心准备的饭菜,就被陈少拽到了外面。服务员,来最好的菜!来你们店里的特色菜!告诉后厨,我给弟兄们接风洗尘呢,让他们别有一丝糊弄!陈少的手在半空中一挥一挥,翻卷自如,颐指气使。他说,挣钱干什么,还不就是图个高兴?可是,有钱就能买到高兴?大错特错!和那些勾心斗角的同事们在一起,花多少钱,结果都只能是高兴的反义词。所以,他说,只有咱们弟兄们在一起混,钱才是为人民服务的,才花得值,大家能吃吃,能喝喝,别省我钱,抽刀断水水更流,千金散尽还复来!

其实,按说越到后来,弟兄们凑一块儿高兴也越不是那么容易、单纯的事了。大家上了不同的学校,各自有了新的伙伴,眼界不同,对未来的打算不同,高兴的内容也不同了。但问题是,我们变了,陈少却没有变,比如说话还是老腔调,喜欢夹带古诗文,常常走词串句但怡然自乐,喜欢用“反义词”这样可笑的课本用语,他说不高兴,很少说“不高兴”这三个字,而是说“高兴的反义词”。上学时,他的语文学得比其他功课好不了多少,所以我们一直以来很不理解他这种话语方式的由来。陈少更关键的没变是张罗人高兴的热情没变,号召力也没变。陈少不变,我们变了也等于没变。任我们风云变幻,他自岿然不动。统一人民思想那一套,陈少与生俱来,无师自通。无论后来,我们这些人走了怎样不同的人生路,无论他自己的官职怎样一步步升迁,腰围怎样一天天增大,他总是富贵不相忘,多少年将友情进行到底,把我们紧密团结在以他为核心的饭局上。

回顾历史再比照现实,你就明白陈少今年的表现是多么惊天地泣鬼神了:整整半年,他居然没安排一次聚会!刚开始时,大家没反应过来,咦,陈少这厮今年也忒忙了点吧?仕途跋涉最苦最累时,他都要隔三岔五招呼弟兄们,现如今稳坐着那么要害部门的第一把交椅,他倒大义忘亲,真的去做人民的勤务员了?待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纷纷打电话打趣他,从此后真的金盆洗手,跟勤俭节约干上了?陈少支支吾吾,说你们先聚,你们先高兴,等我忙过了这阵。

日子一下清静下来。这才比以往更加清醒地看到,陈少不出头,我们聚不起来。陈少多少年为我们的高兴埋单,天经地义,润物无声。眼下他隐身了,难道还会有谁拿着自己的工资卡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比如我,我宁愿忍受弟兄们不得相聚的煎熬,也不愿以我无数个不眠夜换来的稿费以身试法。“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气势,李白之下只有陈少才有。

这就是我去湄城之前的背景。总之,这个春天有点怪,除了冷清寂寞,还有一场一场的沙尘暴,雾霾天气驱之不散,人们都恹恹的。但我却在某一天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获准去“深入生活”了。“深入生活”不但是一种物质奖励,可以拿公家的钱去完成眼下炙手可热的一个词:接地气。对一个体制内作家身份的人来说,它更是一种精神荣誉。反正我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官方网和报纸的重要通告中时,一时间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成就感又蔓延出了使命感。我当即决定,由我出面出资张罗一次饭局,以结束这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长达半年多的离散状态。

为了不让弟兄们生出今不如昔、抚今追昔的沧桑感,我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咬咬牙去了以前陈少常请我们去的一家酒楼。一进门,迎宾小姐和服务生见我就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领班亲自把我送进包间。往日这个时段人声鼎沸迎来送往的热闹荡然无存,整个酒楼冷冷清清的。领班说,现在所有的菜金打六折,个别特色菜还可以打四折。

陈少竟然差点不来。他说他有事,他确实不方便。我气得扔了电话。冯秋又打过去,说,我们九个人都到了,就差你了,老大!今天不是一般性的聚会,是在欢送作家上山下乡呢,明白吗,人家要去深入生活了!陈少的声音大得满桌子人都能听见:阿樵那小子又在玩什么新名堂?他要去外地深入生活?这不扯淡吗,难道他现在没生活?嚷了半天,他最后问了我出发的日期,这才答应赶过来。

半年多没见,陈少以头戴棒球帽的新造型登场了。难道这段时间,他不但告别了酒桌饭局,而且更进一步,直接走运动路线了?大家狐疑地打量他,发现他身形确有清瘦了一些的嫌疑,但整体并无改观,肚腩还是把皮带挤到了不能再往下的地步,只在那儿松松地挎着。节约也没见把将军肚减下去啊,我们笑。陈少把皮包扔到桌上,对着满桌人吼,看什么看,幸灾乐祸是不是?看哥们儿我现在落魄到吃一顿饭还得乔装打扮一下,怕被人盯上,你们的仇官心理是不是得到满足了?一群白眼狼!

原来戴棒球帽是乔装打扮怕被人盯上?大家笑喷了,这也太夸张了吧,拿自己的钱和朋友家人吃个饭都会有麻烦?陈少,你也太自视过高了,你以为纪检委是为你一个人开的?听我们这么说,陈少鼻子里嗤地喷出一股冷气,你们懂个屁!现在什么年代了,犯得着动用纪检委?随便什么人拿手机这么一拍,给你放到网上,你就百口莫辩了,谁管你是家庭聚会、朋友聚会、公费还是自费。没听说过吗,互联网时代,官员最是弱势群体!他的话说得我后背陡起一层凉意,转回头看,包间的门紧闭着,并无拿手机瞄准我们的可疑之人。冯秋说,老大,你言重了,你要相信党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今儿是楚樵请客,你就摘下帽子放心吃吧!陈少一拳擂在我胸口,你小子选这个时候搞饭局,明摆着这不是在陷害我嘛!不过,难得吃一顿,我豁出去了,爱咋咋!他一现原形,桌上立马恢复了往日的笑语喧哗。

但陈少的棒球帽,始终没摘下来。而且,时间刚过十点,他就警觉地提议,不早了,散了吧。这就叫不早了?大家无言,都无比同情地看着他。他避开众人的眼睛,径自招呼服务员埋单。我一手摁住他拿皮包的手,一手拿出自己的钱夹。陈少哗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楚樵,想寒碜我是不是?难道我陈少已经怎么样了,连弟兄们一顿饭也请不起了?我也火了,你这人讲不讲理,今儿是我招呼埋单,这跟你什么关系!但陈少寸土不让,要坚决捍卫自己的埋单权。弟兄们也纷纷劝阻我,楚樵,就让老大付吧,你这么凶干什么,敢情去斯德哥尔摩领回那七百多万的是你?陈少摁下我,掏出一沓钱交给服务员,服务员数出十来张,剩下的连消费单一起递给陈少,含笑说,陈先生,没这么贵,我们最近搞活动,菜金酒水都打折。陈少哼哼说,好!搞活动就好,你们就做好长期搞活动的准备吧!

十多年了,我们第一次见陈少埋单付现金。他从来都是拿签字笔在账单上潇洒地一划拉。今天看他掏钱、装钱的样子,大家都怔怔的,气氛里竟然有了点肃穆的味道。我脱口而出,陈少,你不要太忧虑。说完,立马觉得自己的话太不合适了。果然,陈少激烈地反应,我忧虑什么?我有什么忧虑的?楚樵你这个王八蛋,你这是要把我推到党和人民的对立面去啊!然后,他搂着我的肩,手指一个一个地指过所有人,你,你们!你们都不要虚情假意、幸灾乐祸,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忧虑什么,恰恰相反,我是忧虑的反义词!要真有忧虑,我也是忧虑眼下这些事最终又不过是一阵风。哈哈,我劝天公重抖擞,柳暗花明又一村!

五彩夜色中,我们各自散去。陈少在钻进车门的一时间,又回头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说,阿樵,你确实也该深入生活,好好写点东西了,转眼咱们也就老了!他突然生发的语重心长差点让我鼻头一酸。

第三天,我就登上了南下的客车。我去湄城,那是组织上安排我去深入生活的据点。之前,关于湄城,我做了还算扎实的功课,它的自然环境,它的风土人情,历史文化,已基本了然于心。我期待它展现给我一个不一样的“生活”,我信心满满地朝它驶去。

但我却在另一个叫青坝的地方停下来。

最初,楚樵全傻了,也跑坏了。他还来不及做自我检讨,让肠子在悔恨中泛出无穷的青。但实际上谁都知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楚樵这种也算是走南闯北多少见过些世面的人身上,实在是不能饶恕的错误。之后几天时间里,来自组织上的批评,陈少、冯秋一干哥们儿电话里接二连三的恨铁不成钢,都让楚樵越来越认识到这点。尤其是——叶子衿。在一起两年多了,她从没说过一句重话对楚樵。叶子衿是一个随和又含蓄的女人。但这回,她张口就说,楚樵,你还有什么委屈的,为了你那一口享受,你丢掉一只箱子一台电脑没什么了不起啊,丢掉一部长篇也值啊!她的话使楚樵无言以对。他觉得一记耳光从手机里劈空而出,响亮地甩在了他的脸上。

我之所以如此真切地描述楚樵的感受,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发言权。快两年时间了,我和他休戚与共。我附着在他的思想中,他每一次的思绪流动生长着我,他的喜怒哀乐主宰着我。就好像,他说要有光,我就得赶紧起身点亮一支蜡烛。当然,事情貌似这样,但非尽然。更多的时候,是我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自给自足,正在越来越成为一个枝繁叶茂的人。但我不知道楚樵还要拖多久,才能让我真正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相处这么长时间,我已深谙他的毛病,他拖沓,散漫,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放手,寻常的落幕也要淬心砺骨地完成。如若不是这样,我和他又怎会相失于江湖?说穿了,他对我这个人比起所有他经历过的人,更缺乏一点平常心,他想让我更完美一点,其结果,在一个叫青坝的地方,他把我丢掉了!

