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阅读札记五则

2014-11-26 17:06老范行军
广州文艺 2014年11期
关键词:老人与海海明威狮子

老范行军 作家。企业培训师。首创汉字里的“职场道”和“管理课”。长期在媒体发表管理文章、名家对话、散文随笔。已经出版《欲·动》、《大师基因》、《大牌密码:48个顶级名牌经营实录》、《职场道:汉字里的成功密码》等文学和管理著作十余部。

独 自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平底小帆船上钓鱼的老人,这一回已去了八十四天,没逮上一条鱼。

这是欧内斯特·海明威中篇小说《老人与海》的第一句。很平常。它远不及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篇诡谲非凡:“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下午。”但是,在你读过了海明威的很多作品之后,尤其有了坎坷的人生经历之后——这一句里的几个“关键词”就会像冬日深夜走在荒寂的街上,突然有盏路灯亮了,脚下的路不再黯然——你的眼睛也能看得更远了。

此刻,从“独自”开始。

“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个“独自”悄然揭示了人生的孤独之旅。

你5岁的时候,独自在家,看完了小人书,涂鸦了好几张纸,也喝了水,还睡了一觉,天黑了下来,你趴在窗台上,眼睛巴望着窗外,等着妈妈回来。

你16岁的时候,独自挑战一个大块头,他在学校门口骂你是臭狗屎。在那个僻静的街道,你被打成了落花流水,躲回家里,包扎伤口。

你21岁的时候,独自躺在上铺,你病了,眼看着寝室的同学去登山看枫叶。

你28岁的时候,独自徘徊在河边,没有月亮,没有花香,因为恋人离你而去。

你35岁的时候,独自离家出走,只在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你只带了一点点钱。你把钥匙放在背包里最安全的地方。你的腰里别着一把刀。

……许多时候,人都是“独自”上路的,服从内心的呼唤,一路走下去,加快脚步,默默地。独自上路并非偏执,抑或拿孤癖标榜孤独,而是心灵的一种渴念自己也不知晓它的出处——它潜伏在某个角落,发出微弱的光,隐隐约约,昭示着,牵引着。圣地亚哥老人坚持远离岸滩撒网打鱼,相信“明天会是一个好日子”,第二天也就早早出发了。在海上,他一直很孤独。“往年他独自呆着时曾唱歌来着,有时候在夜里唱,那是在小渔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掌舵的事”。现在,他必须独自一人。当他靠岸了,也是“没有人来帮他的忙,他只好跨出船来,独立把它尽量拖上岸滩,紧系在一块岩石上”。

海明威作品中的很多人物都习惯“独自”行动。

《大双心河》中的尼克始终“独自”一人——独自下了火车,独自背上沉重的行囊走路,独自宿营,独自做饭,独自钓鱼,又独自“回营地去”。

再看《两代父子》中的一段对话——

“我到几岁上才可以拿到一把猎枪,独自个去打猎呀?”

“十二岁吧,如果到时我看你做事小心的话。”

“但愿我现在就有十二岁了。”

小孩子渴望“独自个去打猎”,而老人在那片汪洋之中,也不得不独自一人,面对一场挑战——

现在正是独自一个人,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却在跟一条比他曾见过、曾听说过的更大的鱼紧拴在一起,而他的左手依旧拳曲着,像紧抓着的鹰爪。

有些时候,独自是迫不得已的,除了忍受,别无先择。正如《丧钟为谁而鸣》中那位可敬的老头安塞尔莫,“经常独自一个人呆着的”。

海明威也是常常独自:1933年2月27日,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抱怨:“结果老爸还得独自在古巴打鱼。”同年7月26日,他在给编辑麦克斯威尔·潘金斯的信中如此调侃:“可怜的老海明威,虚弱的老人。墨西哥湾流太阳下的九十九天,五十条剑鱼。一天七条,六十五分钟内一条四百六十八磅的鱼,独自一人,没人可以帮我。”

