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鬼子母揭钵”为例看原生“西游”故事的聚合机制

2014-11-18 20:37赵毓龙胡胜
求是学刊 2014年6期
关键词:故事西游记

赵毓龙 胡胜

摘 要:在“西游”演化史上,“鬼子母”与“西游”故事的牵缠一直没有终止过,然而因其未被百回本《西游记》整合、吸纳,这一故事未受到学界应有的重视。事实上,从唐代佛典到宋元队戏、南戏、杂剧,以至清代宫廷大戏《升平宝筏》,都清晰可见其向“西游”故事聚合的轨迹。该故事与“西游”故事的两度聚合,第一次发生在唐五代,以“斋僧”为标签,第二次发生在宋元,以“揭钵”为标签,这与鬼子母形象于当时民间的存在形态是相适应的。而在第二次聚合中,它又与铁扇公主故事发生扭结、重叠。鬼子母这一形象的衍变,是我们考察原生“西游”故事向故事主干及彼此间聚合活动时的典型个案。

关键词:《西游记》;“西游”故事;鬼子母;揭钵

作者简介:赵毓龙,男,文学博士,辽宁大学文学院教师,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胡胜,男,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西游记》跨文本研究”,项目编号:10BZW051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4)06-0142-06

以往学界在讨论“西游”故事时,大都只关注最终成为百回本小说中对应情节者,对于“零余者”(即未被百回本吸纳、整合的故事)则不甚关注,这主要源于长期以来“百回本本位”之思维定式的影响。其实,如果我们将目光从百回本“拉回”,将研究对象“还原”为“故事”,则在“西游”故事群的演化历史中,百回本也不过是重述、再现故事的诸多文本坐标之一而已;那些在百回本中“缺席”的故事,可能活跃于其他文本形态(如西游戏、西游说唱)中。打个比方,如果说“西游”故事是由众多单元故事组成的合奏曲,那么“零余者”不过是在演奏至百回本一节时出现了“空拍”或“消音”。它们本身依然是整部乐曲的组成部分,我们不能否认其作为“西游”故事的存在,更有义务对其演化历史进行描述与分析。只有这样,才能建立起以“西游”故事为对象的完整的研究光谱,同时也可为百回本的研究提供更为可靠而详备的参考系。

而在诸多“零余者”中,鬼子母故事颇具典型性。该故事在唐代已获得相对稳定的形态,并很早与西游故事关联,虽最终未能蜕变成百回本情节,却被“西游戏”不断重述、再现。它与“西游”故事两度聚合:第一次以“斋僧”为标签,以《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以下简称《诗话》)为文本坐标;第二次以“揭钵”为标签,以宋元队戏、南戏、杂剧为文本坐标。而其聚合机制是与该宗教形象在当时民间的传播情形相适应的。在第二次聚合中,它又与另一个原生“西游”故事——铁扇公主故事扭结、重叠,被捏合成一个故事。可以说,它是我们考察原生“西游”故事向故事主干及彼此间聚合活动时的一个典型个案。

“鬼子母揭钵”故事唐以前即已传入中国。目前可知最早讲述该故事者,为《佛说鬼子母经》。本经失译者名,《大正藏》将其附于西晋录。南朝梁僧祐《出三藏记集》著录有《鬼子母经》一卷[1](P104),则本经当译于梁以前。原文较长,略谓释迦牟尼佛于大兜国说法,值国中有鬼子母者,育有千子,喜盗食人家小儿。失儿之家寻子不着,于路旁啼哭。阿难等闻知,请教于佛祖,佛祖言盗食小儿者为鬼子母,命阿难等乘其外出时,盗其子,藏于精舍中。鬼子母归家发现失子,遍寻不着,披发入市,哭嚎癫狂。或言释迦牟尼佛有广大智慧,可前往求教。鬼子母来至精舍,佛祖先以同理心劝慰,复以恶报警醒,鬼子母良心发现,虔诚皈依受戒。

