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稻』(九篇)

2014-11-17 23:19陈绍龙
草原 2014年2期
关键词:金桂草堆五爷

□陈绍龙

无间『稻』(九篇)

□陈绍龙

鼠窝里的粮食

秋后,入冬,农闲了,庄稼地里的事少,队里的事就少了。秋李郢人却是闲不下来的。他们拾粪,拾草,也拾粮。

“也拾粮”,我这样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话软了点,因为这时候再去打地里粮食的主意,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粪,地上有,明摆着的,起得早就行。拾粪是秋李郢人早晨的“必修课”。拾草也多是拾收割过的庄稼的根。绿豆根,黄豆根,稻根,我们也拾茅草根、巴根、草根的。玉米根最好,我们也叫它“玉米疙瘩”,大。只是拾它要费事些,根多埋在地里,要刨,根上泥多,刨出来以后,要在锄柄或是草耙柄上反复地敲打,尽可能地磕尽根上的泥才好。秋收已过,稻地里的稻先是叫人拾过几遍,放猪的也将猪在里面放过,放鸭、放鹅的也来过,这时候想在稻地里寻一粒稻都不易。农闲时拾粮,哪里是一个“难”字了得。

地里淘花生,与电影里看过的用筛子淘金的镜头好有一比。

种花生的地是沙土地,入冬之后的沙土地松软得很。地里总会有花生的。金桂她们便想着用筛子筛土。她们两个人一组,用木棍将筛子架起,挨挨地将地里的沙土撮到筛子里筛。沙土从筛子里漏下来了,最后剩下的多是小花生果。小花生果就是没有成熟的花生,因其嫩,有水分,且有淡淡的甜味,我们也会将这些豆粒大的“小果子”放入口中吃的。多半的时候,她们会将这些花生果聚集起来,回家喂猪。半天下来,她们也会筛到三四斤花生的。

粮食如金。

秋老根是放猪的。那会儿,家家有一头或是两头猪,队上便让人将这些猪集中起来放养,村民也好有时间到地里干活。秋老根是猪倌,专门给队里放猪。放猪了,秋老根吹着口哨,猪像是训练好似的,听到口哨响,便尥起蹶子往外跑。你是不明白为什么哨声之后,也有几个人是悄悄地跟在秋老根后面的。

秋老根放猪是有经验的。他专挑山芋地里放。虽说山芋地叫耕过了,有的甚至也叫操过了,耕过了两遍,但地里总会有潜伏深的山芋。猪到山芋地之后,是挨挨地在地里拱。秋老根的“跟随者”也眼盯着猪。猪拱出一些山芋茎、小山芋什么的,便有滋有味地嚼着,“跟随者”并不理会,只是看它。要是看到有猪拱出了一个“大家伙”,眼捷腿快的“跟随者”便猛地冲上前去,伸手去掴猪嘴。猪哪里肯轻易放下,多半是咬上一口。哪怕只是这大半只山芋,“跟随者”也会夺它在手,擦去山芋上的粘液,回家削去叫猪咬过的地方,充当粮食。“瓜菜半年粮。”毕竟,山芋比“瓜菜”要实在得多。

如果说“猪口夺食”,是件不体面的事,那鼠窝觅食,听起来似乎有点心酸,简直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鼠窃狗偷,老鼠是个坏东西,一辈子专做偷鸡摸狗的事,专做偷粮的事。不会有人想到,有人还专打老鼠的主意,去偷老鼠家的粮。

人有家,鼠有窝。老鼠会把偷来的粮食储存起来,放在窝里。

李老六天天神出鬼没地,叫人生疑,背着个口袋,且身上老是有新鲜的土。有人看到口袋里有露出袋外的柄,有手锨,且出去时口袋是空的,回来时口袋里就有“货”了。

李老六是干什么的呢?

手锨,口袋,新鲜的土,神出鬼没。似有所悟。有人以手示人,四指刨土状,不语。有人明白了:挖墓的。

挖墓的就是挖人家的老祖坟,这是大忌。人们对李老六不屑,甚至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他。李老六也真的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连正眼都不敢看人家,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有人将此事汇报到队长秋老五那里,秋老五觉得这是个事情,应该管一管。秋老五等三个队委会的人员聚在一块儿,守在村口,准备将李老六抓个现行。

那天,李老六口袋很沉,“货”一定很多。见到秋老五他们,李老六就想着避开。秋老五等哪里能让他逃跑,三人上去就抢李老六的口袋。打开一看,小半口袋的伴有黑色泥土的杂粮。花生、玉米、米,水稻居多。明白了。这都是李老六从老鼠窝里挖出来的。

惊愕。无语。

据说,李老六的身后,又有“跟随者”了。

要么是真的没有,要么是这些“跟随者”潜伏得太深。总之,我是不知道“跟随者”姓甚名谁的。

据说罢了,不知真假。

半袋米的故事

下放那年,我们家没有房子,秋李郢人给了我们家很好的关照,腾出了两间牛房给我们家住。虽说牛房有股难闻的骚味,地面没有一点平整之处,雨日屋顶还漏雨,父亲依然很是感激。队里还安排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给父亲,让他到队里的油坊当会计。