1959年,A.E.·霍契勒与海明威一起游历了西班牙。日后他在《爸爸海明威》一书里描写了这样一个场景——

迷雾重重,毕尔巴鄂街道闪耀着折射的光辉。我望着欧内斯特,他翻起战壕雨衣的翻领遮雨。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好像刚在医院里告别他死去的凯瑟琳·巴克莱,陪同亨利中尉走在洛桑的人行道上。

海明威修改了39遍结尾的《永别了,武器》的最后,是这样的——

我走到病房门口。

“你现在不能进去。”一个护士说。

“不,我能进。”我说。

“你还不能进来。”

“你给我出去。”我说,“那位也出去。”

但是,我就是把她们都赶了出去,关了门,熄了灯,也丝毫没用。那就想跟石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走出去,离开了医院,在雨中走回旅馆。

1972年,美国一家出版社将海明威以尼克·亚当斯为主人公的24篇小说集结出版,取名《尼克·亚当斯故事集》,其中的第二部就叫“他独自”。

是的,独自。

30岁的耶稣独自栖身荒野40天,他说:“人,生活不只靠食物。”

30岁的查拉图斯特拉独自栖身荒野10年——还记得10年之后当他遇见一个白发老人时那老人的话吧,“想当年你把你的灰搬到山上去;今天你是要把你的火带到山谷里去吗”?

查拉图斯特拉独自下山……

经历了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奥德修斯“在广阔的大海上身受无数的苦难”,最后独自返乡。

1728年3月14日,卢梭决定离开日内瓦,不再跟着那位喜欢拿着鞭子惩罚他的雕塑匠做学徒了——他,独自一人开始流浪生活,这一年他尚未满16岁。历史学家威尔·杜兰说他“囊空如洗,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外,别无他物”。

此刻,我眺望窗外——在那条熟悉的路上,有个男人,正独自走着——他,是你吗?

独自是一种选择。

独自是一种风格。endprint

独自是一种背叛。

独自是一种自由。

独自是一种活法。

独自是一种存在。

独自是一种具有审美意义的个人主义。

独自是一种仪式——独处悲伤,无需抚慰,保持着默默的尊严。

独自是一种成长——因一时的怯弱,也因一时的强大。

独自是一种诗意:寂寞的,眼泪的,冥想的,仰望星空的,静水之旁的……

饥饿是良好的磨炼

饿的滋味不好受。

即使神一样的希腊军队将领之一、伊塔卡王奥德修斯返乡途中来到费埃克斯人的国土,向其国王讲述自己千难万险的过程中,都忍不住请求主人——

还是请让我先用餐。

无论什么都不及可憎的腹中饥饿

更令人难忍……

荷马史诗中的男神和女神都算得上是吃货,且以肉类为主食;凡人中的奥德修斯们也是一样——我就没看见他们吃过青菜。也许,古人们的劳作与战斗过于消耗体力,小葱拌豆腐或是蒜蓉茼蒿尽管绿色却不如大鱼大肉扛饿。

海明威塑造的人物中,有些男女继承了荷马史诗中那些神和人的胃口:饿感十足。试看——

《伊甸园》:戴维和凯瑟琳在早上“又做了一次爱。事后觉得饿得慌,竟以为会活不到吃早饭的时候”。可是,当他们吃上了早餐,且“吃得不错”,可还“老是觉得饿”。于是,“他们饿得想赶紧吃午饭”了。

《岛在湾流中》:托马斯·赫德森觉得肚子饿得厉害,“他想起来了,自从船离开海法以后,他肚子里就老是觉得饿”。

《过河入林》:早上,上校与雷娜塔一起散步。上校问,“你一定饿慌了吧”?她老老实实地说,“非常饿”。当两人坐在餐厅之后,雷娜塔进一步说:“饿极了,我想。”

