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日落

2014-11-17 22:00刘紫云
青春 2014年7期
关键词:伯克利旧金山兔子

刘紫云

“每当太阳西沉,我坐在河边破旧的码头上,遥望新泽西上方辽阔的天空,我感到似乎所有未经开垦的土地,所有的道路,所有的人都在不可思议地走向西部海岸。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在衣阿华,小伙子们总是不停地骚动喧闹,因为是那片土地使他们如此无法平静。今晚,星星将被隐去,你不知道上帝就在大熊星座上吗?在黑夜完全降临大地,隐没河流,笼罩山峰,遮掩最后一处堤岸之前,夜晚的星辰一定会向大地挥洒下她那璀璨的点点萤火。除了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老,没有人知道前面将会发生什么,没有人,我想念狄恩·莫里亚蒂,我甚至想念我们从未找到过的狄恩·莫里亚蒂。我想念狄恩·莫里亚蒂。”

凯鲁亚克和他那“垮掉”的朋友们终于结束了旅行,而我的旅行却刚刚开始。

1、伯克利

飞机驶过加州上空,土黄色的山脉在机翼之下徐徐向北延伸。从舷窗上往下看,眼前是大地书桌上一杯撒了黑芝麻的巧克力冰激凌,在日光下渐渐融化成一盘朗姆酒味道的蛋糕,墨绿色甚而发黑的树林星星点点汇聚成河。越过山脉,渐渐地看到大地书房的后院菜畦。一盘绿得发蓝,蓝得发紫的调色板,笔直齐整的分割线,浓厚纯正的大色块,是大地的立体几何抽象艺术。无需过问意义,形式本身便是意义。沿着机翼放眼看去,是不来不去永恒的青蓝的天宇和缓缓浮动的白云。如此干净纯正,如此广阔无边,大到可以忽略飞机时空位移的天宇,真实到如此之不真实,“超现实主义”的达利也要自叹弗如。正如兔子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在最真实之中获得虚构。在大地之上,抽象派和超现实主义还算玄之又玄么?

像一只贴着海面飞翔的海鸥般,飞机轻轻掠过旧金山机场外很大的一片水域,那一瞬间,郑振铎、徐志摩、林彪等一切与空难有关的人名都涌到脑子里来。坐在我旁边的旧金山阿姨却兴奋地从座位上踮起脚探过头来,告诉我飞机正走在水上哩。这位阿姨刚从纽约参加完女儿的毕业典礼回来,指甲上还闪耀着纽约下城某个中国美甲店里的鲜亮指甲油和时尚图案。她告诉我,纽约下城的美甲比旧金山要便宜不少。几个星期前从一个朋友那里学到的Jerusalem这个词,让这位阿姨对我刮目相看。“我来自耶路撒冷”,瞅了瞅邻座的美国人,旧金山阿姨无奈地耸肩道,“可是,我告诉几个美国人,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转头又向我投来微妙的一笑。凭借这个单词,我立马跻身有文化的外国人行列。读书,然后行万里路,果然是不错的。

兔子同学不放心我的独自冒险,坚持到机场来接我。坐在从机场到伯克利的地铁上,透过车窗看到远处群山上笼罩着一层灰蓝色的海雾,如同一条温暖柔软的羊毛飞毯一样覆盖着群山之巅。六月份的旧金山,午后的太阳软趴趴、懒洋洋地卧在大地之上,吹着从太平洋来的微凉的风,时而打几个寒噤。到伯克利校园的第一站,便是一片参天的红树林(Redwood),掩映着小桥流水,松茸满地,湿翠袭人;几根粗壮的原木横卧于松茸地上,一个老人和一条小狗坐在上面,映着光斑点点。从后山上流下来的樱桃沟(Cherry Creek),蜿蜒着穿过红树林,越过西校门,一直通到海湾。整个伯克利校园的地势是东北向西南倾斜,兔子家住在北门边上,每天都要上山。一路走来,兔子指给我看伯克利才有的不同于一般橡树的橡树,矮墩墩地壮实,皮革质圆叶子暗绿油亮,还有长着披针形长叶的地中海气候标志植物——橄榄树。