是的,我就是这段时间让作家楚樵痛不欲生的那个女人。为了我,他暂时放弃了去湄城,选择留在青坝。我知道他在找我,但我不知道自己该在这个陌生地方的哪个角落等他。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他。我自以为水到渠成的命运突然间成了无法问津的悬案,前途跌进了无边的迷雾中。因此,我十分地恨楚樵,他本来可以让我和他的分别是瓜熟蒂落的喜悦和庄严,但落到如今却成了风筝断线的凄惶,花儿离枝的零落。

所以,当叶子衿的指责使楚樵尝到了被打耳光的滋味时,我虽感同身受却并不想对此报以同情。我甚至幸灾乐祸地想,你以为人家叶子衿几次劝你戒烟,你不听,这事就算过了?楚樵,别以为女人的名字叫软弱,等你自己马失前蹄,新账旧账一块算呢!

不过话说回来,楚樵又犯了多大的错呢,他不过是去抽了一支烟。虽然抽烟时间严重不对,但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呢。况且,世上的事情,但凡命中注定要发生的,那就算怎样严丝合缝地经营,总还有节外生枝的蹊跷。我这人有点宿命,总觉得楚樵和我和青坝,这么多麻烦的发生,并不是像他们说的如果楚樵这样而不是那样诸如此类就可以避免的。这肯定不是一支烟的事,冥冥当中一切皆有定数。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楚樵正在相邻厕所和盥洗室的那一处狭窄空间抽一支烟时,火车停在一个叫青坝的小站,广播说只停五分钟。楚樵抽完了剩下的那小半截烟,回到自己的铺位,无意中往行李架上扫了一眼,却立马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箱子不见了!他对铺的老者诧异不小,那酡红色大箱子是你的?刚才上铺那个小伙子下车时拎走了呀!楚樵追至车门旁,汹涌的人潮堵住了他的视线。在列车将要关启车门的一瞬间,楚樵跳到了站台上。

接下来的事情无须赘述,在出口疯狂搜索,找车站派出所,报警等等,总之,一切无果。整个过程中,楚樵不断念叨着一句话,其他东西我可以不要,只要能把那电脑给我追回来就行,电脑追不回来,把那个U盘追回来也好!警官先生们鄙夷地忍受着他的絮叨,其中一个鼻子里哼哼着插话,我们破案能追回什么,不能追回什么,并不是由你的需要决定的。你的电脑里U盘里有重要东西,干吗你自己不当心?他们把他带回办公室,例行公事备了案,笔录时问到电脑和U盘的内容,这才带着惊讶和好奇重新看过来,你是个作家?

黄昏时,楚樵住进了青坝面河而立的一家宾馆,还好,他的现款、银行卡、身份证都在身上挂着的包里。离开派出所时,那个之前斜眼看他的警察很是好态度了,他握着楚樵的手说,作家同志,你要是把那个U盘也装到你这随身包里就好了。是啊,那个小小的U盘为什么没装到随身包而放到了拉杆箱里,这几乎像一个天问。宾馆门面不大,房间却也干净,床单雪白,水是热的。当楚樵重重地倒在床上,一种来自身心深处的挫败感随着窗帘后面浸漫而来的暮色,一点点包裹了他。

那时候,我正在一辆从青坝开往郊区被当地人称为三马子的拖拉机上。三马子风驰电掣,那个窃贼手里紧紧抓着箱子,他一路深藏不露的张皇开始换成了按捺不住的兴奋,他的目光柔情缱绻地一遍遍抚过箱子。这使我忍不住在心里替他惋惜,其实他真是在火车上看走了眼,楚樵那样的人,他的箱子里能有什么值钱的货呢?无非几件换洗衣裳,两双鞋子,几本破书,一条走哪儿都备着的抽惯了的烟,如此而已,除了那台电脑。那电脑是苹果。可它一旦沦落到坐三马子的命运,辗转在乡镇二手货市场上供人挑拣时,又能给这个辛苦的偷儿赚几个钱呢?

是的,楚樵的箱子里确乎没什么值钱的玩意,除了一个前途未卜的女人。

现在,你们大概也知道了,我就是那个女人。我叫夕颜,我是分别存在电脑和U盘里的楚樵的长篇小说《遇见》的女主人公。我个人非常不喜欢这个落寞风尘的名字,但楚樵每每为笔下的女性取名都要走这种唯美细巧的路线,我觉得这充分证明了他的不成熟。可此时此刻,当我颠簸在三马子的加速度中,风以强劲的逆力吹向我时,我突然就接受了自己的名字。我说过一切皆有定数。楚樵的《遇见》已写了二十七万字,二十七万字中我已经被宿命所破损,体无完肤。我和楚樵都盼望着能在最后的三万字里与一种月白风清的终点相遇,让我成为一个不被时光的浮尘淹没的女子。本来,我对此深怀信心,在我和楚樵相处快两年的时间里,我见证了他的成长。我心无旁骛,等待着他最后对我的完成。可是,只一支烟的工夫,他就把我放逐到颠沛流离不知所终的命运中。夕颜啊夕颜,我对自己叹息,往昔之容颜,自开自落,自生自灭,连一个归拢的结局都被风吹散了。

一小时又五分钟后,三马子开进了一个依山傍水的被稀稀落落的绿树遮掩着的村子。一只狗站在高坎上,懒懒地朝着我们瞅,哼哼都不哼哼一声。我环顾四周,立即明白了它何以会有如此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个村和眼下中国许多个村子一样,正在经历着最彻底的纷扰。纷扰过后,它将永远消失,而这片土地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热闹和繁华。这是又一个将要被征占拆迁的村子,一座座青砖白瓦的老屋上,刷上了刺目的“拆”字。正该是青苗拔节抽穗的时节,但房前屋后却看不见一垄绿色。放眼望去,田间地头,已被铲车推土机开挖出了一片片大沟小洼和山一样的土堆。我随着三马子走过淡定的狗,枯败的井,漠然的老妪,和穿着山寨米奇童装的小孩,最后停靠在一片平整的地方,那里散落着更多的老人和儿童。一面墙上挂着残损的大红“告示”,上面是征地拆迁领取青苗补偿费的村民名单和金额。告示的最后一行被扯掉了一角,但依稀可辨那惊叹号前面的字:若有人强行种地,不但领不到青苗补偿费,种下的庄稼也将被连根铲除。

我来不及看什么,便被那只拎箱子的手扯离了从三马子的高度观察四周的姿势。我听见一个老汉吐了口痰,清着嗓子大声地问过来,改革,你还不同意拆?村长都被你气倒了,他婆娘跑你家门上嚎几回了!拎着箱子的人答,她男人倒了,那是拿昧心钱太多了,老天看不过去呢!她到我门上嚎的什么丧?老汉说,这二期的赔额比头期多好多呢。这边答,再多我也不同意。一个半拉小孩,嘴里嚼着包“北京”牌方便面,也嘟囔着插进来,张改革是想上电视呢!我都知道,死不拆迁的人是要上焦点访谈的!

现在,我知道了,这个人,这个给我和楚樵以致命打击的人,他叫张改革。他是这个村的钉子户。

张改革拎着箱子离开了人群,走向拐角后面的家。所有的人感兴趣的关注的议论的都是另一件事,眼下眉间心头让他们寝食难安的事。没有人注意到箱子。现如今,村里的人,但凡走得动走得开的都去外面打工,留在村里的老弱病残们早就看惯了外出的人拎着各式各样的箱包回来。尤其这两年,村里人往外走,城里人却不断来他们这儿打探,他们都是见过些世面的。所以,虽然很多人看到张改革拎着一只先前没见过的箱子回来,但没人提起这个。就连拖着鼻涕的小孩,也没有谁显出不识相的大惊小怪来。

是的,没有人注意到箱子。就算注意到了,谁又会想到它那在石板路上趔趄前行的滑轮正拖动着一个女人二十七万字的沉重过往呢?一个女人和一只皮箱的隐秘关系,绝然不属于这个叫胭脂镇的村子的认知世界。

几场酒喝下来,我真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了。每天的晚饭,小蝉、蓝夜、白丹伦和黑禾四个人轮番请我,每天还都有三五个新面孔来陪,热闹一波连着一波。当我们在深夜的大街上东倒西歪勾肩搭背地穿过,引得路人侧目视之时,我有一种回到校园时代的感觉。浪荡在这一帮人中间,就像和陈少那些发小们一起混一样,让人放松,不装。但和陈少们不一样,和这些仅仅三两天前还互不相识的人在一起,更有一种别样的情致,恍惚间,我以为我之所以停留在这个叫青坝的地方,就是千里迢迢来会这些文朋诗友的——这是多么让自己感动的事情:我,风尘仆仆,衣衫褴褛,但风餐露宿无法阻挡我寻找同类的脚步。终于,我日夜兼程找到了那些在我的心里熠熠闪光的人们,他们眼含热泪迎接了我,他们为我奔走相告,为我欢呼雀跃,吟诗作文,我们彼此从未相见,但文学的味道使我们这么容易就从人群中互相辨认出来,我们一见便是终生。我安心地换上穷诗人仅有的长袍,安心地享用富文豪一掷千金的招待,他们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们的。一夜豪醉,推开书房后窗,南山悠然入目,那漫山遍野的诗情画意啊!

然而,没有后窗,没有南山,宾馆的暗色窗帷垂挂着弥散不去的烟酒味,我头疼欲裂地醒在又一个茫然的早上。房间里一片狼藉,但洗手间倒没有难以入目的不堪。明明,我昨晚是吐过的,吐了一地,当时身不由己,但神志是清醒的。记得蓝夜架着我,小蝉从后面捶着我的背,轻声说,楚老师,你不能喝以后就少喝些,别这么让自己难受。

卫生间,肯定是她打扫的。那个温婉的女子,她清洗了我的酒后污秽。我一阵阵羞愧。又想起她的话,以后少喝些。还有多少以后?我还要麻烦他们多久?我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云游四方以文会友的才子,那些发生在遥远的行走年代的文学和友谊的故事,如今已是炫目而温暖的传奇。但他们依然给了我感动,虽然我羞于表达,但这感动在短短几天内已浸淫我心,使我在恍惚的想象中忘了自己的倒霉,使我本该是度日如年的青坝记忆呈现出葱茏纷繁的模样。我从心底感谢他们每一个人,若没有他们,我一个人如何在这陌生之地困守我的失去?