饿。饿。饿。

于是,吃东西也就成了海明威塑造人物的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尤其在《太阳照常升起》里,一群“迷惘的一代”从法国的巴黎到西班牙的潘普洛纳,一路大吃二喝直达“奔牛节”。他们不吃东西仿佛世界都空虚了似的。当然要吃。当然,当海明威的目光看到了墨西哥湾流的那片海水,笔下的圣地亚哥老人也不能例外——

我一定要记住,天亮后就吃那条金枪鱼。

老人叮嘱自己,而且是不断地,“现在,我该吃小金枪鱼了”。老人的自言自语就像一个贪吃的小孩。很难理解。可是,一旦了解了海明威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巴黎生活,虽说不上饥寒交迫,却也是勒紧裤腰带的,就理解了——他又是把自己曾经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况移植到了人物身上。正如他所言:“若你打算成为作家,迟早会把所有你经历的人、事物拿来写。去过的地方、欺骗你的人、气候、跟你上过床的女人、你的成功或者失败,以及你误以为世界为你而造、能如你所愿的那些可笑片段。”海明威对巴黎的卢森堡公园尤其难以忘怀,“因为它叫我不挨饿”。他的回忆录《流动的盛宴》中有一段记述令人忍俊不禁——

在晚饭锅里空荡荡的日子里,我就把当时一岁多的儿子邦比放在婴儿车上,推到公园里。那里经常有一个警察执勤,不过我知道他在四点多钟总要到公园对门一家酒吧间里喝一杯。我就在这个时候带着邦比先生出场——还带着一口袋喂鸽子的玉米。我坐在凳子上,假装是推婴儿车的鸽子爱好者,搜寻鸽子群里眼睛明亮、稍微肥一些的。卢森堡以它漂亮的鸽子而闻名。选好之后,事情就简单了。先用玉米把牺牲品勾引过来,然后捉住它,掐住脖子,飞快地把它塞到邦比先生的毛毯下面。那一个冬天,我们吃鸽子肉吃得都有点腻了,但我们确实填饱了肚皮。邦比是个多乖的孩子呀!他表现得规规矩矩,一次也没有干扰我的行动。

饿的滋味是最大的滋味。

饿个一顿两顿的问题不大。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恐怖了。小的时候贪玩,不到饭时肚子就欢叫了,不可能找到吃的东西,只有老实地躺在床上抱着小人书啃,故事是可以当馍馍的。上了中学了,放学晚,饿感偷袭之时就是偷偷把书包里的课外书掏出来咀嚼——保尔·柯察金、基督山伯爵、于连、冉阿让——他们也是最有营养的面包。再再的后来,下顿饭如果远在山西或是湖北,茶几上的报刊广告常常可以对上胃口。但是,美食、酒店之类的必须绕过,只盯住那些不引起胃肠蠕动的,例如房地产、医院、家电、培训;旅游的最佳,前景光明,宁静致远;美容的也不赖,美女暧昧致使一时想入非非——另一种饿呀——活该。

还是海明威,绝对不肯白白挨饿。于是,他将如何对付饿,上升到了理念高度,他说:“每逢你不得不减少饮食的时候,你必须好好控制住自己,这样你就不会变得整天地想着肚子饿了。饥饿是良好的磨炼,你能从中学到东西。”海明威绝顶聪明,他把理论与实践结合得也很好,瞧瞧——

在巴黎,你如果吃得不够饱,就会感到饥肠辘辘,因为所有的面包房在橱窗里都摆着那些好的东西,而且人们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桌边吃喝,因此你既能看到又能闻到食品。

呵呵,闭上眼睛,立刻就见海明威躲避那些香喷喷的街道而狼狈逃窜的窘样。不过,他也能画饼充饥。这天,他走进卢森堡博物馆时,有了新发现——

如果你腹内空空、饿得发慌,那些名花就都显得更加鲜明,更加清晰也更加美了。我学会更深刻地理解塞尚,真正弄明白他是怎么创作那些风景画的,正是在我饥饿的时候……他画画的时候也是挨着饿的吧。

