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史学方法探要

2014-12-04 05:00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9期
关键词:李达文集人民出版社

鲁 涛 刘 创

(湖南理工学院《云梦学刊》编辑部,湖南 岳阳 414006;湖南理工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

20世纪30年代,李达为吕振羽《中国社会史纲》作序时强调,“在中国史研究的课题中”应注意两个重要的问题:“第一是历史方法论的问题,第二是史料的缺乏及其真伪考辩的问题。关于第一问题,如果能够生动的应用而不误入实验主义或机械论的歧途,困难还容易解决。关于第二个问题,史料的缺乏,阻碍我们研究的进行;而史料的真伪的鉴别如有错误,结果必会颠倒历史的真相。”*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06页。这表明李达对史学方法及史学方法论的高度重视。其后不久,他在为谭丕模《宋元明清思想史纲》作序时再次申明,在研究中国历史时科学方法是极为重要的。他说:“用科学方法改编中国历史,是极重要而又极繁难的工作。”*谭丕模:《宋元明清思想史纲》,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李达所谓的历史方法论和科学方法是指什么?他又是怎样运用这些历史方法论和科学方法的呢?在这里,我们首先必须弄清史学方法和史学方法论。

一、史学方法与史学方法论

何谓科学方法?李达的界定是:“科学的方法,与它的对象有密切关系。方法是客观的东西,它反映现实,反映现实本身所固有的根本特征。因而研究一切现象的一般的科学的方法,在各种具体的对象中应用起来,就反映出这对象的特征。所以科学的对象如不规定,就不能正确的应用科学的方法,去发现对象的规律性。”*李达:《李达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页。李达阐述了方法的特性是客观性,而它的任务就是在科学对象确定的前提下去探寻对象的规律性。依据李达的上述见解,我们可以把具体的史学方法理解为:“它是指搜集、整理、运用、分析史料,发现因果联系与历史本质,探寻历史发展规律的方法。”

历史方法论就是史学方法论。它由方法和理论构成,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是史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概括地讲,史学方法论是指关于历史研究的方式方法的性质特点等的理论和认识,即是关于具体史学方法的理论或学问。另一层含义是指人们认识和改造事物的总的方法和最基本的或最一般的方法。如果说史学方法是处于操作层面的研究手段,那么史学方法论就是处于指导层面的理论思考。这也就是说,史学方法论与历史观有着密切的关系。李达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既是历史观,又是方法论,它是方法论与历史观的统一。李达说:“历史唯物论的方法是具体的,是受研究对象的社会的规律的特殊性所限制的。它决不是抽象的社会的方法论。在这种处所,历史唯物论是社会发展理论与社会认识方法的统一,它决不与具体的历史相分离,也决不与其他社会科学相隔离。它是反映历史发展之具体过程的历史观,它是这种历史观之哲学上、理论上及方法论之本质的内容。”[注]李达:《李达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03-304页。李达在这里不仅强调历史唯物论亦即唯物史观本身所具有的方法论意义,而且着重说明唯物史观必须与具体的历史实际相结合,与其他具体的社会科学相结合,才能真正使它起到研究“指南”的功用。

众所周知,由于历史研究对象的广泛性和复杂性,直接导致研究历史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对于马克思主义史学更是如此,正如瞿林东等学者所说:“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并不是一种单一性的方法,而是由多层次、多领域的方法集结而成的方法体系,它适合于对各种领域的历史问题的研究,既可以运用于整体的、广泛性的历史问题的研究,也适用于具体的、单一性的历史问题的研究。这就是说,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既适用于宏观研究,也适用于微观研究。”[注]瞿林东等:《唯物史观与中国历史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46页。因此,根据马克思主义史学方法不同的性质、作用、范围,我们大体上将李达史学方法分为两个不同层次,即“普遍方法和具体方法”[注]赵吉惠在《历史学方法论》(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中将史学方法分为普遍方法、一般方法和特殊方法三种。也有学者将史学方法分为两种,即普遍方法和具体方法,如赵晖的《毛泽东史学思想》(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本文采用两分法。。普遍方法主要指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如前所述,它既是观察人类社会历史的世界观,又是研究社会历史现象的普遍方法,普遍方法在历史研究的每一项具体研究中发挥着根本指导作用。具体方法主要是指那些广泛适用于一切历史科学领域研究的方法,如历史比较分析方法、归纳与演绎法、分析与综合法、数量统计法、跨学科方法、图表法等等。

二、普遍方法

李达从接受马克思主义开始,就自觉地用唯物史观来分析社会和历史。他早年在《马克思还原》一文中就以唯物史观为研究原则和方法,考察了“资本主义制度发展的过程”和“新兴的无产阶级的力量”[注]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6页。。晚年他要求社会科学工作者必须以唯物史观为最基本的研究方法来考察和研究包括历史在内的各门社会科学。他说:“社会科学工作者必须用历史唯物论观点,研究和解释历史、经济、政治、文化及国际事务。”[注]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21、21页。李达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作为历史研究的普遍方法,概括起来主要包括以下两种方法:

