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机与混沌

2014-12-04 13:44张小平
江淮论坛 2014年4期
关键词:混沌麦卡锡蝴蝶效应

张小平

摘要:作为混沌理论的本质或者隐喻,蝴蝶效应指的是动力系统内事物运动对初始条件敏感性的依赖,微小的变动会产生巨大的后果,由此造成非线性动力系统内因果的不成比例,使得事物的发展呈不确定性和非线性。当代美国作家科麦克·麦卡锡的小说《老无所依》中,蝴蝶效应使得小说主要人物的生活和世界呈决定性的混沌,其中,随机和偶然起了重要作用,暗示了人类世界的偶然性、人生的无意义以及现实生活中牛顿范式的漏洞。此外,小说叙事模式在人物、情节及结构安排中重复出现的事件“3”的三重结构,与小说中多次出现的硬币抛掷的意象,均呼应了混沌理论的重要内容,暗示了人类命运的混沌性以及人类生活与世界的或然性。

关键词:科麦克·麦卡锡;混沌;蝴蝶效应

中图分类号:I712.07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14)04-0161-007

当代美国作家科麦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近年来声名鹊起,国际知名评论家布鲁姆教授曾盛赞他为“当世最伟大的四位美国小说家”之一。[1]在麦卡锡的小说中,人性的黑暗、社会的暴力、人生的随机和偶然、命运的不确定性乃至事物发展的因果不成比例,表明后现代时期人类生活的宇宙呈“决定性的混沌”:有序中的无序。麦卡锡的第九部小说《老无所依》可谓混沌叙事的经典案例。小说人物的刻画以及叙事模式均关涉混沌理论的本质:蝴蝶在巴西轻轻振动翅膀,便会引起德州的一场飓风。小说人物莫斯、旭格、贝尔恰好构成决定性混沌系统的一个个关键点,而他们命运的发展则基于蝴蝶效应这一原则:作为混沌系统的中心,莫斯偶然捡获巨额赃款,引起了他在沙漠和边境之间的逃亡之旅呈决定性的混沌。杀手旭格则是决定性混沌的化身:既是邪恶的撒旦,又是万能的上帝;既是阴又是阳。旭格的出现把所有的小说人物卷入了不可预测的死亡与混沌之中。作为混沌系统的见证人和参与者,贝尔成就了小说人物混沌之旅的链条:莫斯保护金钱,旭格追杀莫斯,贝尔则追捕旭格欲图拯救莫斯,构成了叙事上的追逃模式。

目前,国外学者对《老无所依》的研究基本上可分为两类。第一类采用了心理学的方法探讨小说,以约翰·康特等学者的研究为代表。第二类则围绕暴力、道德、信仰以及消费主义等小说的主旨进行探讨,代表性研究者有肯尼斯·林肯等。尽管国外学者对《老无所依》的研究已有一定深度,但除了斯蒂芬·弗莱外,麦卡锡的国外研究者均忽略了麦卡锡小说对宇宙与人类生活中随机与混沌的关注。弗莱认为,《老无所依》中最明显的隐喻就是混沌理论,杀手旭格本人既是上帝又是撒旦的矛盾个性以及他对人类生活中随机性与决定论的信念就是例证。[2]150-164弗莱的观点已经触及麦卡锡小说关涉混沌理论的核心,遗憾的是,他的研究却止步于向普通读者介绍麦卡锡其人其作,并未深入研究麦卡锡小说的混沌叙事。国内的麦卡锡小说研究起步较晚,但自2009年起,已有相关期刊论文18篇、硕士论文10篇、博士论文2篇,研究多采用生态思想和存在主义观点。就《老无所依》而言,总体来讲,现有文献还未发现对小说的混沌叙事策略有所探讨。