饥饿有利于思考,这倒是真的。我还没听说哪位大神前胸贴后背了,还口若悬河唾沫滔天的。饥饿令人沉默,少动,不会轻举妄动,集中而专注。至于是不是还能握住笔来画画,就不清楚了。海明威站在那里又想了,“塞尚大概是在一种不同的方面感到饥饿吧”,这话,想象的空间就大了。如何理解?饿的时候去看塞尚吧,也许能找到答案。

饿,在巴黎,让海明威刻骨难忘。他不会轻易放弃人生的这种体验——

当你25岁的时候,而且生就一副重量级拳击手的身材,少吃一顿饭能使你感到非常饥饿。但是这样也使你所有的感官变得敏锐,我才发现我笔下的那些人物中有很多都具有极强的胃口并且对食物怀着极大的爱好和欲望,并且大多数都期待着能喝上一杯。endprint

正是。

《大双心河》里的尼克与海明威在巴黎时的年龄相仿,他的饿仿佛就是海明威饿的形象附体——

现在他饿了。

尼克饿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饿过。他打开一听青豆猪肉和一听意大利实心面,把它们倒进平底炒锅里……他开始生火。

他已经饿极了。

尼克做好了食物之后就狼吞虎咽起来,最后“把盘子刮得干干净净”。

没有挨过饿的人不会理解舔盘子的惬意。那不是怕浪费,而是从身体到灵魂的一种满足,情不自禁。

好了,现在回到那片海域吧——这个时候,老人也“拿起半条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味道嘛“倒并不难吃”。所以,老人叮嘱自己——

好好儿咀嚼,他想,把汁水都咽下去。如果加上一点酸橙或者柠檬或者盐,味道可不会坏。

有意思吧。没有吃的,能吃上嘴的东西胜过山珍海味;一旦吃到嘴了,就容易挑三拣四,想着再有一点“酸橙”、“柠檬”、“盐”会更好。

人,没有满足的时候。

从这一点来说,海明威的话是对的:饥饿是良好的磨炼。

人类的历史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忍饥挨饿,饱食者有意无意缺席一两次饭局,往大了说可以唤起对岁月的缅怀,往小了说能够清胃净肠增加食欲,终究不是坏事;而饿的时候如能联想到世界的某个城市或村落尚有饥寒交迫的同类,继而唤起同情并肩负慈善之举,饿就是成全了善事了。

就今天吧,饿一顿,如何?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没有这句话,《老人与海》堪称完美。这句话出现之前,海明威的叙述冷静从容,不动声色,随着老人与鲨鱼的较量到了紧要关头,他坐不住了,“越过”老人的头顶说出了这句名言——

“然而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他想。“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

如果你曾因这句话热血沸腾,一点不奇怪。我就曾把它认认真真地抄在日记上。可以说,这句话是这部小说被人们引用次数最多的一句话了。

但是,我敢说,这是一句伟大的败笔。

说其败笔——海明威不应该“替”小说人物说话。

说其伟大——老人在与鲨鱼进行殊死搏斗之时,需要鼓劲。

记住这句话,在小说之外,在生死关头。

此刻,想起另一本书《危险的夏天》,这是海明威继《死在午后》的第二本“斗牛专书”。其中有一段描写令人难忘。

斗牛士安东尼奥用了一个闪避动作从后面引着牛冲过来时,牛的右后蹄滑了一下,牛突然倾斜过来,右角正好刺进了他的左半面屁股。“没有比那个部位更缺乏浪漫性、更危险的地方可刺了”。这一刺使他的“身体离开了地面。不过他后来两脚着地并没有倒下”。血流出来了。大家都看到了牛角刺伤的严重性,救援就此展开。他的哥哥、经纪人和助手紧紧抓住他,想撑住他,送他到治疗室。他在一阵忿怒中挣脱开了所有人,再一次走到牛的面前,“十分忿怒,血流如注”。他果断行动,“瞄准了肩胛骨之间顶上的那个死亡穴,极为准确地刺进去,然后从牛角上抽出来。随后,他面对着牛抬起了一只手,命令牛倒下——随着他放在它体内的死亡倒下”。