(一)“掌握住科学的阶级观点理解阶级社会史”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始终从社会划分为阶级的事实出发,去寻求一切重大历史事变的基本原因和力量,并用这种观点分析一切社会问题,这就是阶级分析法。它是马克思主义研究阶级社会历史的一个最基本、最普遍的方法。马克思和恩格斯把这一分析法运用于全部文明史,特别是运用于对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的研究,从而为无产阶级指明了革命的道路和方向。列宁在领导俄国革命的过程中,成功地运用了这一方法,并对它作了系统而精辟的阐发。列宁指出,马克思创立的唯物史观,“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指导性的线索,使我们在这种看来迷离混沌的状态中发现规律性。这条线索就是阶级斗争的理论”[注]列宁:《列宁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87页。。列宁强调:人们在从事历史科学研究时,“必须牢牢把握社会阶级划分的事实,阶级统治形式改变的事实,把它作为基本的指导线索,并用这个观点去分析一切社会问题,即经济、政治、精神和宗教等等问题”[注]列宁:《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7页。。在列宁看来,研究阶级社会的历史,只有坚持阶级分析的方法,才能从复杂的历史事实和迷离混沌的现象中,认清历史的真相和本质,发现历史的规律性。作为一位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工作者,李达善于运用阶级分析方法来解释历史和现状。他始终都记住在阶级社会里人划分为阶级这一基本事实,坚持分析阶级关系的正确立场来研究人类社会史。他说:“我们必须掌握住科学的阶级观点,才能理解原始社会是无阶级的社会,理解各个历史阶段的阶级社会之阶级构成,因而才能理解阶级斗争的社会史。”*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21、21页。他在历史研究中,坚持阶级分析的方法主要包括了三点内容:

第一,李达注意到,在阶级社会中人类活动留下的史料和文献都打上了阶级的烙印,尤其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东西,无不反映相关阶级的利益和意志。所以,他要求对这些史料、文献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来加以选择和应用。他说:“在阶级社会中,统治阶级的一切思想、理论和政治观点,都贯串着自己阶级的特殊利益和要求,都是他们压迫人民的精神的武器。我们研究历史必须善于分析他们这些精神的武器。阶级的性质,指出其社会物质生活的根源。同时我们对于一切史料,一切文献,也要贯串阶级的观点,慎重地加以选择和应用。”[注]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4、50、294页。据此,李达认为,“中国自周秦以迄鸦片战争的二千余年之间,有不少关于社会方面的学说”,虽然“也有过一些积极的东西”,“但大部分是说明如何叙述帝王卿相等封建阶级剥削与统治的事实”,如果用阶级的观点来分析,“这是由于剥削阶级的偏见,经常歪曲社会的历史”*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4、50、294页。。

第二,李达注意具体分析社会的基本阶级矛盾,分析这个基本阶级矛盾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特点,找出矛盾双方在具体斗争中的关系,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对抗性矛盾和非对抗性矛盾。李达以社会阶级矛盾演变为例指出近代中国社会的性质,以及中国无产阶级领导革命胜利的原因。他说:“在帝国主义没有侵入以前,中国社会是封建社会,其主要矛盾是人民大众和封建制度的矛盾。这个矛盾包括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的矛盾。但在帝国主义侵入中国以后,中国社会就变成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除了原有的人民大众和封建制度的矛盾,这个矛盾还包容着中国无产阶级和帝国主义国家的资产阶级的矛盾。因为‘中国无产阶级的发生和发展,不但是伴随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发生和发展而来,而且伴随帝国主义在中国直接地经营企业而来。所以,中国无产阶级的很大一部分较之中国资产阶级的年龄和资格更老些,因而它的社会力量和社会基础也更广大些。’(《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90页)这是中国无产阶级能够领导中国革命的历史根源。但在中华民族和帝国主义这个主要矛盾中,最初,帝国主义站在矛盾的主要方面,其势力是异常强大的。……正因为帝国主义取得了支配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所以中国的社会才变成了半殖民地社会。至于中华民族,从最初起,处于矛盾的非主要方面,人民大众,一面受着帝国主义的压迫,一面受着封建政治的压迫,不能组成强大的力量。并且清朝的封建政府,在帝国主义侵入后不久,就投降了帝国主义,而与帝国主义深相结合,共同压迫中国人民。但中国人民,百多年来,对帝国主义列强进行了一系列的英勇斗争……在长期的反帝国主义的革命过程中,在‘五四’时期以前,中国无产阶级还停顿在自在的阶级的状态,还不曾起来领导这个革命,而民族资产阶级又没有领导这个革命的能力,所以中华民族还处于矛盾的非主要方面。但到‘五四’运动的时候,中国无产阶级已转变为自为的阶级,随着它的司令部——中国共产党也成立了。于是中国人民反帝国主义的革命力量,就在中国共产党和无产阶级领导下,逐渐成长起来。到了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使中华民族的势力日趋壮大,终于取得了支配地位的矛盾的主要方面,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最后及经过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把美蒋匪帮赶出了中国大陆。于是中国由半殖民地变成了独立国,旧中国变成了新中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4、50、294页。

第三,李达注意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贯串阶级分析方法。李达认为,在以阶级的方法分析历史人物时,一方面要正确地全面地估价这些历史人物的历史作用,不能苛求这些历史人物;另一方面,也要客观地揭示其阶级局限性,具体是要看他们代表哪个阶级的利益,他们的思想、观点、实践对谁有利。唯有这样,才不至于失之偏颇,才能得出正确的、科学的结论。他说:“分析历史人物的阶级局性,不仅要看到他的阶级出身,更重要的是要看他的思想体系、他的政治活动究竟为哪个阶级服务,在当时起过什么作用,对以后有什么影响。历史上任何人物及其思想,都是有阶级性的,在阶级社会不存在什么超阶级的思想家。只有运用阶级观点去分析历史人物的思想、行动,才能正确地评价他们的历史作用和局限性,才不致于片面地肯定一切,或片面地否定一切。”[注]李达:《纪念王船山逝世二百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开幕词》,《江汉学报》1962年第12期。在李达看来,知识分子及其一些代表人物,不是一个独立的阶级,而是以其知识为一定的阶级服务,并分别属于不同阶级和阶层。看待一个思想家的思想体系及其行为的阶级属性,不是看其出身如何,而主要看其言行对哪个阶级有利,为哪个阶级服务。比如,他对胡适、梁漱溟、费孝通等学者的批判,主要以阶级分析方法评价他们。