笔者认为,混沌理论是理解麦卡锡小说《老无所依》独特艺术魅力的突破口,从中不仅可以管窥麦卡锡笔下纷繁复杂的混沌世界,而且可以了悟麦卡锡小说的混沌叙事策略。莫斯在沙漠里偶遇毒品贩子的火并,顺手捡了约两千四百万美金的毒品赃款,然而其偶然的幸运却导致了他个人生命系统初始条件的变化,不仅把他本人送上了一条不归的逃亡路,也祸及了许多和他有关系甚至没关系的人。莫斯的家人、所住旅馆的前台收银员、公司高管、警察、毒品贩子、以及雇佣杀手等,均被卷入了莫斯生命的混沌系统,成了那些莫名的“所有美丽的尸体”。换言之,莫斯到达毒贩火并现场的那一刻,甚至在他发现毒贩火并的瞬间,“蝴蝶”就已开始振动翅膀,之后这看似他生命系统中的一次偶遇,却逐渐逾越了其个人世界,酿成了整个社会的暴力“飓风”。可以说,在莫斯混沌的生命系统中,巨大的悲剧后果完全取决于混沌系统演变中蝴蝶效应的随机性。把小说人物置于混沌系统中,并通过人物命运的混沌性,麦卡锡的笔触实际上直指我们人类传统思维方式中牛顿范式的漏洞。

一、蝴蝶效应与混沌宇宙

经典科学研究的是宇宙如何围绕时间的轨迹运行,并且提出“世界的图景是完全确定的:假如我们知道宇宙状态的初始条件(可任意选取),我们便能确定其他任何时间内宇宙的状态”[3]。然而,这一确定性的世界图景在混沌理论的冲击下已全然崩溃,因为,“即使系统是确定的,我们也无法预测出系统未来的状态”[4]。推理在我们的生活和工作中不可或缺,日常推理最大的特点在于它的非单调性。[5]牛顿物理学把事物的发展看作线性,认为原因的大小决定了后果的大小。然而,对于以非线性动力学为核心学科的混沌理论则发现,微小的甚至不经意的原因也会导致系统出现严重的后果。我们身处的宇宙,乃至我们人类的生活,实际上就是个复杂系统,不仅不确定,更是难以预测。

非线性动力系统的典型例子当属天气系统,极其微小的原因在系统的演变中会被放大,继而产生巨大的后果。美国气象学家爱德华·洛伦兹教授最先发现了自然界的这种现象。他把天气系统放置于一个开放的耗散系统中,考察了被经典科学所忽视的偶然性和随机性,从而解释了长期的天气预报之所以不能准确的原因。洛伦兹撰写于1963年的论文——《决定性的非周期流》,尽管指出了混沌并非混乱或者无序的代名词,然而,直到1972年在华盛顿举行的第139届全球大气研究会议上,洛伦兹才在其报告——《可预测性:巴西的一只蝴蝶翅膀的振动能引发德州的飓风吗?》中,首次提出“蝴蝶效应”这一重要术语,并把自然界中因果不成比例的现象称为“蝴蝶效应”。作为混沌理论的本质,蝴蝶效应指的是动力系统内事物运动对初始条件敏感性的依赖,其着重强调的是事物运动的非线性及其后果呈指数地增长,也即微小的变动就会产生巨大的后果。洛伦兹的发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不仅改变了人们对“混沌”这一概念的传统理解,更是革新了传统科学培养下人们的知识范式,从而发现世界并非可以预测并完全确定。endprint

宏伟壮阔的自然界、纷繁复杂的人类世界以及人类的行为系统,无论大到星系还是小到粒子,总之,宇宙中的一切不确定性,均与“蝴蝶效应”相关。人生也是一个复杂的非线性动力系统,故而人生无常。一次不经意的偶遇或一个不起眼的决定,便会戏剧化地改变人生进程。换言之,恰是人类行为的因果关系不成比例,导致了混沌系统中事物的非线性发展。这一切正如小说中的病态杀人狂旭格在杀掉莫斯的妻子卡拉·简前说过的一番话:“生活中的每一刻都是一个转折点。每一刻都是选择。随后发生的一切皆缘于你做出了一个选择。要小心算计。一旦图形定好,一条线也搽不掉了……人生的路线很少能够改变,突然变化的可能性更是少之又少。”[6]259在旭格看来,人生就是一个混沌系统,决定论与自由意志并存,何去何从则取决于偶然和随机。事实上,对初始条件敏感性依赖的蝴蝶效应,不仅具有破坏作用,而且也有创造作用。就宇宙中事物发展的结果而言,动力系统中,随机作用至关重要。

