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泪

2014-12-11 15:22许祚禄
参花(上) 2014年6期
关键词:南关金水乡镇企业

◎许祚禄

市场泪

◎许祚禄

南关镇野王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奚金水,心情沉重地独自开着宝马,在南关镇特色工业开发区,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虽然这里的二十几家企业,他每一家都了如指掌,每家有多少工人,生产什么,销往哪里,他都好像是自己有几个手指几个脚趾一样清楚,因他不但兼任南关镇商会会长,而且这里的企业大都是通过他引进的,或受他影响而来的,许多是给他生产配件的。但他还是喜欢一有空就去转转,他喜欢凭自己的感觉去分析它们的实际情况,他在企业摸滚爬打搞了三十多年,跑遍了全国的各处市场,他不用进他们厂门,只需从厂外看一眼,听听他们的机器声,望望几个工人的身影,或者从他们厂门口进出的车辆和工人的神情中,就能准确判断出他们生产的真实情况。

今年的情况却使他不得不揪心,明天就是农历二月二了,开发区大多数企业还都关着门,一些厂房大门上鲜红的新年对联和大红灯笼就像昨天才挂上去的,好像在告诉人们,他们还沉浸在新年的欢乐中,远没有开工的迹象。今年的萧条,他是早有感觉的,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从珠三角地区,沿海发达地区这几年经验中,早就觉得这次市场风波迟早要来,早来比迟来好,早调整比迟调整好。这是市场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经济健康发展的必需。他们这些小型微型企业必须要经过一波又一波市场风浪的考验,就连他自己的“野王牌”电动自行车,这个南关镇最大最有影响的明星企业能否经得住这一波又一波市场风浪的洗礼,还能坚持多久,他自己的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没想到这次风波会这么快就刮到了身处内陆的这个南关小镇,而且这么猛,使大家都感到了一些绝望。他们绝望的心情在大年初六的聚会上暴露无疑。那次聚会是奚金水安排的,这也是他几十年的习惯,他每年都是大年初六开工,就是图个六六大顺的吉利,由于他的影响大,别人家也不和他搅和,大都选在正月初八初十开工了。他每年初六说是开工,其实就是请全厂工人来放放鞭炮,烧烧香,动动机器,然后再开个会,说几句感激勉励大家的话,请大家喝顿酒就放大家回去继续过年了。真正开工干活至少到正月十六以后,今年没多少业务,更是到了二十几才有几个工人正式干活的。

每年初六这天,他也借机把南关镇特色工业开发区的二十几家企业老板请来聚会,也算是他们商会新年的第一次聚会。由于年关前,南关县南关市几家开发区有多家老板偷偷跑了,大家一见面,就热议起“跑路”来。奚金水听到“跑路”这个词的时候很不习惯,这也是他们从沿海地区引进的。奚金水想:逃跑就逃跑,躲债就躲债,何必要发明这个新词“跑路”呢?难道企业家逃跑躲债就与众不同?难道起了“跑路”这个新词,逃跑躲债就变得高尚了?

大家谈到最后,就剩下他师傅龙星电源老板杨高一个人响亮的大嗓门了:“我干到老学到老,到今天才算搞清了这个道理。什么市场,谁钱多,谁资本大,它就是谁的,没你穷人苦人的份。现在的市场都被大资本集团,大公司占领了,没我们的份了,你们早晚都和我一样完蛋。我告诉你们,别看你们现在大小都是个老板,私营企业家,有厂房有土地有设备,没有了市场它们一分钱不值,还得要你花钱养着。我劝你们趁现在手里还有些钱,早点跑路吧,越早越好,现在跑还来得及。”

杨高越说越激动:“我混到现在才明白,我这辈子都干了啥?我怎么就从一千多人的国营大企业越干越小,干到现在就十几个人的小企业还干不下去,一点儿市场都没有了。我们是上了资本家的当了,我们中了他们化整为零各个击破的阴谋了,开始我们还不知道