(二)“必须用历史主义的方法考察社会形态”

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方法是研究历史的又一最基本、最普遍的方法。列宁曾经说到过它的重要性:“为了解决社会科学问题,为了真正获得正确处理这个问题的本领而不致纠缠在许多细节和各种争执意见上面,为了用科学眼光去观察问题,最可靠,最必需,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忘记基本的历史联系,要看某个现象在历史上怎样产生,在发展中经过哪些主要阶段,并根据它的这种发展去观察它现在是怎样的。”[注]列宁:《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4页。列宁的话说明要考察任何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就必须从具体的历史条件出发,把他们放在整个历史发展的有机联系中去分析,具体地分析具体的情况。对此,李达表示完全赞同,他说:“列宁说:马克思主义的最基本的东西,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就在于具体地分析具体的情况。”[注]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545、14、15、243、136、487、488页。李达还明确提出,在探求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时只有采用历史主义的方法来考察,方能获得正确的认识。他说:“我们若要知道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在某一社会形态中所发生的作用和所表现的形式究竟怎样,就必须用历史主义的方法考察那个社会形态的存在及其发展的一切历史条件和特点,才能有正确的认识,才能根据这种正确的认识作出实际的结论去指导革命的实践。”*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545、14、15、243、136、487、488页。而“我们在研究唯物辩证法的一般原理时,必须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说明唯物辩证法的孕育、诞生及其发展的过程,指出这个哲学实是人类认识史的总计、总和与结论”[注]李达:《李达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页。。

李达强调任何社会、任何思想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是在一定的时间和一定的空间范围内发生的,要认识某一个历史现象所反映的本质,就必须把它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来分析,必须了解它赖以产生和存在的社会基础和自然环境。他说:“在历史方面应用起来,我们对任何社会,任何思想,就不能单从某种要素或一定成见出发,而必须从这一现象或社会思想所由产生,并与它相联系的那许多社会条件出发,并且还要联系时间与地点。”*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545、14、15、243、136、487、488页。他举例说:“我们说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主义,这是对的。但单只说毛泽东思想是马克思主义,还是不够的。毛泽东思想是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在俄国十月革命以前,中国不可能有毛泽东思想,因为毛泽东思想所由产生的社会的条件,还没有完全具备。”*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545、14、15、243、136、487、488页。所以,在李达看来,对具体的历史问题必须作具体的历史分析。李达特别赞赏毛泽东以历史主义分析方法来研究中国革命的诸问题。他说:“毛泽东同志研究革命的诸问题——经济的、政治的、军事的、文化的诸问题——,总是作全面性的研究,具体地分析具体的问题的矛盾,暴露每一个矛盾的特殊性及矛盾双方的特点,然后综合起来,暴露问题的全貌,找出解决的方法,指出运动的方向,增强革命群众的信心和勇气,向着前途迈进。”*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545、14、15、243、136、487、488页。他认为毛泽东的许多论著如《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都是毛泽东具体地分析中国历史和现实国情的特点而总结出的“不朽杰作”*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545、14、15、243、136、487、488页。。

李达还特别注重在认识历史现象或历史人物时以发展的眼光来考察他们的来龙去脉、发展趋势,反对僵化的、停滞的、简单的静态分析。例如,他在《法理学大纲》中指出当时各派法理学的通病之一就是:“都没有历史主义的观点。各派学者完全不懂得人类社会的历史,不懂得国家是社会发展过程中必然的产物,因而也不懂得法律与国家的关系,以及法律与国家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的过程。他们大都把国家看作和社会是同一的东西,把法律看作和社会规范是同一的东西。自然法学者虽然假想着把人类社会史划分为自然状态与国家状态,而其所假想的自然状态,纯属虚构而缺乏历史的根据。历史学派虽标榜历史的方法,但也只限于研究法律的历史,而专从罗马旧籍中去探求氏族的法律确信,并不能理解法律的起源。社会法学派虽然宣称法律现象是社会现象的一部分,而其所根据的市民社会学,并不能说明国家与法律的起源及其发展的过程。这一切法理学者们,因为缺乏了历史主义的观点。”因此,“这样建立起来的法理学,当然没有科学的性质”[注]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08页。。而对于李达本人而言,他则力图纠正这方面的错误。他在说明我国宪法的性质时,动态地考察了人类社会各个阶段如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产阶级社会、社会主义社会的“国家和宪法”的特点,最终指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是属于社会主义类型的宪法”*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545、14、15、243、136、487、488页。,是“历史经验的总结”*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94、545、14、15、243、136、487、488页。。无疑,李达用历史主义的方法来分析宪法而得出的结论是相当有说服力的。无论是革命生涯抑或是学术生涯,李达终其一生始终坚持“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看世界,“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看社会,“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看矛盾和斗争,“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看政治、经济和文化,“站在历史主义的立场”看人,因此获得了往往不同凡响的历史远见与卓越见识。

三、具体方法

在历史唯物主义指导下,李达将具体方法灵活地运用到历史研究的实践中,有些甚至还从理论上作了明确的阐述。李达历史研究中的具体方法主要有:

(一)自觉地比较中西历史文化

历史比较,是通过找出历史对象的相同点或相异点,以便进一步认识研究对象的特征和本质的逻辑方法之一。李达在自己的论著中特别注重中西历史文化的对比,大量地吸收和运用了历史比较研究法,并且在历史唯物主义指导下进行,从而进一步发挥出这个方法的认识功能。