他们中只有白丹伦是之前认识的。其实说认识也只是以前同上过某一期刊物,然后进了对方的博客,然后一来二去就成了有时QQ聊几句有时互相转发个什么邮件之类的那种文友。我好像听说过他生活在这一带,但从来没问过究竟。说来,真是有缘,在青坝的第一个晚上,我失魂落魄地抓着手机,想倾诉一下自己的遭遇,更想利用无所不能的网络散布我的寻物启事,以寻求帮助。但半个多小时过去,我只是木木地浏览着别人的见闻,自己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事情太过严重,震得我一时难以梳理自己的思绪,万千愤懑不知从何说起。正那时,白丹伦的Q像却向我闪亮起来:老哥,最近得意吧?从报纸上看到你“深入生活”了。

半个小时后,白丹伦敲响了我房间的门,原来,原来他就在青坝上班。他长得高大威猛,和他那些旖旎精致的散文很难联系起来。第二天,他带来了写小说的小蝉,写诗的蓝夜和写情感专栏的黑禾。一个小小的县里,竟然有这么多写东西的人,这使我深信不疑,哪怕是到了今天,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里依然盛开着永远的文学青年。只是他们不再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前辈一样,呼朋引伴,招摇过市。他们隐秘地遍布在各种行业领域中,但是,只有听到文学这一共同的暗号,他们便立即从混迹于其中的人群中脱颖而出,迅速地聚拢到自己的同道中。现在,落难青坝的我,就成了这一声暗号。

从此后,夜夜笙歌。

但箱子没有消息。派出所那边没有消息。朋友们这边也没有消息。我知道这些天他们夜夜陪我吃饭喝酒,白天各自散去又为我做着什么,是怎样地拼尽全力。蓝夜的老婆正好是青坝公安局干警,她上上下下地打探着。现在,怕是全世界都知道了吧,有一群人在寻找一只箱子,殚精竭虑,不惜代价。

我在青坝已是第七天了,我已经吐过五回酒了。

我不知道,夕颜,她在哪里?

叶子衿打电话说,去湄城吧,还留在青坝,你就把自己也弄丢了。她话里越来越多的责备,使我一时适应不过来。我想象不出她说这些话时,嘴角是否在冰冷地撇起,或者,那好看的眉心蹙成了烦厌的表情?两年另四个月的同居中我几乎没见过她絮叨的样子。她顶多就是偶尔说两句我抽烟太多,偶尔不知为啥事闷闷地抱着那个大癞皮狗枕头,不说话而已。距离真是个怪东西,只几天工夫,叶子衿就从一个安静的小情人变成了指手画脚的老婆样。她说,你少喝点,你天天喝成那样,不嫌丢人?她从一开始就旗帜鲜明地反对我留在青坝。她说,人家有结果了自然会通知你,你赖在那儿,莫非想亲自破案?她说,你离不开青坝,到底是为了那部小说,还是为了哪个等你的人?好像专门为了配合她这一句无中生有的指控,小蝉偏正在这当儿插进来一句,楚老师,给你换一杯龙井吧?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亮,电话那头的叶子衿肯定是听见了的,不然她不会愣怔一下,然后哼的一声,哐当挂了座机。既然事情这么不巧,我当下也难做更多解释。我的房间里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哥们儿,但叶子衿看不见他们,她只听见一个女人。深夜里,一个女人在为我沏茶递巾!

我想象着叶子衿对此展开的无穷的典型想象,更加头大。但我同时发现,烦恼之余,自己倒也有点无可名状的小得意,恶作剧般的好奇。没错,好奇。我承认我对叶子衿这个人至今存留着好奇之心。

我和她是在陈少的饭局上认识的。陈少组织饭局很少来当下时兴的美女作陪那一套,他这个人不好色,好色也不在弟兄们跟前好,我们从来都是纯爷们儿聚会。那天领叶子衿来的是另一个主儿,什么银行的高层。陈少说那个人找他办事,一听正好有埋单的机会就执意前来。那女孩儿是什么人,他的小蜜?我问。陈少说,不像。

陈少说不像那自然是不像,什么能骗得了一个老江湖的贼眼?果然,后来,越看越不像。那女孩拘谨腼腆,毫无承欢侍宠的样子。而那黑胖的高层,基本就不怎么拿正眼瞅她。可为什么他领来她,她跟着他?洗手间里,陈少冲着我大摇其头,阿樵,虽说你如今落单了,也不至于口味清淡到这种程度了吧?这么平常的女孩子,你也上心?你老打听她干嘛,她爱跟谁谁!我不屑地回他,你少见多怪了吧,我纯属好奇。陈少笑说,这还差不多,作家就是研究人和人的关系的,你很敬业嘛!

我的敬业在之后的KTV包厢里达到了爆点。是的,我不得不告诉自己,我被叶子衿这个小女子深深地吸引住了。和前妻离婚已五年了,这五年时间里,还没有哪一个女人让我怦然心动过。正如朋友们所知道的,在男女之事上我并不是一个干净的人,但荒唐的交往对一个成年单身男性也算不上什么,有些事发生的同时也就走向了终点,春梦了无痕。刚离婚那会儿,陈少他们没少张罗给我介绍对象,尤其是冯秋他老婆,以澎湃的母性包围着我,今天牵来一个因事业耽误了婚事的女海归,明儿又约到一个因太过挑剔沦为剩女的白富美。用她的话说,反正都是配得上我的高端女。但最终的结果是,我一无所获不说,还严重地伤害了冯秋他老婆的做媒热情。冯秋说,阿樵,以后你别再想到我家蹭饭吃了,我老婆说了,楚樵那小子不是个好玩意儿,当作家的就没几个好东西,看看他们写的那些破书就知道!他们哪想娶妻生子正经过日子,他们要的是艳遇,是邂逅!

我很难过我以一己的不良形象带累了整个作家群体,但我百口莫辩。没有哪一个女子再度唤起我走进婚姻的雄心。我从来都不想要什么艳遇,什么邂逅,但事情弄到最后都成了那个样子。渐渐的,我也就死了对女人的那份心。其实,清心寡欲的单身生活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至少没有承受一桩不合适的损毁你磨蚀你的婚姻那么可怕。我想大多数人之所以不这样认为,只是他们没有过比较。

是叶子衿的歌声抓住了我。怎样形容那个看上去柔弱平淡的女孩儿唱出的绝妙歌声呢?那是一种有力量的声音,有力的悲情,有力的性感,有力的蛊惑。除此之外,事前事后,我再也没找出更多准确的词儿。我只是在她唱完第一首歌默默坐回到角落的那一刻就爱上了她。这感觉来得太过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又异乎寻常地生猛强劲,难以抗拒。我对自己说,哥们儿,你沉住气,别拿感动当感情,别把声音和人混为一谈。可是,声音又怎么和人分开呢,既然那声音是那个人发出的。况且,我又不是没见识过好声音的人。做为资深歌迷,我曾经沧海。华语女歌手中,当年苏芮、朱哲琴、林忆莲的歌让我深深沉醉过,她们之后基本就难为水了。如今,唱歌选秀节目几乎要挤破电视屏幕,会唱歌的人简直太多了,民间藏龙卧虎,后浪更推前浪。这些不提了,就说身边圈子里的人吧,几个写小说的女作家个个堪称天籁,小时候是学校的文艺骨干,现在都沦落为KTV的麦霸。所以,问题不在于我在那晚的KTV遇见了一个唱歌好的女孩儿,而是,一个女孩儿唱着人人都唱的寻常情歌,莫名其妙就俘获了我的心。

我只隔了三天就等不及地约了她,等不及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甚至很过分地问起那天她为什么会跟着那个银行高层。她好脾气地做了解释,为了一笔单子,她的头儿硬派她死缠着人家。原来如此,我禁不住表达了义愤之情,她很感激我的同情。于是有了下一次见面。再下一次。很快,我们就开始交往了。但我一次也没约她去KTV。一来我怕自己听她唱歌时那种揪心的感觉,二来我想在KTV之外的世界认识她,毕竟那才是我们需要面对的真实。事实上,叶子衿正如第一印象中的那样,安静,随和,平实,没有现下女孩常见的那种骄纵、任性、做作,更没有她唱歌时迸发的那种激烈和狂野。她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静静地听我说东道西,我看着她的眼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穿越到了被那些文学老人们怀念不已的上世纪80年代,正在对着一个虔诚的女文学青年进行文学布道。这使我在体验了刹那间的成就感后转而跌入沮丧和失败。我有好几次冲口而出,叶子衿,你干嘛不说话,我这又不是讲课,我是谈恋爱呢!她莞尔一笑,谈恋爱非得两人抢着说话吗?你说我听,不是挺好?

也许确实挺好,因为她看上去蛮快乐的样子。话虽不多,却有主见,也时不时帮我拿个主意,慢慢我又适应了有一个女人陪着管着的生活。陈少他们最初不看好她,一来外表的光艳度上她比我前妻差很多,这帮人总是比我更耿耿于我前妻的美貌;二来她在证券交易所做事,其工作性质和我的文学事业毫不搭界,他们说她干这行除了能为我写小说提供点人间喜剧的素材之外,别无其他共同话题。但他们发现这两点意见我一样都不在乎,便也不再发表不识趣的言论了。后来有一次饭局上,陈少说,别看叶子衿清汤寡水的,倒真把咱们阿樵给降住了,没办法,夫妻命!我拍案而起,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清汤寡水,太损了吧!大家笑得前仰后翻的,陈少起身坏坏地向我道歉,原谅哥用词不当,我自罚三杯认罪!其实我们早就该想到了,叶子衿那丫头是有点硬功夫的,不然能把我们的大作家轻易拿下?她怎么会清汤寡水呢,她绝对是清汤寡水的反义词!