资本家在那里,还成了他们的帮凶,拼命地帮他们挖国营企业的墙角,把国营企业一个一个挖倒了。现在才发现大资本家一个一个地冒出来了,市场都成了他们的了。我们虽然面子好看,还算是私营企业家,可凭我们手中那点厂房土地能和谁竞争?给人家添添牙缝都不够,给人家做个广告费都不够啊,还拿什么去跟人家竞争?现在的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是刺刀见红,杀人不见血啊,你们还在沾沾自喜地拿小竹排去撞人家的航空母舰。我真糊涂啊,糊涂了一辈子,到现在才看清啊。年轻的时候我捧在手里的是金饭碗,混到老混得泥饭碗都没有了。我跑了一辈子的市场,到头来一点市场都找不到了。你们也该醒醒了,市场已经变了,不能还埋头在家发小财了,只顾眼前不顾后啊,你们早晚和我一样一个个走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不要认为那些跑路的老板是经营管理不善,胡说,一家两家干不下去,也许有经营管理不善的原因,可是这整批的大规模的干不下去了,能是他们经营管理不善的原因?他们哪个不是和你们一样辛辛苦苦干了几十年,他们的那些资产哪个不是一砖一瓦积累起来的呀,谁不知道珍惜啊,有一点生路,他们谁愿跑?是市场不给他们活路,是市场逼他们跑的呀。人不到这一步不知道痛啊。”杨高说到最后竟忍不住眼里含满了泪水。

奚金水当时还以为他不过只是说说而已,他这几年事业不顺,心情很差,常爱发牢骚。没想到没几天,他真的跑了,跑得无影无踪,一点消息没有。杨高成了南关镇第一个跑路的企业老板,奚金水满世界地去找了他多天,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他的跑路对奚金水的打击太大了,使他到现在还没从极度的失落和自责中解脱出来。他觉得杨高几年前到南关镇来投资办厂,完全是受了自己的忽悠,是自己把他害到了这一步啊,完全是自己害了这个一生的导师啊。一个快六十的人了,还能往哪里跑啊,为什么不跟自己说一声就跑了啊。

杨高只比奚金水大三岁,却是奚金水三十多年来最尊敬的老师。可以说没有杨高,就没有奚金水的今天。奚金水三十多年来,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口口声声叫他师傅。在奚金水心里,杨高才是科班底子出身的正宗的企业家,而自己就是个半路出家的泥腿子,顶多是个半瓶醋的企业家。

他和杨高认识三十多年了,那年他从越南前线退伍回家,被分配到乡农机厂当会计。他那从小就有的将军梦在越南前线被一阵莫名其妙的炮火莫名其妙地断送了。那天早晨,他和全连的战士伏在树林里等待冲锋号响起,就向敌人的阵地冲锋,没想到身边一声巨响,就把他炸昏了,等他醒来时,他已在野战医院里,浑身挂了彩,腿被炸断了,好在接上了没多大影响。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敌人的侦察炮火正落在他的身旁,把他的将军梦炸飞了。

他到了乡农机厂,一点没当会计的兴趣,整天和人吹嘘他看过的军事故事,继续展示他那大将军的宏图韬略,没成想他的自吹自擂,引起了当时的厂长李大嘴的重视,说他是难得的帅才,将来定成大器,要好好地培养他。厂长李上进的嘴不大,人很精明,能说会道,爱讲大话,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厂里人都说厂里的一点业务全靠他一张嘴吹来的。那时厂是乡里的,厂长和工人都是来上班的,没什么区别,大家就像一家人似的不分彼此,也就习惯了叫他李大嘴。李大嘴只比奚金水大一岁,也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只是奚金水参军两年,他先进厂干了两年。厂里算得上领导的也就他们两个一个厂长一个会计。十几个工人平时没事就回家务农,有活干就来上班。

这个小厂还是几年前上面大喊尽快实行农业机械化时,县里给钱办的,也就一排十几间的平房,几台老旧的机床,工人也是上面帮着培养的,是为了早日实行农业机械化服务的。没成想,一阵单干风刮来,所有的生产队一夜间都分田单干了,家家户户又回到了铁犁牛耕锄头铁锹的小农时代,都去关心自家那一亩三分地去了,没人再考虑大干快干早日全面实行农业机械化的大事了,这个小小的农机厂自然无人关心无人问了。但这个日夜破落的小厂在李大嘴的眼里却是块宝,他说这是乡里的唯一一家企业,他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富,他说每家守着那几亩地能有啥出息,我们老祖宗种了几千年地了,也没富起来,要想富就得发展工业。他还对奚金水说,那些领兵带将在战场上拼杀的将军元帅已经过时了,未来的战场就是市场,能够独领风骚的是那些能指挥成千上万工人和庞大资金在市场上纵横弛骋所向无敌的企业家。