所谓的北门,也就是两根石柱子。兔子家住在欧几里得(Euclid)小道上,是一所西班牙风格的小房子,米白色的粉刷墙体,下面一层临街的是拱券廊柱的敞开式车库,二层是一个敞亮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临窗的台灯;公寓的主门则开在侧面,顺着一道月季围栏上去,玄关上挂着一盏古铜小灯,门厅里摆着个地中海风情的赭色陶立瓶。公寓南面紧邻着一个三不像的宗教性建筑,门前插了几根旗杆,挂着各色的旗子,后门粉白的墙上用毛笔写着几行拙劣的诗,边上的竹子倒是长得清脆可爱。兔子家的厨房,临窗就是一棵柠檬树,一年四季都缀着金黄的柠檬,树下也是滚落了一地的柠檬。在伯克利有限的几天里,这棵柠檬树成了我晨昏定省的对象,正如《柠檬树》那首歌里所唱的“I am turning my head up and down,and all that I can see is just a lemon tree”。

当然,出了兔窝,伯克利虽小却大有可观。第一天兔子借了她舍友的自行车给我,迎着落日穿梭过附近的街区,上了湾边大桥,抵达Marina海湾。不过那天天色不好,远处海雾氤氲,对岸的金门大桥若隐若现,兼之风劲浪涌,海水也是滚滚浊绿。而兔子说,风平浪静的时候,这里将会美得令人心碎。

沿着小岛绕了个弯,躲到附近的避风港,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无风亦无浪,海港里泊了数百只蓝白的帆船,光洁纤细的桅杆高高挑出,林立参差,远远地隔着一长队帆船,偶尔传来断断续续的丁丁当当声,该是某个水手在修理船只。港头几株树下的清阴素影,更衬得这海港似家的温馨宁静。

从洛杉矶归来的那个下午,我在兔窝睡了一大觉,醒来已经傍晚,洗了个澡便同兔子骑车去超市买水果,回来的路上兔子骑的车轮爆了,一路推回家,在附近的街区绕来绕去。伯克利的社区,大概是我见过的最为奔放的了,百草丰茂,千花竞放,天然潇洒;花花草草从自家门口长到人行道上,像山间清泉般泠泠而下,流溢开去;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有小花圃,而花圃里种的花都像是随意从地里长出来似的。一些看起来像芦苇一样齐腰高的野草,粗壮怪异的仙人掌,也都大隐隐于市地出现于崭新的门庭之中。比起纽约以及其他大城市里袖珍规整其实有些可怜的花圃,这里简直是汪洋恣肆大气可爱,连红杉木这样的大树也若无其事地长在家门口,松柏只好像个凉棚一样搭在门楣上。

回来的前一天,兔子还带我上了一回山。公车擦着临街的树木蹒跚而上,途中经过一个下沉式马蹄形玫瑰园,园中似乎有些萧条。山上的房子更比山下不同,随山势高低起伏,错落不齐,山间晴光轻移,晚花旋落,如入方外。老太太的家在半山腰上,临街是一个车库,门上面贴了一张世界地图。家门倒开在侧面,一扇柴扉虚掩,轻轻一推便开了。进门是个花园,浇花的水管安静地躺在地上,花坛里的草木湿漉漉的,显然有人刚来浇过水。老太太也是个种花能手,花径上有月季、天竺葵、山茶花,还有一种可以扮作沙拉的花;走到花径尽头,兔子蹲下来,在一只瓷蜗牛的身子底下拿到了钥匙。拾级而上,我们便登堂入室了。

老太太是兔子的语伴,一位德裔社会活动家,女权主义者,如今八十多岁了还对这个社会兴致勃勃。她最近去德国探望儿子,让兔子有空时经常来山上她家里玩,还特地告诉兔子那只放钥匙的蜗牛。老太太家有个远远面海的木阳台,阳光好的时候,可以坐在阳台上看到远处的海湾。我从一张照片里看到过坐在阳台上的老太太,沐浴在阳光里,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头发虽然已经全白,但一张棱角分明的德国人的脸,正如其对社会的盎然兴趣一般,似乎还未完全被岁月所侵蚀。就这样,我们访问了不在家的老太太的家。