后来“落实政策”,父亲被安排到一座电灌站工作。我跟妈妈以及我们兄妹五个还住在秋李郢。其实,父亲也就是给工人烧饭,当炊事员。尽管这不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父亲还是十分地珍惜。一个月毕竟有二十九块五毛的工资了,一家六口人的生活有了些依靠。父亲吃 “供应”,一个月有三十一斤的米。“一天吃一两,饿不到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到炊事员,”当时社会上流传的话也不无道理。司务长是管食堂的“官员”。又有言,“现官不如现管”,想必炊事员比司务长还要有“油水”。父亲饭量小,加之自己又摊上了个实惠的差事,每个月供应的米吃不完,有结余。几个月下来,积聚了半袋子米,估计有三十多斤。

这三十多斤的米带回家,烧粥,或者掺些山芋、胡萝卜、青菜什么的煮饭,可以吃上一阵子了。想着这些,父亲甚至感到好日子有了盼头,一时兴起,竟不自觉地唱起了歌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父亲喜欢唱京戏。

那天是周末,食堂晚上做了两道菜,电灌站有工人在食堂喝酒,父亲也就跟着喝了两盅。父亲不胜酒力,两杯酒下肚,满脸通红。

他对那两杯酒懊悔透了。

酒后,饭毕,父亲就借了单位的自行车骑车回家了。电灌站离秋李郢有三十多里地。父亲选择晚上回家,我猜是他白天没有时间,第二天一早得赶回单位烧饭。更主要的是,他自行车的衣包架上有半袋米。他不想因半袋米让人说闲话。

趁着酒兴,父亲并不觉得路长。有月,一路颠簸,父亲就一路“雄赳赳”唱着到了家。等他要到家门口的时候,还一时高兴,“叮叮叮”拨响了自行车的车铃。等他把自行车的支架撑起来,才发现衣包架上是空的,哪还有米的影子。半袋米没有了!

那可是三十多斤的白米呀!

其实,父亲刚要到家时的一路车铃声也惊动了乡邻。父亲每次晚上回来的时候,秋老五、李老二他们都会来我们家小坐。公社、秋老根他们也来。秋老五他们会来蹭几根烟。父亲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带一盒烟的。公社他们呢,自然是冲那辆自行车而来。因为,在大人们谈闲的时候,我常会把自行车推到乡场上,学骑车。由于我个子不够高,骑在车座上,脚根本就踩不到脚踏,我就把脚从大杠下面的三角区伸进去,将车身稍稍侧着,也能骑走。我们将这种动作叫“掏螃蟹”。几个月下来,公社、秋老根他们也都跟着学会“掏螃蟹”了。这让很多孩子很羡慕。

那天显然是气氛不对,我哪还敢去动自行车。父亲根本就没有拿出烟来,自己坐在门槛上叹气;妈妈也没有到锅上烧水,听金桂们对她安慰。就因为那半袋米,我们家像是遭了灾一样。秋老五发话了,去找!父亲并没有反对。李老二、秋老五等,果然七八个人提着马灯上路了。也不知找到哪里,也不知找到几时,总之,那半袋米没有找到。队伍之外,据说还有人悄悄找到半夜才回的。

哪能找得到。那是米呀。

村民似乎也都明白了,找也白找。继而,有人羡慕起拾主来了,白白的,竟然一下子拾到了半袋子米,那神情,仿佛那是块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而这块馅饼怎的就没砸到自己的头上了呢?

有很长一段日子,我没再听到父亲唱京戏了。

秋收慢

紧收午季慢收秋。

午季短。麦子半裸着,遇风雨会张嘴脱落,出芽,收午季要抢;再说了,大半年不见收成,饥春难耐,熬到夏天,一片青翠,眼都发绿,哪里慢得下来。

秋收就不一样了。稻子是紧皮个子,壳包得结实呢。不怕风,也不怕雨。稻熟,早收几天晚收几天无大碍;纵是将稻子割了放地里,队长说不定另有安排,用铁皮筒扯起喉咙在乡场上喊:“妇年到东湖摘绿豆农年带锹挖墒沟喽!”不关稻的事。

绿豆是个急性子,得依它的。队长得差看青的盯着它。绿豆一成熟得立马去割。要不它一张嘴,尤其是中午阳光好,豆子便心情大悦似的,“叭叭叭”没完没了得瑟,那还不落一地豆。绿豆是“小科”庄稼,多在拾边地或是坡地上种,不能当饭吃的,自然种得少。采摘时队长派几个年老的妇年便能消灭它,用不着大部队主力军。

豇豆也是个带嘴的家伙,自然也不能让它张嘴“说话”。不过豇豆个子大,可手,采摘要比绿豆方便,省心多了。总之是等它熟了记着采摘便是了。

黄豆乖多了,嘴紧,不易开口。种它便多。豆在“秧秧大季”中让人分了不少的心,有好多年,队长便不让种绿豆或豇豆了。这样的决定队委会自然也不反对。

还有玉米呢,它可是大家伙,顶事的主。玉米在庄稼中顶天立地,除了高粱之外怕没比它高大壮实的了。它是当家粮,小视不得。地里掰玉米挑玉米,晚上也不闲,到乡场上剥玉米。

月明星稀,有蛙鸣,蛐蛐响。晚饭刚过,马灯便陆陆续续地向乡场上移动。偶有唱“小哥哥等你到天亮呵”的,见灯不见人,不敢见光似的,分辨不出是谁;就这几嗓子却叫乡夜温情了许多似的,有了闲适,在夏夜柔软的时光里,让秋李郢人有了更多的想象。