他站在那儿流血,不许任何人碰他,直到牛摇晃了一下,反倒在地上。他仍旧站在那儿流血……

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这是安东尼奥,一个斗牛士用流血和疼痛所做的诠释。

一个少年问:“你预先考虑到失败吗?”

海明威答:“你如果预先考虑到失败,你就会失败。当然,你们知道,如果失败了,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你得计划好退路——如果你不计划,那是不明智。那个拳击手乔·路易斯说的好……你可以躲开,但是你不能藏起来。”

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

你知道海明威为什么喜欢这句话吗?

一九五一年春天的一个深夜,在瞭望山庄,海明威来到A.E.霍契勒的房间。他“带着一个夹板,金属夹里面夹着一大摞手稿。他有点踌躇,几乎是坐立不安”。

“想叫你读点东西……玛丽一晚上就把它读完了;清早见面时,她说她原谅我做过的一切,还叫我看她膀子上的鸡皮疙瘩。作为作家,我总算获得了大赦。我希望我不会因为自己家里人喜欢它,就傻乎乎地认为自己写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所以我请你读一下——明天早晨,我们坦率地谈谈。”

海明威放下手稿,突然就走开了。

霍契勒上了床,打开电灯,立刻看起来。他看到标题是用墨水写的:《老人与海》。他一口气看完,获得了“一生读书经历中最大的一次心灵震撼”。

第二天早晨,作家和读者交流了看法。

海明威:“这本书的核心是我所熟知的一句最古老的双重格言。”

霍契勒:“什么是双重格言?”

海明威:“这种格言顺着说或反过来说都一样。这句格言是: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霍契勒:“人可以被打败,但不会被毁灭。”

海明威:“是的,反过来说便是这样,但我总更乐意相信人是打不败的。”

海明威太相信这句话了,同样相信这句话也可以从圣地亚哥老人的嘴里说出来。显然,他高估了一个渔夫的思想——于是,这句格言在小说里就像人正在咀嚼一口香喷喷的米饭时被硌牙了,好在不算太严重。

后来,玛丽告诉霍契勒,“她天天为《老人与海》打字,与欧内斯特其他的作品相比,这部手稿一开始就写得工工整整。这么多页全没有欧内斯特通常所做的密密麻麻的修改”。这是作者对自己作品充满信心的体现。

海明威在创造《老人与海》之前,因为《过河入林》被评论界批评为糟糕之作而恼火。《纽约客》上就有E.B.怀特的讽刺性文章《过街入烤肉店》。海明威针锋相对:“越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就越是容易模仿。这种效仿文章就如同小便池墙上的无聊文字。”自然,反击的时候他忘了,当年在巴黎,他竟不顾妻子哈德莉和一些好友的劝阻,发表了小说《春潮》——戏仿自己文学路上指路人安德森的《小城畸人》,两人的友情戛然而止。endprint

众多讨伐《过河入林》的声音并没有妨碍一个人对这部小说的赞誉,只可惜,海明威无法看到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对《过河入林》的推崇——