二、“周期3”与混沌叙事模式

数学家詹姆斯·约克发现,“日常生活中,洛伦兹所指出的对初始条件的敏感性潜伏于每一个角落”[7]67。此外,约克在他的著名文章——《周期3意味着混沌》中也表明,“任何一个一维系统里,只要出现周期3这一正规周期,这同一系统不仅能显现其他长度的周期,也能表现完全的混沌”[7]73。约克的这一发现又一次颠覆了人们对世界的直觉认识,因为人们之前一直以为,在现实世界里造成一个周期3的振荡,其自身重复下去时并不会使系统产生混沌。数字是呈现世界的重要方式之一。《周易》、《道德经》以及混沌理论均由数字和符号认识人类世界与宇宙。老子的《道德经》就有对数字“3”与世界关系的精妙解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四十二章)。约克的“周期3意味着混沌”的发现,不仅呼应了《道德经》对数字“3”的认识,更是从科学的角度证明了数字“3”与决定性混沌的联系。

实际上,在笔者看来,数字“3”就是后现代科学意义上“混沌”的象征: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有序而无序。数字“3”颇受麦卡锡的青睐,经常出现在他的西南部小说中,为其小说叙事增添了几分数字的魅力。譬如,小说《骏马》中的数字“3”,与科学中的“三体”问题相关,《穿越》中的数字“3”则与混沌理论的重要概念——跨尺度的自相似有关。就《老无所依》而言,小说中频繁出现的数字“3”则与宇宙的混沌行为关联。有趣的是,发生3次的事件频频出现在《老无所依》的叙事中,从某种程度上也突出了该小说的混沌叙事模式。

小说伊始,警长贝尔就谈到他曾把一个年轻的男孩送进死刑毒气室,后又亲自“去看过他两三次。是三次”[6]1。接着,小说围绕“三”个人物的“旅行”展开:莫斯为逃脱旭格和墨西哥毒贩派来的杀手的追杀以及贝尔的追捕的逃难之旅,旭格为追讨巨额赃款而频频制造血案的死亡之旅,贝尔为抓捕莫斯和旭格无功而返的失望之旅。再者,三个人物的相互追逃构成了小说的主要情节,并以三重结构的形式出现,使得小说运用事件3的叙事模式更加完整。例如,莫斯三次遭遇旭格:前两次莫斯靠着卓越的枪法与反侦察能力,成功逃脱,第三次他则不再幸运,在旅馆门前,他与一个搭他顺风车的女孩被旭格射杀。同样,旭格也是三次死里逃生:第一次,尽管奇特的作案工具暴露了旭格,他被警方捕捉后却巧妙地杀掉了看守警察而逍遥法外;第二次,尽管与莫斯发生火拼时被射中要害,但却靠着非同常人的毅力摆脱了死神;第三次,他在艾尔帕索镇追杀莫斯的妻子简后被车撞成重伤,竟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贝尔三次遇到旭格,却三次与其失之交臂,不是旭格前脚刚刚离开,便是旭格从贝尔的眼皮下溜走,结果错失抓捕旭格归案的良机,未能及时遏制暴力的蔓延。

暴力是麦卡锡作品挥之不去的主题。《老无所依》中,暴力集中体现在变态杀人狂旭格身上。在美国这个高度暴力的社会中,麦卡锡笔下的大小人物,无一不被卷入了暴力形成的混沌系统中。暴力在麦卡锡的小说中更是“一种事实、一种确定性、一种力量,从不中断,令人不得而知”[8]。有趣的是,麦卡锡笔下的恶人大多口才极好,其谈吐往往类似哲人。每次杀人前,旭格总会和他要杀的对象就随机和决定论说上一长段饶有哲理的言论,而小说中,旭格与他追杀的对象的谈话也被呈现三次:第一次是他与加油站老板的谈话,第二次是他与毒枭派来的职业杀手卡森·威尔斯的对话,第三次是他与莫斯的妻子简的长谈。总之,小说事件出现的“周期3”,突出了混沌的叙事模式。

