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桃花带血开

2014-11-26 11:52王宇
辽河 2014年11期
关键词:王孙莫愁编钟

王宇

中国的历史绝大部分章节都写着金戈铁马,在血雨腥风中上演天下兴亡的连续剧。毫无疑问,男人是这部连续剧的绝对主角。但是有一条河流,有一位女人,却给风云激荡的史书留下充满女性光彩的一页,这条河流叫香溪,这个女人叫王昭君。当车入兴山境内,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车窗外那条潺潺流动的小溪就是香溪时,我的目光便随着时隐时现的溪水,一直抵达位于神农架的香溪源头。

香溪不长,只有90公里;也不宽,看上去宛若一条碧带。水色甚好,碧绿清新,没有一丝杂质。它穿行在海拔二千三百多米的大山之中,平静而又坚韧。河流两岸,峰峦雄奇,翠色欲滴。在稍稍宽敞些的河谷地带,新插的秧苗随风舞动,似乎比江汉平原的更显绿意盎然。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可能只是王昭君的故事给它增添了神奇色彩。

任何一个人的性格气质的形成都与其生长的环境密不可分,王昭君自然也不会例外。“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路过昭君村时,我们特意爬上去看了看。村子所在的山,明显的比周围高出一截。这时便不由地佩服杜甫这“赴”字用得妙,好象群山万壑都是以朝圣的心态在奔赴昭君村。昭君村下临香溪,据说昭君在溪里浣手,溪水尽香,才得名为香溪。站在昭君村俯瞰香溪,我惟一可以确定的是:香溪养育了王昭君,在她美丽而短暂的一生里,故乡的河水始终在她灵魂深处流淌。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这一判断并不适合于香溪,从发源地到汇入长江,香溪自始至终都缥碧如初。而坚持自己的操守,也正是昭君的重要特质之一。传说因为入选后宫的美女太多,汉元帝无暇一一过目,就让宫庭画师毛延寿给每位宫女画相,再呈给皇帝挑选,毛延寿便借机向宫女索贿。昭君断然拒绝了毛延寿,于是毛延寿在画像上给她点上了一颗泪痣。昭君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那就是不会被皇帝看中,她只能在深宫埋葬自己的青春岁月,然后寂寂死去。宁愿拿一生的代价来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这种品格从古到今都很难得。

历代文人对昭君出塞多寄予了很大同情,昭君形象在他们笔下是悲苦、哀怨的。昭君自愿请行,其实是一个很有主见的选择。与其老死在阴森的后宫,不如飞向自由的天空。作出这样的选择需要极大的勇气,她要去的地方,远离故土,去了就意味着永远不能再回来。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文化差异造成的冲突更令人痛苦。语言、饮食、服饰在儒家经典里被视为“华夷之别”的重要特征,毫无疑义,昭君一定受过良好的儒家教育,接受并适应这种改变,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内心折磨。嫁给呼韩邪单于不到三年,呼韩邪便去世了。依匈奴习俗,昭君嫁给了呼韩邪前任阏氏的儿子。对一个汉家女子来讲,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但是昭君竟然也接受了。如果说离开汉宫她还只是从个人角度来考虑问题,那么到达匈奴后我相信她真的像现在所说,考虑更多的是民族团结。而事实也证明,昭君出塞之后,汉朝与匈奴之间有六十六年没发生战争。

然而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如果总在心灵的炼狱里受煎熬,又怎么能承受得住!满腹心事无处诉说,昭君只能将其化为琵琶的琤琮,飘散在朔风之中。香溪的淙淙流水,也融入琵琶声中,流进昭君的心田,流向广漠的草原,滋润这片饱受战乱之苦的土地。昭君只活了三十三岁(有的说活了四十二岁),死后葬于青冢,据说青冢之草四季葱郁。

在香溪源,导游告诉我们,昭君和蕃前回乡省亲,在船上弹起琵琶,岸上的桃花不胜悲凉,纷纷坠落香溪。昭君的眼泪滴到花瓣,花就变成了桃花鱼。联想到所谓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中的另三位,我不由想起两句诗:

千秋怅望来时路,一路桃花带血开。

莫愁在何处

莫愁是一个鲜活在古典文学里的名字。就如游诸暨会凭吊西施,临香溪会遥忆昭君,至秦淮河会想起李香君一样,到了莫愁湖边,追寻莫愁的遗踪就成为一种自然的选择。

这是新年后我的第一次出行。1月2日,因为参加一个诗词会议,我平生第一次来到了钟祥市。我对钟祥并不感觉陌生,它号称长寿之乡,豆制品加工业很发达,有磷矿,还有世界文化遗产明显陵等等。但是,当我听说酒店前面的湖叫莫愁湖(又名沧浪湖),是莫愁的故乡时,还是吃了一惊。在我的印象里,莫愁湖与南京密不可分,莫愁就是一江南女子,生在南京长在南京,根本与钟祥搭不上边。这触发了我的怀古之心。古代民歌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既然到了石城(钟祥古称),少不得到湖边去寻访一下。

这天大雪飞扬,雪肥湖瘦。儿时有一首流行很广的歌《莫愁啊莫愁》,第一句就是“莫愁湖边走,春光也温柔”,非常轻快,旋律我至今都能背下来。只是天冷风寒,不见杨柳牵风,不闻芰荷飘香,甚至连湖水也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湖水吞噬掉一个人实在是不在话下。于是莫愁的影子立刻闯进我的思维,这个影子有形、有声、有神,是越剧《莫愁女》中的形象。剧中的莫愁是王府丫环,和王孙相爱了。身份和地位的巨大差异,注定了这场相遇不会善终。在老夫人的操纵下,莫愁被囚到了一个小岛,王孙娶来了相府千金。王孙郁郁寡欢,一病不起。相府千金逼太医开出药方,说只有心上人的眼睛作药眼才能救王孙性命。莫愁为了救王孙就自剜双目,然后“举身入清涟”。我看这个戏时落泪了,一方面为莫愁与王孙的真情,一方面为人心的险恶,还有一方面为渺小的个体在命运肆虐前的无奈。莫愁遇到了一个最该遇到又最不该遇到的人,对爱的渴望和对爱的绝望一直死死缠住她,当绝望到了顶点,似乎只有这片黑乎乎的湖水才能保留一点爱的最后尊严了。

宾馆门前矗立的莫愁石像提醒我,此莫愁非彼莫愁。越剧中的莫愁生活在明代,而在我脚边这个湖里打过鱼的莫愁,已在历史里生活了两千多年。战国时期,钟祥的文化氛围特别浓,宋玉和莫愁就是这方水土养育的杰出人物。莫愁卢姓,出身渔家,天生丽质,嗓音天成。歌喉一启,湖里的游鱼全部呆头呆脑地浮出水面,荷花也比别的地方开得更鲜艳更长久。《阳春白雪》是古代高雅艺术的代名词,而唱红这两支曲子的,就是莫愁。据说,她到南京演出,因其德艺双馨,南京人就把“横塘”命名为“莫愁湖”以作纪念。又因为后来的人把 “石城”误当作了南京的别称“石头城”,才造成了“莫愁是南京人”这个历史的误会。莫愁有着与其天籁之声相一致的纯净心灵,歌唱家生涯或许很风光,家乡的湖光山色让她更亲切。当她回到沧浪湖畔时,家乡父老用简朴而热烈的仪式欢迎她:“家家迎莫愁,人人说莫愁。莫愁歌一字,恰恰印心头”。她的理想很简单,只想在劳作之余自自然然的唱歌,和心爱的人一起在男耕女织的生活中终老。然而,作为一个“人”来讲,她与越剧《莫愁女》中的莫愁一样,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楚襄王把她的恋人发配边疆,把她召进宫中要纳为嫔妃。她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白雪楼上纵身一跃,投进了冰冷的湖水。我想,当她跃入湖水之前,是不是最后唱了一曲《白雪》,而那天一定也如今天般漫天飞雪。

另一位莫愁似乎远比她们要幸福。“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给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候。卢家楠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这是梁武帝萧衍的《莫愁女》诗,诗很出名。从诗意看,这位莫愁女是洛阳人,十五岁时就嫁到了卢家,日子过得非常富足。可是,她过得并不快乐,“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就足以折射出她的心情了。