这当儿,秋李郢人也有在下棋的,是用草棒或是竹枝在地上画的棋盘,五子棋。对弈者就地取材,一方找五颗小石子,另一方就备五颗玉米粒或是五粒稻。虽说这种五子棋难登大雅之堂,因其棋盘好画,棋子好找,很受青睐,还能透露出“闲敲棋子落灯花,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味道。蛙声一片,在这样的味道里,能让人品尝出秋收之慢的妙来。

多数人都涌到乡场上去了,剥玉米乘凉,这倒成了秋李郢人的休闲方式。细细的说话,细细的剥玉米粒的声响。一开始总是相安无事的。这自然单调乏味。那天我看到有人用玉米粒砸秋老五的,几粒,不一会的功夫,有很多玉米粒在飞!当金桂骂秋老五是“讨债鬼”的时候,有众人跟着起哄,笑。

我哪里知道出了什么事,类似的“事”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比如,有男人瞄一旁低头专心致志剥玉米的女人,“相关部位”用玉米粒砸,然后,转头跟另一人说话,若无其事的样子,努力表现出这事不是我干的。往往被砸者找不到“凶手”而自吃哑吧亏,骂一句“讨债鬼”了事。其实,她也未必真的想找出“真凶”;若有人示意,知道是谁而为,那便会有续集,至少她会用玉米棒砸他几下,还以颜色,惹出更多的“事”;有一回秋老六竟然明目张胆地在李小四媳妇胸前衫口敞开处放过几粒玉米!小四媳妇哪里是什么饶人菩萨,召集几个小媳妇一起把秋老六摁倒,把玉米棒塞进了秋老六的裤裆。

众人笑,有动静,我便跟着起哄。哪知一旁米丫不乐意了:哪有你搛的豆芽菜!

金桂干吗骂秋老五是“讨债鬼”呢。一连好些天我没想明白,直至整个秋收结束,也没人告诉我答案。

四月

四月,注定是春情泛滥的日子。

风软,阳光也软。田埂上的马兰头羞答答,叶如眉,也如唇,半展半开,欲说还休的样子。双芽子绽着紫红的花朵,其茎嫩绿泛红,阳光一照,透亮润泽,看上去,真的想亲它一口。四月,万物复苏,让人春心荡漾。

水在田。秧在田。脱了鞋,赤脚。脚下的土软绵绵的;草也很是轻柔,亲密地围绕在脚的周围,撩拨得人痒痒的。没有人立时下水。他们坐在田埂上,伸出双脚。他们先让脚轻轻地碰一下水面,然后,再逐步深入,用脚挑一点水,让水一点点地从空中滴下,泛着阳光,哗哗地响。他们有好心情看水,看水滴下。尽情陶醉。尽兴了,“挑”过水之后他们会用双脚戏水。脚入水时还感到水是凉凉的,双脚慢慢适应了稻田里的水温之后,便会上下拍打,让水起花,让水活泼,让水跟着笑。

“戏水”是插秧人下秧田的“热身”动作,好比我们夏天下塘洗澡,也是要先用凉水湿湿身的。所不同的是,我们是脱光衣服的,然后,站在池塘边,双手掬水,拍拍脑门,再拍拍胸脯,眼一闭,一个鱼跃,猛地入水。

据说,金桂的爱情就是从“戏水”拉开帷幕的。

看稻看水,水美,人也美。

春日,有说是金桂芳心荡漾。那天她戏水玩过了头,竟然溅了老四一脸的水。

老四姓秋,排行老四,过去人们叫他“秋老四”,也有叫他“老四”的,跟金桂结过婚之后,人们都叫他“金桂家的”。金桂泼辣强势的性格有点“声高盖主”了,却叫老四没了脾气,更想不到的是,最后连自己的姓名权都失去了。

栽秧时老四与金桂不离不弃,俩人挨在一块儿。金桂是插秧能手,大队举办过一次插秧比赛,金桂还得过一把镰刀呢。可遇着老四的时候,她的手像是被扎起来一样,老是掉“秧趟”里,与老四比,有时,还竟然慢一个身子的距离。老四手多拙呀。

奇了怪了。

要不是那天金桂在李老二家吃喜酒,她多喝了几盅说酒话,人们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的,还以为他俩只是在一块说说话。

人们都骂金桂“孽种”。金桂辩:“是他眼馋! ”

怎么回事?

天在上,水在下。水映天,也照人。有一天,金桂跟老四说话时见老四发愣,他眼盯着水!金桂一瞧,由于弯腰过低,自己粉红内衣映在了水里,春光乍泄。金桂满脸通红,急忙插秧,将水搅浑,像是一个写了错字的孩子,连忙用橡皮想把错字给擦掉似的。

说实话,金桂并不漂亮。小时候因为顽皮,跌跤,眼上还落下了一块小疤痕,成了“疤瘌眼”。老四是金桂自己相中的人。也不知是老四木讷不善言,还是对金桂的性格或是长相有微词而退避三分。在金桂面前,老四却显得斯文起来了。这让金桂有点心急。那“一眼”倒让金桂开了窍。她插秧的时候,故意在老四前面。近在咫尺,近在眼前,近在左右。老四哪里把持得住。