我没法向这帮哥们儿说出我对叶子衿的感觉。想想其实自己也很茫然。他们说的一切,外貌,收入,文化背景,共同话题,既然这些我都不在乎,那我在乎的是什么?交往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叶子衿带我去参加她一个女同事的订婚晚宴,一群小我十多岁的年轻人花样百出折腾到半夜,到半夜后居然又浩浩荡荡地杀向KTV。

在KTV叶子衿显了原形。这半年,我以为她很快乐,她很甜蜜,我以为我已经充实了她的日子。但音乐一起,一切土崩瓦解。她的歌声,和半年前一样,以最快的速度震慑了全场。可是,为什么,在今天,在已经有了我之后,她还这样伤痛,这样落寞,她的声音里还可以蕴藏着这么多故事?为什么她的伤痛,她的落寞,她的故事又一次成了直击我的暴力?我侧身坐在沙发的最边角,无可名状的愤怒使我游离于笑语喧哗之外。他们嗨了一个通宵,我听了想了一个通宵。我终于明白,我和叶子衿不能失散于人群。让她在我看不见的时空唱着这样的歌,让我想象她在唱着这样的歌给另一些人听,给另一个男人听,无异于要了我的命。

凌晨五点的街道还没生出白天的红尘喧嚣,空气里弥散着一种豁亮舒放的味道。这无边扩张着的城市啊,平日里就连它的每一丝气息也都是拥挤的,紧绷的。马路上一汪一汪的水,原来夜里下过雨了。远远的,有清洁工在扫街,“哗”“哗”的更衬出一街的清静。一片梧桐叶子悄然飘下,不偏不倚落在了叶子衿肩后连衣的帽里。而她浑然不知,只顾走着。她整个人看上去一派恍惚。从KTV震耳欲聋的一夜吵闹里突然走进这沁人心脾的寂静,脸上有点恍若隔世是正确的表情吧?我搂过她,把那枚落叶递到她眼前,说,叶落知秋啊!她接过它,并不说什么。我思忖再三,还是开口,子衿,为什么要唱这么伤心的歌?她扭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我,好半天才慢慢开口,你说什么呢,只是唱歌而已。我说,我知道是唱歌,可是为什么你要那么伤心地唱歌,你不开心?难道你一直不开心?她并不躲开我的逼视,她说,我说了,只是唱歌。

好吧,只是唱歌。我重复着她的话,一遍遍在心里按捺着蕴蓄了整整一夜的愤怒、失落和柔情。这么多缠杂不清的东西绞缠在我的胸口。终于,把她送到她租住的小区门前了。她说,你回去睡觉吧,我收拾一下还得上班呢。我说好,就在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却没想到自己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那样猛然回头,对她说,如果,如果你不嫌我年龄比你大,不嫌我有过婚史,那么——搬到我那儿去吧。话一出口,我就直想抽自己嘴巴。我本来是想说,那么,就嫁给我吧,可为什么,它半道上就变成了搬到我那儿去吧这样的混账话?我愣愣地盯着叶子衿的反应,我想她也会像电视剧里的女孩们那样,把嘴角嘲讽地扬起:这算什么,求婚?如果她这样,我即刻纠正自己的口误,就地求婚。然而,没有想象中的画面发生。叶子衿低下头又抬起头,她轻轻地说,好吧,那我今天请一天假,就搬过去,不然还得多扣一月的房租呢。

这一幕情景,后来我曾多次在脑海中回放。我不知道它不合适在哪里,但我还是认为它本该确有更恰如其分的表达。但此刻,隔着一千七百多公里的距离,隔着两年零四个月的时光,在如此未曾预料过的地方和遭遇中,再一次回想起它时,一直以来的那种意犹未尽的遗憾感突然地被一种愧悔和心酸取而代之。是的,当我心头响起叶子衿细软的声音,我真的有点想哭的感觉。两年零四个月,她无名无份地跟着我这个男人,洗衣做饭,擦窗养花,她分明已经把我那小小的二室小厅当成了她的家。但她从没提出过如何要求。就是在那些最忘情的深夜里,在最缱绻的时刻,她也从未有过张狂骄纵的样子。自相识至今,她从不曾开口为自己要求过哪怕一件小小的礼物。但我却对她存着什么狗屁的好奇。好奇是什么,不就是疑惑,不信任吗?而且,那天晚上,让她在电话中听到小蝉的声音,真的是始料不及,不可避免的吗?我想试探什么?

两年零四个月,她第一次像老婆一样指责她不成器的男人,你天天喝酒,天天喝醉,你不嫌丢人吗?你为什么还不去湄城,你以为你这样子等在青坝,就能等着你的箱子?你知道你的箱子一定在青坝?

她似乎一天也不能忍受我继续滞留在青坝了。虽然我还不习惯她这突来的激烈,但因为有了小蝉的声音撞进电话的事,一切变得很容易理解。我想再留下来就是伤害,人为地制造伤害是多么可耻而又幼稚啊。

那么,好吧,子衿,我去湄城。就把夕颜留给命运,既然我不能确定把她留在了青坝。

现在,我只有臣服于张改革的行动了。他要怎么样,我才能随之怎么样。这是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楚樵和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故事的另一种走向。

楚樵箱子里的内容确实很令张改革意味索然。他把那两条旧牛仔裤和汗衫一脚踢到了门背后,恨恨道,真他妈穷装!恁大个箱子,装两件破衣烂裤!

那台笔记本电脑,全球时尚的苹果标志,张改革自然是认得的。他知道它比同类们多值几个钱。但这几年下来,张改革艺高人胆大,胃口也决然不比刚出道那会儿了,所以他并不稀罕这个据说一些年轻人卖血都要买的玩意儿,他把它胡乱搁在窗前的纸箱子上,然后再一次研究楚樵的拉杆箱。把外夹层又细细搜了一遍,一只小小的U盘滑到了手心里。再搜,却还是没有发现什么漏网的人民币或者值钱的东西。他长叹一声,郁闷啊!

几天来,村子里乱哄哄的,人心惶惶。村长来找张改革,很是软硬兼施的样子。张改革和以前一样,不尿他。一些人自己左右摇摆,听见张改革回来了也来探听口风。但张改革不想掺和到别人的事里,他可不愿挑头聚众闹什么事。自己的地,自己的房,自己的祖坟,拆不拆,迁不迁,自己拿主意。他想再休息一两天,就早点把那破苹果拎到镇上处理掉,电子产品越放越不值钱。更重要的是,他自打干上这行,基本就没在青坝这一带出过手,兔子不吃窝边草,起码的脸面形象和行业道德还是要顾及的。这回在火车上忍不住手痒,顺手牵来这么大个华而不实的皮箱,多少有点心虚。这中间,他也出于好奇打开了电脑,他甚至发现了《遇见》,他几乎得以与我碰面。但多年前读初中时成天捧读《读者》杂志的张改革,如今对文字类的东西毫无兴趣,他关心的只是游戏。既然那个美国老头儿发明的电脑比别人的高一头,那么拿这个打游戏肯定更刺激更过瘾吧?但他很快就发现,他根本就进不了游戏,配置不同,他不会用它。这更坚定了他速速出卖它的决心,什么破玩意儿,玩也不能玩,趁早整干净,留着是祸害。

张改革上网浏览有关苹果的信息,他得知道基本的行情。做生意没有一点知识储备是要吃亏的,这是他这几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可是,在网上逛了二十分钟后,他猝然掉进了一个天罗地网:青坝公安局在悬赏寻找一个酡红色的拉杆箱,一台黑色的苹果笔记本,一个蓝色的纽曼牌U盘!一群人在微博里,在微信里,在Q群里,在一切网络空间,寻找着那箱子那电脑那U盘!置身于同仇敌忾的虚拟世界里,无限放大的错觉使张改革惊悚地意识到,全国人民都在寻找着那箱子那电脑那U盘!

我知道张改革抓着手机的手肯定有冷汗渗出。虽然,在他不算太长的职业生涯中,比这凶险一百倍严重一百倍的事情时有发生,但这回有点不同。这回是在家门口。家门口的张改革,是一个打工挣钱种地务农两不误的好青年。他供妹妹读书,从小学到大学,他为寡母端茶倒水,寻医治病,最终风风光光地送了终。他的事迹令所有知情人唏嘘不已。在拆迁事件之前他还没成为钉子户的时候,镇上村里都曾把他树立为先进典型。除了二十七八了还没有娶媳妇成家这一条外,谁敢拿斜眼瞅张改革一下?

张改革扔掉手机,下意识地跳起来,把那只惹眼的箱子塞进了大立柜里,又用纸板把电脑包扎起来,放到立柜的顶上。做完这一切后,他连连摇头,为自己欲盖弥彰的可笑行径感到脸红。唉,怪只怪自己心贪手野,一时没把持住。早就知道小地方不能做,家门口不能做,偏这回要犯规,活该倒霉吧!

可张改革不会这么轻易地自认倒霉,他已然是一个老江湖了,就是翻船也只能翻在惊涛骇浪里,一个浅水塘子还想溺死他?根据职业常识,他知道像这样的偷盗案每天不知发生多少起,那些办案的官人们听到这类报案,通常连眉毛都不带眨一下的。他们之所以开着警车到案发地走一圈,然后录个口供什么的,做出要立案破案的样子,那纯属安抚民心。真要一一去破,开国际玩笑,还要不要人民警察活了?

