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夜

2014-11-27 01:55张学东
山花 2014年21期

张学东

约莫午夜两点半光景。疲疲沓沓的沈越从值班室回到自己的住所。之所以称之为住所,因为这只是暂时租下的房子,他的家并不在这座城市,如大多数背井离乡的年轻人那样,三年前大学毕业后他几经辗转,算是在城里谋到报社这份工作。可小报记者的苦累程度,是当初刚走出校园的他难以想象的,一个跑社会新闻的年青人,简直像剧团里跑龙套的,整日里忙得团团转,只要一接到上面的任务,便像是被拧紧了发条的钟,刻不容缓马不停蹄赶赴第一现场,大到像凶杀、爆炸、车祸、盗窃、火灾、抢劫、自杀、殴斗、抓捕等事发地点,小到什么市场商贩哄抬物价啦欺买欺卖啦,邻里口角争执不休啦,还有婆媳之间关系不睦啦,总之,一切可以赚取读者眼球率的突发社会事件,他们都会像馋猫嗅到鱼腥味,第一时间扑上去,不停地拍照、询问、观察、录音、笔记,即便是夜里做场梦,也片刻不得消停,得绞尽脑汁捣鼓出一篇应景的新闻稿来。没办法啊,都是逼的,要想在报社站稳脚跟,保质保量完成每月的基本稿件指标,不被头头们冷言斥责,就得像只陀螺滴溜溜旋个不停。难怪大伙在手机段子里戏谑记者:睡得比狗晚,起得比猫早,跑得比驴快,挣得比鸡(妓)少……

此时的沈越多少有些迷迷瞪瞪的,写了改改了改,自己的两篇稿子总算通过了,等明天一早见报就万事大吉了。每每这种时候,他总有种披星戴月不辞劳苦的慨叹。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为谁而奔波忙碌,更不清楚那些被印刷成铅字的纸片,对别人有何益处,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只是他那紧绷着的神经,总算可以暂时松弛一会儿,就像主任手中那根一直抽打他这只小陀螺的皮鞭,终于不再高高举起。

夏日的夜空通常不是纯黑的,看上去晕晕乎乎,泛着迷蒙的红光,类似于干红葡萄酒所特有的色泽,显出些许暧昧的味道。沈越骑着上月刚买的那辆电动车,跟夜猫子无二,无声无息驶至小区门口。为买这辆车他很是咬了咬牙的,平日早出晚归,经常赶不上公交,夜间打出租也不易,且贵得要死,合计来合计去,还是狠下心花一个来月工资,买了这辆代步工具。眼瞅着那些有钱的人都开宝马坐奔驰,他也就只能凑合着开开这种小玩意,两只轮子总是比两条腿快得多。此外,当然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理由,那就是为了他能更方便地接送女朋友。他跟现在的女友晓蕾是大四那年认识的,毕业后一直藕断丝连来往着,彼此的关系也悄然从校友朝着男女方面过渡。今年的情人节那天,他特意买了一束红玫瑰花送给她,她接受是接受了,不过当时晓蕾有点儿狡黠地说,礼物可以收下,不过我可不是你的哪门子情人哟。那晚他没有反驳她,一来怕败坏了浪漫愉快的气氛,二者人家晓蕾好像说得不无道理,她当然不是他的情人,而是正儿八经的对象,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该是他未来的妻子。情人这玩意,不是谁都能拥有的,那得看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势,否则,哪个女人吃疯了,肯做你的情人?换言之,就算你有情人,那也注定养不久的,她们迟早还会跟更有钱有势的男人跑掉的。

小区大门早上锁了,靠近门房的那扇便门好像也上了铁闩,门房里闪着灰蓝色荧光,看门人该在里面看电视吧,或者,早在那打上盹儿了,只是还开着电视虚张声势。沈越还没来得及停下车去叩门,突然,就从小区内飞也似地窜出一只黑影——说黑影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情形太不可思议,容不得他多看多想。说时迟那时快,对方就窜到他面前了,竟是一副光溜溜的肉身!沈越简直有种撞见了鬼的惊慌失措,他使劲用手背揉了揉熬得通红的眼睛,尽管他几乎每天都要见识于各种各样的突发局面,但深更半夜猛不丁遇到这么一个赤条条的大活人,平生绝对是头一遭,况且,又是在自己的居住地,太不可思议了。