可以看到,本故事与后来故事的大体框架是一致的,都是鬼子母行凶作恶(盗食小儿),佛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令其弃恶从善,皈依佛法。但这里有两个细节与后来基本定型的故事不同:一是所盗人数,本经言“得十数子”[2](P648),而后来故事多言盗其所爱最小子;二是本经并无“揭钵”这一情节焦点,在佛祖一番说教、警示后,鬼子母“即一心自悔,即得须陀洹道,知方来去事”[2](P650),虔心受戒,双方冲突随即化解。这背后无疑是宗教意识形态在起作用,即显示佛法之无往不利。

南朝齐昙景所译《摩诃摩耶经》与《鬼子母经》情节仿佛:

又彼鬼子母,恒啖于人儿。以佛怜愍故,藏其子不现。慞惶竞求觅,莫知所在处,还来问世尊,求示子所在。如来以方便,即事反诘之:汝自念子故,驰走急求觅,云何无慈心,恒啖他人儿?恕己可为譬,勿杀勿行杖。若能改此心,汝子今可见。其闻是语已,惭喜头面礼,亦兼为子故,合掌白佛言:从今尽形寿,舍离贪害心。即前受五戒,乃至得道果。[3](P325)

这里所谓“藏其子”,似仍指所有子,同时也不见“揭钵”的情节。

而在北魏吉迦夜、昙曜所译《杂宝藏经·鬼子母失子缘》中,故事发生了较大变化:一是将其所爱最小子从“万子”的庞大队伍中拉出,推至“前台”,尽管还是一个道具式的人物,但已有名号“嫔伽罗”,有晋身为特定“艺术形象”的可能;二是出现了“揭钵”的情节,尽管还很简单,但在本文中,已经算是一个“焦点”。同时,鬼子母也不再是甫一听佛祖宣化便“弃暗投明”者,而是眼见最小子于钵底受罪,却“尽其神力不能得取”,无奈之下,不得不受戒皈依,其抗争性与人情味已隐约可见。[4](P574)

在唐义净译《毗耶奈杂事》中本故事发育得最为成熟。摩揭陀国药叉神娑多与健陀罗国药叉神半遮罗同为庇护一方之善神,彼此倾心交好,指腹为亲,誓言“二人若生男女,共为婚媾”。后娑多先得一女,名“欢喜”,继而半遮罗得一男,名“半支迦”。两家欣喜非常,互纳仪礼,待二子长成,以为婚姻。娑多死后,其子娑多山继位。欢喜长成后,欲前往王舍城食人家小儿,娑多山以父亲在日对王舍城生民庇护有加故,予以阻止,而欢喜食小儿,系“前身发恶邪愿”所致,不听劝阻。娑多山无奈,忆其父与半遮罗所议婚事,便将欢喜嫁出。欢喜与半支迦婚后,生子五百,威势日盛,便“恃豪强欲行非法”,终日于王舍城中盗食人家小儿,举国不安,人心惶惶。后知盗食小儿者为欢喜,憎其作恶,改呼“诃利底药叉”,请释迦牟尼佛予以收伏。佛祖即化身入王舍城乞食,至诃利底家,值后者外出,便以手所持钵盂罩住其至爱最小子名“爱儿”者,并施法力,“令兄不见弟。弟见诸兄”。诃利底归家不见爱儿,上天入地,遍寻不着,痛苦非常。后至佛祖处,佛祖以同理心说之,令其感伏,皈依受戒。[5](P528-534)

可见,“鬼子母揭钵”故事在唐代已基本定型,但参与重述、再现者,基本都是佛教文献,故事似乎尚未在世俗社会广泛流传开来。

宋元时期,“鬼子母揭钵”故事已经从佛教徒集团内部流出,进入世俗流通领域,由多种文本形态重述、再现。

宋金队戏《迎神赛社礼节传簿四十曲宫调》中,已有“鬼子母”名目,凡三见:前两处分别在“柳士獐”和“张月鹿”条下,仅录题目“鬼子母捧钵”,第三处见于第四部分的“哑队戏”,有角色说明:

《齐天乐·鬼子母揭钵》一单 舞曲破。

八大金刚(八位),四揭地神(四个),诸天子□,观音,古伏,飞天夜叉(十个),伏鬼子母,石头附马。上,散。[6](P42)