所以这事有点蹊跷。一个破箱子一台旧电脑,是怎么也够不上如此大动干戈的分量的。还有,一个小U盘,是什么绝顶重要的东西?难道,那个箱子的主人,他是掌握着超级机密的人?他是官员?肯定不是。就是微服私访的纪检干部,也不会挤在乱哄哄的硬卧车厢里。他是卧底的警察、记者?不,那些人的机警程度绝不会给别人以太岁头上动土的机会。那么,他是寻衅报仇的生意人,是官场上被人利用又抛弃的野心未遂者?张改革一路想过来,两边的太阳穴兴奋得嘭嘭直跳,平日里看过听过的新闻八卦都往脑子里涌,那些狗血电视剧的情节也历历在现。他跳起来拿起U盘扑向自己的台式电脑。干这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张改革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今天这么重大的时刻,今天,他觉得自己和那个失主的命运紧紧联系到一起,如果那个人注定要成为新闻,绯闻,丑闻,那么他张改革不想出名也难。如此纯精神的压力自天而降,他的手抖得几乎插不进U盘。到底,这U盘里会有什么?买官卖官?行贿受贿?财务机密?商业间谍?官员不雅照?明星包养门?

我对张改革生出了一份恻隐之心,他期望太高,必将失望更重。这个U盘将和那个大箱子一样,再一次使他体味到扑空的感觉。我是知道的,楚樵的U盘和张改革想象中的有关政界商界娱乐界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那些反腐剧侦破片商战戏里屡试不爽永不过时的情节推进断不会发生在张改革和U盘之间,它甚至就连他暧昧的桃色想象都得不到丝毫满足。楚樵的U盘里只有两个女人,文字的我和照片的叶子衿。他已经有过和我的失之交臂,此时此刻也不会有心境研究二十七万字的莫名的我,至于叶子衿,她是一个面貌平淡的女人,张改革手机图片上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叶子衿更具观赏性。更何况,U盘上那一组照片都是楚樵亲自给拍的户外照,穿着中规中矩,没一点尺度可言。重口味时代的孩子,瞄都懒得瞄一眼。

但我却听见了张改革的一声惊叫!在打开第一张照片的第一秒,张改革对着电脑上笑笑的叶子衿,发出了一声惊叫。实际上,那听上去更像是一声惨叫,一声嚎叫。紧接着,他按了下一张,又下一张,紧接着他的手越来越快,鼠标在他的右手中被捏得咔咔乱响。三十多张叶子衿像乱了节奏的幻灯片从他眼里翻过,终于,那台老式的联想电脑反应不了他的速度,屏幕一片灰寂,死机了。张改革一拳砸在电脑桌上,震飞了电脑桌上横七竖八的碟片。

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这两天以来,我已经习惯于用全知视角述说张改革的所行所思。但事情走到了此刻这一幕,我不得不承认我们究竟是陌生人,相知太浅。我不明白他看到叶子衿后何以发出那样惨痛的声音,不明白他的脸为什么有了那么可怕的扭曲?不明白他为什么此刻一头扑到了床上,他呻吟着哭喊,招弟!招弟!

招弟是谁?谁是招弟?

然而,没有时间思量这突发的一切了,另一个突发遽然降临。张改革家的院门被撞开,有人喊他的名字。外面突然人声鼎沸。远远的,有警车刺耳的声音划过,淹没了时断时续的妇女的哭喊声。

张改革在最后一刻,将U盘拔下来,环顾四周,他转身把它塞进了枕套里。

我在这一刻,对他充满了钦佩。我觉得他像那些遥远年代里的革命者,在敌人砸开门的一瞬间,沉稳地将机密情报揉进嘴里,吞下去。

小蝉说,楚老师,你干嘛急着走呢,你的东西还没有下落呀!我只好倒过来安慰她,没关系,有你们在,东西会找着的,到时我们再聚。她欲言又止,嗫嚅了好半天还是开口说,我觉得你没必要急着赶去湄城,其实在哪里都是深入生活呢。昨天青坝发生了一件事,我觉得你该了解一下。你们外面的人,了解一下比较好。我们小地方的人,不敢。看她一脸的严肃,我只好停下收拾行李,其实我现在也没有什么行李了。这几天,天气渐热,白丹伦给我送来两套短裤T恤,小蝉早就备好了一个旅行包。本来,街上什么都有,随时可以买,但他们热情又细心,难以推拒。

昨天,因为征地拆迁的事,青坝县胭脂镇的村民和外面人发生冲突,十几个村民被打成了重伤。今天早上县政府发表公告,说打伤村民的不是政府人员,而是一些不明身份者。有村民把现场手机视频放到了网上,当时现场有青坝县政府一些领导、乡上重要干部、公安干警,警车远远地停在村口,但最后向村民施暴,拿着铁棒往死里打人,连妇女老人都不放过的,确实不是这些干部,是另一群人。他们突然出现,又突然逃散。

好一个另一群人,好一个突然出现,突然逃散!我的胸口在小蝉力做平静的陈述中,揪成了一团,一阵又一阵痛。这些年,这样的痛来了一次又一次,但每次来,还是痛。

还有,今天早上,一个省上的都市报记者前往医院采访受伤村民,结果被监守在医院的又一群不明身份者围堵,相机被抢走,恐吓、谩骂达两个多小时,最后记者晕倒在地,才被医院护士救出。

我抽了一根烟。又抽了一根。我决定放弃晚上七点途经青坝开往湄城的火车。我不知道,我留下来干什么。我知道,我留下来也只是为了印证那个在黑夜里走遍大地的诗人悲哀的诉告:诗人何为?但我还是决定留下来。或许,我只是觉得,就连小蝉这样轻婉的女子都为某一件事让声音发抖的时候,我应该留下来,和他们在一起。

晚饭时,蓝夜说,楚老师,我们都想让你留下来,多陪我们几天,可是,你要是为这事留下来,我们就得撵你走。你千万别趟这浑水,你趟不起呀!小蝉说,蓝夜,你别一口一个我们,你的话代表不了我们。你老婆是公安局的出纳,你在教育局当副局长,你和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一听这话,蓝夜一巴掌打飞了眼前的啤酒杯,小蝉,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我是哪条道上的,你又是哪条道上的!大家按下他,纷纷劝阻。白丹伦一口灌下整杯酒,悲怆地叹道,这啥事都没整,一个屁都不敢放,咱弟兄们倒起内讧了!蓝夜手指着小蝉的鼻子,低低地吼,你说的对,我是全家都吃的体制的饭,所以我是懦夫,我是行尸走肉,可你呢,你以为你是谁?你以天下为己任?你铁肩担道义?你能吗?你敢吗?我挡掉他的手,你喝醉了,哥们儿,别对女孩子这样!大家都不说话了,小蝉起身红着眼睛收拾地上的碎玻璃。

默默地走了一圈,黑禾说,楚老师,你别见怪,我们这帮人常这样,打来闹去的,不生分。我说,见什么怪,弟兄们就这样。又是沉默。蓝夜的脸喝得越发涨红了。白丹伦给每人点了一支烟,开口说,其实,蓝夜心直口快,话糙理不糙,想想我们这些人,也就是做做文学梦,娱乐一下自己,抚慰一下自己而已。责任,使命,担当,这些词太重了,我们扛不起啊!小蝉也轻声插话说,楚老师,他们说的对,我不应该把村民挨打这事说给你。这样的事现如今哪儿没有呢,这回不过是发生在我们眼皮下,所以心里更激动一些罢了。可激动有什么用,你激动得过来吗?这边,为自己被逼卖淫的11岁女儿讨说法的上访妈妈被抓进了看守所,那边,校长又领着小学生们开房去了。

又是一个醉生梦死之夜。期间,接到叶子衿电话,她问,你出发了吗?我说,没呢,还在青坝呢,本来———她立即挂了电话,刺耳的“嘟嘟”声堵住了我的解释。可是,我又能解释什么呢?今天的场面比哪天都更是溃不成军。蓝夜抓着小蝉的手,两人似乎进入了深度交流的境界,但听去却无非是语无伦次的重复之语。黑禾歪在我肩上,不停地念叨,楚老师,楚大哥,我想写的和别人不一样,我想写出我自己的风格,我不想和别人一样啊。我抖开他,不耐烦地回答他,你只要不抄袭别人的,写的自然和别人不一样!

不如醉去。

第二天,蓝夜大早上就过来了。我说,兄弟,从今天起让我单独活动几天好不好!蓝夜问,你想干什么?我笑了,你这问的,好像我真的能干什么似的!我去青坝走走看看吧,这么多天咱们光顾了喝酒聊天,一点都没去感受一下新农村建设的大好形势。蓝夜还是直勾勾地问,你想干什么?我只好答,想去医院看看,或者再去一下胭脂镇。蓝夜说,那好吧,我陪你。我劝他,你不能,这小地方谁不认识谁,你一个局长大人,太招眼了!蓝夜冷笑道,什么局长不局长,你以为我真在乎?我说,你这叫什么话,太幼稚了!同志啊,就算你有自我牺牲的雄心,也过了意气用事的年龄喽!你不会是真傻到要和小蝉那丫头呕气,做出什么英雄之举给她看吧?不管是为江山,还是为美人,都且收起。维稳大业从我做起,你赶紧麻溜儿回去上你的班吧!蓝夜噗嗤一下笑了,楚老师,走,咱们去外面瞧瞧!

果然如我们所料,那家收容了受伤村民的中心医院的某病区处在严密的监控中,根本不可能靠近。所有悲壮的想法都不攻自破,沦为调侃自己的笑料。蓝夜找车载我去了胭脂镇,情况依然。一切恍若回到了黑白战争片里的路条时代,情急之下,我竟然掏出作家证,正好,人家防的就是拿着记者证作家证什么的四处乱转乱拍,然后乱讲乱写的人!