我倒觉得他最迷人最人性的作品就是他最不成功的长篇小说:《过河入林》。就像他本人透露的,这原本是一篇短篇小说,不料误打误撞成了长篇小说,很难理解以他如此卓越的技巧,会出现这么多结构上的缺失和方法上的错误,极不自然,甚至矫揉造作的对话,竟然出自文学史上的巨匠之一。此书在1950年出版,遭到严厉批评,但这些书评是错误的。海明威深感伤痛,从哈瓦那发了一封措词激烈的电报来为自己辩护,像他这种地位的作家,这么做似乎有损颜面。这不只是他最好的作品,也是最具个人色彩的长篇小说。他在某一秋天的黎明写下此书,对过往那些一去不回的岁月带着强烈的怀念,也强烈地预感到自己没几年好活了。他过去的作品尽管美丽而温柔,却没有注入多少个人色彩,或清晰传达他作品和人生最根本的情怀:胜利之无用。书中主角的死亡表面上平静而自然,其实变相预示了海明威后来以自杀终结自己的一生。

塞内镇被焚毁了,那一带土地被烧遍了,换了模样,可是这没有关系。不可能什么都被烧毁的。他明白这一点。

尼克明白了这一点,你明白了吗——不可能什么都被烧毁的。我相信你是明白了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再读一篇《大双心河》,如有时间把《尼克·亚当斯故事集》再看一遍,再好不过。

超 脱

大鱼只剩下脊骨了,鲨鱼也撤退了。这个时候,老人没有懊恼、沮丧,认清自己“终于给打垮了,没法补救”了之后,回到船艄,动作轻松而果断——

把麻袋在肩上围好,使小船顺着航线驶去。这时航行得很轻松,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此刻超脱了这一切,只顾尽可能出色而明智地把小帆船驶回他家乡的港口。

小帆船这时驶起来多么轻松,多么出色——这是老人心情的真实反映。之所以如此,因为“除了掌舵之外他什么都不理睬”了,他“超脱了这一切”——放下了大鱼,放下了鲨鱼,也放下了作为渔夫要杀死大鱼的尊严。

你,何时放下?

我,何时放下?

《过河入林》里,雷娜塔送给坎特韦尔上校一个非常贵重的祖传方形绿翡翠。上校总是想还给她,他一直认为“我很富有”。他对雷娜塔说,要把绿翡翠“当着大家的面,放在这块亚麻桌布上”。

“不,你不会。”她说,“因为你已经爱上了它。”

“我会把任何一样我喜欢的东西从你见过的最高悬崖上抛下,而且不等听到它落地弹起的声音就转身离开。”

上校没有“占有”那块绿翡翠,他嘱咐别人在他死后转交给雷娜塔。

上校是个过来人,知道自己不能拥有的是什么。他与雷娜塔再次见面时,又对她说“别忘了提醒我把翡翠还给你”。

“请别这么狠心。”

“我们俩都很珍惜我们伟大而崇高的爱情,可我也同样看重自己的那一点点体面,我不能要了一样丢了另一样。”

上校说“我不能要了一样丢了另一样”,也可以理解为“我不能什么都要”,或者说“我什么都要了就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上校是个明白人。

杰克也是个明白人,他对布蕾特说:“你要是总提起它,就是失去它了。”当然,《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明白人不是很多。

霍契勒回忆1954年与海明威在威尼斯的一次聊天时说:“欧内斯特总是把自己的财物送给别人,以此来确保自己不为财物所支配。除了打猎用具和油画以外,他只保留很少有价值的东西。”

海明威很清楚:“你能把一件物品送给别人,你才算是拥有它。”

不错。我们对珠宝,对爱情,对尊严,对生命……取舍有度,方可“超脱”。

遗憾的是,海明威留下了一件不该留下的东西——那是一个圣诞节,他收到母亲邮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他父亲自杀用的手枪。她的母亲还在一张卡片上写着,认为他愿意保存它。多年以后,海明威对朋友说:“我不知道这是预兆,还是预言。”

朋友问:“你为什么要自杀呢?”