骑车去买水果的那一天晚上,我们一到家就吃了一肚子的水果,下山又去吃日料,只吃了不到一半便都打包了。提着打包盒,我们赶上了最后几分钟到附近的影院看《爱在无眠深夜前》(Before Midnight)。电影院里的人寥寥无几,有些心不在焉地陷在躺椅上。这不是好莱坞大片,况且又在小镇,寥寥的几个人却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不过,我很疑心这些人大多不知道这是部话痨片。我们总算坚持到底了,看完以后唏嘘不已。1996年的《爱在黎明拂晓前》(Before Sunrise),2005年的《爱在黄昏日落前》(Before Sunset),到如今的《爱在无眠深夜前》(Before Midnight),九年一聚首,片中的主角和现实中的演员一起变老,而叙事中的时间也和现实时间一样跨过长长的九年。文艺的说法,这是一系列探讨爱情时光旅行的电影;通俗地讲,这是一部关于一对年轻人如何从浪漫邂逅、奇妙重逢到缔结姻缘的电影,一部讲述从青葱少男少女到琐碎柴米夫妻的心路历程。爱情片或者一切探讨爱的主题的电影,很容易落入俗套,也很难拍出新意。这个系列片最难得的是电影制作的理念,对现实时间的吸收和借用,以话痨片的形式让人物去呈现他们或片段或贯穿前后的思考和感受。主角只有两个,整部电影就是不停地走路和对话,这一风格从第一部便奠定下来了。然而,看完这一部,当我们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和兔子瞬间都有些沉默,仿佛若有所失。

上山的路上,一辆校车鬼使神差地漆黑的夜色里不知怎地发现了我俩,停靠在路边等着。我们刚上车时,还是车上唯二的两个人,车刚开动,一伙吵吵闹闹的少年生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路边,等着要上车。为头的一个刚上来,看到我俩并排坐在靠车门的座位上,很兴奋地回头对他的同伴喊起来,“嘿,我们的车上有女孩子呢”。我跟兔子都暗自庆幸他们还把我们当girls,而不是women。他们都喝醉了,一个个摇摇晃晃地扶着上来了,瞬间填满了一车。一路上坐在我们前面的男孩子问司机怎么称呼,很认真礼貌地称呼其为司机大人,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问我们是学什么的;坐在他旁边的小男生又对着车窗外的夜色,忽然做起弯弓射大雕的姿势,眯着眼睛瞄准前方,转过头来咧嘴傻笑;后面的男孩子探头头来,傻里傻气地问我们是否跟他们同路,眼睛迷迷糊糊好像蒙上一层雾,有点疑惑地向前头的同伴追问他们到底是要去哪里。于是,满车子里的人都忽然问了起来,我们这里在哪里,要去哪里。我和兔子偷偷地笑了,在一片喧哗声中下了车。两脚踏在路上的那一刻,才发现外面的夜如此深沉寂静,只有树下的路灯小心翼翼地亮着昏黄的光,生怕太亮了惊动谁似的;几秒钟前车上的情景就如龙猫快车一般不真实,载着满车的欢呼和喧闹从伯克利后山呼啸而过。

2、旧金山

从伯克利到旧金山,必须横跨伯克利海湾;伯克利的北面有Richmond-san Rafel Bridge可通往旧金山北部,南面经由奥克兰的San Fransico-Oakland Bay Bridge亦可抵达旧金山南边的主城区;旧金山市又为旧金山湾齐腰隔开南北,鼎鼎大名的金门大桥(Golden Gate Bridge)像一根腰带一样将南北复连为一体。我的旧金山之旅,经由北面的大桥往东北抵达旧金山北部,穿过金门大桥到南部,最后从奥克兰大桥回伯克利;从高空往下看,我们的行踪刚好围绕海湾画了个完美的三角形,而这个三角形都多亏了神奇的安叔叔。