我恼羞成怒,悲愤交集,回程的路上就当即决定回宾馆拿行李然后直奔火车站,离开青坝。蓝夜不听,说还是明天走吧,大家还未能送行呢。我坚决止住他通知别人,两人无言驶往车站,相拥作别。

离火车进站出发还有一个小时多,我走进小小的候车室。来往乘客并不多,但每个人都大包小包,前提后背,看得出是进城务工和贩卖山货的农民。他们就是离得很近也要高声说话,像是在隔着山头喊话。他们的行囊和大嗓门挤得空间更加拥攘。我给叶子衿发信,我在火车站,一小时后离开青坝。她回两个字,随你。我感觉很疲惫,很灰心,又写:其实,我不想去湄城,我哪儿都不想去,我想回来,见你。她回,你拿了公家的资助,你有任务。

没办法,这就是叶子衿。

火车在青坝站只停五分钟。我好不容易挤到自己的座位还没有喘口气时,手机响了,是蓝夜。他开口就问,你在哪儿,上车了吗?我说,上了,刚上。他喊,那就快下车,下车!他的声音震得我耳膜直疼。我说,兄弟,送哥千回,终有一别,告诉白丹伦他们,后会有期!这回,他那边直接就吼上了,少废话,下车!我也喊,干吗呀,给个理由先!他答,你的箱子,箱子找着了!

在列车将要关启车门的一瞬间,我跳到了站台上。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以这样的方式相遇青坝。

箱子找着了。电脑也找着了。而且,电脑里的所有内容完好无损。当我把鼠标从《遇见》的第一行拉到最后一行时,我真有点喜极而泣的冲动。这两年盛行问人:你幸福吗?如果此时此刻哪个傻子来问我,你幸福吗,我一定大声回答,我幸福!我对蓝夜说,今晚把你老婆也请来,我要向她致敬!你们青坝公安局太厉害了!蓝夜不接话,表情讪讪的。我这才发现虽然他们都为我高兴,可眼里却浮着一层忧戚。我忙问究竟,都很沉默。只有小蝉回答说,真是很戏剧性呢,没想到咱们关注的两件事最后搅到了一起,成了一件事。

原来,虽然我的东西完璧归赵,但这并不是青坝公安局破案有功。今天清早,县上、乡上的干部、警察,再一次突袭胭脂镇。又一群不明身份者闯到那些不同意拆迁的村民家里,大行打砸抢行为。乡长拿着大喇叭喊话说,党和政府决不姑息迁就破坏新农村建设的黑恶势力。

蓝夜说,也就是我俩到胭脂镇之前,政府再一次实施了打击行为。怪不得,村口戒备那么森严呢。我说,这也忒嚣张了吧,别说和中央精神对着干,这完全是在践踏法律嘛,地方政府也不能横行霸道到如此地步啊!白丹伦说,要没有践踏法律的本事,要都依法办事按章行事,这么多开发项目他们拿得下来吗?

结果,在钉子户张改革的家里,意外查获到公安局立案寻找的一个皮箱,一台电脑。下午,青坝公安局直接去医院逮走了正在疗伤的张改革,以盗窃罪正式拘留。

我,彻底失语。

我又回到了楚樵的手中。我永远忘不了他以光标的速度浏览我时那急切的泪眼。失而复得的幸福,在同一时间春暖花开般陶醉了我和他,几乎使我们与长期以来处于对峙的某种坚硬的东西在瞬间达成了和解。

但阴霾随之而来。更大更沉的阴霾,转眼间遮没了楚樵与我相失又相逢的喜悦。这些日子来,楚樵每分每秒等着案子破获的消息。因为我的缘故,他像诅咒杀人犯、强奸犯一样诅咒着那个偷箱子的人。但现在,想要的结果等到了,事情却呈现出了完全想不到的另一种样子。为什么两件事搅和成了一件事?为什么惩戒一个个体堕落却要仰仗着群体的犯罪来实现?为什么受害人不能享有正义伸张的快慰,倒过来却还要承受助纣为虐的自责和考问?

我知道楚樵内心的痛。他从来都是一个柔软的人。况且,做他们这一行的人,从古到今,都习惯于认为站在撞向墙壁的鸡蛋这一方,是他们应该的立场和姿态。

而此刻的张改革,正被更沉重的痛和疑惑包围着。身上的伤让他彻夜难寐,但痛和惑并不源于此。被打,被搜家,被抓,这一切,并不使他惊讶——他太了解他们了。相比胭脂镇那些心存幻想算计着抬高赔偿费,结果却等来暴打的村民,他更了解他们。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他痛悔的只是关于那箱子。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念之差就毁掉了自己在家乡的英名,给死去的爹娘抹了黑。但同时他又极其宿命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命里带来的,躲也躲不掉,避也避不开,要不是这样,他怎么会偏偏偷到一个U盘?怎么会在那个U盘里看到招弟?

那个箱子的主人,那个他只观察了十分钟就决定对其下手的大大咧咧的瘦男人,他是谁?为什么他的U盘里那么多招弟,他是她的什么人?招弟现在哪里,她做着什么?

一轮一轮的审讯、逼供,张改革死咬着牙,不交代箱子之外的任何前科。坦白从宽,见鬼去吧。他们那一套招数,谁不知道,越坦白越深挖,越胆小越是什么脏水都往你头上泼,没准儿他们多少年破不了的案都让你一个人应承下来呢。况且,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单纯的公安办案,这是对不同意拆迁的村民实施的报复镇压。张改革说,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没偷过第二样东西!就这一次,你们破案也没走正常程序,你们私闯民宅,非法取证。你们中断我的治疗,草菅人命,执法犯法。一听这话,办案的壮小伙霍地站起来就要往张改革面前冲,旁边年龄大点的干警摁住了他,冷笑着对张改革说,好,算你狠!你蛮懂法的嘛!既然如此,你就等着法律的惩罚吧,抗拒从严,必严!

张改革不怕他,他知道他为什么摁住了那个拳脚痒痒的打手。自己已经伤痕累累,再打是要出人命的。这些人虽然有上头的旨意,但出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公众舆论监督越来越变得防不胜防了,谁愿意为一个拆迁纠纷为一个偷盗案,整出人命,把自己搭进去呢?所以,他们现在不会对张改革再来硬的了。

入夜,最煎熬的时刻,身上每一个骨节都在痛,心却倒安静了,麻木了。U盘里招弟的笑容,像儿时看过的露天电影,无比真切却又恍若隔世。她有多久,没对他这么笑过了?她把他丢在人群中,把他丢在他从未准备过的一种人生中,是有多久了?

警察的声音,高的低的凶的善的,无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第一次作案,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

那天早上,他们和往常一样吃了稀饭油条。和往常一样,他整六点二十出门,招弟要晚一点,收拾完屋子才走。招弟勤快,爱干净。每天晚上,无论多累,只要一脚踏进整齐、舒适的屋里,张改革就觉得辛苦是值得的。他最爱说的话就是,招弟啊,就一个出租屋,你都收拾得溜光水滑的,等过几年咱买上自己的房子了,还不知你怎么忙乎呢?招弟通常回答他,买自己的房子?你就吹吧你!

怎么是吹呢,张改革心里一直存着这个目标。自从有了招弟,他就给自己立下了这个目标。两年来,他什么活没干过?他做事从不嫌苦,不嫌累,只要赚钱多。两年来,他存折上的数字虽然增长缓慢,但也不断增长着。况且,大多时候,招弟挣得不比他少。招弟在一家私营公司做会计,因为工作出色,经常有额外的奖金。张改革常常在同乡们跟前炫耀,我们家招弟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一年四季在空调房享福,挣的钱愣是比我多得多,谁让人家是文化人呢!同乡们看他得意,就激他,那你干嘛还不扯证?那么好一个媳妇,可得看好了,别让人给拐走了,攀高枝飞走了呢。光住到一起不行,还得扯证,生儿子!张改革很不屑,谁像你们鼠目寸光,把儿子猪娃般生在破工棚里?我要买上房子才娶招弟呢。

招弟和张改革是同乡,又是同学。初中毕业后,招弟读了一所财政中专学校,张改革辍学打工,学了不少技术活。招弟毕业后没回原籍,而是去了一个大城市找工作。张改革追随而去。他们在一起已两年多了。过年张改革领招弟回胭脂镇,招弟见张改革老母,张口就唤娘。招弟的家在青坝县的另一个乡上,但那是一个已经回不去的家了,她中专毕业的那个夏天,因遭遇意外,父母双亡。小她一岁的弟弟娶了媳妇掌了家,弟媳妇厉害得不行,不容人。张改革知道招弟心里有委屈,就里里外外地疼着她。他想他这些同乡懂什么,扯不扯证,招弟都是我的人。

张改革平时晚上下班不坐地铁坐公交。公交绕,得换两班车,比地铁多费一小时,遇上堵了,两三小时也说不定。但坐公交比坐地铁要少一块钱,用一块钱买一小时,值吗?张改革觉得值,那一小时是在家吃饭、睡觉的时间,是再也生不出钱的时间,多花一块钱急吼吼地去享用那一小时,实在是二杆子的做派呢。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吃不穷穿不穷,划算不到一生穷啊。

偏那天进了地铁。那天是七月十二,招弟的生日。招弟不爱过生日,过生日会想父母,伤心。父母在世时一味偏爱弟弟,给予招弟的只有忽视,歧视。但连那样的父母,那样的家,招弟命里都没能保得住。张改革还没和招弟搬一起住的时候,给她过过一次生日。谁知她喝了一点酒,不停地哭骂死去的爹娘,哭了半宿,骂了半宿。张改革吓坏了,自此后不敢再提过生日这茬。但她的生日,他从念初中时就没忘过。这一天他想好了要尽早回家,亲手做她爱吃的几样菜。平日里,都是招弟做饭,但七月十二这一天,他一定要让她歇着,不管她自己还记不记得这个日子。

你们一路看下来大概也有所了解,我人如其名,是一个多少有点文艺的女人,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只能以零度叙述的姿态,尽可能简洁、冷静、客观地讲述,因为我知道任何一个局外人,就算极尽煽情之能事,也不能道尽张改革心中之万一。一直以来,我怨叹于自己的命运,怨叹楚樵何以要为我安排一路如影随形的错误的相遇。但在知道了张改革的前世今生后,我才懂得,这世上还有另一种遇见,是楚樵和我这种人的视界所看不到的。

那天,张改革一脚踏进地铁,就看到了招弟。招弟被三五个男女撕扯着,高声叫骂着。她蜷在车门旁,死命护着身上的斜纹包,而那些人想要掰开她的手,抢下她的包。你们干什么!张改革一声巨吼,撞开了那些人,一把拉起招弟,把她护到了身后。一个红色爆炸头的女孩冲张改革尖叫,笨猪,你想路见不平啊,想英雄救美啊,有没有搞错啊,她是小偷!张改革伸手打掉女孩戳过来的手指,放你娘的臭屁!谁是小偷,她是我老婆!哦,原来是同伙!那些人喊,哗地围住了张改革。张改革一拳打退揪住他领口的高个小伙,大喊,你们不要血口喷人,她是我老婆,她是公司白领,是文化人!女孩怪笑,哇塞,文化人哎!文化人做贼,蛮能放得下架子的嘛!张改革气炸了,你他妈少给我装港台,瞧你那德行才像贼!

