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述爱泼斯坦的新闻事实观

2014-12-06 00:41刘毅
对外传播 2014年10期
关键词:爱泼斯坦出版社

刘毅

1930年,15岁的伊斯雷尔·爱泼斯坦进入《京津泰晤士报》工作,从此开始了长达75年的新闻生涯。也从此,他把自己融入到历史汹涌的浪潮中,开始了一段见证中国的历程。爱泼斯坦一生的新闻事业大致可以1951年为分界线。1951年以前,他受雇于美国合众社、《纽约时报》及《时代》等外国报刊社,以战地记者身份报道中国的最新情况。1951年以后,他定居中国,受宋庆龄之邀参与创办了《中国建设》杂志(1990年更名为《今日中国》)。从此,他全身心投入到新中国的外宣事业中,奠定了这本刊物的性格与特色,并积极探索和实践国家形象的塑造。

我们重新阅读爱泼斯坦,重温他的新闻理念,力图从一位老新闻人的实践、探索与思考中,获取新一代外宣人前行的力量。“事实”是爱泼斯坦最坚定的新闻信仰,他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以不同形式论述了自己对新闻“事实”的看法与实践,提出了一些可操作的方法,今天看来依旧极有价值,本文就是对这些论述进行了整理。

事实是新闻的生命,是记者的名誉

1985年,邓小平祝贺爱泼斯坦七十寿辰的新闻被各大媒体广泛报道。但两天后的《中国日报》却刊登了一篇署名“伊斯雷尔·爱泼斯坦”的读者来信,标题是《这是不真实的》。文中这样写道:

“我感谢《中国日报》就我七十寿辰所作的很好的报道。然而,最后两行说埃德加·斯诺和我两人‘共同写了许多关于中国革命的报道,这是不太准确的。我们两人的确彼此非常熟悉,而且1937年在北京出版的《民主》杂志共过事。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合写过什么东西,总是分开写的,他写得比我好。以上只是为了纠正一个事实。”①

爱泼斯坦对“事实”的要求达到了苛刻的程度,在受宋庆龄委托为她写传时,这一点得到了充分体现。在这本历经十年写成的传记中,“凡是宋庆龄的直接引语,没有一句不是出于她的口和笔。”②全书做了799条注释,但关于宋庆龄第二次流亡德国的经历、在西安事变中的作用等,由于缺乏第一手资料,爱泼斯坦如实说明,宁肯留下内容的空缺,也不愿做任何、哪怕一丁点的推测。对此,爱泼斯坦的好友、《今日中国》原第一副总编辑张彦评论说:“这看起来好像是这部传记的缺憾,实际上,恰恰是它令人信服的一大特点。”

成绩是事实,问题也是事实

1981年,在同新华社对外部记者的一次座谈中,有人问爱泼斯坦,我们如何才能有效地宣传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你觉得我们在宣传成就时有不可信的地方吗?你认为我们究竟应该如何报道成绩和问题?这其实是长期困扰外宣媒体的问题。我们宣传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被认为是在进行洗脑;我们宣传成就,被认为是自我炫耀;我们报道问题,又被认为是含糊其辞。

如何提高对外报道的可信度?如何平衡对成绩和问题的报道?爱泼斯坦的答案是:“我认为只要说的都是真话,就不会不可信。因为既然讲的都是真话,都是事实,即使人们今天不信,明天或后天他们还是会相信。”③他认为,如果我们把自己描绘得完美无缺,那么来中国的人们会觉得现实不像我们说的那样好,反而产生了怀疑。毕竟,“我们的工作是阐明我们的作为和信念,而不是像推销化妆品那样去抓住眼前的买主。”④

在事实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提高技巧,改善报道效果。报道存在的问题时,可用积极的指导思想和生动的文字去写消极的东西。也就是说,不仅报道存在的问题,还要告诉读者是如何克服问题的,不要就事论事。爱泼斯坦说:“我们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摆事实、讲道理,做一些调查工作,用事实作比较的正面宣传。”⑤