三、随机、混沌与人物命运

小说人物莫斯、旭格与贝尔构成了小说发展的混沌世界。在他们混沌的生命之旅中,随机总来捉弄他们,把他们的生命卷入混沌的运行轨迹中。莫斯是普通美国人的代表:服过兵役,参加过越战,目前是个普通的电焊工;他心肠不错,工作卖力,遵纪守法,但生活并不富裕,和他年仅16岁的新娘住在低收入阶层常住的移动房屋区。然而,生活总是有太多的偶然,这个普通的美国人却因捡到一个装满巨额钞票的箱子就此改变了人生。在整个小说中,他一路狂奔,把许多无辜者卷入了他的人生轨迹,最终断送了性命。尽管莫斯突发大财的偶然所造成的结果再确定不过:危险和死亡,但一夜实现“美国梦”的诱惑还是让莫斯铤而走险。因此,从一开始,莫斯决定用在越战中训练过的枪法与反侦察能力来赌命运的抉择,注定了他灾难性的后果。至于灾难如何发生,又将怎么发生,却是不可预测。换言之,莫斯是把生命交给了随机,而在其生命的混沌系统中,蝴蝶效应成为关键,“一桩不起眼的小事却引发了不可控制的涡旋,酿成了不可估量的后果”[9]19。

莫斯的困境具有普遍意义。通过莫斯的困境,小说也在拷问读者:你怎么办?当莫斯决定重返毒贩火并的现场,送水给一位奄奄一息的毒品贩子时,已经意识到了其处境与选择的危险性。他与妻子的告别可以证明:“我打算去做一件事,不得不去。如果我不回来,请告诉妈妈我爱她。”[6]24。随机的事件造成了生活的急剧变化,从有序到无序,进而被抛掷到混沌的涡旋中。涡旋是一种自然现象,属于物理系统,然而涡旋也内在于人类的生活系统。莫斯的生活就是最好的范例。从有序到无序,从确定到不确定,从遵纪守法的公民到被人追捕甚至追杀的罪犯,莫斯的人生即是典型的混沌系统,其人生轨迹的运行敏感地取决于初始条件,并且因果不成比例。endprint

莫斯抉择的后果引发了大规模的暴力。《老无所依》中,流血成为常量,小说结尾时,几乎所有卷入莫斯人生混沌运行系统的人都已死亡,只有旭格消失在了背景与警官贝尔的记忆中。麦卡锡似乎暗示,暴力产生的原因可能仅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随机的加入却会引起系统参数的迅速变化,致使小因酿成大果。对莫斯来说,答应取水给性命垂危的毒贩使他遭遇另一伙毒贩,身受重伤而不得不丢掉卡车逃回家中。丢掉的卡车却为追踪他的毒贩和警察提供了线索,导致混沌系统中因果参数的变化。莫斯没有发现安置在钱箱里的发射机应答器,方便了杀手旭格的跟踪,几近丧命。莫斯恰逢各个方面都胜他一筹的旭格,否则,就他的能力和运气而言,其扭曲的美国梦便可一夜成功。实际上,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足以说明随机在混沌系统中的作用。

莫斯与简讨论过他们生活中遭遇的厄运。在莫斯看来,生活的涡旋源于“金钱”,而简则认为是冥冥之中的“恶神”在操控他们的命运。[6]182金钱、神祗抑或随机,导致莫斯人生涡旋的原因的模糊性,从某种程度上又增强了莫斯生活的混沌性。正如弗莱所说:“人类历史和生活的进程从不以人的自由意志为转移,试图从世界这个封闭而又高度复杂的物理系统中做出预测几乎是不可能的”[10]162。