历史的发展,既有统一性,又有多样性;既存在一般的规律,又存在特殊的规律。任何历史研究对象,都是共性和个性的统一体,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体。李达坚决反对将两者割裂开来。他说:“一般规律和特殊规律原是有密切的关系。如果只注重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而不联系各个社会形态的特殊规律去考察,这一般规律就变成空虚的抽象;如果只注重个别社会形态的特殊规律而不联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去考察,甚至否认一般规律的存在,整个人类历史就表现为各个社会形态互不联系、互相脱节的漫画。像这样把一般规律和特殊规律割裂开来,不但毁损历史唯物主义这门科学,并且对于革命的实践也是有害的。”[注]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47页。正是由于历史研究对象这种特点,为人们在研究历史问题时于同中求异,或异中求同,提供了客观的依据。深谙历史辩证法的李达,十分重视历史比较研究法。他比较研究的具体历史事实和类型,内容十分丰富,其主要表现在:

其一,社会经济形态的比较研究。李达在《中国产业革命概论》中就对“中国产业革命”与“欧洲产业革命”的“进路”进行了比较,并认为两者“在形式上大致有些相同,但是原因和内容却有许多地方不同”[注]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90、392、570、571、684页。。而这种不同,“大体上说,欧洲的产业革命是自力的,是因自力的充实而由国内逐渐展开以及于世界,中国的产业革命是外力的,是因外力的压迫由世界而渗入于国内。因为这两者的原因不同,所以两者的内容也是各异”*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90、392、570、571、684页。。此外,李达还将中国社会经济形态的不同时期进行了比较。他的《中国现代经济史之序幕》重点比较了“帝国主义侵入前中国经济之性质”与“帝国主义侵入后中国经济之变动”,也就是将中国封建社会前期的封建经济与封建社会末期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经济进行比较。

其二,民族的比较研究。李达在《民族问题》中将帝国主义国家与东方国家的资产阶级学者的民族观点作了比较:“例如日本资产阶级的学者看来,以为大和民族是有仁义勇武的德行,中国民族是有利己心、残忍性与不洁性。在俄皇时代的御用学者看来,斯拉夫民族是信仰很深的民族。在德意志资产阶级的学者看来,德意志民族是富有创造力的国民,是为世界各民族之冠。在西欧帝国主义各国的资产阶级的学者看来,只有西欧的各种民族是受过基督教的洗礼的洁白而高尚的民族,是受了上帝的付托,有支配东方及亚非利加的野蛮蒙昧的民族而‘善导’之的使命。在东方各国新兴资产阶级的学者,其主张恰恰相反,以为西欧及北美的各种民族,是中了物质文明之毒的机械的唯物的民族,只有东方各种民族,才有负有普及‘精神文明’于世界的使命的理想主义的民族。”*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90、392、570、571、684页。通过这种鲜明的对比,李达揭露了帝国主义民族观的本质:“拥护帝国主义的人们,把民族的历史性与过渡性埋葬于若有若无之中,暗暗里承认民族的永久性,这是与他们的阶级利害一致的,是要拥护帝国主义的侵略战略,是要分裂无产阶级的营垒,以确保帝国主义者永远的统治的。”*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90、392、570、571、684页。

其三,社会历史阶段的比较研究。李达在《中国社会发展迟滞的原因》中把中国与西欧各自经历封建社会的时间及其造成的原因作了比较。李达首先提出疑问:“为什么中国社会在三千年的长期内停顿于封建阶段呢?西欧各国所经历的封建时期,不过八九百年,就都转进了现代社会的阶段。”*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90、392、570、571、684页。李达给出的答案是:“中国社会所以在三千年的长期内停顿于封建阶段,当然是渊源于中国封建社会的特殊性。这种特殊性在上述四项(封建的战乱、力役与剥削,以及封建的政治机构)之中也表现得很清楚。其一,战乱是一切封建社会所通有的,而中国封建的战乱,其规模之大,期间之长,却是欧洲封建时代所没有的。封建时代的人民在战乱中牺牲的,动辄数十万以至数百万,战乱的期间动辄数十年至数百年,战乱的区域,波及数百万或数千万方里,劳动力与生产手段的惊人损失,是欧洲封建时代所没有的。其二,中国封建的土地关系,与欧洲封建的土地关系不同。中国在周代之时,土地归大小领主所分领,这与欧洲的封建时代相仿佛。但入秦以后土地可由人民自由买卖,出现民间地主。在民间地主之上,更有大领主的国王。这在欧洲,只有在封建制度解体之时,土地所有权才由领主移归民间,而领主就随之没落,这是与中国的封建土地关系不同之点。中国自秦以后,有无数民间地主分布于全国,成为大领主=国王的强有力的台柱。农民阶级所受的劳役与实物的剥削是二重的。他们一面为民间地主服役,一面又要为国王服役。并且他们为国王服役的人数与时间很多,所受的牺牲也很大。至于实物的贡纳,除了以生产物的一半以上缴纳于民间地主以外,还要从那一半以下部分,提出一部分贡纳于国王,其税率也很繁重。这都是欧洲封建社会所没有的历史的事实。其三,周代贵族政治,略与欧洲中世纪的封建政治相似,但秦代以后二千余年之间,一直是绝对主义统治的时代,其间虽然更换了很多王朝,而君主独裁的政治,却丝毫未曾改变,反而愈趋强化。欧洲的绝对主义政权,出现于封建制度解体之时,那种君主独裁政治,是树立在贵族阶级与市民阶级的均势之上的。实际上,市民阶级的力量,已经可以同贵族相颉颃,且有凌驾其上之势。至于中国的绝对主义政权,一直树立于民间地主的台柱之上,并代表地主阶级的利益。这一地主阶级,与西欧的封建贵族不同,他们虽支持绝对主义政权,其本身却与王权绝无利害冲突,在经济上只有仰赖于王权才能维持其利益。所以在君主方面看来,地主阶级是绝对有利而无害的最有力的台柱。这一台柱,在二千余年间,日益根深蒂固,牢不可破。朝代的更替,只是上层政权的移转,任何新起的王朝都要建立在这一台柱之上,断无摒弃这一台柱而更换新台柱的意图。这正与封建领主不能摒弃缴纳田赋的人们一样。这绝对主义政治,世代相承的传统了二千余年之久,致令统治者与被统治者都把这政治看作天经地义,永难更改。所以偶尔有反抗这种政治的英雄起来号召民众推翻某一王朝,但结局仍不能不回到原来的绝对主义,因为在这种社会之中还没有产生出担负新生产方法的阶级。”[注]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705-706页。这种宏大的历史现象,如果不放到更大范围内加以比较和考察,是不可能得出更全面、更深刻的认识的。也就是说,就中国历史而言,如果不把它放在世界历史的总体中研究,不与外国历史进行比较研究,要想得到符合历史真实的全面的深刻的认识,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李达在中西封建社会比较、中西文化比较等领域无疑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