安叔叔的车常年闲置,空调早已失灵。六月份的旧金山不算热,但是坐在没有空调和风扇的车里,多少还是有些闷。我自以为非常耐热,但安叔叔还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们一上车,安叔叔便为空调罢工向我们道歉,一边略微俯身,眼睛却盯着后视镜,极其熟悉地从车头音箱下的一个小凹槽里摸出一个粉色HELLO KITTY封面的卡带,不动声色地塞进上面的播放器里,如同海洋馆里陪同海豚表演的驯兽师,从水里爬上来立定,眼睛望着前方的观众,左手把哨子按在嘴里,右手下意识地从口戴里拿出一些小鱼往海豚口里塞。如今这条海豚太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安叔叔也乐于这样一直喂它到老。

怀旧这个词,太轻浮。有些人,就像一滴水银,即便摔成无数滴,那渺小的每一滴仍旧是完好的,不增不损。时光穿过它,最终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旧金山大约也是这么一滴大水银,即便摔成了无数滴,那每一滴里也都投映着过往的神情。安叔叔就是那个穿针走线的人,带我们一路把这一串珍珠拾掇起来,连成一串。

第一颗珍珠散落在金门国家公园里。这是一块海边高地,一条长满昏黄紫狗尾巴草的沙径蜿蜒而西;路的左侧下方柠檬桉扶疏而上,散发着沁人心肺的清气,在夏日里萧散如地中海的硕人。柠檬桉的下方,在蒙茸草丛中,隐约可听见水声和草虫的鸣叫。安叔叔说,这里曾经是一片没过头顶的禾草丛,长着漫山遍野的tube草,一种印第安人用来扎独木舟、造房子的禾本科植物。后来,欧洲人来了,带来了入侵性很强的外来物种,塑造了今日的新的地貌。沙径盘旋而上,绕过一个小土坡,安叔叔俯身在土坡上顺手摘了一种四瓣橘黄色的小花,往自己胸前的口袋上一贴,那小花就像被点了穴一般乖乖地立在上头了,“小孩子叫它们sticky monkey”,说着,又给我和兔子各摘了一朵,我又自己摘了一朵往手背上贴。戴着“小黏猴儿”,越过山头,眼前整个太平洋海湾像天地间的餐盘一般,被盛放在两座小山包之间,盈盈若溢;海水涨潮的时候在内陆留下了两个湖,如今在阳光下也明瑟可爱,如同两颗珍珠一般坠在海湾的项链之上。两个海湖附近形成了一片湿地,那柠檬桉下的暗渠便从此发源。

海湾不甚开阔,两侧各有礁石阻隔不能环望,然而因着这礁石和狭隘,却成全了观浪的好处。海浪泛着暗碧,滚滚向前,像雄鹰搏击一般拍打在两侧的礁石上,千多昙花般倾力而开又刹那寂灭,风飘雪沫,雨落游丝,雾迷青岚,真个像雾像雨又像风。山可看,海更可观,难得者,是这可看山亦可看海之地。风声依人,涛声如旧,坐观山海,满耳清听,乃不知终日。安叔叔盘着腿,指着右边小山包上一块坍塌的土方,不禁感叹道,“不久之前,那里还是一个天然拱桥,如今却塌了”。不留神潮水暗涌,刻不容缓一个大浪过来,我的鞋跟被打湿了。