用事实做比较,说服力强,读者易于接受,爱泼斯坦觉得可以广泛应用于解释性报道中。比如犯罪报道,毋庸讳言中国的确存在犯罪问题,但同世界其他地方相比,中国的犯罪率还是很低的。他说,当然我们自己仍然觉得高了一点,正在努力采取措施降低犯罪率。这样写就很有说服力。

而爱泼斯坦本人也是使用对比手法的行家。改革开放以后,一些远道来华访问的特殊外宾、甚至代表团,点名要求把与爱泼斯坦的会晤作为一个重要节目列入在京日程,因为和他谈话能够了解中国的真实情况,而且总是让人信服。为什么有这种效果?张彦曾记录了爱泼斯坦常对外宾说的两段话:

“中国已经从根本上解决了一些最主要的问题,例如在国际上一百年来抬不起头的从属地位和国内两千多年来的残酷的封建剥削制度。过去饿肚子的有饭吃了,没衣穿的有衣穿了,无家可归的有房子住了,尽管今天的生活水平还很低。一个百分之九十是文盲的国家,如今绝大多数都已经有了文化。1949年时,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35岁,今天已经上升到了70岁。”

“但是,又有了新的问题,而且很多,很难解决。只有解决了这些难题,中国才能继续前进。中国开拓新的道路没有经验,尤其是在建设社会主义的过程中,难免要犯错误。我们应该既报喜也报忧,这样才令人信服。因为,新中国与过去有着根本的区别。那时的中国社会不可能解决它的问题,因为这个社会本身就是产生这些问题的根源。现在是新社会,它可以从解决这些老问题中得以新生,同时还显示出它能够解决今后将发生的其他问题。新社会是人民的,人民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⑥

爱泼斯坦对成绩从不遮遮掩掩,对问题也不吞吞吐吐。他相信事实的力量,相信读者的判断力。“只要说的是合理的和真实的,是会产生效果的。即使不能立竿见影,以后也会产生效果。”⑦

事实为立场服务

终其一生,爱泼斯坦都持一种坚定的立场,即相信中国人民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相信中国能成为一个值得尊敬的国家。他在作品中从不掩饰自己的这个立场,并且用铁一样的事实为自己的立场辩护、宣传。在抗战初期,中国战场节节败退,即便在西方一片“放弃”的声音中,爱泼斯坦也不肯附和“主流”舆论,甚至冒着被合众社解雇的风险。

他曾以英文《北京周报》的一篇对话体文章为例,说明清晰立场的重要性。文中一位日本人问:“你大概不完全同意说市场经济完美无缺。”对话的另一端、一位中国的经济学家说:“对,我不完全同意。”这名经济学家没有支吾其词,没有说“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或者“尽管我们观点不同,我们还是可能达到某种一致观点”等等。爱泼斯坦认为,说话应该斟酌、有分寸,但绝不是模棱两可、吞吞吐吐。endprint

在上世纪80年代,一些媒体提出了“软些,再软些”的口号,认为只有多谈生活类的软话题,避免政治类的“硬”话题,才能为外国读者所接受。爱泼斯坦对这种观点非常反感,他认为读者是否接受,关键在于能不能写得让读者爱看易懂,而不在是否亮出我们的立场。

“不要以为,只要文章软些读者就爱读,要看你是否真有内容,特别是是否有他想了解的内容。……如果片面地强调所谓“软”,而没有读者需要了解的真实内容,读者是不会愿意看的。”⑧

爱泼斯坦强调记者要清楚自己的立场,还要学会用事实来支撑、表达自己的思想,为自己的立场做出详尽而有力的解释,从而影响、说服读者,激发他们的思考。

影响真实报道的几个因素

如何准确地报道事实?除了不允许虚构、核实材料、避免主观想象,爱泼斯坦还提到描述性写作手法的不良影响。描述性写作是《时代》《读者文摘》等刊物常用的手法,因为流行很广,很多人以为这是对外国读者唯一的写作手法。1990年在一次针对采编人员的讲座中,爱泼斯坦打趣道,如果《时代》周刊报道我们今天的座谈会,会这样开始:“肥胖、矮小、秃顶的70多岁的爱泼斯坦今天向34位黑头发的,其中半数以上戴眼镜的人讲话。”⑨