“叫你眼馋,索性让你看个够。”金桂酒后吐真言。

秋李郢人说,是金桂“勾引”了老四,是秧田成全了他们的爱情,是秧田里的水成全了一段姻缘。金桂笑。她那眼角的疤,都开成了一朵花。

酒醒的时候,金桂就不这么说了。金桂说,春天了,草还知道发青呢,那稻田里的稻,还不一样跟着发绿孕穗结籽呀。

“广步于庭,被发缓形,”四月,春心萌动,春情勃发,叫人放浪形骸。古人尚且如此,有多少人会去计较金桂那点不为人知的“爱情计谋”呢。

拿水稻开心

“稻堆堆得圆又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块云彩擦擦汗,就着太阳吃袋烟。”《堆稻》是“跃进体”诗歌的代表作之一,连秋李郢不识字的秋老五都会念这首诗了,可见《堆稻》的影响力有多大。

我出生的时候 “大跃进”、“浮夸风”已“退烧”,水稻的产量已“趋于平稳”,实实在在的几百斤一亩。

“放卫星”那会儿就不一样了。

“大跃进”、“放卫星”,水稻出足了风头。全国人民拿水稻开心。

那会儿,各地刮起了水稻 “高产纪录”风。某县报:亩产水稻试验田,放出了一颗亩产水稻15361斤的早稻高产 “卫星”。 此后,各地不甘示弱,“卫星”陆续升起。据报载,湖北省麻城县溪河乡建国一社出现“天下第一田”,早稻亩产36956斤!

报社社论有言:“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大的产。”

搞笑吧。开心吧。全国热闹得很。一场以水稻为主题的闹剧在全国公演。

酒中言,梦中语。饿疯了不是。说胡话你就说呗,跟水稻较什么劲。

哪晓得秋老五也跟着去蹚这汪浑水。

秋李郢的秋老五也是有“政治头脑”的人。他是队长,大小也算个 “三级干部”。他也想自己放一颗“卫星”。

秋老五选择了一亩地大小的稻田,作为发射“卫星”的高产田。他召集众男女劳动力近百人,将附近二十多亩即将成熟的水稻连根拔起,运至高产“卫星”田里,刨开“卫星”田间穴间空白处的泥土,重新密植。

昼夜三天不息,造“星”完毕。水稻株穗之间密不透风,有人试过,丢块卵石不落地。秋老五还让李解放站在水稻田上。李解放也还真能心领神会,竟然在水稻穗上走了几步;秋老五嫌不过瘾,他又把秋老二叫了来。秋老二是大人,比李解放这孩子要重得多。怎么着,秋老二果然能站在“卫星”田的稻穗上了。密实吧。

收稻过秤:亩产10052斤。产量过万!

“卫星”升天,着实让秋老五在方圆五六里的秋李郢高兴了一阵子。

据说秋老五也有遗憾,没有请公社照相的来,要是把秋老二站在稻田株穗上的样子用照片照下来那该多好。

“五爷,听说你种过一万多斤一亩的水稻。 ”

“是啊。 ”

我们会冷不防地问五爷。五爷呢,会不自觉地脱口承认。不过,他只要稍一思索,便会缓过神来的,语气也轻软了下来,显然没了底气,便会改口道:

“吹的。吹的!”

紧接着,他又会用自己的方式调侃:

“拿水稻开心,”他又会自言自语重复一遍,“拿水稻开心。”

有一回我留意观察五爷。五爷在说第二遍“拿水稻开心”的时候就走神了,仿佛有一个心结。这个心结一定是一时解不开的。语气低缓,神志恍惚。似如梦。

“五爷,听说你种过一万多斤一亩的水稻。 ”

“是啊。 ”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好些年。一个村子的人都问过五爷。

“五爷,听说你种过一万多斤一亩的水稻。 ”

“啊? ”“呵呵。 ”

再后来有人问五爷的时候,五爷便回答得不干脆了。语气低缓,神志恍惚。梦已深。

“五爷”——“稻堆堆得圆又圆”——这之后有人问五爷,还不待人问完,五爷便唱上了。

五爷疯了。

拿水稻开心,水稻,没有让五爷开心。

好多年以后秋李郢人都在感叹,当年五爷不应该去蹚那汪浑水的。

乡戏

“电影队一到,小公鸡直跳。”“电影队下乡,小公鸡遭殃。”这些都是秋李郢人的顺口溜。包电影是要花钱的,放电影的更要招待好。小公鸡倒霉了。顺口溜里有民意。所以,乡下的电影还是放得少,其原因当然不是村民不爱看,是他们心疼钱,心疼“小公鸡”。

其实,看戏也是不错的选择。

稻季里,除了插秧和开镰等重要时段演戏外,其他时间也是可以演的,只要队长发话。演出成本小,演员都是村民,记二分工便行。

看戏我们可以坐前排了,盘腿大坐,只消在地上垫些稻草。大人哪有坐地上的呢,他们带凳子,也有就站着看戏的。

舞台是乡场,准确地说,就是放电影的那个位置上,搭台用的也是挂银幕的那两根竖起的木棍。其实,那两根竖起的棍子就一直站在那儿。放电影了,在两根棍子间挂块幕布,要是演戏了,就在两根棍子间拉根绳子,绳子上吊两只汽油灯。

看戏不同看电影,外村人不来凑热闹。哪个队都演戏,哪个队都有“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