推搡,撕扯,有拳头砸在张改革的脸上。一片混乱中,列车停到下一站了。下车的人,上车的人,车门一时水泄不通。突然又听到那港腔女孩惊叫,女贼跑了,不见了!

招弟不见了。但张改革牛仔裤后兜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了一个白色的女式钱夹。那些人冲他吼,这是LV!LV是什么,你听说过吗?贱民!他被扭送到了地铁警务室,然后是派出所。

他在里面待了半个月。没有家属来缴罚金,招弟的电话成了空号。十五天时间里,他日日夜夜想着这一件事,他坚信她是被冤枉的。如果那个钱夹当时在她的背包里,那也肯定是被栽赃陷害的。就算是她把钱夹塞进了他的兜里,那也是情急之下的仓惶之举。就算是她,就算之后她只顾自己逃脱,就算她逃脱后把电话变成了空号,他也信她。

十五天后,张改革回到了他和她租住了两年多的家。屋子干干净净,厕所里晾着一排他的衣服,就连过冬用的棉毛裤都洗过了。揭开床垫,他的存折分毫不差地躺在那儿,她的那一张不见了。枕头下压着一个信封,里面没有信,只有家门钥匙,和450元钱,那是他给她的这个月的菜钱。

他找到她的公司,说她已辞职,不知去向。

他在他能想到的任何角落去找她。他几乎走遍了那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寄居的城市原来如此之大,如此之空。

他被单位除名了。虽然他知道再找一份工作是可以的,虽然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这儿不行,再到别处,但这次,他身上的某一根主心骨被彻底卸掉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那么辛苦干什么,为吃一口饭吗?如果只为吃一口饭,什么饭还不都是饭?

在城市的烧烤摊上,张改革揣着一瓶啤酒踉跄而过。两个女孩叽叽喳喳地挑着菜品,其中一个的声音轰地让他想起地铁里的那个红毛爆炸头。他停下来观察她俩,一个背着鲜艳的双肩包,另一个身后左侧一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牛皮原色拎包。

张改革慢慢走过椅子,用搭在胳臂上的外套裹走了那只包。

包里有现金3740元,诺基亚手机一部。还有银行卡三张,VIP贵宾卡、香薰卡什么的。张改革把那些无用的东西狠狠扔进街边的垃圾桶里。他想象那两个女孩转身面对一把空椅子时的表情时,心里竟无一丝感觉,冷冷的,死死的。有雨丝细细地飘下来,他在夜色里缩紧自己。招弟洗好的秋裤这几天都上身了,还是有点凉。离七月十二号,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三个月了,张改革终于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

今天,在家乡,在离那个城市千里之外的青坝,当警察的声音炸雷般一遍遍在耳边回响时,张改革自己也有点恍惚了。是啊,第一次做案是什么时候?是六年前的七月十二号,那个晴天霹雳般的女式钱夹,还是三个月后第一次伸出去的错误的手?他不愿回想这些。自打干上这一行,他最不愿做的事就是回忆,回忆那些汗流浃背地干活儿挣钱,晚上头一放到枕头上就呼呼入睡的辛苦日子。他不愿知道,他其实也有过那么多好日子。那些曾真实地紧攥在手心又眼睁睁看着抛弃了他的日子。

我前面说过,我这人有点宿命,总认为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其实,我并非个案,所有倒霉之人都喜欢这样判断世间之事,认识自我。譬如张改革,连日来,他就不断生出一种面对人生谜案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当初走上这条不归路,原来这次莫名其妙冲破底线在老家的车站出手,都只是为了偷到一只U盘,为了遇见六年后的招弟。

他必须见她。无论她在哪里,做着什么。无论她是那个箱子的主人或者别的男人的什么,他都要见她,告诉她:她没有必要从那个七月十二号就躲起来,不见他。就算他现在成了这样的人,他也信她,他从来都信她。他只信她。

陈少打电话问我还要在湄城待多久,我说这趟至少得三个月吧。他说,楚樵,别那么死脑筋,生活嘛,多少深入一下就行了,别真要扎根似的,我劝你还是回家浇你家花吧,不然干死了!我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陈少大笑,我说的真是你家那些花儿,你小子偏要往低级趣味处想,俗人啊俗人!我说,大人有话明示,别捉弄小民。你知道的,这段时间,本人一直不爽。陈少停下笑,换上了认真的口气,你应该高兴才是呢,你做的那些事是有意义的。长风破浪会有时,天下谁人不识君!

陈少说前天下午叶子衿去找他,把家门钥匙交给了他,她说她去外地参加一段时间的培训,怕家里养的花干了,请他照看一下。陈少说,阿樵,我当时有点纳闷,你们家叶子衿除了一起吃几次饭之外,和我没什么交往啊,她怎么一下就找到我这儿了?再说了——陈少在电话里压低嗓门,我好歹是个厅级干部,高干啊,同志,尊夫人把浇花扫地这样的大任交给我,这不是要把人民公仆整成你家私仆吗?我觉得人民不能答应,我也不能答应,所以,特此向你严正声明!

我笑不出来,感觉心隐隐往下坠。陈少还在啰嗦,我也问她了,干吗不让你女伴们照看呀,我这儿公务挺忙的。她说,就得给你。楚樵,你们家叶子衿和你说话是不是也这样啊,她惜字如金,很有寡人金口不开开口不改的派头哦,呵呵,这女人有点意思!我打断他,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说这事?陈少一惊,怎么了?她去外地的事你不知道?这钥匙前天才送来的,昨天我开一整天会呢,哪顾得上和你闲扯。莫非,这里面有什么情况吗?我答,没什么情况。我家那些花儿,老大你看着办吧。

我立即给叶子衿打电话,两天了,还是关机。家里的座机,自然也没人接。我担心她会有行动,但没预料到这么快。其实我做好了准备,等这几天在湄城有个好开端,就马上回去见她。发生了这一切后,我怎么还可能在这里安然地待上三个月呢?可她,还是不给我一点时间。她总是这样,不等人。

我犹豫许久,才往叶子衿的单位拨电话。我怕事情没有悬念,果然没有一点悬念——人家告诉我,叶子衿不干了,上周就办手续离开了。又打给郭小琪,她是我认识的叶子衿的唯一闺蜜,平时常一起吃饭一起玩。郭小琪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大喊大叫,大作家呀,你这是越洋电话吗?让叶子衿和我讲!她前天打电话说,你去美国做什么驻校作家,她辞了工作跟着去,就一句,电话一挂,人就不见了,我这儿正恨得牙痒痒呢,有你们这样的吗?好消息瞒得严丝合缝的,说走就走,都不请我撮一顿,狼心狗肺啊!

所有的线索都断了。这个女人,她不留一丝余地,于人于己。

湄城的夜色和青坝不同,也和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不同,湄城的夜色里氤氲着一种巨大的气息,那是安宁、祥和、沉静、亲爱。这是现下的中国,从大城重镇到小乡边里,都极度缺乏的一种气息。这座在过去的十年间接二连三地遭受灾害重创的小城,在经历了世间最惨烈最黑暗的考验,见证了数以万计的生离死别后,却沉淀、结晶出了生命最本真的颜色,那是破茧而出的欢欣和感恩,它使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在扑面相遇的第一时间,就强烈地感受到这种久违的抚慰,心灵经过最初的震颤、悸动,迅疾变得安静下来,满足起来。是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当一个涅槃重生的新城以绿荫下的婴儿车、夕阳中的老年广场舞和牵手走过的对对情侣向你诠释幸福的涵义时。

我来湄城当然不是为了只看这些,但我还是愿意看到这些。尤其是现在,当我自身遭遇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打击时。我徜徉在湄城别样的夜色中,久久不愿回归那间客居的小屋,它使我时时想到千里之外被叶子衿遗弃了的我的家。是的,遗弃。我之所以用这个对叶子衿来说其实并不公平的词,是因为我越来越意识到我和那个家是因为有了她,才可以称为家的。

但我必须面对,面对曾经的真相,面对可能的将来。那天,当我拨遍叶子衿的电话,然后把手机递到张改革的手里,我就知道我只有面对这一种选择了。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原来可以这样残忍。

叶子衿给我打来电话时,已离张改革和她通话十个小时了。十个小时,我数着时间等着。我知道她会打来。

你帮他,是在替我赎罪?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在听到她的声音的一刹那,喉头哽住,泪水糊住了眼睛。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愧疚难当的感觉使我不敢哭出声,同时,无限的委屈又像一记一记闷拳砸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只是做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你何罪之有,子衿。

她笑了,她说,楚樵,你可真会自欺欺人!何罪之有,难道你现在还不清楚?我是小偷,而且,我嫁祸于张改革,让他代我去坐牢,而且,我欺骗感情,落井下石,玩人间蒸发。

我打断她,叶子衿,你不要这样说自己了。张改革坚持认为地铁里那事是有人陷害你,我也知道,这一切,不是真实情况。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实情况?她几乎是温柔的口气,像在忍耐一个无理取闹者。我无语。然后听到她说,这就对了,楚樵,你不会像张改革那样盲目相信一个害了他的女人,你是有自己的判断的。

可是,是因为什么呀!子衿,到底为什么?我喊。

叶子衿说,楚樵,如果我说,那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信吗?我这辈子只做过一次贼,你信吗?