他说,必须承认,这种描写确实有声有色、吸引读者,但这种描述往往淹没了实质性内容,实际上这种写作方法受到美国许多行家们的严厉批评。对爱泼斯坦来说,事实才是一篇报道的核心,记者应该传递给读者真实有用的信息,而不是诉诸读者感情与好奇心的简单吸引。

绝对化的表述也会削弱事实的表达。爱泼斯坦曾引用媒体对西藏宗教的一些报道来说明绝对化的危害。比如有些媒体说人们已完全从迷信落后的观念中被解放出来,有的又说100%的西藏人相信喇嘛教。爱泼斯坦说,现实情况总是非常复杂,没有什么95%或100%的绝对数字。“话说绝了往往是自己否定自己,应该给自己留有余地,”爱泼斯坦说:“政策可能是策略性的,我们应该尊重这种策略性。但事实不是策略性的,事实就是事实。”⑩

事实不等于枯燥

新闻是对事实的报道,但绝不能因此认为新闻就应该是干巴巴的。爱泼斯坦非常推崇斯诺的《西行漫记》。这本书忠实地报道了解放区的情况,但通过作者的技巧和热情,文章既有事实、又有感情,为中国抗日和革命事业赢得了无数同情与支持。

爱泼斯坦认为,新闻报道不能虚构,但仍然可以有文学的力量,可以有文学的吸引力和感染力。一篇好报道,对读者有吸引力,有教育的价值,甚至对形势可以有推动的作用。

如何让一篇新闻报道生动起来呢?在采访的过程中,我们不光记录采访对象说什么,更要把自己的耳朵、眼睛和脑子都放开。“眼睛要看,耳朵要听,脑子同时要转。然后把你看过的东西,吸收的东西,以及你对历史和有关知识的了解,还有对读者的了解等等,把这些都集中起来。”11而在写作的过程中,一定要保持语言的新鲜感,而不是用套话、公式化的语言来敷衍读者。爱泼斯坦发现,有的编辑、记者几个人聊天或做口头汇报的时候,讲得很有意思,观察分析能力也不错,但是一提笔就把生动、丰富的内容写得一般化了。因为他们把内容塞到了一个固定的框框里,成了公式化新闻,新鲜的东西就变成人们不想看的东西了。

他曾以1944年和福尔曼、斯坦因等六位记者所写的关于解放区的报道为例。虽然他们一起到的解放区,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但各人有各人的写法,各人有各人的哲学观点,并不是一个材料互相来回搬用。“因为一个人,如果他的思想是活的,又有自己的经历,就一定有他独特的、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我讲的和你讲的是不一样的,在写作方法上,这一次写的和下一次写的不应该是一样的,这样就成功了。”12

基于事实,又高于事实

在爱泼斯坦的代表作《中国未完成的革命》一书中,他以大量事实,生动回顾了从洋枪洋炮打开封建中国的大门直到抗日战争胜利这一整段历史。但文章并未就此结束。爱泼斯坦把中国革命放在整个亚洲大背景下来考察,并以“亚洲在发生什么事情?”“亚洲为何仍然落后?”这两个问题为线索,详细阐述了中国困境的大背景,并让读者意识到,中国人民的斗争乃是世界各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人民解放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就是爱泼斯坦的行文风格。他的文章视野极其深广,他把新闻事件看作是历史的一部分,把中国放在整个人类世界来加以观察。在上世纪50年代出版的《从鸦片战争到解放》一书中,他这样说:“每个人都在他自己的国家里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从全球的观点看,大家都是不可分割地结合在一起,创造共有的历史。”13

如何培养这种全球视野、达到历史的高度呢?爱泼斯坦认为需要培养分析和综合的能力,把抽象和具体很好地结合起来,才能旁征博引,写出有深度的东西。否则,光写具体的东西就会太狭隘,一谈大的东西又抽象。“我们可以通过报道某一方面,联系或者想到比较大的问题,甚至会看出国家发展的问题。”14