海明威回答:“一个人快到62岁了,他想到他没法写作他许诺过的书和小说,你看他会怎么办?也没法做在他身体好的日子里许诺过的其他事情。

“……最好的是我以前写的,可是现在我不能完成了。”

“……我不能按照我的生活方式,生存是不可能的……那就是我一直以来生活的方式,那就是我必须生活的方式——要么不活。”

根据玛丽回忆:那一天清晨,家里发生了猎枪的响声,她跑下楼来。她说,欧内斯特正在擦猎枪,猎枪突然走火,射死了他。

而在此前的一天,在几个人要接海明威去医院的时候,他“打开房门,突然在别人没有来得及以前,砰的一声把它关上并且上了门闩。一个人跑到另外一个房门,冲了进去,发现他站在枪架旁,手里拿着猎枪,正向枪膛里装子弹……”

枪响的那一天是1962年7月2日。

时间往回走到1928年12月26日,克拉伦斯·海明威开枪自杀,所用的枪支正是海明威爱戴的祖父在内战时期携带的32口径手枪。海明威安葬了父亲,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伊利诺斯州的那个橡树园小镇。

预言结束了。

但,太阳照常升起。杰克这样反思——

也许你一路走来,确实学到了点东西。我不在乎学到的到底是什么,我只想知道我如何在其中生活。也许在你懂得了如何在其中生活的时候,也就明白你学到的到底是什么。

关于生活,1961年1月16日,海明威在美国的罗彻斯特给儿子帕特里克的信中说,“我认为生活中的每一个小片段并不一定非常完美,却是我们生命长河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endprint

还是关于生活,1926年12月7日,海明威在写给麦克斯威尔·潘金斯的信中说:“不管怎样,对我来说生活、各种地方以及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巨大诱惑,我很想找时间融入到它们当中……我认识一些很不错的人,即便他们将要走进坟墓了,他们还努力想在人生旅途中上演一场很美妙的表演。”

可以说,你和我,还有街边上正在赶路的人、河边上正在徘徊的人、车站上正在候车的人、山顶上正在休息准备下山的人、病床上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艰难呼吸的正在等待第二次手术的人、刚刚离婚又站在结婚仪式上正为别人主持婚礼的人……我们大家,都是在“人生旅途中上演一场很美妙的表演”。因为我们是主角,没有替身。

时间过去了10年,1936年的一天,在古巴,海明威当着玛莎——后来成为他第三任妻子和一些人朋友的面说:“生活比死亡要艰难得多,要是写作比生活更艰难的话,那就糟了。”这话你有何感想?从你紧锁的眉头上可以看出,你正在体味生活的艰难。在你四处奔波有时甚至是流浪的时候,你有一种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局外人,在车水马龙与灯红酒绿的边缘,在远山与麦田的边缘——连个配角都不配。好在,你没有转身。那就面对吧。

面对。

在事情变得最糟、最无助的时候,你只需继续往前走就行了。

上面的这句话,源自1929年9月13日海明威在法国的昂代写给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信。在信中,他还告诫好朋友要有信心,要相信自己的才华,专心创作,“每个人都会失去所有的光彩——我们不是桃子,并不意味着你会腐烂。一支用得磨损并失去了原来光环的枪才是好枪。马鞍也是如此。人更是如此”。

是的,要放弃,还不容易吗。

是的,想死,不是更简单吗。

其实,生活就是一次次的出海。记住圣地亚哥老人的话吧,“海里有我们的朋友,也有我们的敌人。还有床……”

此刻——

他感觉到已经在湾流中行驶,看得见沿岸那些海滨住宅区的灯光了。他知道此刻到了什么地方,回家不在话下了。

老人正梦见狮子

狮子是《老人与海》的魂。

狮子在高处。

在大路另一头的窝棚里,老人又睡着了。他的脸依旧朝下躺着。男孩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老人因为“出海太远了”而感叹自己“被打败了”,狮子的再一次到来正是时候。狮子乃兽中之王,是力量,是尊严——没有抛弃受伤的老人,从他少年时看见的那头狮子开始,它就始终是他精神世界里的那个最为生动的姿态:它雄壮,它威武;猎物在它的爪子之下;它的目光里有着太阳、草原和远处的山峦。