印象最深的当数李公社的“舞红旗”了。舞红旗是整台戏的开场舞。旗杆很短,跟镰刀柄差不多。红旗在李公社的手下是虎虎生风,生气勃勃。李公社腾空而起的时候,红旗能围着他身子从脚下绕两个圈,然后,一脚落地,飞快地旋转,红旗平拉开,呼呼作响,整个戏台满满的,全场人便跟着拍巴掌。李公社旋转红旗不停,台下面的巴掌声就不停。跟着起哄的自然还有那锣鼓家伙,队长鼓声不息,秋老二的锣还不“哐、哐”地打呀,敲钹的秋老根便跟着起劲,头歪一边,闭着眼睛,假装陶醉的样子。

锣鼓声停,舞息,全场人好像都累坏了。我们也跟着松弛下来。接下来的节目无非是“三句半”和汤勺舞了。“三句半”四人演出,锣鼓家伙一人一样,说一句敲一下。前三人说过三句之后,最后一人说半句。这半句要诙谐,逗,出彩。汤勺舞就是每人双手拿两把汤勺,随着二胡拉出的音乐节奏一边走方步,一边单手击打汤勺,发出声响,一边说唱词。汤勺舞过门时间太长了,说过一句台词之后,要等二胡把那一段音乐拉完,才能说下一句。金桂是个急性子,要么是她也想在台上出彩,逗,二胡过门的时候显然是台下人觉得最沉闷的时候,那天,金桂把两把汤勺猛打,身子也夸张地跟着扭动。那汤勺又不是铁做的,她这猛地一用力,汤勺还不碎呀。两只手里的四把汤勺,经她这么一“夸张”,一下子碎了三把。全场人跟着笑。

中规中矩的演出有什么看头呀,台上能出些岔子才好玩。

那天岔子出大了都怪秋大。

金桂记性不好,跳勺子舞的时候要提词。这也不为过,那时候唱戏怕冷场,都有提词的。提词人就蹲在第一排,拿着唱词,在台上的演员还没唱或是说下一句的时候,便小声地给词念出来。哪知秋大那天忘记戴老花眼镜,音乐过门早就过了,秋大还双手捧着唱词,伸有一尺多远,细看,还是寻不到下一句词。全场人笑。金桂急了,便用汤勺去敲秋大的头。这一敲,秋大哪里还找得到呢。全场人还不都跟着起哄。有人扯我们垫在屁股下的稻草,扔向秋大。一人扔,众人扔。秋大索性站起,从幕后站到了台前,顶一头稻草呢,捏着唱词在台上鞠起躬来,提前谢幕了。反正也是最后一个节目了,金桂他们演员也都跟着秋大站到台上,一起向村民鞠躬。笑煞。

戏演砸了,可是,不知怎的,我跟所有的观众都有一样的心理,倒是希望每场戏都能出些岔子的。有时,没有岔子创造岔子也要让岔子出。有一回,有人在金桂头后面悄悄别了两根稻草。金桂在台上扭呀扭的,那两根稻草像辫子一样也跟着扭呀扭的。那还不笑。还有一回,也是跳汤勺舞,音乐响了好半天了,不听秋大提词声。再一看秋大,满身掏兜子,他提词的写有唱词的纸不见了。等他刚想上台提前谢幕的时候,有人“嗖”地又将那团白纸扔给了他。原来,知道下一个节目是勺子舞了,坐在秋大旁边的秋公社把唱词偷了出来,又迅速后传,全场人都看到的事,音乐响,人们并不看金桂她们演员,单看秋大猴急的样子。又笑。

演戏出岔子才好玩。这样的心理是不讲道理的。

那什么是道理呢。

想多了我也似乎明白了,岔子如相声里的包袱,包袱不抖不笑。仿佛那阵阵欢声笑语,能让村民在这漫漫稻季里,放松片刻,透点气儿。

李老师

说不上是哪根稻草压倒李老师的。

李老师自然姓李,人们都叫她李老师。李老师是南京的下放知青。她过去没到大队学校做代课老师的时候就下放在秋李郢,住在我家。

队里没有更多的空房子,李老师刚下放时也不会做饭。队长就把下放在秋李郢的两位女知青分派到户下,李老师就住在我家了。我妈是个裁缝,平日里很少下湖,她给队里人做衣服计工分。队长想,李老师住我家,有个“闲人”在家做饭,她能有口热茶热汤的了。

稻季,村上的女同志割稻的多。李老师只是说想去挑稻把。挑稻把是重活,男人所为,李老师却是“拈重怕轻”,不割稻,是何原因呢。队长问我妈。我妈哪里知道。

晚上收工回家,我妈到李老师处,其实也就是我家的锅屋。问及原因,我妈只是说了些农活苦,不是你们城里孩子做的事情,还不待我妈问她为什么不下湖割稻呢,李老师已眼泪哗哗,不能自已,竟然一下子倒在了我妈的怀里,哭了起来。这让我妈也跟着伤心起来,继而唠叨起是什么道理,让些大城市的孩子来遭这份罪的。我妈越是这么说,李老师便越是伤心,继而哭出声来。浑身抽搐着,委屈至极。

哭过一阵子,李老师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仿佛积压在心中的苦处都释放了出来。李老师的手上包着纱布。她把手摊放在我妈面前,想去解开包着的纱布。纱布上浸出了血迹,掌心处的纱布拿不下来,粘在了手心。李老师想把那纱布扯下来,刚一揭,手便自己缩了回去,表情十分痛苦。疼。显然,李老师的手叫镰刀柄磨破了,血粘在了纱布上,粘在一块了,哪里扯得下来。