戏目中明言“揭钵”,可知其为情节焦点。而在大约同时代的其他戏曲形式中,也有同题材作品,据《录鬼簿》载,元吴昌龄有《鬼子母揭钵记》杂剧,宋元南戏中也有无名氏所作《鬼子母揭钵记》,今存曲两支[7](P1)。仅据这两支曲子,已难确考其情节。然而,按照杂剧与南戏的关系及与队戏的时代判断,情节可能大致仿佛,而“揭钵”应是其叙事焦点所在。

在宋元其他艺术形式中,也可见再现该故事的作品,如宋以来许多画家都以该故事为题材进行创作。明刘若愚《酌中志》即提及“先监偶购宋人所画《鬼子母揭钵图》手卷”,并作了细致描述:

其画也,黯淡朽素之中神彩焕发,世尊之慈容可掬,鬼子母之悲烦可悯,钵内之儿以手据地,两目外注,欲出不得出之光景宛然。群魔怪之凶狠狞恶,眉目如生,种种伎俩,繁而不紊,必非宋以后人所能赝为者。[8](P38)

之后同题画作颇多,清王士禛《池北偶谈》即言:“《揭钵图》,凡见数本。”[9](P268)

可见在宋元时期,“鬼子母揭钵”故事已在世俗社会广泛传播开来。不过它此时似乎仍是一个独立故事,尚未与西游故事聚合。队戏《鬼子母捧钵》戏单中并未出现西游人物,而《唐僧西天取经》戏单中也不见鬼子母或相关名目。

其实,作为著名的佛教人物,“鬼子母”此前已经进入了“西游”故事,只是不以“揭钵”为标签而已。《诗话》中即有“入鬼子母国处”一节,称该国人“都是三岁孩儿”,“无千无万”,“街市往来,叫也不应”[10](P24,25),未见“爱奴”或“所爱最小子”名目,至于作为国王的鬼子母本人,则仅言其款待厚赠师徒七人,丝毫未提及“揭钵”事。

那么,既然叙事形态相对成熟稳定的“鬼子母揭钵”故事在唐前即已流入中国,且为佛教徒所熟悉,为何这里寻不到任何痕迹?笔者以为,这是与该形象在唐五代民间信仰中的存在形态相适应的:此一时期,鬼子母形象在民间的存在形态并非“邪魔外道”作恶吃人、揭钵救子的“恶相”,而是作为妇孺守护神与生育神的“善相”。

作为较早被纳入佛教神谱的外道神,鬼子母在印度本土就已经完成了由“恶”向“善”的形象蜕变及民间化过程,以妇女和儿童的保护神的身份存在。如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记载:“西方诸寺每于门屋处,或在食厨边,塑画母形,抱一儿子于其膝下,或五或三,以表其像。每日于前盛陈供食。”[11](P50)民间亦有祭祀以求子的风俗,玄奘《大唐西域记》所载,“梵释窣堵波西北行五十余里,有窣堵波,是释迦如来于此化鬼子母,令不害人,故此国俗祭以求嗣”[12](P254),便是有力证明。

传入中国后,其风头大减,不见俗祀鬼子母的地区,但仍旧作为妇孺守护神存在于民间。刘敬叔《异苑》记有晋庐江杜氏“常事鬼子母,罗女乐以娱神”[13](P2324),又《太平广记》卷一一三“张应”条载晋张应妻病,作佛事祛病事,其中有“秉火作高座及鬼子母座”[13](P781)的细节描写,这些小说材料正可说明唐以前鬼子母即作为妇女守护神存在于民间。同时,鬼子母又与中国本土的九子母相融合,成为生育神,赵邦彦《九子母考》所言“东晋以后,凡言九子母者,无一而不为佛教之鬼子母”[14](P262),是为确论,对相关文化信仰的论著颇多,这里不再赘述。

那么,以“善相”介入“西游”故事的鬼子母究竟是怎样的形象呢?遗憾的是,《诗话》中的鬼子母形象十分模糊。其实,《诗话》中不乏较详细的形象描绘,尤其是对女性角色,更不吝笔墨,如写白虎精“身挂白罗衣,腰系白罗裙,手把白牡丹花一朵,面似白莲,十指如玉”[10](P17),写女人国女人“年方二八,美貌轻盈,星眼柳眉,朱唇榴齿,桃脸蝉发,衣服光鲜,语话柔和,世间无此”[10](P28),皆生动如画,达到相当品位,连“树人国”中所见“主人家新妇”这样的龙套角色,讲述者尚不忘点缀上“年方二八,美貌过人,行动轻盈,西施难比”[10](P13,14)四句,可知书中对鬼子母不着笔勾勒,并非作者无描写意识或描写功力不逮所致。

