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楚国的隐士群体及隐士政策

2014-12-05 15:22蒋波
江汉论坛 2014年6期
关键词:隐士楚国特征

蒋波

摘要:楚国的归隐现象比较常见,道家型隐士是隐士群体中的主流。楚国隐士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其归隐目的单纯,而且往往隐而不出;追求徜徉山水、自娱自乐的生活逸趣;隐士妻子大多支持、追随丈夫隐居。楚国征召过这批士人,而且对于他们的拒仕十分宽厚,并不强迫出仕。楚国众多道家型隐士的存在,以及政府宽容的隐士政策,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楚文化的特点。

关键词:楚国;隐士;特征;隐士政策

中图分类号:K225/2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6-0099-04

古代士人的归隐行为由来已久,至春秋战国已成为一种较普遍的社会现象。目前学界对先秦隐士的总体状况及诸子的隐逸观发表了不少成果①,有关楚国的隐士则多在相关论著中涉及,或针对某类隐士如耕织型隐士有过专门分析,还较少整体、集中研究。事实上先秦的隐士群体中,楚国隐士是比较独特的一部分,他们不仅人数多,且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因而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

一、“楚地多隐君子”

关于楚国士人的归隐情况,姜亮夫先生曾说:“(楚国)有云梦之缥缈,洞庭之浩汗(瀚),于是而多隐遁之士,大隐如李耳、庄周……是楚地多隐君子。”②楚国隐士除大隐老子、庄子之外,可考的尚有老莱子、渔父、鹗冠子、接舆、伯牙、詹何、江上丈人、北郭先生、长沮、桀溺、长卢子、蜗子、许行等人。

老子、庄子的隐士身份,早有定论,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老子,隐君子也”、“(庄子)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类似老、庄的道家隐士,在楚国隐士群体中比比可见,老莱子、鹗冠子、娟子、长卢子、詹何、渔父、江上丈人等。都属此类。老莱子,避世躬耕于山中,有道家著作《老莱子》一部,“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③此处的“书”即《汉书·艺文志》中的《老莱子》,班固将其列入道家类。鹖冠子、蜗子、长卢子,分别著有《鹖冠子》、《长卢子》、《蜗子》,《汉志》亦收入“道家类”,并明确指出三人为“楚人”,可知他们与老莱子一样,都是楚国较有名的道家隐士。其中鹖冠子比较独特,“隐居幽山,衣弊履穿,以鹖为冠,莫测其名,因服成号,著书言道家事焉。”鹖冠子有大弟子庞媛,庞媛后成为赵国名将,这或许由于鹖冠子及其学派“以黄老刑名为本,又重视阴阳数术、兵家等学”的缘故。以上几部作品,《老莱子》、《长卢子》、《蜗子》今已亡佚,《鹖冠子》有辑本传世。詹何,生平事迹主要见于《淮南子》。《淮南子·览冥训》记:“詹何之鹜鱼于大渊之中,此皆得清净之道,太浩之和也。”高诱注日:“詹何,楚人,知道术者也,言其善钓,令鱼驰鹜来趋钩饵。”可知詹何也是一位“知道术”、闲居钓鱼的道家型隐士。

至于渔父的身份,史籍中虽然没有明说,但从他与屈原的对话可以判断。战国时期,“渔父”常常是道家人物,比如《庄子·渔父》中的“渔父”,就是一位替道家宣言、辩驳儒术的人物,“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生活于江滨的渔父,劝屈原“不凝滞于物”、“与世推移”,并且称这样的人为圣人。渔父的看法与老庄远离喧嚣、避祸全身的思想具有明显一致性,所以也应是隐居的道家人士。江上丈人的情况与渔父相同。江上丈人飘忽于江边,遇见逃难的伍子胥并无多少言语交流,直接帮助伍子胥渡江,“问其名族,则不肯告”,后来伍子胥派人寻找丈人,茫然不可得。江上丈人的做法,属于典型的道家无为无名行为。