要培养这种能力、要扩大知识面,途径就是:系统研究问题和积累背景资料。爱泼斯坦说,记者,首先必须要有几分像一个学者,要对关注的问题做深入的学习和研究,用几个月的时间研究一两个题目,以后再换一个问题。虽然文章里只写了两三件事,但要知道背后的一百件事。否则,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去找材料,就好像追公共汽车,等你追到车站时,车已经走远了,这样“现炒现卖,始终处于必然王国,进不了自由王国。”15

背景资料在解释性报道中非常重要,是记者能否深入问题本质的关键。爱泼斯坦在写旧西藏的社会时,希望在欧洲历史中找到类似的社会制度,以方便西方读者理解。他上下求索,最终在《资本论》第一卷和大英百科全书的《农奴制》一章里找到所需要的材料。但他仍不满意,又查到了多年前到过西藏的人写的书,西藏流亡分子写的书,一本关于8世纪欧洲的书,以及13世纪一位罗马教皇的引语,这才完成这方面的资料积累。endprint

爱泼斯坦把采访笔记和背景资料当作自己的“弹药库”。这些笔记在活页纸上随手记下,之后装订、编页并划出要点和问题。一旦需要,可以随时找到文章素材。他曾介绍自己采访西藏的笔记。在合订本中,第一本全是一般介绍和数字;第二本是具体地方的记录,比如某某寺庙或学校;第三本集中了人物的访问记录。每本笔记都制作了目录和索引,并用颜色标明年份,能很快查到所需资料。

《光明日报》原总编辑穆欣曾回忆道,1986年他约爱泼斯坦撰写一篇原人大副委员长林枫同志的回忆文章,没过几天,稿子就已经写成,并附来一张40年代访问晋绥解放区时与林枫的合影。“这就是说,上世纪40年代访问晋绥解放区的笔记和照片,他一直从延安带到重庆,又从美国带到北京,”穆欣写道,“经历半个世纪,闯过多少难关,经历多少磨难……光是这一点,也堪称新闻工作者的典范!”16

「注释」

①张彦:《走过一条奇特的道路》,刘宝全编:《我所认识的爱泼斯坦》,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5月,第58页。

②爱泼斯坦:《宋庆龄——二十世纪的伟大女性》,人民出版社, 1992年,第3页。

③陈日浓、黄浣碧等:《作好对外宣传要多替读者着想》,《爱泼斯坦新闻作品选》,今日中国出版社,1995年,第328页。

④爱泼斯坦:《爱泼斯坦在八十寿辰庆祝茶话会上的讲话》,人民大会堂,1995年。

⑤陈日浓、黄浣碧等:《作好对外宣传要多替读者着想》,《爱泼斯坦新闻作品选》,今日中国出版社,1995年,第332页。

⑥张彦:《爱泼斯坦》,人民日报出版社,1996年7月,第14页。

⑦同④。

⑧张彦:《爱泼斯坦》,人民日报出版社,1996年7月, 第44页。

⑨《略谈当前对外报道》,《爱泼斯坦新闻作品选》,今日中国出版社,1995年,第376页。

⑩同⑧

11《吸引力·推动力·挑战——新闻报道与写作》,《爱泼斯坦新闻作品选》,今日中国出版社,1995年,第337页。

12《吸引力·推动力·挑战——新闻报道与写作》,《爱泼斯坦新闻作品选》,今日中国出版社,1995年,第335页。

13张彦:《爱泼斯坦》,人民日报出版社,1996年7月,第61页。

14同 12。

15《记者的笔记本》,《爱泼斯坦新闻作品选》,今日中国出版社,1995年, 第319页。

16穆欣:《毕生热爱中国的爱泼斯坦》,刘宝全编:《我所认识的爱泼斯坦》,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5月,第48页。endprint

猜你喜欢
爱泼斯坦出版社
我等待……
《逃离爱泼斯坦》发布预告片
给性犯罪交易“大开绿灯”德意志银行被罚1.5亿美元
美亿万富翁狱中死后130人争相“认父”
性、谎言、阴谋论
美亿万富豪性侵案又爆猛料
今日華人出版社有限公司
On the Problematic Sounds of English Interfered by Shaanxi Dialect from My Students and the Analysis of Reasons
石油工业出版社
贵州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