追随着安叔叔的脚步,我们在城市里游荡,出入酒吧书肆、公园市场,一次次地邂逅他记忆中的城市,如此穿梭于城市的过去与现在之间而乐不思蜀。在一家叫做绿苹果的书店里,安叔叔大概是这里的常客,依旧掏了几张黑胶唱片,我则对一本书犹豫不决,那便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纳博科夫的小说在以N为开头的分类书柜上整整占去二分之一有强,即便在纽约的小书店里也不难看到这种景象。犹豫之际,安叔叔说了句“这书写得很好”,一下子打消了我的疑虑,果断地拿下。在前台结账时,安叔叔双手插在口袋里,把两盘黑胶唱片紧紧地夹在腋下,扭着身子出了门。收银台的柜员是个高个子瘦挑卷发男生,戴着副过时的银框眼镜,围着职业围裙,眼角瞥见安叔叔“形迹可疑”地出门,他便三步并作两步紧随到店门口,略带怀疑然而彬彬有礼地向安叔叔索看购物票据。事已至此,安叔叔只好十分无奈地把右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捏着一小张揉皱了的收据,男柜员验罢无误,道歉了一次又进去了。

“难道我真像个小偷么?”安叔叔歪着嘴角苦笑,我和兔子相视无语。

才隔几步路,又是绿苹果的另一家分店,信步走进去,一个很迷茫的年轻人跟安叔叔聊起最近上映的《伟大的盖茨比》。盖茨比为何伟大,我到现在也摸不着头脑。小说的开头纵然富有风格,纵然氤氲着上世纪的余韵,但盖茨比的笔记本却庸俗不堪,出卖了整部小说。这样的谜底,只是配不上先前那个好谜面。只见安叔叔走过来,摇摇头悄悄告诉我们,刚才那个年轻人有点糊涂。

果然旧金山是不能够理解曼哈顿和长岛的,不懂那些纸醉金迷和脂粉气,亦没有那种纨绔之态,遗孀心情。旧金山只是一味地想要年轻,好像永远都没年轻够,正如鲍勃迪伦所说的,“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让自己变得年轻,你们不要来绑架我”,旧金山便是如此笃定不羁,永远是那种唱着摇滚沿着一号公路奔驰下去的形象。

踱进一家小酒吧,就在Women’s House对面。据LGBT(Lesbian,Gay,Bisexual,Transgender)博物馆里的资料透露,这栋“妇女之家”乃是性别解放运动的成果。房子的风格可谓是豪放的墨西哥派系,狂野的涂鸦像热带植物一样包围了整栋楼,大地母亲般的鸿蒙气象拔地而起,有着如同神话一般的震慑力。下午三四点的样子,酒吧里已经有一些人,闲散地坐着喝酒,或独酌,或聚饮。前台是一溜栗色的吧台长桌,周边靠墙几排矮桌儿,一个西服革履、领结微松的年轻人,右脚尖点地斜倚着着一根柱子,一手里端着一杯啤酒,另一只手拿着几根薯条正往嘴里送。角落里三三两两围着几桌人兴奋地聊着什么,音乐声很大,谈话只剩下温煦的嘈杂声。这是一家气氛温馨的小酒吧,一杯在握,无论是悠闲品酌,还是痛快豪饮,都各有一份兴致,却没有人喝闷酒。鉴于酒量有限,我们只点了两杯。服务员在前台后的窗口取出自酿的新鲜啤酒,一杯苦茶色,一杯蜂蜜色,望之如两团萤火摇曳而来,逼视如琥珀般温润晶莹。苦茶色的是黑啤,略苦但回甘,蜂蜜色则爽口清冽。轻轻踮地,跳上高高的吧台椅子,喝了大半杯黑啤而微醺起来。

旧金山的日落,算上时差,比纽约要晚三个小时。按照纽约时间,我们出酒吧的时候本该是纽约夜里九点了,我的困劲儿上来,兼之喝了点酒,便有点分不清是困还是醉。挽着兔子,跟在安叔叔后面,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回头看见一幅马赛克戏仿修拉的《大碗岛的星期日》,不看则已,一看以为自己醉了,再看唯有捧腹。