我妈倒了些冷开水在盆里,然后,又在盆里放了些盐,要李老师把手放在温盐水里泡。我妈又表扬了一番李老师的手,说她的手指像葱梗似的白,说她的手腕像藕节一样的嫩。片刻的释放,倚在我妈身上的轻松,手放水里的温暖。李老师双目微闭。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想什么呢。我妈就这么攥着李老师的另一只手,又唠叨起李老师离开妈妈要人心疼的话来。我妈的话像是李老师泪水机关似的,一碰,李老师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我妈像护士样的为李老师洗创口,然后,又换了新纱布为李老师重新包扎。我妈又向队长为李老师请了三天的假。我妈对李老师说,等你的手“立”下来就好了。李老师听不懂什么叫“立”。我妈解释说手掌心起血泡了,磨破了,不理它;再起血泡,再磨破,再不理它。如此反复。等手上起了层厚茧的时候,就叫“立”住了。这受多茬苦遭多茬罪的“立”法,显然让李老师畏惧得很。李老师有点怕。她的眼神一片迷惘。

我妈比李老师大十一二岁的样子。这是个尴尬的年龄差。难怪李老师有时喊我妈“张姐”,有时也喊我妈“张阿姨”的。我妈姓张。

纱布没有了。我妈做衣服的碎布头她都留着。这些碎布头也都成了李老师包手的敷料。晚上为李老师包手自然都是我妈的事。清创,包扎,哭。哭过又说,说过又喊。那天李老师有意思,莫非她有太多的憋屈了,竟然扑倒在我妈怀里,喊“妈”!我妈是妈。对的么。

李老师一定是想自己的妈了。

是不是我妈说的“立”法让李老师的手看不到希望?还是李老师自己对未来失去信心了呢?还是农村这个 “广阔天地”让她看不到边而恐惧?李老师选择挑稻把实在是更大的错。有人说,她错了一生。

李老师救了一双手,却失去了一副肩。

她哪里是救手呢,是她的手实在受不了那刀柄整天的软磨硬蹭,实在受不了每天晚上都是血肉模糊的样子,实在受不了那钻心的疼呀。那双手,让李老师苦不堪言。

一根扁担,一副担绳,是挑稻把人的家什。田头,把绳铺地上,呈“U”字型,码稻。扁担一头挑起“U”底,跟两端绳头系在扁担头的栓处,绑牢。两头半人高的稻把近二百斤重,李老师哪能挑得起来呢。李老师的选择只有一条,就是把扁担两头的稻把不断地减少,减少到她认为能挑得动的时候为止。

减少到多少呢,“狗腰粗”。

秋李郢人用狗腰做计量单位特别得很。狗腰哪里粗。要是秋李郢人挑狗腰那么细的两小捆稻是要遭人笑的。李老师挑两小捆狗腰细的稻把没有人笑。人们笑不出来。

李老师的肩嫩,没“开”过,就是没挑过重担子,自然也属于没有“立”下来的范畴。这副肩又让李老师苦不堪言。

扁担压肩,疼,她只好把褂子脱下来,把扁担包裹多层,垫在肩上。根本不顶用,她依然受不了,便又用双手抱住扁担,以为这样能减轻对肩的压力。压力哪里变了呢。护肩,肩向后缩,腰只好不断地弯曲。双手抱住扁担,不断地弯腰,她想让背分担些重量。李老师狼狈透了。

李大瓜看不过去了。

李大瓜在家排行老大,有劲。农闲的时候他在油坊打油。近二百斤重的锤每天要举起砸在榨桩上数百下。落锤时“哈”的一嗓子连同榨桩下压的动静能让整个秋李郢都跟着颤抖。他有这种超出常人的力气人们便说他“瓜”,有蛮劲,也有憨厚耿直的意思。“瓜”是秋李郢那旮旯特有的形容词,有贬意。

李大瓜不说话,赌气似的把那两小捆狗腰细的稻把加在了自己的稻把上。他气谁呢。他不知道。他不说话。他只是觉得挑稻把不是女人做的活,更不是一个城市女人做的活。好像不把那副担子接下来秋李郢的男人是没面子的,是整个秋李郢人的错。甚至他会觉得有人在存心欺侮一个弱女子。只是是谁欺侮的他不知道罢了。这才让李大瓜有了莫名的气恼。

李大瓜每一挑稻把上都比其他人多加了两个“狗腰”。

李大瓜没再让任何时人“欺侮”过李老师。

所有的活都是李大瓜代劳。谁又不同情李老师呢。

李大瓜这种没有任何企图的做好事的举动让李老师心存感激。李大瓜这种不事雕琢的气恼又何止是让李老师心存感激呢。

李老师也为李大瓜做些铺单绳在地上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之后,也为李大瓜做些缝补衣服之类的私事。再之后,一点也不浪漫的爱情故事便开始了,好像故事的开始、发展、高潮和结局都放在一块了。李老师把自己嫁给了李大瓜。

李老师或许还有更好的选择。谁知道呢。

李老师后来到大队学校做了代课老师。李老师就成“李老师”了。

李老师和李大瓜成亲的事是挂在岁月间的另一副“狗腰”。人们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李老师回南京的时候也把李大瓜带了去。李老师在一所学校依旧做老师。据说,李大瓜也在那所学样里当校工,专门给学校做修理桌椅门窗的木匠活。

也有人说,李老师救了一副肩,却失去了自己的一生。

凝视一双手

午季伤脸,稻季伤手。

收麦的时候天热,午季要抢,对脸照顾不周,一个季节下来,脸叫晒得通红。午季之后,面嫩的都会塌一层皮的。稻季长,栽秧始,积肥、薅秧、割稻,样样离不开手。手在稻季可遭罪了。