其原因何在?笔者以为,这里的鬼子母形象,其实基于民间的一种“公共印象”,家喻户晓,不必再作描绘。按照形象塑造的一般经验,尽管文学形象是非具象化的,但它必须在受众脑海中实现一定程度的具象投影,才能保证审美接受顺利进行,纯粹抽象化的人物形象是不存在的。如果创作者不在叙述过程中加诸描写笔墨以进行干预,往往因为该形象在民间已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公共印象”,受众可基于此来实现“投射”。

那么,这一公共印象又源自何处?笔者以为,是唐五代寺院壁画塑像。据段成式《酉阳杂俎·寺塔记》记载,光明寺有鬼子母像,“举止态度如生”[15](P248),崇义坊招福寺亦有鬼子母像[15](P260),说明当时鬼子母形象已多见于寺院。这些寺院中的鬼子母基本都是慈眉善目的天女形象。如《大药叉女并欢喜母爱子成就法》云:“画我欢喜母,作天女形,极令姝丽,身白红色天绘宝衣,头冠,耳珰,白螺为钏,种种璎珞,庄严其身。”[16](P614)这为寺院中的鬼子母像提供了一个通行草稿,而唐代鬼子母形象又受仕女画影响,如招福寺库房壁上者,为李真画,后人称其“往往得长史规矩”[15](P260),难辨真伪,长史即周昉,他本人也作有多幅鬼子母像,周以仕女画见长,所画宗教女性亦体态丰腴,面容祥和,贵气盈盈,则招福寺壁上鬼子母之形容可见大概。

一方面在作为妇孺守护神与生育神的民间信仰中获得“神格”,另一方面在作为佛教护法诸天之一的宗教造型中获得“公共形象”,两相“发酵”,这构成唐五代鬼子母在中国世俗社会中的存在形态。可以说,尽管唐代“鬼子母揭钵”故事已经传入中国,并流行起来,但主要是在佛教社群内部发生的,对于当时的世俗民众而言,鬼子母是一个慈眉善目、静态端严的女神。在这样的信仰光环笼罩下,其作为“邪魔外道”的早期“恶相”,即使不被完全遮蔽,也不会被放大,故其与西游故事的首度聚合,是以“斋僧”的“善相”介入的。

而自宋代开始,随着观音信仰的广泛传播,鬼子母作为妇孺守护神和生育神的地位逐渐被取代,其在民间的“神性”色彩也逐渐淡褪,作为“邪魔外道”的早期身世被挖掘出来,成为通俗文艺乐于表现的对象,“揭钵”故事逐渐在世俗社会中流传开来,并以凶恶女魔形象,以“揭钵救子”为标签,再次进入“西游”故事群。元末明初杨景贤《西游记杂剧》是目前可见最早演述该故事的戏本。本剧第十二出“鬼母皈依”演鬼子母小子爱奴儿幻化擒唐僧,观音救出唐僧,以钵覆爱奴儿,鬼子母率鬼兵救子,揭钵不得,皈依佛门。

而在这第二次聚合中,又可见一颇值得玩味的现象:鬼子母故事不仅与西游故事主干再度关联,还与另外一个单元故事——铁扇公主故事相牵连。杂剧中,冲突肇事者“爱奴儿”有另外一个名字——红孩儿。开剧舞台提示中有“红孩儿上”字样,篇末又言“火孩儿妖怪放生了”。而爱奴儿幻化摄唐僧的情节更耐人寻味:

(唐僧云)善哉善哉!深山中谁家个小孩儿,迷踪失路?少刻晚来,豺狼毒虫,不坏了这孩儿性命!出家人见死不救,当破戒行。行者,与我驮着,前面有人家,教根问,送还他家请赏,也是好事。(行者云)师父,山林中妖怪极多,不要多管!(唐僧云)你这个胡孙,又不听我说!定要你背他!(行者云)师父先行!(做背不起科,云)我曾压在花果山,纵身一跳,尚出来了!棒槌大的小的,背他不起,这必是妖怪。教你尝我一戒刀,就砍下涧里去!(做丢下涧科)[7](P108)

这段情节,无论是梗概,还是若干细节处,都与百回本第四十回“婴儿戏化禅心乱”的情节十分类似。从发育进度看,应当与《西游记平话》中对应情节匹配度更高。这说明杨景贤在进行杂剧创作时,确实借鉴了平话的内容,更进一步说,其手头已然有一个成熟定型的收红孩故事。杨氏以孩童形主人公为楔口儿,将故事的开头接到鬼子母揭钵救子故事前端,使之成为本故事与西游故事的衔接点,从而较完美地实现了两个故事的二度聚合,既保留了鬼子母的“噱头”,又满足了故事神魔化的需要。

那么,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既然已有现成的收红孩故事,作者为何又要劳神费力地用鬼子母揭钵救子故事来替换它呢?

笔者以为,可能出于两种艺术表现形式在情节借鉴、交互过程中的成本考虑。诚然,从西游故事群落本身的发育进度看,收红孩故事更早进入群落,并沉淀下来,从《迎神赛社礼节传簿》中《唐僧西天取经》戏单看,这一过程在宋金时期已然完成了。然而,针对不同媒介渠道,情况其实不同:成熟定型的收红孩故事主要存在于小说文本(平话——百回本)系统中,宋金队戏中虽然有收红孩的段落,但众所周知,队戏的表现方式是原始机械的“社戏”性质的,不过是演员游行,上台对垒开打,有冲突而无情节,单元故事性极弱。

也就是说,在杨景贤编创杂剧时,摆在他面前的其实只有一个成熟的收红孩“故事”,而无可资借鉴的成熟的收红孩“戏本”。尽管平话提供了委曲完整的情节,但对于戏曲而言,这只不过是现成的叙事流程,而戏曲是“曲本位”的艺术形式,情节的调度其实主要在于套曲的组织,在没有现成戏本参考的情况下,要把案头的收红孩故事转化至场上,其成本是较大的。

而“鬼子母揭钵”故事在戏曲文本系统中是相对成熟的,从同名队戏到同名杂剧、南戏,多种戏曲体式反复重述、再现该故事,情节成熟完备,表现经验亦丰富,杨氏大可取“它山之石”,为本剧的套曲组织、宾白设计提供经验,我们甚至可以怀疑杨本杂剧中的不少曲子都是因袭、改编前剧而来的,这种情况在戏曲改编行为中是极常见的。

杂剧对故事的处理后来未被百回本采纳,然其在百回本之前应当已经产生相当影响。在百回本《西游记》第四十二回“大圣殷勤拜南海,观音慈善缚红孩”中写悟空至落伽山寻观音相助时,有一处细节:

只见二十四路诸天迎着道:“大圣,哪里去?”行者作礼毕,道:“要见菩萨。”诸天道:“少停,容通报。”时有鬼子母诸天来潮音洞外报道:“菩萨得知,孙悟空特来参见。”[17](P1057)

在整部小说中,“鬼子母”仅此一见,而这一闪即逝的“镜头”却不免令人产生联想:在百回本之前鬼子母与爱奴的故事已和铁扇公主与红孩故事重叠、扭结,而全书别处再未提及的鬼子母,偏于“缚红孩”的段落中出现,这次“出镜”既突兀,又不合常理,似乎暗示百回本作者其实看到了两故事捏合叙(演)述的本子,只是将前者剥落了,而这段突兀的文字,正是“手术”后留下的刀口。

尽管百回本没有借鉴杨本杂剧的处理方式,张照《升平宝筏》却将其继承下来,且交代得更为明确,戊集第二十四出“铁扇公主放魔兵”即演述观音钵覆红孩,铁扇公主率鬼兵揭钵事,且其中【斗鹌鹑】、【小桃红】、【麻郎儿】、【络丝娘】、【拙鲁速】等曲,也是直接从杨本杂剧“鬼母皈依”中袭用过来的,这说明鬼子母故事与铁扇公主故事合为一个故事,在“西游戏”中是比较稳定的。