与麦卡锡《血色子午线》中的法官霍尔顿类似,旭格是个谜一般的“鬼精灵”。在莫斯生命的混沌系统中,旭格极为关键,是他的出现促使莫斯的生活愈加复杂和不可预测。旭格背景模糊,来历不明,读者几乎无从知晓他的出身和杀人动机。麦卡锡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尽管文本没有对旭格作正面描摹,但从几处简单的细节可以观察到他身上的神秘色彩。在德州的伊戈尔旅馆,莫斯撞见了旭格。借助莫斯的视角,读者可以看到,旭格脚穿“一双昂贵的鸵鸟皮皮靴”,“牛仔裤紧绷在身上”,身上散发出“带一点点药味的古龙香水的味道”;他的“蓝眼睛”、“黑头发”让他看起来非常“安静”,但却有“一种强烈的异国色彩”;旭格的“思想总像停在别的什么地方,”即使面对枪口,他也从未表现出这件事情非常“麻烦,好像这一切就是他日常生活的全部”[6]111-112。他本性邪恶,杀人迅捷,其动作“就如拍死一只苍蝇一样让人震惊。杀人前不动声色,杀人后被杀者的前额上仅留下一个小小的子弹洞,或是宰牛用的汽缸留下的一个深达2.5英寸的大坑,或是散弹猎枪在面颊上直接开花”[6]148。他的杀人工具五花八门,“任何物体都可做他的工具”[6]57。实际上,旭格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破坏预言家”[6]2、邪恶或者死神的化身,随其而来的只有暴力和灾难。当那些与他谋面的众人一一死去,旭格却神秘地消失在小说的背景中。

同法官霍尔顿一样,旭格喜欢把自己扮演成有着生杀予夺之权威的上帝或者立法者,以此来挑战上帝或者权威的国家机器。在他看来,上帝不再慈善关爱,而是“抽象冷漠,只对人类难以理解的原则有兴趣”[10]160-161。杀人之前,旭格总要给被杀者留个机会来抛掷硬币,随机决定是杀是留。旭格不仅靠随机来决定被杀者的命运,还以此来解释他对世界的神秘看法。尽管旭格是人类非理性所渴望的暴力和血腥的恶的化身,但实际上,他也并非完全是制造生命中混沌涡旋的恶魔,因为他本身就是混沌的象征。把混沌理论的意象与混沌理论的内容融入旭格复杂而又富哲理的话语中,来讨论命运、随机、决定论,麦卡锡不仅突出了旭格作为混沌涡旋的特性,同时也因混沌理论的介入使得小说有了动态性。(1)

作为混沌理论的重要意象,抛掷硬币与或然率相关。旭格清楚硬币的下落会受随机控制,因而在受害人抛掷硬币前,无论是押硬币的正面或反面,硬币的下落均取决于随机。旭格明白,尽管随机在硬币下落的动力系统中起着重要作用,但随机依然依赖“之前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产生结果的任一时刻”[10]161,这也是何以加油站老板和简同样抛掷硬币而结果却迥然不同的原因。加油站老板赌的是正面,硬币落下来时恰好正面朝上,因而幸免于难;简赌的也是正面,但硬币落下却反面朝上,依照旭格的游戏规则,简只好被杀。

关于命运和随机的谈论多次出现在麦卡锡的小说中。《骏马》中的约翰·格雷迪与女傅阿尔芳莎也讨论过命运、随机与选择。当格雷迪准备向阿尔芳莎的侄女求婚前去找阿尔芳莎时,她说道:“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更像一出木偶戏。当你向幕后看,试图搞清楚木偶手中的线绳到底在什么地方,却发现线绳原来还牵在另一个木偶手里,就这样,一个木偶接一个木偶,线绳永不停止。”[10]231《血色子午线》中也有抛掷硬币的意象,法官霍尔顿就是抛掷硬币的高级魔术师。金币从他手中抛出,在空中划道优美的弧线后,便又神秘地重回他的手中。频繁出现在麦卡锡小说中的随机意象表明,后现代社会中决定人类生死的因果链条早已破碎。在生命的混沌系统中,随机起了很大作用,一切都不确定。换言之,任一时空点上微小的变化就会引起结果的变动,而后果的大小与否则取决于生活中共存的确定性与自由意志。因而,人的命运缘于随机,随机决定人生。