我答,我信。泪水从酸胀已久的眼眶里流出来,胸口的郁结似被狠狠抽动了一下,有点刺痛,有点松泛。

叶子衿长舒一口气,谢谢你,楚樵,我只求你相信这句话,因为这是真的。我说,可是,子衿,哪怕是唯一的一次,我也不愿相信是真的。为什么,你?

唉,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她轻叹了口气,这辈子,要是做许多事都知道为什么,也许生活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我沉默在叶子衿的声音中。我想象不出此时此刻她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在青坝突然生发的这一切,在她的脸上心上刻上了怎样的表情?这个叶子衿,还是我临行前那个安静柔顺地依在怀里的爱人吗?或者说,这个叶子衿,真的是张改革故事里那个改写了他命运的招弟?我觉得一切是这么陌生,难以掌握,就像写得很顺溜的一部小说,突然间横生波澜,所有的人物和情节集体反击,颠覆了我步步为营的安排。

叶子衿说,我小时候过生日,娘要煮两个鸡蛋。一个给我吃,一个给弟弟吃。弟弟过生日,娘也煮两个鸡蛋。两个,都给弟弟吃。

我静静听着。在一起两年多了,我从没听叶子衿说起过这些。她一直少言寡语,我以为她天性如此。她普通话标准,听不出任何口音,我没有追问过她的出生地。我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日。此时此刻,我如梦初醒,一个人如果从没听过对方的童年往事,他们怎么可以说是相爱?

弟弟过生日,吃两个鸡蛋。我一直想,为什么他可以吃两个,为什么他还可以在我的生日也吃到蛋,而我不能。我在弟弟过生日那天,每次都想偷他的一个蛋吃,但每次都不敢。等弟弟无比得意地晌午吃一个,晚上又吃完另一个,我悬了一天的心才能放下。

后来,长大了,鸡蛋不金贵了。再后来,爹娘也没了。这些事,也就都忘了。叶子衿的声音,还是那么淡定,我的心里却似倒进了咯吱作响的冰碴。

那天我和那个红头发女孩们是一起从始发站上的车。他们一上车就吵嚷要去哪儿过生日的事。那女孩的男朋友打电话来,说是在西餐厅等他们。女孩骂,一有机会就吃西餐显摆,你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过一会儿,又冲电话骂,怎么,改到皇城老妈了?这大热天的,能吃火锅吗?对,我是爱吃火锅,可我没说今天吃呀,你没见我脸上长痘痘了吗?骂完了,她给同伴们看一个钱包,说是她妈送的生日礼物。哇,LV!那几个女孩一派惊呼,红头发一撇嘴,这有什么,我妈什么都舍得给我买!

我听说过LV是一个什么国外大牌子,但那钱包看上去也不是有多漂亮。关键是,那女孩说我妈什么都舍得给我买的那种神情。说完了,她顺手就把LV塞进了吊裆裤的口袋里,然后又没完没了地讲电话。那钱包在她的裤袋里被来往的人碰来蹭去,摇摇欲坠,看得我的心一阵阵发紧,她怎么就那么不当心呢?她以为妈妈给的东西就是天经地义命里带来的,就是不会丢掉的?她以为生日这一天就必须是礼物天?

她不知道,挤在她右手扶栏旁的我,和她同一天生日。

在又一个上下车乱哄哄的当口,我靠近那女孩,抽出了那钱包。当然,我马上就被人发现了。那会儿,我要是扔下钱包跑的话,也就跑掉了。可是,我不但没扔掉钱包,还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背包。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其实,根本就什么都没想。

我说,子衿,别说了。沉默。然后,我又开口,可是,子衿,接下来为什么那么对待张改革?这是我唯一想知道的。这辈子,你只偷了一个鸡蛋,他却因此要做一辈子贼。

也许,也许是因为在我的潜意识里,原本就想离开他,那样的日子让人看不到尽头,只是我没有狠劲结束感情。也许,我认为当他看到地铁里那一幕,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既如此,就把事做得更绝一点,让他彻底断了念想。

可他看到的那一幕,并没有使他怀疑你,看轻你,他是爱你的。我说。同时,我觉得自己并不是说这话的合适人选,于是,补上一句,就像今天,当我知道了这一切,我还是爱你的。

叶子衿笑了,很爽朗的笑声,我听着却觉凄清。她说,楚樵,我就这点上命好,你看,对我好的男人个个心善。可是,咱们,你和我,也回不去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反对你留在青坝了吧?我有一种预感,我怕自己又从叶子衿变回到招弟。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还是认识了张改革,认识了青坝孤女叶招弟。你既然认识了他们,我怎么还可能是那个陪着你去听交响乐,看小剧场,参加朗诵会的叶子衿?

子衿,别瞎说,信我,等我。等我去湄城报个到,我就回家看你。你今天说了太多话,现在需要静心休息,剩下的话,咱俩在家里慢慢说。

她最后一句话是,那好吧,其实也没剩下多少话了。

两个月后,我被陈少拖进了饭局,那帮哥们儿一见就骂,回来干吗不打招呼呀,藏在家里装宅男呢?陈少止住大家,说,别指责楚樵,现在他正在脆弱期,玩玩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也是应该的。我笑,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过是知道现在不时兴吃饭,所以没敢打扰老大。陈少连连摇头,NO!NO!谁说不时兴?只不过稍稍用点策略,换换形式罢了。君命虽不可违,但人民群众的智慧用来对付这点事还是绰绰有余的。城春草木深,野火烧不尽啊!再说了,眼下,我们正热火朝天走群众路线呢,走群众路线能不吃饭?民以食为天哪!我说,陈少,别这么油腔滑调的,还记得我去湄城你们为我送行的那个晚上你说的一些话吗?你内心里其实是有期待的。陈少摆手,兄弟,就此打住,莫谈国事!莫谈内心!

话题聚到了我被盗前后。大家都慨叹不已,说我失而复得了一个纸上的女人,却丢掉了一个枕边的女人。冯秋说,我多少次劝你找一个我老婆介绍的那些女孩,毕竟大家都是一个层次的,好合好散,不会玩这种低级的失踪游戏,你偏不听!我骂,你以为你是什么层次的,不就是世袭了个好爹吗?陈少插话,冯秋,你们还真不知道,叶子衿那丫头确实是有点个性呢,楚樵的家她最后是交给我的,后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后,当真去楚樵家一次。你们都知道,这小子家里是攒了些值钱的玩意的,可人家离开得那叫一个干净呀,尊严呀,像八路军过村,秋毫无犯呢!我拍桌警告,都住嘴,陈少,你听听自己说的话,你们这就叫有层次呀,也不嫌害臊!陈少笑答,是,我很惭愧,不过,楚樵,你也别太高姿态了,你前妻走时,能拿的拿,能砸的砸,那飒爽英姿比漂亮脸蛋还让人难忘呢。

正乱着,手机响了。是小蝉。我到洗手间去接。寒暄过后,她说,楚老师,想给你说说胭脂镇。你知道吗,咱们做的那些事一点用也没有,胭脂镇还是整体拆迁了,村民们都签字同意了,包括上次被打的那些人。只有张改革不同意。张改革守在他娘坟前,三天三夜没有离开。第四天,他不见了,他娘的坟也被刨开了。有些人说是他到北京上访去了,有些人说是他那个大学毕业后在大城市工作的妹妹给他找上了临时工干了。也有人说——说到这儿,小蝉停住了。

我急问,有人说什么?你快说!小蝉轻轻地说,也有人说,他偷东西偷到了黑社会的地盘儿,被做掉了。

我无言以对。还能说什么呢?这个世界上,谁又会真正关注一个弃儿的来去,一个窃贼的生死?就连传言,用不了几天也就无声无息了。小蝉沉默半晌,挂了电话。听着嘟嘟的声音,我才想起,应该问一句蓝夜、黑禾、白丹伦他们。而且,小蝉的声音也不似先前清凉了,她好吗?但问候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那个叫青坝的地方,做着和我一样无谓的事情,写字,数钱,常常失眠,偶尔吹牛,偶尔在酒精的麻痹中遗忘自己的无力。这就够了,我知道,他们之于我,就像青坝,一旦遇见,便不会再走失。

再回席,陈少他们已换了话题。话题像纷飞的马鞭抽打着本在疾驰的车轮。甚至没人奚揶我一句,谁的电话要躲到厕所接?是不是又有什么新情况了?

甚至没人注意到我再次拿起手机离开饭桌,没人听到我颤着声音喊出的那一声:子衿!

是叶子衿。她音调依然沉静如初。她说,楚樵,打电话给你,一是想让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会在某个地方重新开始。当然,对不起你。二是想问你,那小说《遇见》,写完了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特意问起小说。我把手机从耳边拿下,再次确认了这是一个不显示号码的来电。我再次体验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心情。我说,没写完,还停在二十七万字上。

叶子衿说,楚樵,我搬进你家的第二天,你就开始写《遇见》了,那个女人,夕颜,她是和我同时走进你的生活中的。都两年多了,你写得那么慢,那么小心。我有时想,她才是你心里的那个人,而我不过是住到了你的房子里。你看,现在连我都放不下她了。最近,我一直想,你最终会让她怎么样。我不愿意你为了所谓的小说艺术性,再给她一个百折千回的结局,或者是你最擅长的那种没有结局的结局。我想请求你,给夕颜最后一个简单、明白、完好的交待,好吗?一个女人,走过了那么多坏日子,等待了一生,寻找了一生,她当得起那样一个交待。你们写小说的人为什么认定一个绝望的尾声,一个模棱两可的结局,就一定比电视剧的大团圆更高明呢?

楚樵,不要让夕颜穿着黑裙子走向暮色中的大海,不要让她一个人在KTV唱歌,不要让她在下一个路口再遇见什么,就让她一直往前走。叶子衿说。

责任编辑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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