指套是我见到的惟一一种稻季的护手品。

指套,塑胶质,肉色,有弹性,像医生做手术时戴的手套,只是这指套只有食指和中指上的一截。秧季手整日泡在水里。手上的皮肤纹理特别粗,没有血色,不忍一睹。因为栽秧戴指套不灵活,影响工效,戴指套的人便渐少。再后来,到供销社也买不到指套了。

偏偏那会儿常常搞“夺红旗”竞赛。秋李郢有一面“突击队”的红旗,简直成了秋老五手上的“令旗”。他指哪打哪。也真奇了怪了,为争那面旗,秋李郢人个个都不含糊,插秧时争,薅秧时争,割稻时也争,更不可理解的是,争到红旗者,连一分工也不加。争到红旗也就是红旗插在他们劳动的稻田里。秋老五也会让村民们到田里看一下,跟“红旗手”照个面,像是现在开会有人得奖了要在台上照相合影,其他人跟着拍巴掌一样。秋老五扯起他那个公鸭嗓子喊:

今天的“红旗手”是第一小组!

好像秋老五的那一声破嗓子便是对得旗者最大的褒奖。

那天也怪秋老五过于自信;他是摸透了金桂脾气的呀。

薅秧其实不用争不用抢的,特别是对于稗子之类混在秧苗间的杂草,是要仔细加以分辨的,快不得。金桂和李三丫在相邻的两块田里薅秧,秋老五心血来潮了,把那面“突击队”的旗帜插到了田中间。你插就插吧,金桂她们是见怪不怪的了,总不能因为有旗了只在田里趟浑水,见草不薅。也不知是那棵稗子大,根扎得紧,还是金桂实在护疼,金桂一只手没有拔动那株稗草。她便用双手去拔,哪知用力过猛,一使劲,金桂一屁股坐到了水里。金桂猛地将那株稗子扔向了田埂,洗去手上的泥,才发现,指间叫稗草划破了,鲜血直流。

金桂屁股落水是有动静的,一田人听得清清楚楚,笑翻了天。

“今天的‘红旗手’是金……”

你秋老五宣布便是。他在讲话的时候,哪知他走神。恰巧在这节骨眼上,金桂在理裤子。她显然觉得很难受,不想让裤子紧贴她的身子,便做了个马步,用手将裆部的裤子往外拉,哪知湿衣服又不听她的话,牢牢地贴她不放。秋老五那“桂”字还没出口呢,见金桂跟裆部的裤子较劲,便“噗嗤”笑出声来。金桂不好意思了,闹了个大红脸。她哪里好意思去扛那面旗。

“扛你大大个头!”

一田人因为金桂跟裤子过不去笑声刚息,听到金桂这么一说,又跟着笑了起来。再一看秋老五,捂着嘴,显然是想笑的,便紧忙着从口袋里摸烟;纵是这当儿他认为金桂说话不妥,估计他也发作不起来了。

金桂手依旧血流不止。李三丫见状,掏出了手帕。金桂自是客气,看李三丫执意的样子,也就不再推辞,举起了右手。

指甲裂,掌心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印,一层惨白的皮肤由于水的浸泡,皱巴巴地敷在手上,一蹭,仿佛就会掉下来;手很乖,就这么摊放在我们的面前。五指僵硬,伸不直,也不能自如地弯曲。血,顺着手上乱七八糟的纹路在走,原本惨白的手,因着血的浸染,有了点恐怖的味道。

凝视这双手,我们再也笑不出声了。

“堆草堆拐子”

是草堆。稻草堆。

天蓝,高。高粱收了,玉米也收了。乡野矮了,也干净了许多。没有庄稼的乡野寂寥空旷。没有稻草堆的乡村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稻草堆是温暖的。稻草堆是丰满的。温暖而丰满。稻草堆是乡野的图腾。

稻入仓,入土瓮;一场稻草,一场阳光。稻草摊放在乡场上,摊放在阳光底下。它躺在这张硕大的床上,稻草们渐次柔软得像是刚产完孩子的母亲,有无比的倦意,还有无比的温馨;它重新汲取阳光的温暖,汲取力。稻草仿佛要将寒冷来临的村子,密密实实地裹在自己的怀里。稻草失去了水稻。稻草没有失去乡村。

月在上。温情笼罩。秋之尾,日之末,秋李郢人会选择这样的时候堆稻草。人手一柄铁叉。月光和光亮的铁叉窃窃私语。女人们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围在草堆四周码稻草的男人们也都在说着自己的话。男人们选择场边的一块高处的空地,用草打成长方形的基座。女人们把稻草往基座边运,男人们把草往基座上堆。堆草堆。

堆草堆是技术活。堆不好会塌,形不好看。稻草堆高六七米,形正,有脊,底座小,中间隆起,堆成一座倒立的梯形才好看。秋老五是主叉,关键部位的草他堆了算,掌控全局,有点技术总监的意思。他把边角处的草码好了之后,还煞有介事地观照一下,看看这叉草放得是否到位;他看草的当儿,草堆下递草的人就得停下来,草堆上接草的人自然也跟着不动,秋老五周边码草的人也不能轻举妄动。这样轻柔的时刻之于男人是少有的。堆到梯形角的关键处,草堆已高,草堆下的女人们自然是听不到他们讲话的了。借着月光,秋老五还少不了向站在一边的男人们调侃。说堆草堆,说堆草堆之外的事。