奚金水被他吹得热血沸腾了,他在心里摩拳擦掌的要跟着他大干一场,他想这辈子不能在战场上当将军元帅,那就一定要成为市场上的将军元帅。可是一看到那一排十几间的厂房,四处透风,一下雨还到处漏水,他的万丈豪情也就冷却下来了。就凭这点厂房,这几台破机床,这几个人,他们又怎么去市场搏杀?这不是拿鸟枪对大炮吗?

就在这时,他一生的师傅杨高出现了。那天,李大嘴买了两条大青鱼要去送给杨高,临时接到通知去县里开乡镇企业发展大会,怕大青鱼臭了,就给了地址要他送去。

奚金水背着那两条大青鱼就往杨高他们厂里去,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去给人送礼,心里很紧张,他想既然给人送礼最起码的就是不能让人看见,如被人发现了还不坏菜了,他一路都东躲西藏的偷偷摸摸的像做贼似的。对杨高和他们的厂他那时心里充满了崇拜敬仰之情,对于能去见杨高,他心里更是高兴极了,有种去朝圣的感觉。

杨高他们的厂,那才是真正的工厂,一千多号工人,几十排高大明亮的厂房,宽敞笔直的厂区大道能跑几辆大卡车,两旁的风景树高大茂盛,厂区里还有花园喷泉和球场,职工宿舍区里还有幼儿园,成群的孩子在玩耍跳舞唱歌。那时这个厂在奚金水心里就是一块天堂了,他每次送货过来都流连忘返的舍不得离开,他那时多么渴望能成为其中的一员啊。这个厂原来是小三线的军工厂,工人素质高,许多都是从上海和江浙调过来

的。他们原来生产炮管和坦克轮子,奚金水第一次进去时还看到过一系废弃的炮管和坦克轮子。后来军转民,他们没用几个月就造出了第一辆农用三轮车。奚金水他们的业务全靠这个厂给点儿零碎活干。

杨高就是从上海来的大学生,他原来是学技术的,不但理论水平高,车铣刨切割磨,样样精通,毫厘不差。奚金水看了他的机床操作,才知道什么叫技术。在他们厂军转民后,像他这样有学问有技术的都想方设法调回上海去了,他却没走,他和一些人去搞农用三轮车攻关,在他们的“飞龙牌”农用三轮车上市后,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最吃香的供销科副科长。

奚金水背着那两条大青鱼在天黑后才摸进了那个厂,等到四周无人时才来到杨高家门口。看到杨高家里有几个年轻人在喝酒吹牛,他就不敢进去了,他先把那两条大青鱼找个地方藏好,就跑到一旁去等。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才看到那几个年轻人出来,杨高也跟了出去。奚金水原以为他是去送他们,就远远地跟着他们,没成想他们一起钻进了一个车间,拆开一台三轮车研究起来。奚金水想进去看看,可又不敢冒失出现,就一直躲在外面看着他们。那夜天太冷了,滴水成冰。他在外面手脚都冻僵硬了,他也没感觉到。直到天快亮时,那几个年轻人才散去,奚金水看到只剩杨高一个人时,才敢叫他。杨高发现他时很吃惊:“你,你一夜都在这里?”