由上可知,道家型隐士是楚国隐士群体中的绝对主体。甚至可以说,隐士与道家人士在楚国几乎是同名词。关于隐士与道家,冯友兰先生有一个著名论断:“道家者流盖出于隐者。”之所以如是说,除了隐士与道家人士都具有退身不仕、崇尚清静、追求心灵自由等内在共性,应与道家发端于南方、而楚国隐士又多为道家人士有直接关系。

楚国隐士群体当中,还有一类避世全身、同时批判时势的狷介之士。这批人以孔子周游列国遇见的接舆、长沮、桀溺为代表。接舆即“楚狂接舆”,“狂”者佯狂以避世也,“是以箕子佯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孔子路遇接舆,接舆视而不见,并用楚国最钟情的“凤”形象劝谏,“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去,弗得与之言。”接舆的愤激与狂傲,触动了长期漂泊的孔子,加之孔子的政治主张的确不为“从政者”所用,“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在归途中,孔子师徒又遇到避世的楚人长沮、桀溺等人。长沮、桀溺认为仁义学说在齐鲁难以付诸实施,周游列国也不会有结果。因为乱世之中并无所谓的“仁”,与其徒劳周游,不如“避世”。面对社会的“无道”,长沮、桀溺以不参与的方式来抵制,揭橥了楚国隐者与儒家处世观的差异。

楚国隐士群体中亦有少数流寓人士,如伯牙、北郭先生。伯牙较早见于《荀子·劝学》、《吕氏春秋·孝行览·孝行》,前者说伯牙弹琴使得“六马仰秣”,极言伯牙琴艺之绝妙。后者讲钟子期去世而伯牙“终身不复鼓琴”的故事,士为“知音”绝琴,有君子风范。至于伯牙的身世,两文均语焉不详,据张正明先生考证,伯牙“或许是伯州犁家族的成员,初为晋人,后入楚籍”。“人楚籍”指在楚地生活。这位有较高文化素养的流寓士人,并没选择当时楚国的政治中心郢都,而活动于离郢都较远的水滨(今武汉汉阳临江一带),显然也是隐士。外来隐士中较著名者还有北郭先生,楚王曾经以厚礼相聘,事见《韩诗外传》卷九。“郭”者,村郭、城郭也,先秦北方习语,亦指某位有一定声望的人。如齐鲁常见北郭先生、东郭先生。因此楚国的“北郭先生”也应为隐居楚国的流寓士人。

以许行为代表的耕织型隐士,也是楚国隐士群体中值得关注的一类,他们或“为神农之言”,立派招徒,或躬耕自乐,崇尚互不干涉的农园生活,“鸡犬吠声,相闻相接”、“不相往来。”对此已有学者专文讨论过,不再赘述。

以上提到的隐士,多见之于经传。此外,《庄子》还塑造了许由、啮缺、王倪、被衣等一大批隐士形象,虽然多为虚构,但并不排除一种可能,即他们的原型来自庄子周围的隐士。总之,春秋战国时期楚地的确“多隐君子”。

二、楚国隐士的特征

西汉学者扬雄在《法言·渊骞》篇中,用“隐道多端”四个字来形容士人归隐原因的复杂性、以及隐士类型的多样性。春秋战国时期的隐士亦是如此,各诸侯国的情况不一;楚地隐士不仅人数多,且具有较为鲜明的共性特征。

首先,如前所言,在楚国庞大的隐士群体中,道家人士所占比例最大,这决定了他们的归隐目的比较单纯——晁福林先生曾将春秋战国的隐士分为“自觉归隐”和“不得已而隐居”两大类,楚道家型隐士显然属于前者。他们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崇尚适性、自然的生活状态,因此他们归隐并非求仕挫折后的不得已为之,更不是假隐求名。同时,道家讲无为、无名、不争、养性,所以他们视归隐为全身保真的途径,以及理想境界的达成方式。因此道家隐士的归隐十分彻底,一旦隐遁基本上不会再出仕,更不存在先隐后仕或先仕后隐再仕的反复。归隐的单纯性和彻底性,是楚国隐士以及后世道家型隐士的一大特征。这与儒家型隐士有较大不同,儒家以“无道则隐,有道则见”为原则,隐居只是权宜之计,一旦有机会复出便积极干政,“隐居求志,行义达道……隐者,即此隐居求志之谓,非如隐而果于忘世也。”换言之,儒家隐居是有条件的暂时之隐,道家是无条件的长期隐居。