在卡斯特区,到处可见彩虹旗,偶尔也能看到几对携手的同志伴侣,但一切都如此平淡无奇,仿佛半个世纪之前的那场运动不曾存在过一样。垮掉的一代,之所以那么热爱西部,热爱弗兰西斯科,不断地从嘈杂而富有活力的纽约浩浩荡荡地奔涌到疏旷的西部来,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旧金山的开放和包容。凯鲁亚克的朋友圈里,就有一两对长情的同性恋人,甚至所有他的男性朋友都对狄恩的原型——一位极其不羁天真的年轻人——如痴如狂。“城市之光”书店,曾经是这批人的聚首之地。这群年轻人既放诞不羁,但又似乎无比纯真,他们抽大麻,听爵士,甚至偷东西,下监狱,但是同时他们又写诗,创作小说,迷恋摄影。金斯伯格一度十分着迷于摄影,一律的黑白照片,说不上美,但却有味道,像他的《嚎叫》一样不乏疯狂的意象。也就是这样一代人,他们将自己的命运抛向未知的远方,他们不要精致的中产生活,不要二手的价值观,他们要依照内心的意愿真诚地生活,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书写青春和时间。然而,旅途中的风雨饥寒,身无分文、迁徙不定的生活,转瞬即逝的情感,这群年轻人是受难者和狂欢者的结合。粗粝、漂泊的生活,磨练了他们疏狂的性情,同时也耗尽了他们的青春。他们逃脱了中产阶级的价值观,但是却逃不出这个车轮上的国家。没有车轮,没有汽车,狄恩将不再是那个永不消停、在高速上将车开飞起来、狂飙突进的狄恩。他们最远也就走到墨西哥边境,在返回的途中,所有人都一下子变老了,穷途之感溢于言表。

垮掉的文学,有赖于“城市之光”书店当年的老板共襄其事。这位“好事者”的书店在全美第一家出售平版装书籍,同时也是在这里,金斯伯格的《嚎叫》得以见光并引起轩然大波。在书店的楼梯过道上,还贴着当年《在路上》初版封面的放大版海报。

经过多罗斯公园的时候,安叔叔对着窗外扬起下巴,不无兴奋地告诉我们,“这个公园一到周末经常有好几百号年轻人在这里聊天、唱歌”,左手肘靠在拉下来的车窗玻璃上,意犹未尽地又补上一句“我年轻的时候也来这里”,说着,三个人的头都不禁齐刷刷望向公园。那个周末,兔子单独带我来的时候,我们在草坪上躺着,我忽然闻到了一股很奇特的味道,像是某种新鲜植物被燃烧的味道,又像芦荟汁新涩,我马上问兔子这是什么味道,兔子嗅了嗅,十分敏锐地告诉我,那就是大麻。人生中第一次闻到大麻,有点怯怯的。好在加州除了公共场合,在家里吸食大麻都是不违法的。然而,实际上经常能在草坪上闻到大麻味。

尽管嬉皮士的年代已经过去,尽管垮掉的一代已经伴着金斯伯格颤抖的嚎叫定格在博物馆的海报上,旧金山仍然拥有一颗骚动不安的灵魂。地铁站附近的涂鸦里,取代了《嚎叫》而继续愤怒甚而咆哮。

然而,旧金山有时也出其不意地温婉优雅,令人惊呆错愕。大概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起伏变化的地势,旧金山有如一座巨型的过山车,不无刺激和惊喜,走着走着,便看到前方的路渐渐升入远空,而在路的尽头,迷离的海雾如同海市蜃楼一样漂浮其上。维多利亚风格的别致小洋楼临窗,一棵风姿绰约的蓝花楹,满地紫花飘落,仿佛置身当年日不落帝国的辖境。回来的路上,夕阳在身后延伸,落照打在车里的前视镜上,回望中的旧金山一片灿烂辉煌。

在印第安大岩石上,我和兔子隔着伯克利湾,面朝金门大桥,等待夕阳西下。此刻的旧金山华灯初上,落日的余晖仿佛情人温情脉脉的眼神,投向旧金山,凝视着伯克利湾沉静的海面。山下的小镇,覆盖在一片绿荫之中,挺拔高挑的红杉木错落其间。一切又重归安详宁静,然而却又生机无限。旧金山这颗年轻的心,不留恋落日,不需要告别,亦无须互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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