那么,鬼子母故事与铁扇公主故事为什么发生聚合呢?笔者以为,主要源于两点:一是其形象标签的相似性,二是其故事情节的相似性。

首先,从形象标签看,二者都是皈依佛教的外道女神,且发音相近。鬼子母又称“药叉女”,铁扇公主则是“罗刹女”,队戏《唐僧西天取经》戏单中,有“小罗女铁扇子”的名目,这里的“小罗女”当为“小罗刹女”,百回本第四十回中山神交代红孩儿出身,亦言其系“罗刹女养的”,第五十九至六十一回中更直接用“罗刹”代称铁扇公主。罗刹本指吃人之女妖,然在佛教中,也将其塑造成为护法的外道女神,如“十罗刹女”,《法华经》、《孔雀经》、《莲花三昧经》中都有记载,而在《妙法莲华经》中,十罗刹女与鬼子母共同出现,护持经文。角色功能是基本一致的,而“药叉”与“罗刹”,音本相近,在民间传播过程中,出现混淆、重叠便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其次,从故事情节看,鬼子母以爱子、救子著名,也因此与所谓正义势力发生矛盾,构成戏剧冲突,而铁扇公主同样也是一位爱子至深的母亲形象。其虽以铁扇之力,遥控火焰山,牟取纳献,却不与人为恶,之所以为难唐僧师徒,完全在于夺子之恨,故其甫一听“孙悟空”三字,“便似撮盐入火,火上浇油;骨都都红生脸上;恶狠狠怒发心头”[17](P1500),凶相毕露,这与鬼子母知爱子被拘后凶性大发如出一辙,其“凶残”都是对骨肉“关爱”的极端化反应。而铁扇公主与红孩儿作为母子,是很早就在“西游”故事群落内固化下来的人物关系,故鬼子母故事与西游故事二次聚合时,讲述者便对两者进行了“合并同类项”的处理,前者中最精彩的部分——“揭钵”便被提取出来,编入后者的情节链条之中。

综上所述,“鬼子母揭钵”故事在西游本事发生前即已传入中国,且已基本定型,但鬼子母与西游故事的首度聚合,是以“善相”介入的,直到宋元时期才以“恶相”再度聚合,并与铁扇公主故事扭结、重叠。虽然百回本没有吸纳该故事,但在杨本杂剧和《升平宝筏》等西游戏中得到了保留和进一步完善。这一系列的聚合活动,都是与该形象在当时民间的存在形态密切相关的。而作为一个“零余者”,鬼子母故事与西游故事的互动关系颇具典型性,无论是在讨论原生故事向西游故事主干聚合关系,还是在讨论单元故事之间的聚合关系方面,都具有启发意义。这类故事在整个西游故事群中又绝非个别现象,如果对其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相信能够更为生动、立体地再现古代西游故事演化的真实生态,同时也可为百回本《西游记》的研究提供一个更为完整的参考系。本文不过尝试提供一个可资借鉴的个案而已。

参 考 文 献

[1] 僧祐:《出三藏记集》,苏晋仁、萧炼子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

[2] 《乾隆大藏经》第58册,北京:中国书店,2007.

[3] 《乾隆大藏经》第42册,北京:中国书店,2007.

[4] 《乾隆大藏经》第107册,北京:中国书店,2007.

[5] 《乾隆大藏经》第73册,北京:中国书店,2007.

[6] 《中华戏曲》第3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7] 胡胜、赵毓龙:《西游记戏曲集》,沈阳:辽海出版社,2009.

[8] 刘若愚:《酌中志》,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

[9] 王士禛:《池北偶谈》,靳斯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

[10]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李时人、蔡镜浩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7.

[11] 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校注》,王邦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5.

[12] 玄奘、辩机:《大唐西域记校注》,季羡林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

[13] 李昉:《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1961.

[14] 赵邦彦:《九子母考》,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

[15] 段成式:《酉阳杂俎》,方南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

[16] 《乾隆大藏经》第109册,北京:中国书店,2007.

[17] 《西游记》(世德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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