借着门房玻璃窗所投出来的那一抹电视荧光,沈越惊愕地看到,那个一丝不挂者三下五除二竟攀爬到铁栅门上。夜色中,那副精瘦扁平的身体如猿猴般灵巧,一头很久没修理过的浓密黑发,桀骜不驯地遮没了对方的眼窝,使那张模糊的长脸显得十分阴郁。此外,长胳膊长腿的攀登优势,恰好使之身轻如燕,只是吊在裆里的那个玩意被黑乎乎的一丛毛发所包裹,看上去跟裸露的身体极不协调,甚至有点儿险恶的滑稽味道。

未等沈越彻底反应明白,对方已噌地一声稳稳落了地,继而,拧着有些发青的两瓣屁股,迈动一双细若竹竿的瘦腿,十万火急地朝着小区外面狂奔而去。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人眼前,都是不同寻常的,何况沈越是报社社会部的一名年轻记者。此刻,也许是出于某种敏感的职业惯性,他顾不得思索什么,便及时掉转车头,想从后面跟上去看个究竟。但糟糕的是,电动车在关键时刻熄了火,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他不无恼火地用力拍打着车把,嘴里不甘心地嘟囔着,他奶奶的又没电了……两眼却始终死死盯着对方即将消失的赤裸背影。

赤身奔跑者早已飞快地冲上小区对面的马路,午夜的街道显得空阔而又寂寥,偶尔,会有一两辆汽车鬼魅般呼啸而过,车前大灯将路面照得雪亮雪亮。裸奔者仿佛在灯光中获得了无穷的能量,又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越野比赛。他近乎轻盈地迈开光溜溜的双腿,跟跨栏运动员一般,接连横穿过两条马路,仿佛是要有意甩开好事者的鬼祟尾随,因此果决地拐进一条路灯稀疏光线暗淡的小道,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那个秃脑袋的看门人后来总算出来了,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边张哈欠边用手挠他光秃秃的后脑勺,半天才慢吞吞地替沈越拉开了便门。当他推着毫无生气的电动车往里走时,不由得又止住脚步问道,老师傅,有没有见过一个光身子男的,刚才跑出来爬铁门?对方显然对此不感兴趣,或者,压根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嘴里不无埋怨地嘟嘟哝哝,哼,也不看看都啥时候了,还叫人睡觉不了……沈越本来还想打听一下那个男人的底细,见看门人哈欠连天十分不耐烦的冷漠样子,忽然间也就兴致索然了。

但回到自己的住处,困意几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正如一簇蓝幽幽的火苗,不停地舔噬和炙烤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这两年他过惯了夜猫子式的记者生活,采访、写稿、发稿、修改乃至最后校对,动不动就要加班加点熬夜赶稿,所有这些活儿都让他感到无趣之极。大学里读的是中文专业,他一直酷爱写作,在校期间已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诗歌和散文作品,还获过两次校园文学之星奖,他的梦想是将来成为一名好作家。他最欣赏的外国作家是卡夫卡,至今床头一直摆放着《变形记》和《城堡》等文学书籍,但报社的工作并不能让他自由施展拳脚,那种枯燥乏味的新闻报道,注定让他跟自己的文学梦想背道而驰。不过,比起卡夫卡他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毕竟所从事的职业跟文字还沾点儿边,而卡夫卡则不然,他生前一直在一家保险公司供职,想想看,那些整天满街乱窜,逢人就恬着笑脸去推销保险产品的可怜虫们,沈越觉得自己的处境也许并没有那么糟。

先前在大门口撞到的怪异景象,一时半会儿仍挥之不去,他胡乱倒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自己的住地居然出现了活生生的裸奔者,简直叫人难以置信。此刻,夹在床头的简易台灯所投射来的光晕正好笼罩着他,于是信手拿起那本摞在自己枕边的小说读起来: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从烦躁不安的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抬了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几乎盖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来了。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支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我出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虽是嫌小了些,的确是普普通通人住的房间,如今仍然安静地躺在四堵熟悉的墙壁当中……”