其四,社会制度、社会意识形态的比较研究。李达在《社会进化史》中,尤为注重对东西方的社会制度、社会意识形态的比较,也特别注重西欧国家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制度与俄国的农奴制度、资本主义制度的比较。比如,李达认为:“古代东方社会的意识形态是带有神权的性质,是建筑在魔术、奇迹、种种教义之上,并以宗教的恐吓手段为基础。僧侣和国王,都利用宗教的恐吓手段使一般人民服从他。东方各国的经济生活,是落后的,是比较固定的,所以东方各国的意识形态的体制与欧洲的比较起来,便较为巩固。”[注]李达:《社会进化史》,北平大学法商学院,1935年,第136-137页。

其五,阶级的比较研究。阶级的比较在李达的论著中出现较多,他几乎将所有的对立阶级都作过比较。他曾把奴隶社会的奴隶阶级与封建社会的农民阶级,封建社会的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等等进行过比较。他说:“历史上代替奴隶制社会而出现的是封建社会。封建社会建筑在地主与农民的阶级对立之上。前者是压迫与剥削的阶级,后者是被压迫被剥削的阶级。这封建社会比较奴隶制社会是前进了一步的。农奴是半解放了的奴隶,比较单纯的奴隶要自由些。从此农民对地主的阶级斗争,就代替了奴隶对主人的阶级斗争。”[注]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342、341-342页。

其六,重大历史事件的比较。李达比较了巴黎公社和俄国十月革命两次重大的革命事件。他分析巴黎公社之所以失败的原因是:“在那个时期,无产阶级革命的客观条件和主观条件还没具备,巴黎的无产阶级还没有组织坚强、久经革命锻炼的党,又不曾和农民阶级结成同盟,致使农民的后背力量还站在资产阶级方面,还有,巴黎公社成立以后,对于资产阶级及其反抗的镇压,并没有彻底去做,对敌人太过于宽容。”*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342、341-342页。而俄国十月革命则相反,已经具备了这些主客观条件。它的客观条件是:“(一)二月革命原是工人、农民和兵士为了推翻沙皇制度和反对战争而发动的,其目的在于获得和平、面包和土地,可是资产阶级临时政府,却勾结沙皇余孽和英法帝国主义者继续进行帝国主义战争,并压迫和剥削人民,使人民得不到和平、土地和面包,人民已是不愿意照旧生活下去,而反动的资产阶级被工人的斗争弄得软弱无力,地主被农民弄得垂头丧气,即是说统治阶级已不可能照旧生活下去。(二)被压迫的工人、农民和士兵的贫困和灾难,一天比一天深重。(三)人民群众走投无路,被迫着起来革命。”而它的主观条件是:“(一)工人阶级革命斗争情绪的高涨,(二)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结成了广大的同盟,(三)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着布尔什维克党和伟大的领袖列宁、斯大林。”“正因为有了这些主观条件和那些客观条件的结合起来,所以十月革命就能够胜利地实现了。”*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342、341-342页。通过一成一败的比较,使人们对两次革命事件有了更全面、更准确、更深刻的理解。

从以上的历史比较研究中,我们可以发现,李达的这些比较,既有对不同时间的历史现象的纵向比较,又有对不同空间范围的历史现象的横向比较;既有宏观的历史比较,又有微观的比较。其中,中西历史、中西文化的比较是李达最为关注的。陈平原说:“自觉地比较东西文化,思考积淀在民族心理中的传统文化,力图通过改造国民灵魂来改造中国社会,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关注的一个中心课题。从严复、梁启超、王国维、林纾到‘五四’一代知识分子,都把西方文化作为一个参照系,探讨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并寻求中国文化的出路。”[注]陈平原:《当年游侠人——现代中国的文人与学者》,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68页。作为从“五四”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李达通过这些比较研究,一方面加深了对中国的认识,特别是加深了对中国历史现象、历史问题的认识,避免了认识中产生片面性和狭隘性;更为深层的动机是为了改造中国,即探索“中国的出路”[注]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58、704页。,回答“中国向何处去”这一时代问题。

不过,历史比较研究法也有它的局限性。比如,它要遵循可比性原则,防止肤浅的历史比附,等等。李达对那些无条件的比较、肤浅的比较、机械的比较是坚决反对的。他曾就东、西方历史比较说过:“亚细亚各国历史的发达,带有独特的性质。我们不能无条件、机械的、照原样的把这些国家的历史过程的独立性,拿来和欧洲的封建制度同样看待。”[注]李达:《社会进化史》,北平大学法商学院,1935年,第68页。

(二)“必须对事物作具体的分析与综合”