“堆草堆拐子。”谁都知道,秋老五意不在此。他在引诱人家说下句话。

“拐子”就是草堆的边角。

“上床摸奶子。 ”

嘻嘻,呵呵,哈哈……

他们起始是自己对着笑,小声说。说给自己听。之后便拄着铁叉面向草堆笑,面向乡场上的女人们“呵呵、哈哈”起来。窃窃私语变成了放浪形骸。

“堆草堆拐子!”一男人大声地喊。

“堆草堆拐子!”众男人起哄。“起哄”之后便停下声息,仿佛现如今舞台上的歌手自己唱过一句之后便把麦克风朝向观众席的方向让观众唱,形成互动。

“嘻嘻,呵呵,哈哈……”

一场女人。一场笑。

没有人去接下一句,没有人跟着互动,只是“嘻嘻,呵呵,哈哈……”也许是笑声把那窃窃私语声给湮了,也许是满野的月光把下一句给盖住了。谁知道呢。草堆之上,草堆之下,“嘻嘻,呵呵,哈哈……”一片响。

稻草们仿佛也跟着兴奋了起来,铁叉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月光一浪一浪地从乡场上扩散开去,乡场仿佛是一张放大了的唱片,一个秧季,一个秋季,乡村被桎梏了的情愫一下子释放开来,温情和浪漫弥漫了整个村子。

淡淡的梦香

隔着经年的岁月,我依旧能闻到那一缕淡淡的梦香。

稻之梦。我之梦。村之梦。

从春到夏,到秋,再入冬收藏,人们用一年的时间伺候稻;从出生到成长,稻用一生的时间喂养人,喂养人的一生。赞美辛勤的劳动者,更让人敬重稻,敬重米,敬重粮食。这不是梦。

我没法描述那更遥远的日子。“吃糠咽菜”,远如梦。 人们宁愿相信那只是一场梦。留下的除了梦之外,依旧还有感恩之心。感恩水稻,感恩“糠”。“糠”是稻之躯壳,“糠”是稻梦之衣裳。人们在敬重水稻的同时,又多了一层附着的情愫:敬重糠。

稻熟,米出。糠呢。稻壳挨着米,磨成糠它还沾有一丁点的米吧,人们叫它“米皮糠”。米皮糠,“糠”一沾“米”了便有了人文的情感,有了生活的质感。米皮糠精细如粉。拌上水,喂鸡。鸡鸣,一鸡鸣,众鸡鸣,秋李郢显得安祥而有生气;米皮糠喂猪,喂养他们对生活更多的需求,喂养“家”里“宀”里屋子里的那个会叫唤会撒娇的“豕”,所有人的日子都显得真实而永久。

枕香而眠。水稻给了秋李郢人一个“形而下”的白天,水稻同时也给了秋李郢人一个飘着梦香“形而上”的夜晚。秋李郢人枕稻而眠,秋李郢人家家用的都是“稻壳枕”。

棉布,从集市上买的多,也有家纺的粗布。要是嫌粗布白,不耐脏,到染坊染了便是。秋李郢的秋大家开有染坊。将粗布染成褐色的也行,染成蓝色的也行,染成红色的也行。梦,柔软温暖;梦,五彩缤纷。

稻香入梦。梦入稻香。

一翻身,稻壳枕会发出细微的响声。稻每天晚上都在说话,都在跟你“谈闲”。稻脱躯壳,灵魂脱壳,那是梦之呓语。说什么呢。梦记得。

枕面,布面,稻壳枕凸出一粒粒稻的模样。这稻的图案印在人们的脸上。一脸稻,仿佛梦之形。我想起父亲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会在堂屋条几上方的墙上贴“捷报来年五谷丰登”的字条。我想起秋李郢人家的盛粮食的土瓮上过年都会贴一硕大的“丰”字。也是,丰衣足食,原本就是村民们具体而实在的梦想。

我实实在在喝过五婶做的 “家酿”,好些秋李郢人都喝过五婶做的 “家酿”。五婶老家在苏州,据说她母亲是做 “家酿”的好手。“家酿”是米发酵后做的米酒。之后,我再也没喝过这么芳香醇厚的米酒。“家酿”醇味不散,经年依旧。以为梦。

“家酿”奢侈,也不是谁都会做的。人们打起了稻壳的主意。稻壳和在粮食里,和在“酒酿”里发酵,也能成酒。家里来客人了,有亲戚上门了,过年过节了,或是辛勤的劳作之余,秋李郢人便会差小孩到村口的小店里打半斤散酒。炒个韭菜,或是菠菜,煮盘黄豆或是花生米最好,下酒。他们喝得有滋有味,他们喝得心安理得。酒后,父亲还会在膝上挨挨地用掌打响点,唱上一段《苏三起解》来,更多的村民会唱家乡黄梅戏《打猪草》。他们知道,这酿酒的粮食是他们自己种的,这酿酒的稻壳是他们自己的粮食身上的。这酒是粮食的精华。这酒,是粮食的梦。粮食有梦,酒有梦。

粮食之外,稻之外,微醺之中,秋李郢人开始有了更多的希冀,有了更多的梦想。伴随着每个日出日落,霞光紫气中,秋李郢便笼罩在这淡淡的梦香里了。

〔责任编辑 杨 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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