这一次,它轻轻地走来。

认识狮子就要走近乞力马扎罗,那是海明威的“非洲的青山”——

我热爱这个地区,我有一种在家里的感觉,如果某人对他出生之地以外的一个地方有一种如在家里的感觉,这就是他注定该去的地方。

这个地方永远传来狮子的吼声,不会面对枪口倒下的呐喊。

在《曙光示真》中,海明威不时地会为妻子玛丽杀死了一头巨大的狮子而黯然神伤,他仿佛自己成了那头狮子,倒在草丛,看不见了黛青色的远山和高处的雄鹰。可是就在最后,又传来了新的狮子的叫声——“那头狮子在离营地很近的地方吼叫”,它“近在咫尺”,又“穿过营地”跑远了。

我听着它渐渐远去,然后又睡着了。

这样的一句话结束之后,书也结束了——结束得安静极了,安静得可以听见狮子跑远了,跑到了乞力马扎罗山下,可是,它又跑了回来,慢慢地,由远至近,浑身燃烧着太阳的光芒,脚步踩在那片古老而旺盛的土地上的鼓点——再一细听,便听到了老人正在梦着的那头狮子蜿蜒不尽的血脉里,流淌着的正是它的血缘之河……

那,还有一头狮子——查拉图斯特拉的狮子——他“醒了”,“从床上一跃而起,束好腰带,走出自己的洞穴”——

当他用手上下左右一阵乱抓,要驱散那些温柔的鸟儿时,看哪,发生了更稀奇的事:他的手竟不知不觉地伸到一团厚实而温暖的毛发里了,而同时,他面前响起一声吼叫,——一声柔和而悠长的狮吼。

那,还有一头狮子——雨王亨德森的狮子——这个美国的养猪百万富翁经历了非洲的探险之后,开始返乡,怀抱着冒死带回来的幼狮,“它经过了种种苦难活下来了,正在迅速成长”。亨德森乘坐的飞机在加拿大东部的纽芬兰做中途加油。纽芬兰——New-found-land——新发现的陆地——这一细节无疑暗示了亨德森的精神苏醒,并抵达了一个新的境界,而带回来的那头幼狮自是他“欣喜的一部分”,他的生活世界将剔除那些哼哼唧唧的猪们了。由此,谁还能怀疑他的一个梦——成为“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梦是愿望之达成。想做什么梦、做了什么梦联系着一个人太多的心思,隐秘,深藏不露。

老人正梦见狮子。

你正在梦见什么?

你梦见远山和远行者的背影了吗?

你梦见奔跑的骏马和纯白如雪的羊群了吗?

你梦见童年的伙伴跌倒了流出的血了吗?

你梦见家乡的池塘和泥泞的小路了吗?

你梦见第一次离开家门都有谁送你去的火车站了吗?

你梦见迷路的那回天上的星星也在流浪了吗?

你梦见求学的门口那把上了锈的锁头旁长出一棵细草了吗?

你梦见父亲疲惫而坚挺的脊背了吗?

你梦见多病的母亲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绵绵秋雨了吗?

你梦见初恋的那张脸和阳光下的眼泪了吗?

你梦见分手的那条路没有车站那晚仿佛走了一生吗?

你梦见屈原和他的汨罗江了吗?

你梦见查拉图斯特拉走下山时带着的那把火了吗?

你梦见圣地亚哥和男孩一起出海了而在岸边等待着他们回家的海明威了吗?

……老人正梦见狮子。

这个梦因为有了男孩“守着”,这个梦也属于男孩——新生的力量,更属于海明威——一个受过苦的并时常有着疼痛的人。但是,他通过创造,不是创作,是创造《老人与海》疗救了伤痛、价值观和对自然的看法,进而也疗救了我们,并使得狮子永生。

此刻,你梦见了狮子吗?

实习编辑 刘 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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