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终将到来

2014-12-06 07:03曹军庆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9期
关键词:争光种瓜村里人

曹军庆

杨争光讲述了一个谁都可以重述的故事。种瓜人杀死了一个吃瓜的土匪。土匪杀掉种瓜人,并威胁村子必得送三千大洋和一个未开苞少女去山寨,否则将血洗村庄。事后证明土匪头子老眼不过说了句戏言。村子却当真了。仁义和鳖娃(途中又增加了溜溜)护送来米上山。到得山上,鳖娃杀了老眼。然后回到村子,村里人又合伙在深夜杀掉鳖娃,把他的尸体密闭在土屋里。尽管小说就是讲故事,但并不是每一个小说里的故事都能被重述。能够重述不是理由,也不是标准。小说有各种写法。《黑风景》线索清晰,情节主干明确,故事读起来一目了然。然而这并非本文讨论的重点,我更愿意探讨他文本内部的探险。杨争光早期写作在文字上极其简约,他一直在缩减。对话和叙事缩减到极处。《黑风景》不知道村子叫什么,种瓜人也没名字。所有那些不重要的枝蔓杨争光全都剪除了。他的文字缩减到没有皮肤,不需要血肉——因此呈现出光秃秃的特质。有一种骨头美学的味道,他的叙述全是白森森的骨头。缩减文字只是第一步,与此同时人物也经过挤压。杨争光的确有他匪夷所思的地方。他的人物被压榨过,把水分挤干。于是扁平化,像纸片一样出场。说鳖娃是《棺材铺》或《老旦是一棵树》中的人物,或许并无不妥。他们在质地上有十分坚固的类似。偏执、执拗。行动的逻辑只是瞬间的一个念头,或眼面前突发的某个变故。念头或变故有时极为细小,却不经意间成为推动事件的重大动机。

过度缩减文字和压榨人物就叙述而言是一种不计成本的冒险,它有可能使得文本成为干巴巴的东西。丰富性牺牲掉了,故事因此受到损害。但杨争光的冒险毫无疑问获得了成功,他是一个并不多见的例证。他在简约中获得丰盈,在扁平中建立立体。于是阅读杨争光竟然会有奇妙的快感。他虚构了属于他的原生态。《黑风景》读上去那么像是原生态。但是一定要弄明白,它是杨争光的原生态。经过原生态之后的原生态。这样的生命形态是叙述出来的,叙述成为它得以生成的出口。那些缩减过的文字不过是让叙述更接近本质。缩减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事情,更是文本的内在需要。小说中的细节也一样,杨争光精选那些更靠近本质的细节。它们像威力巨大的地雷,密布在精心布局的文字里。可以这样说,杨争光不屑于用事物的现象来完成他的叙事。恰恰相反,他试图以抵达本质的方式进行写作。这也是他在叙事中探险的根源。

表面看来,《黑风景》就是在杀来杀去。究其实却仍然有秩序在,它的安排就像是棋局。种瓜人杀死土匪,是因为那些人不听劝告。他让他们别胡乱砸瓜,他们偏砸。村里人为了保住村子不被血洗,选派人给山寨送大洋和姑娘。家家户户心甘情愿把粮食送到来米家,以此换取来米上山。送粮的时候他们卑微、巴结、讨好。这个细节在一定程度上重新确立了来米她爹在村里的身份和地位。家里突然囤积的粮食让他腰杆挺直,有了上等人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同样虚无。一旦村里人消除恐惧,再次有了安全感,安全感源于大洋和姑娘都上路了。此时他们的仇富心理将不可遏止地爆发。每个人都在算计,算计他们失去了多少。失去的必须讨回来。于是来米她爹被一个抓获的小偷以剃刀杀死。那些送来的粮食重又各回各家。鳖娃到了山寨,果真杀了土匪头子老眼。他本来应该是村里的英雄,理应受到爱戴。但恰恰是他的行为给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老眼被杀,村里人又开始算计鳖娃。他们担心杀了土匪头子,会有另外的灾祸落到村里。他们还担心鳖娃就连老眼都敢杀,还有谁不敢杀呢。所以他们必须杀掉鳖娃,杀掉鳖娃才可以万事大吉。

事件的背后充满算计和阴谋。主使者则是村里一个老年女人六姥。六姥也没有名字,从头至尾似乎也没说上两句话。她一直在嚼红萝卜。在啃嚼红萝卜的嘎嘣声中,这个女人指使了一切。她是这个棋局的下棋人,是文本秩序中唯一的支配者。所有的人都臣服于她,支配者的地位从来都至高无上。她是一个符号,村子里的庇佑者。但是她的智谋并非福音。土匪的马蹄声照旧在某一天围住了整个村子,他们的报复早晚要来。因为说到底,虽然六姥足智多谋,但她的逻辑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土匪的逻辑和他们也是一样。事实上他们都活在一种逻辑里。

杨争光以简约来彰显文本的丰富,以坚硬的语言来建构他的文学世界。许多读者回望杨争光,正在于他别具一格。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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