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的粥场

2014-11-27 17:02侯建忠
北京纪事 2014年10期
关键词:年头大姨乐天

侯建忠

传统相声里有一段《开粥场》,讲的是一位大善人幻想自己发财以后,开粥场施舍救济穷人的笑话。故事的背景是旧社会。那年头还是穷人多,穿绫罗绸缎、吃煎炒烹炸的只是少数王孙贵戚,富家大户。老百姓破屋土炕,日做日食,失学失业,家无隔宿粮者居多。要是能住上两三间房,有余钱剩米就算是中产阶级了。要是有人说旧社会好,他不是闭着眼睛瞎说八道,就是人家过去是财主。那年头十年九灾,北京又是个消费型城市,经济落后百业凋敝,老百姓流离失所衣食无着者很多。因此也有些积德行善的富户人家,开设粥场救济穷人。《残冬京华图》上画的就有这么一处粥场。粥场是用杉篙和芦席搭建的临时场所。在粥场的大门上写着“绅立济贫粥场”。显然这不是政府设施,而是由开明士绅开办的。只可惜穷人多,粥太少,粥场到时就要关起大门,那些来晚的饥民父老只有饿肚子了。

那年头老北京穷孩子中有一首童谣:“火车一拉笛儿,粥场就开门儿,小孩给一点儿,老太太给粥皮儿,擦胭脂抹粉给一大盆儿。”听我老伯说,那年头身边的很多小伙伴,家里没饭吃,一清早天不亮就去排队打粥,人家看小孩子可怜,会多给一点儿。粥场的粥很稠,回家兑点水熬开了全家也能吃个水饱。有吃得上饭的人家贪小利没良心,也让孩子去打粥,拿救济穷人的粥喂鸡。北京人爱面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打粥。而那些穿长衫的读书人,破产失业,关起门来挨饿,再难也不好意思去打粥。

那年头北京的慈善事业很落后,没有现在这么多政府组织和非政府组织。不过幸亏有这些积德行善的开明士绅拿出真金白银开设粥场,使北京城不少穷人免于冻饿而死。

《残冬京华图》里还画着一处基督教的福音堂。基督教会在上海和北京等城市都办过车夫福音会。那年头拉洋车的人力车夫被人叫做臭苦力,不仅生活困苦,人格上也饱受歧视。基督教正是看准了人力车夫的这种处境,专门发起成立了一个面向人力车夫传教布道兼救济教育的车夫福音会。听我二姨说,车夫会屋子大,夏天凉快,冬天笼着大洋炉子特别暖和,黑天白日都开着。车夫跑累了可以歇歇脚喝点水,冬天可以取暖。基督教的传教士正是利用这个机会向车夫们传教,晚上也教车夫识字、唱圣歌。没学上的穷孩子也去凑热闹。遇到基督教节日还给车夫们发放小礼物和食品。在北京车夫会的执事是一位姓马的神甫,车夫们都叫他密斯特马。遇到教堂发放食品,有的车夫来晚了,就大声召唤:“密斯特马,我们没吃着!”这位密斯特马就会想办法再弄一份,让车夫满意而归。

旧社会北京城的穷孩子平日里捡煤核、捡烂纸帮补家用,不仅上不起学,也受不起学校里老师和同学的歧视。那年头的小学都时兴“童子军”,就有点像现在的“少先队”。童子军要穿统一的军服,学校向家长收钱,找军服庄统一定做。当然也同现如今一样,老师校长就会得到军服庄的好处。穷人家的孩子做不起军服,就要受到老师的责骂和同学的耻笑。我二舅就是穿了我姥姥用面口袋染成土黄色改制的童子军军装,被老师拉出队列用皮鞋踢破了脚后跟并且当众耻笑。我二舅脸皮薄发誓从此不上学了。可巧那年头北京有个俄文大学,俄文大学的学生不仅学俄文,而且通过俄文学到了很多革命的道理。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是共产党。他们利用校舍开办了“平民夜校”,教贫困失学的孩子识字,还教他们唱进步歌曲,给他们讲革命道理。我的几个舅舅和我妈、我姨都曾经在“平民夜校”读过书。平民夜校有个老师叫王乐天,他特别喜欢我妈,还用俄文给我妈起了个名字——“玛丽”。王乐天老师经常给苦孩子们讲穷人为什么受苦,讲共产党朱毛红军领导穷人闹翻身的故事。后来由于宣传抗日,组织罢课,俄文大学被反动政府查封了,平民夜校也停办了。王乐天遭到反动政府通缉,离开了北平。王乐天出身富裕家庭,为了信仰和抗日救国走上革命道路。我老伯在《残冬京华图》中专门画了一段革命者遭反动政府军警搜捕的故事。临走时他悄悄地找到我妈,送给了我妈一张他的照片留作纪念。照片后面写着“送给小玛丽”。我妈一直保存着这张照片,直到我长大后还看见过。王乐天自此再没有下落。由于王乐天的影响,我的几个舅舅长大后先后参加了我党的地下工作,成为共产党员。