其次,由于当时生产力相对低下,楚国隐士与北方隐士一样,需要花费较多时间、精力躬耕田地,以满足最基本的生活需求;另一方面,楚国隐士大多追求闲逸、旷达的生活状态。而不拘泥于日常谋食。比如伯牙、钟子期互为知音,经常在水畔弹琴自娱,渔父、江上丈人飘忽不定,带有浓厚的神仙色彩,这与北方隐士生活岩穴之中,或默守陋室,或隐居教授迥异。在生活环境方面,楚国隐士喜欢居住在山水之间、湖泽之畔,观山乐水,优哉游哉。不仅如此,他们常交游四方或进行“休闲”活动,譬如垂钓,便是楚国隐士的一大嗜好:渔父“钓鱼江滨”、庄子“钓于濮水”,都是垂钓高手。对于楚国隐士的这一爱好,庄子总结道:“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总之,楚国隐士在生活方面较北方隐士更有“逸趣”。

楚国隐士的“逸趣”追求,一是因为他们大多为道家人士,道家崇尚不为物所役、不为物所累的生活:即使生活困顿,也无妨行为上的率性与超然。第二,相比较而言,楚国的地理条件更容易促成逍遥生活。一方面楚国“南土半中国”,疆域广阔,而且水波缥缈,江河纵横;另一方面,南方的生存条件较为优越,“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地理特征与区域优势,让楚国隐士容易自给自足。又能徜徉山水、自娱自乐。

楚国道家型隐士的上述特点,对后世影响巨大。他们逍遥自在的处世态度和生活方式,往往为后代隐士仿效,甚至有人归隐就是崇尚他们的行为,如汉代隐士法真要“蹈老氏之高踪”,魏晋南北朝不少隐士“安贫乐道,师彼庄周”。

再次,楚地隐士大多有正常的家庭生活,《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庄子妻子去世他“鼓盆而歌”,可见也有家庭,其它如老莱子、北郭先生、楚狂接舆等均有妻室。而且,家庭成员尤其是妻子对他们极力支持。妻子们不仅夫隐妻随,当丈夫困惑于“隐”还是“仕”的时候,一般都会鼓励他们坚持隐居。《韩诗外传》卷二载,楚国征聘接舆,妻子帮接舆进行了全面分析:如果公开避征,属于“不忠”君命的行为;勉强出仕,必然要放弃淡泊名利的志节,属于“不义”,于是商量不如改名换姓,隐遁他乡,“变易姓字,莫知其所之”。北郭先生流寓楚国,起初对是否出仕同样犹豫不定,妻子以为自耕自食可以“无怵惕之忧”,出仕则要看人颜色,于是北郭先生“遂不应聘,与妇去之”。楚国隐士妻子支持丈夫归隐,在夫权社会中,在古代隐士群体里,都是一个较为独特的现象。

三、楚国的隐士政策

由前可见,楚国存在为数不少的隐士。对这部分士人,楚国采取过征召措施。由于春秋战国之际世卿世禄制刚刚瓦解,稳定的选官制度尚未形成,所以楚国征召隐士多为楚王直接征聘或派遣使者征聘,如《韩非子·喻老》说楚庄王征举隐士,“处半年,乃自听政。所废者十,所起者九,诛大臣五,举处士六,而邦大治。”楚王甚至将招隐士是否得力作为考课官吏的一项重要指标,据《说苑·至公》记载,楚令尹虞丘子向楚王自责不称职,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处士不升”。

