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电影发展史》的重要历史地位

2014-11-21 14:45
电影评介 2014年12期
关键词:电影史历史文化

黄 鹏

在《中国电影发展史》的撰述过程中,萨杜尔若干著作《电影通史》、《法国电影》等的中译本都已完成,并在论述过程中被引用。而早在1956年,萨杜尔本人也以中法友好协会电影委员会主任委员的身份到中国访问。程季华对此回忆道:“萨杜尔在中国呆了一个多月,他是个老资格的革命家,我们沟通了很多关于电影史方面的东西,……他渴望知道关于中国电影的一切,我则向他求教,学习他丰富的从事学术研究的经验,我们也因此建立了很深厚的友谊。”[1]

按照自然的逻辑,以萨杜尔的政治身份和在电影史研究方面杰出的成就,对于创举性的《中国电影发展史》研究,应该在较大程度上受到萨杜尔研究范式的影响,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英国历史学家巴勒克拉夫在谈到从前科学的历史学向科学的历史学突破的障碍之一时指出:“科学地对待历史学的新态度无法形成的另一个因素是历史学家没有能力摆脱自己的生存环境。”[2]他援引英国历史学家巴特菲尔德的论述以作呼应,“我们教授和写作的历史是那种适合于我们社会组织的历史”,“如果这种历史同时又最适用于保持现存的政治制度,那就更无话可说了。”巴勒克拉夫接着论述道:“来自官方的压力……完全可能被用来保障历史学家能够在社会和政治方面都得到承认。当然,这些压力在任何国家都始终存在着。”[3]

的确,如果在史料资源、技术保障、人力、财力等诸多方面都需要政府出面来协调完成的话,将“使历史学家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感到需要对政府的控制做出让步。”[4]然而,如果在一种更加严格、特殊的政治环境下,历史学家所面对的压力将不仅仅是导致他们“做出让步”,而是将历史编撰行为作为官方意志的完全体现。

《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编撰面临的恐怕就是这种情况。1949年新中国成立,为应对百废待兴的社会经济、文化局面和国际严酷的政治、军事、外交斗争环境,政治意识形态控制的总体力量达到了一个相当的程度。《中国电影发展史》便是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由我国电影官方机构主导,从1950年开始启动的。它从资料搜集到出版历经13年,规模堪称空前,不仅动用行政资源搜集史料,在经费上也“没有太多限制”[5],前后陆续有十个人左右加入,“所获得的编史条件绝不是现在的一个科研项目的立项资金可以比拟的。”[6]

在当时特殊的历史时期下,毫无疑问,要求《中国电影发展史》必须完全符合国家意识形态的要求。但是“小组成员从来没有人搞过电影史,也不知道如何搞。”[7]这样,包括项目具体负责人程季华在内,都是边学边干,摸索着前进,在史观、电影观、研究方法等方面进行开拓性的工作。项目进行过程中,时逢苏联大百科全书要出第二版,加速了中国电影史的研究进度。程季华开始边看资料边着手写提纲,并“让一些翻译人员把买到的外文书籍,比如法国电影史、美国电影史、英国电影史等书籍目录全部译出来做参考,看看别人是怎么编电影史写提纲的。陆续一共译出了20多本各国电影史的目录。”[8]后来,由这份提纲在陈波儿审订后整理出了第一份中国电影简史性质的材料交给了苏方。在准备提纲编写材料的过程中,研究人员们采用了一种谦虚开放的态度对待来自各方的研究成果,同时也在接受着它们的影响。

但是,遗憾的是这种影响仅仅只能是在技术层面的或者方法层面的。对于当时的电影史研究工作者而言,首先要解决的是指导思想问题,亦即历史观念问题。指导当时历史撰述的历史观是什么?毫无疑问,当然是马克思主义。

但是,毛泽东明确表示:“中国共产主义者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应用……必须将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真理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完全地恰当地统一起来……绝不能主观地公式地应用它。公式的马克思主义者,只是对于马克思主义和中国革命开玩笑。”[9]这就意味着,必须要实现对马克思历史观的中国化改造,面对建国前的电影史,如何把握?主管官方机构自然将精神统一到毛泽东思想上,即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中国电影史的研究。

《中国电影发展史》的具体撰写工作是从1958年开始的,而“正式动笔之前肯定要有一个详细而完整的大纲。”[10]于是,程季华将给苏联大百科全书写的那份“中国电影史写作大纲”经过反复修改后向夏衍、蔡楚生做了汇报。夏衍在肯定研究工作的意义和前期对材料的充分研究后谈到了对中国电影史进行分期的问题,指出:“中国电影史的分期应该以中国电影的历史发展实际为准,不套用国外的分期方法是对的,你现在采用的分期方法和章节的安排,据我看是既符合中国电影历史发展的实际,也符合毛主席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关于文化发展的分期原则。我以为中国电影历史的分期,可以就这样肯定下来。你把解放区电影专门辟为一章,这个作法很好,也可以肯定下来。”[11]对此,《中国电影发展史》的执笔者李少白也回忆道:“书中的思想、观点,大至对历史时期的看法,小至对一位人物、一部作品的评价……是当时文艺界领导层的共识,而其思想的根子在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①该文为毛泽东1940年1月9日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讲演。

程季华的历史分期吻合了《新民主主义论》,而该文作为当时电影官方参照的重要指导性文件再次得到强调,对《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编撰直接起了观念引导和指导史述实践的作用。