当然说起老北京的慈善事业,我还得说一段我们家老人亲身经历的老话。

要说北京旧社会当时的所谓国民政府也搞过一些社会慈善事业。当时的北京叫北平特别市,北平市社会局就开办过一个叫“妇女救济院”的社会救济机构。我大姨就在那里工作过。救济院开在北京西四石碑胡同,是专门收容救济社会上流离失所、贫寒无依的妇女的地方。据说主要收容这么几种情况的妇女:生活没有着落的;有钱人家的丫鬟或童养媳受虐待的;从妓院或戏班逃跑出来的;被人拐卖解救后又无家属认领的。总之都是当时社会最底层的妇女。

那时姥姥、姥爷孩子少,经济条件还好,我大姨上过中学,加之自幼好学,读书成癖,学问极好。在我姥姥的教导下又做得一手好针线,挑花刺绣、裁剪缝纫样样精通。由人举荐到当时的妇女救济院第二习艺部做刺绣缝纫教员,有时也教院女们识字。我大姨人品好,性情温和,对院女平等相待,所以院女们都很喜爱她。

据我大姨说,那些院女们大都命运坎坷饱受摧残。有的是受不了公婆丈夫虐待打骂,从家里逃跑出来的;也有的是被人拐卖到妓院不堪欺辱主动投靠救济院的。她们的出路是在救济院学习一定的文化和技能后,由救济院帮助找到愿意娶她们为妻的男人组织家庭,或是帮助她们找到亲人,由亲人认领回家,也有极少数由救济院协助找到工作回归社会自立生存的。大姨讲过一位被人拐卖到北京妓院的湖南女子,她从妓院逃跑出来,投奔了妇女救济院。问到她家乡哪里,她总是说:“浮兰依养响香险易得龙成嘎。”可惜那年头交通不便,北京人走南闯北的少,居然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她的话。因此一直没能帮助她找到家人。现在说起来人家讲的就是湖南普通话,翻译过来就是:湖南益阳湘乡县义德弄陈家。不但有地址还有门牌。那年头的人真是孤陋寡闻,这么明白的“湘普”都听不懂。不过大姨说她后来找到一位不错的男人,组成了家庭,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大姨说,院女们在救济院的生活并不幸福,她们每天只能吃到两顿饭,早饭是小米粥就咸菜,晚饭是小米饭或窝头就菜汤。每晚八点钟她们就被赶回到十多人一间的宿舍,关灯上锁不准出入。每日除学些算数、识字外就是不停地劳作。她们的刺绣和做的鞋子、鞋垫,有专门的商店售卖,很受欢迎,为院方挣了不少钱。那些院长主任们总是变着法地克扣经费中饱私囊。

大姨在妇女救济院只工作了一年多。有一天接到上峰一纸公文,说是我大姨“不按公事,予以开除”。我大姨一向安分守己,从不逾矩,何来不按公事?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院长为了安插亲戚,做了手脚。院女们平日与我大姨感情很深,听说此事都愤愤不平,聚集在办公室外质问院方“什么叫不按公事?”我大姨怕为此使本已苦不堪言的院女们再受牵连,含愤悄悄离开了妇女救济院。

(编辑·宋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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