旭格的看法与混沌理论对宇宙的观察一致。在他看来,随机和偶然构成了人生,命运则是因缘巧合的结果,因为硬币走了二十年才“到达这儿。……而我正好在这个地方”[6]56。对旭格来说,“正是复杂的因果矩阵把他与受害者带到了当前这个时刻,而这个时刻的到来却缘于之前无数时刻的结果”[6]161,在人的一生中,尽管生活中微不足道的小事经常被人忽略,“账早晚是要算清的”[6]57。他甚至建议,如果莫斯退钱,莫斯就可以依靠个人的自由意志得到拯救妻子的机会。然而,莫斯对旭格的不信任使他丧失了利用自由意志搭救妻子的良机。在旭格看来,莫斯的决定也是众多事件中导致彼时彼地发生的事件的原因之一,因为“生活中的每一刻都是一个转折点。每一刻都是选择。随后的一切皆缘于你做出了一个选择”[6]259。按照旭格的逻辑,简可以抛掷硬币再次选择生死,实际上,旭格“承认选择的存在,但这选择也是简自己的选择”[10]162。正如恩·凯瑟琳·黑尔斯所说:

假设时间前行的话,总有随机的作用,因为分叉点附近的振动,尽管微乎其微或者偶然随意,总会引起系统朝向另一个道路而非其他领域发展。……但是一旦时间沿着之前的轨道向后移动,其中的每一个结合点都已经提前确定,因而随机将不再在系统的演化中起任何作用。[11]endprint

黑尔斯对混沌的观察提醒我们,在一个确定的世界,随机允许自由意志的存在,然而随机却仅出现在不可逆的时间系统中,简的情形正是如此。

当然,旭格也可选择不杀简。如此,简的生活便是另外模样。然而,旭格的杀人逻辑不允许他选择成为一个好人,因为他“只有一种活法。没有哪个人会成为特例。只有抛硬币能够决定”[6]259,从中可以洞悉旭格的邪恶、冷漠以及暴力。实际上,无人能够逃脱混沌系统运行的轨迹,旭格也不例外。杀掉简后的旭格离开简家时,被一辆十字路口闯红灯的卡车撞伤。旭格尽管象征混沌,但麦卡锡似乎暗示,人类世界的暴力无处不在,原因在于人类无法完全确定构成世界的因果,而其中的痛苦和流血则愈来愈多。麦卡锡的作品中,世界就是荒野和混沌,融犯罪惊险小说和后现代西部小说为一体的《老无所依》就是对邪恶的人性的批评。在麦卡锡看来,“绝对没有不流血的生活。认为物种可以改良,人类可以生活得圆融和谐的观点太为危险”[12]。麦卡锡把暴力与人性联系起来的观点呼应了小说最后贝尔与其叔叔埃利斯的谈话。贝尔认为,有着善良和道德的世界已经堕落,当今社会则充斥着暴力与腐败。埃利斯的见解更为透彻:邪恶从来就没有远离过人类,因为“这个国家已经彻底走了样”[6]294。

《老无所依》的题目取自英国诗人叶芝的名诗《驶往拜占庭》。诗歌开篇讲到,“在那个国度,老无所依”,诗句是从老人的角度来看与现实的物质世界相反的艺术世界。弗莱认为,“那个国度”明显指的是“贝尔和他的叔父埃利斯试图控制和理解的充满血腥、暴力、痛苦、挣扎的世界”[2]156。小说中,旭格与贝尔就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分别代表了邪恶与正义、法律破坏者与法律维护者、现在与过去、阴与阳。作为警长,贝尔希望追捕旭格来救助莫斯和简,可惜其运气总是不佳。尽管混沌系统中随机无处不在,且又是戏剧化地发生,然而,莫斯宁愿把自己的生命交付混沌系统,让决定论与自由意志决定生死,也不肯信任法律,无疑是对贝尔所代表的正义与法律的嘲弄,同时也是贝尔无法阻止暴力的原因之一。贝尔的不幸在于他无法阻止暴力的发生,而他的运气不佳也说明,内在于人类生活中的暴力一旦产生,就如蝴蝶振动翅膀一样,结果不可预测、不可控制,危害极大。