在考量了《中国电影发展史》成书的复杂历史政治背景后,我们可以对其成型的史学观念有一个基本的判断。首先,《中国电影发展史》是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毛泽东思想指导下,按照毛泽东对于新民主主义文化革命战线的斗争分析,注重进步与落后文化的定性判断,把握进步文化战胜落后文化的坎坷历史进程,强调进步文化最终胜利的必然。其次,由于积极借鉴吸收了以萨杜尔为代表的西方电影史学的杰出成果,其研究至少在研究主体层面体现了对马克思主义综合历史观基本思想一定程度的吸收,有意将电影视作一种包含艺术、技术、工业、文化、政治等多向度的复合综合体进行研究。[12]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有限地融入了西方历史学的背景中。

在总体历史观的指导下,《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电影史观在其论述中旗帜鲜明的表达出来:指出“为社会主义、民族解放和人民民主而斗争的进步电影文化的发生、发展与壮大及其与帝国主义的和一切反动的电影文化之间的斗争,这就是世界电影历史发展的基本内容。”“社会主义的、进步的电影文化在斗争中必将越来越强大,直到最后完全战胜腐朽的反动的电影文化。”而同时,“电影的历史发展,虽然有它自己的特殊规律,但是归根结底,它也仍然是社会阶级斗争的一种特殊反映,所以它也不能脱离这个一般的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13]在这里,研究者将电影历史置于一种预置的、先验的结论下,从而使整体的中国电影历史更多的不是由史实自动呈现出的,而是一个被“证明”的过程。

在历史研究方法上,虽然延自萨杜尔的兰克实证主义研究方法与我国传统史学的中的重“考据”和“以史带论”传统得以结合,展现出《中国电影发展史》在浩繁史料中艰辛求证、考据史实的艰苦跋涉后的流畅叙事,为后世清晰勾勒出了中国电影自传入诞生始至1949年新中国建立时的完整风貌。然而,由于历史观与电影史观的时代局限,为了配合对于先验、预置历史结论的“证明”,在部分史实考证、表述、评价定性上就存在了些许牵强刻意的成分,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著作的科学研究价值。

由此,《中国电影发展史》在当时的历史观、电影史观和研究方法所形成的整体范式下,展开了具体的研究表述,也形成了源自《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研究架构范式,这种研究架构范式重点就体现在章节安排上。

《新民主主义论》为中国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政治革命、经济革命、文化革命提出了指导性的意见。其中,对文化革命统一战线到1940年以来做了四个时期的划分:第一个时期是1919年到1921年,以五四运动为主要标志;第二个时期是1921年至1927年,以中共成立、五卅运动和北伐战争为标志;第三个时期是1927年到1937年;第四个时期是1937年到1940年。《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研究充分吸收遵循了这一历史分期的指导思想。在第一编的第一、二章间,采用1921年作为中国电影史阶段性变革的时间关节点;第一、二编采用1931年作为关节点;第二、三编间采用1937年作为关节点;第三编六、七章以1945年作为关节点。分别采用“中国共产党成立”、“左联成立”、“抗战爆发”、“抗战胜利”、“新中国建国”等重要历史政治事件作为电影历史分期的关节点。这种研究架构范式直接对后来的中国电影史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在普通党史和政治史中,大都严格按照《新民主主义论》中的1919年、1927年作为重要的分期时间,在《中国电影发展史》中,研究者们充分的考虑到了电影领域的专业史特性,以通过考证出的1896年电影在中国的首次放映作为电影在中国萌芽的开始,并以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成立的对电影文化革命起到直接影响的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作为分期节点,体现出了研究者在面对专史编撰过程中“服从大局”但切合学科实际的科学研究态度,这在当时的政治历史语境下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编者曾谦逊的表示:“《中国电影发展史》是关于中国电影历史情况的第一份调查报告……目的还在于引起我国电影工作者和广大读者对于中国电影史研究工作的兴趣和注意。”[14]然而,就对中国电影史亦或更广泛的层面而言,著作的价值与意义已经远远不是如此简单了。作为开创性的工作,《中国电影发展史》无疑是中国电影史研究道路上承上启下的里程碑。尽管如此,除了在历史观念和研究方法上的局限性外,《中国电影发展史》的研究还留下了不少遗憾。其一,由于大跃进开始,中国电影发展史研究的节奏受到影响,急于出成果,否则,原本的史料考证工作还可以做得再细致充分一些。如果当时能够再多几年时间,文革开始后艰辛搜集来的电影资料被没收的遗憾可能就会更小一点。如今,这些建国时通过国家行政资源搜集到的可能已永远无法找回的资料就成了中国电影史研究工作者永恒的伤痛。其二,在《中国电影发展史》最初的设计规划中,一开始还有解放后的部分,准备从1949年写到1959年[15],因为各种原因也放弃了,剩下的未竟事业,在中国电影史后来的研究工作中得到了修订、弥补和发展。

[1][5][7][8][10][11]程季华病中答客问——有关《中国电影发展史》及其他[J].电影艺术,2009(5):116,110,109,108,110.

[2][3][4](英)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67,268.

[6]李少白.关于中国电影发展史的一件事实[J].电影艺术,2009(2):97.

[9]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M]//毛泽东选集(一卷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667.

[12][13][14]程季华.中国电影发展史[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1 -3,3 -4,15 -16.

[15]陈山.电影史学的建构—— 对《中国电影发展史》文本的史学研究[J].电影艺术,2008(6):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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