奚金水紧抱着身子说不出话来。杨高显然被他感动了,一把把他拉进家里,打来热水给他泡着冻得僵硬的手脚,激动地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啊,何必这样客气,没有你们农民兄弟的大力支持,哪里能有我们现在的工厂啊,前几十年你们农民兄弟为我们工业的积累和发展付出了太多,没有你们的巨大牺牲和奉献,就没有我们的今天,现在帮助你们发展乡镇企业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没过几天,杨高就带着几个年轻人来到奚金水他们的小厂,帮助指导他们发展。在他们的悉心帮助指导下,他们小小的农机厂迅猛地发展起来,奚金水也很快成了新厂长,而李大嘴厂长被提拔到乡里任工业办主任了。

奚金水上任没几年,就充分展现了他杰出的领导才能和经营才华。他的公司一年一个样,业务和人员成倍增长,很快成了全县赫赫有名的优秀乡镇企业家,省优秀明星企业家。在他如愿以偿地建起几栋高大的标准化厂房,有了一百多台设备时,他才感到自己真的算个企业家了,可是不管怎么发展,在杨高面前,他总觉得自己就是个半瓶醋,半腿子泥怎么也洗不净。因为,自己掌握的一切都是他教会的,起先自己就给他们“飞龙牌”农用三轮车加工配件,后来想做大一点,杨高就告诉他,现在他们“飞龙牌”农用三轮车卖到全国各地去了,从黑龙江到海南岛,从新疆到内蒙古,到处都有,你们可以去那些地方找市场,只要有“飞龙牌”农用三轮车的地方,就要用你们的配件。奚金水就按照他的指点去那些地方一点一点地扩大市场,开始发的货都是托他们车子带过去的,销售员也是跟着他们发货车子过去的。

奚金水的发展也和李大嘴的支持分不开,他们那种领导加兄弟的关系也越来越牢固。随着奚金水企业的发展,李大嘴也步步高升了,从镇工业办主任,到副镇长,到南关县乡镇企业局局长。奚金水就是他一手树起来的典型,他一有空就往奚金水这里跑,把所有的优惠政策和资金项目都给了他,一个劲地鼓励他大干快上,他说:“现在是乡镇企业发展的黄金时期,政策支持,没有负担,市场广阔,劳动力资源丰富。那些国营企业大集体企业正处于改革的阵痛期,几十年积累的矛盾难以消化,积重难返,就是那些退休工人的工资福利这一条就可把他们压垮,我们乡镇企业的优势多大啊,我们可以半天在工厂干活,半天下地干活,我们没任何条条框框的限制,我们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们可以天高任我飞,海阔任我跃,我们一出山天下无敌。未来的市场是乡镇企业的,未来的天下是乡镇企业家的。”

奚金水被他说得血脉膨胀,觉得他官越做越大,水平也越来越高,话说的越来越像作报告,使你不得不服。他感到自己的脚下像被他装了两个轮子,被他推着快跑,停不下来了。当他有了一定规模,李大嘴局长就鼓动他直接上三轮车整车项目,他还是忧虑了好长时间。他的心里有道槛迈不过去,他的企业就像是从“飞龙牌”农用三轮车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还没长大就去和它对着干,不讲恩将仇报,忘恩负义,从实力上看哪里也不是“飞龙”的对手啊。可是他心里又压不住被李大嘴撩起的火苗,他最后去找他师傅杨高商量,没想到他大表支持。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们飞龙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们这样苦干每造一辆车还要亏一千元。现在全国又上了几家三轮车,我都不知道我们还能坚持多久了,你不上人家照上啊。你放心地干,技术人才市场我都可帮你,我不管你们哪家造出来,我只要我们开发的三轮车不被淘汰就行。”

有了他这句话,奚金水心里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后面还有李大嘴局长的鼓动,他不干都不行了。没用一年时间,他开发的“野王牌”农用三轮车就成功上市了。明里说是他开发的,其实大家都知道“野王牌”农用三轮车就是“飞龙”的翻板,从里到外没啥区别,只是牌子厂家不同而已。“飞龙”的一些技术工人更是公开地白天在“飞龙”上班打嗑睡,晚上到他这里来加班打突击,一到星期天,那些星期天工程师,星期天技术员,星期天捞外快工人站满了奚金水的车间,更有一些外面的销售人员直接把“飞龙”的客户往他这边带。在大家明里暗里的帮助下,“野王”的势头很快就超过了“飞龙”,没几年“飞龙”就关门倒闭了。这也成了奚金水心里一道永远抹不去的阴影,他觉得自己一辈子没干过亏心事,就这事使他内心不安,他不知道如果他不搞三轮车,“飞龙”还能坚持多久,但“野王”的出现客观上加速了“飞龙”倒闭的步伐。