这可不是梦!沈越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尤其是小说中甲壳虫在床上拼命挣扎着细腿的模样,一下子又让他联想到先前攀爬铁栅门的瘦男人。那家伙八成是个精神病吧,不然,怎么会半夜三更光着身子四处瞎跑呢?可是,门房师傅对此好像一点儿也不知情,那么,不该是对方头一回裸奔就让自己撞了个正着?再或者,刚才的所见,压根是自己在夜色中产生的某种幻觉,要知道熬夜熬到这个点,再过两个来钟头天都要大亮了,就算是一只公鸡也难免会有些恍惚的。

不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作为一名新闻工作者,岂能拿这种事当儿戏,刚才如若电动车不出现状况,兴许这阵子他还在穷追不舍,弄不好真的会有些什么重要斩获(这种考量纯属记者的职业通病)呢,抓个爆炸性的头版头条,让头头和同事们也都为他刮目一次。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很不寻常,至少对自己是这样的,就像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在自己头上了,他必须从长计议方可……眼下,他完全被这件怪事撩拨得神情异常,坐卧不宁,也许该找个人来分享一下,或者,也帮他出出主意。于是,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摸出裤兜里的手机,急急火火搜寻要拨的号码。

……就为这破事?半夜三更真有你的……人家都快困死了!晓蕾的气息断断续续,好像只是呢呢喃喃在说着梦话,恰巧被他偷听到了。

沈越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女孩半裸朦胧的睡姿,她那性感的身体和姣好的面容,着实让他着迷。跟晓蕾相识时间也不算短了,照理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他心里非常清楚,要结婚大小总得有套房子吧,可自己每月那点工资实在是可怜巴巴,捉襟见肘,他只能将就着跟别人合租在这种不足五十平米的破旧的单元楼里。家里自然是指望不上的,父母都远在乡下,母亲身体状况一直很差,多年的老胃病了,疼起来简直能要命。况且,他还有一对弟妹,家里能把他供养到大学毕业已实属不易,再甭想奢求什么。他一个人留在城市里打拼,一切都是艰难曲折的,还得隔三差五给家里寄去些贴补,供养弟妹念书,他可不想让乡亲们说成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初晓蕾之所以跟他好,还不是因为欣赏他在文学方面有点儿才气,除此之外,他知道自己再也给不了她什么,至少眼下就是这样。所以,他必须埋头苦干,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要知道,机会总是青睐那些有所准备的人。

你先别睡好不好,求你听我说完嘛,这事真非常非常重要……我都合计好了,明晚我不用去报社值班,这样正好可以守在小区里等那个家伙,我会事先准备好相机,一定要把他抓拍下来……报道的题目我都想好了,《午夜裸影》,晓蕾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进口大片《卢浮魅影》的味道,很酷吧?

沈越对着手机兴奋地滔滔不绝时,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大功告成的样子,看到斗大的黑色标题被赫然印在报纸的头版上,看到总编和部主任充满赞赏的目光正像一束阳光笼罩着他,四周是一片谄媚的笑声。

我觉得你很无聊,真的!这分明是人家的隐私,你为什么非要报道这些,真庸俗……反正我不想听,我要挂了,你让我好好睡吧,明天一早我手头还有要紧的工作呢!

后来晓蕾还是非常果决地挂掉了他的电话。这让他的自尊心多少受了些伤害。无聊?庸俗?怎么会!这只能说明她一点儿新闻嗅觉都没有,头发长见识短!他到报社眼看快两年了,还从来没有摊上如此赚眼球的事件,这个城市太死板了,人们似乎都活得气喘吁吁,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都是那么平庸和乏味,可他几乎每天都在为这些平庸和乏味奔波忙碌,那些任务性的报道早就令他厌倦了,乃至深恶痛绝。现在,不,就在今夜,老天爷大概是很想垂青一下他这位有志青年吧,将这么一个极具新闻眼的大事件搁到他眼皮底下,这怎能不教他激动万分呢?他想,如果报道顺利,可以断言这将是本市最具爆炸性的原创新闻,也许自己的命运从此将被彻底改变……一旦想到这些,他都有些欣喜若狂了。

清早一觉醒来,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吱吱扭扭的床腿呻唤,接着是一浪高过一浪的粗声猛喘,又捱过片刻,才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那是跟自己同租此处的另外一名房客弄出的响动。对方姓武,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岁,留着板寸头,身体非常壮实,脖子上套着一条很粗很黄的链子,走起路来慢吞吞沉甸甸的,跟变形金刚似的。沈越总觉得此人应该结过婚的。但现实情况是,他好像也一个人在城里混,跟自己有所不同的是,武房客在城里大概有若干个相好,每当沈越要在报社值晚班的时候,那些女人总是换着个儿蔫不溜跑来,然后钻进隔壁的小屋子里鬼混到天明,估计昨晚亦如此。