李达把分析与综合的概念界定为:“分析的任务,就是在个别中发现普遍,在现象中发现本质、法则。但分析的结果,是具体的普遍,是包含了特殊的丰富的内容的普遍。但是,科学的认识,并不停顿在这个阶段,并不以抽取一般的规定或抽象的范畴为止境,而必须更进一层的在其‘多种规定的总括’,‘复杂性的统一’上,把对象在精神上再生产出来。即是说,科学的认识要从最单纯的规定或关系,循序上进到复杂的规定或关系。最单纯的关系中内在的合法则的发展,要用综合的方法来探求,即是顺次把新的关系引入研究的范围,顺次添加新的规定,而到达于综合多数规定及关系的丰富的总体,到达于媒介的具体。”[注]李达:《李达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61-262、262页。李达在这里把分析的本质规定为“由直接的具体到抽象的过程”,综合的本质则是“从抽象到媒介的具体的过程”。两者的关系是:“分析与综合,互相结合,互相制约,形成辩证法的统一。综合以分析为前提,分析受综合所指导。”*李达:《李达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61-262、262页。

李达一向要求“必须对事物作具体的分析与综合”,并指出“这是马克思主义者区别于教条主义者的重要标志之一”[注]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00、401页。。他认可毛泽东在《反对党八股》中的关于分析与综合方法的论述,即“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具体的分析和综合的基本规则”。那么在解决问题中怎样运用分析和综合方法呢?李达在毛泽东的阐述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什么叫问题?问题就是事物的矛盾。那里有没有解决的矛盾,那里就有问题。既有问题,你总得赞成一方面,反对另一方面,你就得把问题提出来。提出问题,首先就要对问题即矛盾的两个方面加以大略的调查和研究,才能懂得矛盾的性质是什么,这是发现问题的过程。大略的调查和研究,可以发现问题,提出问题,但是还不能解决问题。要解决问题,还须作系统的周密的调查工作和研究工作,这就是分析的过程。提出问题也要分析,不然,对着模糊杂乱的一大堆事物的现象,你就不能知道问题即矛盾的所在。由此可见,对于所提出的问题必须实行系统的周密的分析,才能发现基于基本的两个矛盾侧面所发生与发展着的许多次要的矛盾的侧面,才能明了问题的全貌,因而才能做综合工作,才能很好地解决问题。”*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00、401页。李达在历史研究中历来重视分析与综合的方法,早在20世纪20年代,他就主张以分析与综合的方法来编纂和研究中国社会发达史。他说,编纂和研究中国社会发达史“这种工作,要靠有多数人分别就中国史的各个时期和各个部门,先做分析的研究,日积月累,然后才能进行到综合的研究的阶段”[注]谭丕模:《宋元明清思想史纲》,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李达所提出的由分部门的研究到综合研究,在专题研究基础上进行综合研究,是史学研究的正确方法和步骤。

他在探讨中国封建社会发展迟滞的原因时,不仅善于分析,也善于综合。他首先逐一分析了八个方面的原因,最后再综合这些原因,指出“第一项到第五项原因是主要的原因,第六项到第八项是次要的原因”,进而强调,“应当做一个全面的研究”,“我们决不能主观的指出某一主要原因而忽略其他的主要原因”,同时,“如果主观的指出某一次要原因而不去把握那些主要原因,那也不能触及这个问题的核心”*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58、704页。。

李达在考察中国社会问题的内在原因时,亦先分析后综合。他指出中国种种社会问题都是由于“遂偕资本主义商品以俱来”,而“推原其故,约有四端”。这“四端”分别是:“一曰,资本主义以中国为逋逃薮也。二曰,大资本压迫小资本也。三曰,不平等约条之为厉也。四曰,内乱之不宁也。”综合这些分析,李达一针见血地切中问题的要害:“中国社会问题虽亦同为资本主义之产物,然其发生之理由,乃因产业之不得发展,与工业先进国因产业发展过度而发生之社会问题大不相同,此其特性也。”[注]李达:《现代社会学》,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0-131页。

李达认为马克思的《资本论》多处运用了分析与综合的方法。他说:“例如《资本论》中分析的抽取出来的‘生产物之商品形态’,就是由直接到具体抽象的过程。”“例如《资本论》由最单纯的关系——商品关系——出发,把商品经济的诸矛盾及现代社会的发生、发展及其必然没落的法则,在其多数规定及关系的总体上,从始到终的表现了出来,这是从抽象到媒介的具体的过程。”[注]李达:《李达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61-262页。

(三)“归纳与演绎互相联结”考察历史

归纳与演绎法是辩证思维的起点,它反映了人们认识事物的两条方向相反的思维途径,前者是从特殊到一般的思维运动,后者是从一般到特殊的思维运动。依据李达的见解,“归纳即是‘由特殊到一般’,演绎即是‘由一般到特殊’。由特殊到一般和由一般到特殊这两个过程是互相联结的。即归纳与演绎是统一的”[注]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88-389、504页。。李达清晰地梳理了归纳与演绎两种方法的本质及其相互关系。

归纳与演绎法在历史研究中的应用非常普遍。任何历史事物都存在着特殊与一般、个性与共性的关系。特殊中包含着一般,个性中包含着共性,因此人们可以从特殊中概括一般,从个性中概括共性。与此相反,一般存在于特殊之中,共性存在于个性之中,因此人们可以从一般中演绎出个别,从共性中演绎出个性。所以,历史事物本身所固有的这些特殊关系,就是归纳与演绎在历史研究中应用的客观基础。