《老无所依》的叙事结构非常奇特,每一章前面都有斜体部分,几乎都是老人贝尔独白式的内心呢喃。两条并置的叙事线索贯穿全文:一条关乎莫斯的亡命之旅,旨在逃脱警察的追捕和旭格等杀手的追杀;一条为贝尔的心灵之旅,贯穿整个小说。作为两条叙事线索的交叉点,贝尔在他漫长的内心之旅中一直为过去所困扰,不能直面当下社会的黑暗。很明显,在贝尔看来,20世纪60年代后的美国社会,暴力充斥,崩溃在即。被他送往死刑毒气室的男孩竟然无缘无故杀掉自己的女朋友,从某种程度上预示了后来旭格身上的那股邪恶的力量。毒品交易已经越过美国国境,毒品犯罪甚至国际化,不仅引发大规模的流血和暴力,甚至染指年轻人的世界。毒品不仅卖给尚在读书的学生,同时也把许多平民卷入了毒品犯罪。莫斯和杀手威尔斯就是很好的例子:前者本是守法公民,却因毒资的诱惑亡命天涯,后者则从前陆军中校堕落成为毒品公司雇佣的职业杀手,践踏法律,铤而走险。贝尔认为,“这个世界对人们太不公平,但是人们却从未要讨个说法”[6]271。总之,暴力无处不在的社会,一个屡屡碰壁的老人什么也做不了。小说最后,贝尔已经告别他的警长职位,退到自己幻想的宁静和平、关心爱护、远离“强奸、纵火、谋杀、毒品以及自杀”[6]196的梦想世界。

麦卡锡新墨西哥阶段的小说(2),不再有福克纳式的复杂结构和拗口难解的语言,相反,多了一分海明威式的极简主义文风。与小说中暴力死亡、混乱无序、几近沙漠的混沌宇宙一致,《老无所依》多采用干净利落、节奏明快的美国西南地区的方言与后现代派小说的碎片化语言。语言的“沙漠化”正好呼应了美国边境地区“老无所依”的真相。

四、结 语

身为美国圣菲研究所的研究员,麦卡锡的工作伙伴多是全球知名的物理学家。麦卡锡认为,正是靠着对“事物如何运作的”[13]持久的兴趣,使他喜欢研究所的工作。在他的小说中,无论是叙事内容,还是叙事形式,“混沌”贯穿始终,使其小说呈现出独特的审美特征。麦卡锡在一次接受奥普拉脱口秀节目采访时也说过,人生就是掷骰子。人类生活中,随机的作用太为戏剧化,几乎无人能够逃脱随机的捉弄。其言外之意就是,人类生活是个复杂的动力系统,许多变量会被卷入复杂的参数之网中,每一刻都在影响人的生活。随机正是在这些变量的互动中发挥作用,任何一处微小的改变便可能导致混沌系统产生变化,造成预想不到的巨大后果。

《老无所依》中,随机造成了莫斯生活的轨迹急剧改变,最终酿成悲剧。随机使得莫斯的悲剧不再局限于个人的狭小领域,而是把灾难性的后果呈指数地增长放大,最终卷进了整个社会的暴力和腐败之中。莫斯的生活正是这个呈决定性混沌的宇宙中各种变量互相作用的结果。此外,用抛掷硬币的方法决定人的生死,尽管荒诞,但因此打破了因果的线性联系,使得后现代社会中人类的生活不仅不确定且缺乏生存意义。作为混沌的化身,变态杀人狂旭格与抛掷硬币这个作为随机概率的意象一起出现,突出了人类生活和社会的混沌性。再者,小说叙事模式在情节安排中重复出现的“事件3”(三重结构)呼应了约克提出的“周期3意味着混沌”的观点,一定程度上使得小说叙事与混沌理论的重要内容一致。总之,麦卡锡让小说的叙事模式以及小说人物的命运皆遵循混沌理论的重要内容,尤其是蝴蝶效应这一核心本质,使得《老无所依》有了混沌的动态性这一独特的审美特征,从而成为麦卡锡的杰作之一。

注释:

(1)动态小说为麦卡锡研究者高登·E· 斯莱特郝戈最早提出。他认为动态小说就是那些“在叙事结构或叙事模式或叙事内容上,运用了混沌理论或复杂性理论或其他动态理论的小说”[9]8。

(2)麦卡锡的小说地域色彩浓厚,根据其创作的地理背景,可以将他的小说分为阿巴拉契亚山脉小说、西南部小说和新墨西哥小说三个阶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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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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