现在,隔壁的男女正嘀嘀咕咕的,间或发出意义模糊的嬉笑声,大概还在调情什么的,但很快沈越就听到房门开关的砰砰声,然后是一阵笃笃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女人率先下楼去了,每回基本如此。此前,沈越见过这个女人一两面,她个头不高,爱穿带细跟的皮鞋,一张粉白粉白的柿饼子脸,胸脯那里显得很肉,白花花的。反正,沈越固执地认为,这种女人充其量也就是武房客的情人之类,假如是夫妻的话,他们大可出双入对,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的。

他起身后先上卫生间,武房客正好从里面睡眼惺忪地闯出来,挟着一股浓浓的臊臭味,身上除了那条金黄金黄的项链和短裤外再别无一物。沈越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突然想起昨夜自己回来那么的晚,又啰哩啰嗦给女朋友打了半天电话,也许影响到了对方休息,便客气地冲对方点头。武房客始终将一根小拇指插进鼻孔,饶有兴趣地一味掏挖着,嘴里含糊地说,是不是又吵着大记者的美梦啦。沈越知道对方话里有话,忙说武大哥说哪里的话。

不瞒兄弟,咱是过来人了,不比你们小年轻,隔几天不弄一弄,这心里头憋得火烧火燎的,嘿嘿。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沈越反倒有些尴尬起来。差点忘了,我得离开这两天,家里来了电话,跟催命一样,要我赶回去。我的意思是,你们知识分子羞脸忒重,我不在的时候你想咋弄就咋弄,反正别让这房子白闲着呀!说着,对方一只肥厚的手掌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肩膀头上,并又一次冲他嘿嘿起来。这古怪的笑声里既带着几分戏谑味道,又不乏得意洋洋之色,让他忽然觉得脸红耳赤,无言以对。他慌忙躲进卫生间里。纸篓的最上面竟团着两只用过的软塌塌的避孕套,以及颜色艳丽的塑料包装壳,他心里不由得暗骂了好几声狗日的。

通常,在报社值过一个夜班,翻过天会稍稍消停一日。虽说武房客的话糙了些,可也算是语重心长的。平时,沈越就算把女朋友糊弄到自己住处,顶多也就刚过夜间十点半,她就一个劲嚷嚷着要走了,好像是,再多呆一刻,就会发生什么意外似的,这每每总让他意犹未尽。截止目前为止,除了经常拉拉晓蕾的手,偶尔抱过她几次,好像也匆匆忙忙地接过两回吻,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更深入更实质性的内容了。现在,武房客的话像一剂兴奋剂,一下子把他的情趣撩拨得如火如荼难以按捺了,尤其是摆在纸篓里的那几样物件,简直充满了野性的挑逗意味,他甚至蹲在那里方便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跟晓蕾纠缠在一起的暧昧画面。

问题是,晓蕾一直不搭理他,这让他一筹莫展。也许,昨夜真不该那么晚打电话去,平白地惹得她生气,要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喜欢生些闲气的。好在今天不用赶着去报社坐班,他有足够的时间等她,实在不行就去单位找,然后当面向她赔礼道歉。或者,干脆买支玫瑰送给她,女孩子只要见了鲜花,一切不快顿时会烟消云散的。他这样心事重重合计的时候,另外一个念头又近乎顽固地冒了出来。夜间偶遇到的那位裸奔者,就生活在这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只是到了深夜,对方才会不顾一切扒光了衣裤裸身而出。而他需要做的第一步,得先搞到一台专业相机,夜间埋伏在小区的大门左近,待对方出没时,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连续摁动快门。