楚国征聘隐士,礼节一般较高,或备以厚礼,或许诺高官。譬如聘请楚狂接舆,“赍金百镒”,并且“愿请先生治河南”。老莱子隐居躬耕,楚王亲自登门相邀,“人或言于楚王,王于是驾至莱子之门……王曰:守国之政,孤愿烦先生。”征聘庄子、北郭先生时,不仅“结驷列骑”、“厚币迎之”,而且均“许以为相”。甚至对那些原本打算前往楚地隐居的士人,也厚礼相聘,如齐国陈仲子,“其兄载为齐卿,食禄万钟。仲子以为不义,将妻子适楚,居于陵,自谓于陵仲子”,楚王闻其贤,于是“遣使持金百镒,至于陵聘仲子”。这些文字,有的不免夸张,有的真实性还须进一步考证,但如此多资料记载楚国征聘隐士。显然并非空穴来风,至少表明楚国试图罗致这批士人。

楚国如此重视并积极征召隐士,在当时的尚贤风气下也合乎情理。春秋战国诸侯激烈竞争,客观上刺激了对“人”的重视,贤能之士更是各国追求的对象。隐士是士阶层的一个特殊群体,庄子说:“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言下之意,隐士本身具备“言说”之“知”,并且愿意参与社会治理,只不过世事混乱才隐遁。隐士不仅是“士”的一部分,在社会上获得的评价也比较高。《论语·微子》将避祸隐遁的微子、箕子与殉国的比干相提并论,同誉为商代“三仁”,“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荀子·儒效》说隐士“虽隐于穷闾陋屋,人莫不贵之,道诚存也。”《管子·制分》认为伯夷、叔齐兄弟生前不食周粟,品节高尚,名留后世,“伯夷、叔齐非于死之日而后有名也,其前行多修矣。”可见,诸子视隐士为贤人,普遍认可隐士。在尚贤、重士的风气之下,有一定名气的隐士自然成了征聘的对象。

当然,由于楚国的隐者大多是道家人士,所以即使被征,他们基本上没有出仕。对于隐士的拒聘,楚国比较宽容。至少没有出现法家那样动辄刑罚的现象。法家对隐士的态度以严苛著称,如韩非子认为齐国隐士小臣稷避征,属于不仁不义,应严厉惩罚、甚至杀戮这类人:“今小臣在民萌之众,而逆君上之欲,故不可谓仁义。仁义不在焉,桓公又从而礼之。使小臣有智能而遁桓公,是隐也,宜刑;若无智能而虚骄矜桓公,是诬也,宜戮。小臣之行,非刑则戮。”相比之下,楚国尊重“人各有志,出处不同”,并不强迫隐士出仕;有的还认同隐士的选择,如楚王派人延请庄子,庄子打了一个比方,“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结果两位使者赞同庄子的观点,“宁生而曳尾涂中。”

楚国如此宽容隐士并不奇怪,因为楚国的统治向来不残暴,而以宽厚著称。楚人筚路蓝缕,由弱变强,兼国无数,但始终秉持包容的心态,“对于被灭之国,楚人的惯例是迁其公室,存其宗庙,县其疆土,抚其臣民,用其贤能。即使对于蛮夷,也是相当宽容的。”这种宽容、宽厚后来成为楚文化的重要特征。即便到战国中后期,楚国的运行机制开始失衡,统治的宽容性仍未丧失,比如像屈原这样的“异议”者,也只流放而没杀戮。因此楚国隐士拒仕,甚至批判朝廷,楚国历史上也未发生过压制、迫害隐士的事情。

正因为楚国对包括隐士在内的老百姓十分宽容,楚人具有浓厚的家国情感。吴师入郢,楚国危亡,申包胥到秦国请援,“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人口七日”;屈原被流放在外,时刻心系社稷,“虽放流,睠顾楚国”;楚怀王这位并不英明的君主客死他国,楚人“皆冷之,如悲亲戚”;楚灭亡后,楚人仍坚信“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等等,均反映了楚人家国一体的观念。

综上所述,春秋战国楚地存在大量隐者,他们当中又以道家人士为主。正因为这一身份特征,楚国隐士大多追求自由、率性的生活。与此同时,楚国统治者征聘过隐士,且宽待拒仕者。这些特点集中反映出楚文化重“道”、浪漫、宽厚的特点。因此讨论楚国隐士群体及相关情况,不仅有利于我们全面了解楚国的士人阶层,也为深入考察楚文化提供了一个新视角。

(责任编辑张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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