不知不觉已走到南边的湖岸,一座鸟巢式的建筑突兀在眼前,将我的思绪一下子截断。突然想到,古往今来文学、影视作品里叫“莫愁”的女子何其多也,用郭沫若的话来说“古有女儿莫愁,莫愁那地不愁”。莫愁女或许真的只是一个传说而已,但在这世上,传说往往比现实更让人看清事物的内在。莫愁是不可寻的,却又无处不在。这样想着,不禁打了个冷战。回头看看足迹,已经快被飞雪掩盖住了。

邂逅曾侯乙

这是一个宁静的普通秋日。阳光明媚,微风不起,落叶未飘。一行人坐在旅行车里,向随州城西两公里外的曾侯乙墓进发。

车内的场景司空见惯,有人高谈着荤素夹杂的段子,有的人昏昏欲睡,有人望着车窗外发呆。对于将要到达的地方,很多人其实并不关心,那只不过是一段计划外的景点而已。别人都看过了,我们既然来到了这个城市,当然也要看。来过了,看过了,再议论一番,然后再渐渐地淡忘,就像我们遇到的一些人、一些事一样。

车爬上一个小山岗,赫然发现这里居然是一个军事单位,看那些标牌,应该是一个军械修造所。这个小山岗叫擂鼓墩,想必曾侯乙当年就在这个地方俯瞰原野苍茫,擂起咚咚战鼓操练将士。强大的楚国虎视眈眈,如果不操练出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以曾国之小恐怕早就被鲸吞蚕食了。我在想,曾侯乙作为一国之君,他大约做梦都没想到若干年后会有一个当代的军事单位无意之中看护了他,而且竟然还是造枪炮的。清悦的编钟声里,我们可以想象他睡得是怎样的恬静和悠然。

大家在讲解员的带领下进入曾侯乙墓展厅,例行公事地绕着墓室转了一圈。举世闻名的曾侯乙双音编钟就是在这个墓室里出土的。游客们似乎对这不太感兴趣,他们津津乐道的是棺椁之大,以及那些殉葬的女子。然后,就到展厅外去拍照留影,证明曾到此一游。我在阴气沉沉的展厅里多呆了会,在记忆里搜寻听到过的那些编钟乐曲,同时试图还原曾侯乙的生活空间。当然,这是徒劳无益的,朱世慧主演的京剧《曾侯乙》,已经把曾侯乙的形象固定在我脑海里,虽然我知道他不应该是这样的长相。

走出展厅,继续在记忆中敲打编钟的节奏,突然听到朋友们兴奋的声音:看,真像!接着,几双眼睛就把光聚到了我身上。我莫明其妙,有人把我拉到了一尊雕像旁边,随后就是相机快门的“咔咔”声,这时我才发现身边的那尊铜像是曾侯乙先生。朋友把相机端过来,指着相片对我说,你看你和曾侯乙长得多么像,特别是鼻子。我正要比较,手机铃声响起,是几百里之外的单位打来的,问我某个公文写好没有的。接着,又是一条短信,问我论坛一个帖子应该如何处理。于是,我不由生出些感叹,曾侯乙穷尽毕生精力钻研双音编钟,但后世的这些人们,好像更关心的是他的宫闱秘事。而我此时试图与他的编钟之音做一个交流,却被人拉来与他的外貌做比较,被音乐之外的事关注着。不同的是,他在陈列的地方活着,我在活着的地方被陈列;相同的是,被陈列的永远只是躯壳,并不会有多少人真正试图了解躯壳之内的灵魂。

擂鼓墩下即是随州市博物馆。馆里有一套复制的编钟供游人试敲感受。我拿起小槌,敲了一句《梅花三弄》的旋律。这里也有一尊曾侯乙的铜像,我发现和我还真有几分相似。在公元2014年的秋天,我与2500年前的曾侯乙有了这样的一次交流。这时我纠正了自己的一个判断,曾侯乙在擂鼓墩上面擂响的并不是战鼓,而是钟鼓,于是默念起《诗经》中的三句:鼓钟将将,淮水汤汤,忧心且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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