为了能借到一台好相机,他还是决定去一趟报社。要知道部里带长焦镜头的好相机就那么两台,记者有采访任务时方能临时领到,况且,都是随用随还的,原则上不准私自带回家过夜。其实,自从进了报社,他就盘算着要买一台相机,以便外出时随时抓拍,可像那些理光啦、柯达啦、富士啦都死贵死贵的,动辄五六千甚至上万块,以他的消费水平只好咽咽干唾沫,权且忍耐着吧。借相机的事竟比想象中顺利得多,主要是部主任对他昨晚点灯熬油撰写的那两篇稿子甚为满意,所以一见面便夸了他两句,无非是再接再厉好好干吧,还说他将来前途远大。这简直让他受宠若惊飘飘然了。于是,赶紧蚂蚱喝露水——正好顺着主任支起的杆儿往上爬。

怎么,你要借相机,不会是跟你那个小情人出去玩的吧?不久前,主任确曾在报社门口见到过正在等他下班的晓蕾,当时主任好像还多瞄了她两眼。

现在听到主任疑惑地询问,他急忙实话实说了,甚至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有台好相机,他一定会拍到那个黑夜中的裸奔者。

主任听罢,习惯性地将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好像这样才能把眼前的下属看得更加透彻一些。

小沈啊,你这个想法非常好,部里一定大力支持你,但记住,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这次不仅要有图文报道,最好能做一个整版,咱们可以深挖一下裸奔行为背后的新闻故事,比如那个家伙是不是失恋了,还是发现了第三者,或者,他根本就是一个性变态……说不准,这可是最具新闻价值的年度大选题哩!

主任煞有介事地叮嘱他的时候,几乎已两眼放光,半晌死死盯着他,好像那个裸奔者就藏在他的身体里面。

这让他陡然想起,就在上个礼拜的今天,主任还在编前会上为一个事故报道大光其火,原因是沈越的稿子写得太平太实,没有抓住最核心最吸引眼球的素材。主任说,你光报道一下火灾现场有屁用,谁愿意看这些乏味无趣的内容,你得深挖那个摊贩为什么会在市场纵火,为什么要把自己烧得像个火把,既然他活得不耐烦了,那么他的老婆有没有外遇,是不是给他戴绿帽子了?或者,他自己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被小女人偷拍了不雅视频,要狠心讹诈他一笔的,等等……总之,得想方设法抓住读者的心理才对嘛!我们搞新闻报道的,不能人家给了你面粉,你就只能烙张死面饼,对不对?你还得学会把面发起来,最好是做成一块人人都爱吃的大蛋糕!

沈越当时很为难,那个事故他确实已调查得非常清楚,问题真的没有主任想象的那么复杂,其实就是一群城管强行没收了小摊贩的货物和三轮车,小摊贩整天哭哭啼啼求人作揖,却怎么也讨要不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他想不开钻了牛角尖,一气之下竟跑到市场里,哗啦哗啦往身上浇了汽油,然后就把自己点着了。可是,要照直这样写的话,城管马上就会投诉报社的,到那时候主任和总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他自己当然也会死得更惨。他还记得主任当时在会上的那番高论,你们不要总是一副死脑筋嘛,要时刻学会变通,变通!要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想到常人想不到的东西,否则的话,赶紧给我卷铺盖走人,别站着茅坑不拉屎!没办法,主任就是这么一个人,脾气有些暴躁,喜怒无常,隔三差五准把自己的部下批得狗血淋头才肯罢休。

当沈越脖子上挎着部里最棒的一台理光相机,兴冲冲地走出报社大楼的时候,耳边又莫名地响起了格里高尔躺在床上,对前来家中探视他的秘书主任说过的那番话:

“您瞧,我并不顽固不化,我很喜欢工作……人总会有一时受阻不能工作的时候,但这也正好是回想他以往获得的功绩的时候,同时他会考虑,以后排除了障碍,他一定要更加勤奋,更加专心致志的工作。我有责任好好为老板先生效劳……我还得供养我的父母亲和妹妹。我的景况十分艰难,但我一定会摆脱困境的,请您不要使我难上加难了……在公司您还要多护着我点……”

这天傍晚,晓蕾见到他的头一句话就是,都怪你,我快恨死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径自迈步走开。沈越忙恬着笑脸紧追上去。今天没看我们的报纸吗,上面有篇文章说得多好,仇恨会把一个女人变得很丑,比如童话里那些巫婆和恶毒的皇后。他说他的,晓蕾死死抿着嘴,只顾往前走去,他瞧她眼圈微红,好像哭过一鼻子。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一定替你出气!晓蕾还是一声不吭,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坚毅,但愈是这样,她的眼圈就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