李达善于运用归纳法从历史事实中发现因果联系和规律性。李达在《社会进化史》中研究了封建时代西欧的种种农民运动的事实,包括十四世纪的法兰西运动——扎克里、英吉利的瓦特台勒尔领导下的农民运动、十五世纪捷克的胡司战争、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时代的德意志农民战争等,最后概括出农民运动失败的原因:“并不是运动的不充分展开或暴动大众及领袖所犯的错误之结果。而这些失败,是以后由农民暴动转化而来的农民革命所必然经验的。一切这些失败,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些失败的根本原因,由于农民在其阶级的性质上自己不能达到革命的胜利,在革命运动中,只有在其他阶级领导的条件下,农民才能破坏封建制度。”“同时,农民又没有组织,暴动是自然发生的,分散的而且没有显明的纲领,缺乏与阶级敌人的技术相对置的技术。”[注]李达:《社会进化史》,北平大学法商学院,1935年,第275、345、721、68页。他对封建社会的意识形态采用了归纳法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封建的意识形态之宗教的和权利的(立脚于某种权利之上)性质,无论对于欧洲各国,或东方各国,同样都是固有的。从其发生说来,这种意识形态,与同一经济的社会政治的诸前提相结合。现在不从别国去看,只加以概括的观察,亦可以说明欧洲和东方一部分的精神生活中的共通的特性。”*李达:《社会进化史》,北平大学法商学院,1935年,第275、345、721、68页。李达在考察我国宪法的历史时,先从“我国宪法是中国人民百多年以来英勇斗争的历史经验总结”、“我国宪法是中国近代关于宪法问题和宪政运动的经验的总结”、“我国宪法是新国家成立以来新的历史经验的总结”三个方面来分析,再归纳起来认为,“我国宪法不仅是历史经验的总结,而且还是全国人民为建成社会主义而斗争的旗帜”*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88-389、504页。。

演绎就是从一般到特殊。也就是说,人们历史的认识活动并非凭空进行的,而是在一定的认识基础上,以一定认识结果作为一般原理为指导进行的。在《经济学大纲》中,李达归纳了“封建的经济构造之基本特征”为九个方面[注]李达:《李达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00-101页。,再由这些一般特征来具体认识“西欧各国的封建经济”和“中国的封建经济”,而“西欧各国的封建经济”包括了法兰西的封建经济、英吉利的封建经济、俄罗斯的封建经济。李达在《社会进化史》中大量运用了演绎法。例如,在第七篇中他认为十九世纪中叶的欧洲诸国,胜利的资产阶级取得了政权,“各国转向一个世界经济统一的过程”*李达:《社会进化史》,北平大学法商学院,1935年,第275、345、721、68页。。而由这一总趋势,李达分别阐述了“德意志的统一”、“意大利的统一”以及“北美合众国之经济迅速成长”。再如,李达指出古代东方国家的生产方法亚细亚方式具有独特的性质,但“从构造上看来,毫无疑义的是封建的=农奴制的构造之一变种”*李达:《社会进化史》,北平大学法商学院,1935年,第275、345、721、68页。。于是,依据此特性,李达逐一论析了古代的埃及、巴比伦、亚述——巴比伦、腓尼基、印度和中国等国家各自的生产方法。

如前所述,归纳与演绎是统一的。也就是说,这两种方法是相互渗透和相互联系在一起的。李达有时在历史研究中将归纳与演绎互相补充,从而全面地考察历史研究对象的复杂性,做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例如,他对“社会的历史是劳动人民的历史”[注]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540、564页。的论析,对“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和特殊规律”*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540、564页。的解读,对“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相统一的规律”*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8、540、564页。的阐述,等等,都是通过归纳与演绎这样双向思维的方法来研究这些历史规律,从而加深了对这些历史规律的认识。

(四)重视“统计”方法

历史现象也和其他任何客观事物一样,存在于时间、空间形式和数量关系之中,丰富多彩的历史过程,也往往通过各种数量关系得到反映和确认。历史研究中的数量统计法是指运用描述性的统计资料所形成的数据以论证或说明历史问题。数量统计法的基本要求,是对历史过程或个别历史现象作出定量分析,准确地确定历史过程或个别历史现象的性质与发展趋势,以论证或说明该历史过程或个别历史现象具有或不具有某种性质或特点,无疑这对于完成历史研究的最终目的和任务是至关重要的。梁启超认为数量统计法是历史研究中最好的方法之一。他说:“历史统计学,是用统计的方法,拿数字来整理史料推理史绩。”“我并非说这是研究史学的唯一好办法;但我敢说最少也是好办法中之一种。”[注]梁启超:《历史统计学》,载蒋大椿《史学探源》(下),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697、705页。一些西方学者也指出,使用数量统计分析法可以使历史研究大大严格化、科学化和精确化。如美国历史学家伊洛斯说:“只有引进数学才能使历史学成为‘过硬的科学’。”[注]转引姜义华、瞿林东、赵吉惠:《史学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9、129页。英国计量史学家德里克·佛拉特认为:“没有数量方面作出回答的知识,我们便不能解释‘重要’问题上的证据。”*转引姜义华、瞿林东、赵吉惠:《史学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9、129页。李达很早就注意到数量统计法在经济史研究中的重要性,他在《中国产业革命概论》“编辑例言”中解释说:“在经济统计资料缺乏的今日中国,要编这种性质的书籍,实有许多不便。”[注]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8、388、475-476、632、688页。他甚至对自己所采用的“北京农商部公报所刊登的统计之类”的数据因“不免有些是官僚式的敷衍调查”表示怀疑,寄希望于“将来得到正确的新材料时,另行改编了”*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8、388、475-476、632、688页。。经济统计资料就是指使用大量数量统计法的资料。李达所言足以看出他对经济统计资料中数量统计的准确性的要求是相当高的。

历史研究中的数量统计的工作内容主要包括对某一历史过程或某一历史现象的有关数据的搜集、整理、计算和分析。在李达所处的历史条件下,历史研究中最常用的是图表分析,即以列表的方式对数据资料进行整理和分析,以发现历史发展的本质和规律。以李达在《中国产业革命概论》中使用的图表为例,在这本不足7万字的“小册子”里使用了60个图表的统计数据,这还不包括一些没有形成图表的统计数据。而这些图表广泛使用在他研究的近代农业、手工业、企业、工业、商业、资本业等领域。李达通过这本“小册子”主要是来说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社会究竟是怎样的社会”。而这些图表的统计数据客观地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的现实状况,即:“农村经济破产,手工业衰落,新式工业大受限制,大商业依赖于外国资本,银行业富于投机性质,工业进步缓慢,失业的人民增加,生产事业困难,多余资本用于政治投机及失业者变为兵匪。”*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8、388、475-476、632、688页。使用的这些图表中的统计数据虽然是冰冷的,却有力地揭示了当时中国社会萧条、混乱的局面,让当时的人们感到现实的严峻性和紧迫性。套用鲁迅那句话,“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革命之不可缓”[注]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编印:《鲁迅全集》第3卷——《华盖集·这个和那个》,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中华民国27年(1938年),第103页。。同样,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统计数据,人们也会感到中国社会危机的严重性。此外,这些统计数据成为了人们认识近代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性质的有力证据。

李达在《中国现代经济史之序幕》中使用多个数量统计图表分析了鸦片战争前后“进出口货物的变化”以及“鸦片进口的数值”,从而为“中国便慢慢走到半殖民地的资本主义化的过程”*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8、388、475-476、632、688页。提供了实证。在《中国社会发展迟滞的原因》中,李达引用了宋朝史学家马端临《文献统考》中的历朝历代因战乱而死亡的人口数量统计表,以此“说明封建的战乱引起人们大量死亡的真相”*李达:《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88、388、475-476、632、688页。。李达在《社会进化史》中亦使用了较多的数据统计图表,例如,以“被采掘的银量”[注]李达:《社会进化史》,北平大学法商学院,1935年,第418-419、609页。的图表来反映十六世纪欧洲殖民统治者对美洲殖民地的疯狂掠夺的状况;又如,以十八世纪俄罗斯“乌拉尔工场数目的增加”*李达:《社会进化史》,北平大学法商学院,1935年,第418-419、609页。的图表来说明当时俄罗斯工业的发展水平。

(五)“哲、史、政、文、教诸方面相互配合”的多学科方法

多学科研究方法从历史学诞生起就已被运用。我们知道,因为历史本身的多样性、多面性,使得历史学涉及多种学科,人们不能脱离其他学科而理解历史学。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学术发展史上的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李达在研究历史问题时,便自觉地吸取哲学、经济学、社会学、民族学、法学、货币学等多学科理论与方法。李达的这一特点,符合美国史学家鲁滨逊定义的“合格史学家”的要求,即:“一个合格的历史学家,除了要有较强的史料批判能力和扎实的专业知识外,还必须对人类学、史前考古学、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地理学、法学、伦理学等著作学科有深入的了解。”[注]转引自王学典:《史学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15页。

我们从李达的《现代社会学》便可知李达对人文社会科学各个学科的熟悉和精通。该书虽然以唯物史观为指导,但又是一部以社会学、历史学为主又兼有多学科内容的理论专著,甚至还包括属于自然科学的生物学和心理学等学科的理论和方法,例如第五节“社会学与诸学科之关系”对社会学与历史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人类学、生物学、心理学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辨析。显然,这反映出李达善于利用多学科的理论与方法来研究社会学的问题。

大致说来,李达使用多学科的研究方法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利用包括历史学在内的多学科的理论与方法来研究其他人文社会科学的问题。李达在《经济学大纲》中采用历史学、考古学和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来深入研究经济学的问题。例如,他注意从历史学的材料、方法和理论来探讨社会的经济构造。所以他说:“经济学,在其自身的本质上,是历史学。它所处理的东西,是历史的材料,即不断变化的材料。经济学首先研究生产及交换的各个发展阶段的特殊法则。”[注]李达:《李达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5页。尤为明显的是,李达在该书论述原始社会、古代社会、封建社会等社会经济形态时,使用了大量的考古材料、历史文献材料,并运用历史主义研究方法来阐述各个社会经济形态的一般特征。

二是利用其他多种人文社会科学的理论与方法来研究历史问题。在《社会进化史》中,为了说明“劳动创造了人类本身”这一观点的正确,李达运用考古学、地质学、古生物学、人类学、民俗学和语言学等学科的材料和理论来予以证明。在《中国社会发展迟滞的原因》一文中,李达运用经济学、社会学、伦理学、政治学、文化学、地理学等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来探析中国社会发展迟滞的原因。

除了在具体的历史研究中重视使用多学科的研究方法外,李达还提倡其他社会科学工作者在研究中采用这种研究方法。他在“纪念王船山逝世二百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上号召多个学科的学者相互配合来研究历史人物王船山。他说:“会前两省在分别准备论文的过程中,都同样地出现了一些新气象:以王船山研究为中心,哲、史、政、文、教诸方面,互相配合起来了。”[注]李达:《纪念王船山逝世二百七十周年学术讨论会开幕词》,《江汉学报》1962年第12期。李达在文章中亦鼓励社会科学工作者将历史唯物主义与其他学科结合起来研究。他说:“历史唯物主义这门科学必须和其他各种社会科学如历史学、政治经济学、国家与法权理论等取得密切联系,互相配合,使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更趋于丰富和发展。”[注]李达:《李达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50页。这些都反映李达对多学科的研究方法的重视。

上述李达之言、之行正好印证了王学典的论断,即:“真正以现代科学方法治史的当推唯物史观派学者。他们借助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诸学科的理论和方法,致力于历史事件和历史现象的阐释。唯物史观派史学的发展本身就是跨学科研究的结晶。”[注]王学典:《20世纪中国史学评论》,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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