奚金水也从此感到了市场的残酷和无情,那么大的企业说倒就倒了。他开始小心谨慎地面对市场,开始

对市场充满了畏惧。“飞龙”倒闭后,杨高和几个技术骨干就承包了一些车间为“野王”生产配件,大家还是捆在一起在市场上搏,只是地位变了。奚金水没有因地位的改变而慢待他,反而更尊重他了,所有的事都要找他商量。

五年前,李大嘴李上进一个漂亮翻身回到已乡改镇的南关镇任党委书记,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要办南关镇特色工业开发区,要奚金水帮着招商。奚金水就凭自己的影响把杨高招过来了,他没想到这一下害了师傅。

奚金水来到杨高的公司,他的大门半开着,没有上锁,连个看门的都没有。这些天,奚金水每天都要来看一回,有时一天要来几趟,他起初不相信他的师傅真会跑路,他一直期待奇迹的出现,期待他师傅能突然回来。杨高的公司都是奚金水一手帮着建设的,占地五十多亩,从大门进去一条笔直的马路通到对面的围墙,马路尽头是一个大广告牌,上面刻着几个大字“龙星电源欢迎你”,左手边建了两栋标准化厂房,厂房大门被法院封条封住了,一些窗户玻璃被打碎了,可以看见里面积了很厚的灰尘。厂房前面是一栋五层的办公楼,只建到一半就停工了。右边整个是空地,长满了很深的杂草,一些老鼠在草中乱钻着。

看到这破落凄凉的一幕,奚金水感到背后凉风直刺骨髓,他再次感到了市场的残酷和无情。他的心里也充满了凄凉,现在连师傅都跑路了,他不知道他这个学生还能坚守多久。

二月初二一大早,奚金水就被李大嘴李上进书记叫到了南关镇新型农业开发区。今天是开园的日子,奚金水也起得早,他赶到的时候,李大嘴已经到了,他正站在那个竖在路边的大型广告牌前仔细看着。那个大广告牌有六米高,三十六米长,是奚金水亲自设计建造的,两个六取意六六大顺,三十六取意三六一十八,要发的意思。这个大广告牌原先就竖在南关镇特色工业开发区的路边,后来上面下文不准乱占农田乱建开发区,李大嘴下令一夜之间就叫他派人放倒了,现在他又派人移到这里竖起来,只是广告牌上的内容由南关镇特色工业开发区变成了南关镇新型农业开发区。

李大嘴一直就是奚金水最佩服的人,精明能干,能说会道,脑子转得快,点子又多,天生就是当领导的。这几十年下来,奚金水已说不清他和李大嘴这种亲密无间的领导加兄弟的关系了,他们有时好得像一个人,有时又吵得像仇人似的,但他们吵归吵,闹归闹,谁也没往心里去,谁也离不开谁了。李大嘴能不断高升有他的功劳,但官场受挫也有他的原因。他为奚金水挡过多少明枪暗箭,奚金水心里最清楚,没有他自己可能还在劳改农场呆着呢。所以,虽然李大嘴的一些做法他看不惯,但只要他交待的事情他都会一丝不苟地做好。

李大嘴显然很满意广告牌的气势,看到奚金水过来点点头就问:“杨高真的跑了?”

奚金水听他这一问,就来了气:“还不是你害的,快六十的人了,你叫他怎么活?”

自李大嘴回来要办南关镇特色工业开发区,奚金水就经常跟他吵了,他那时就说:“你是搞工业搞上瘾了,你没看到外面都搞工业开发区搞疯了,就我们南关市就有东南西北四个开发区,南关县有新旧两个开发区,各个乡镇又都在搞开发区,你还要凑这个热闹。你也不去看看那些开发区都在干啥,他们除了圈地什么都不干,有的开发区圈了地,十多年不建厂房,一棍子打不到一个人。”

李大嘴一句话就把他封住了:“你搞了几十年企业,思想还这么落后保守,为什么大家都去搞工业开发区?因为这是我们发展的唯一出路,不搞工业?我们的经济增长点在哪里?我们的出路在哪里?我们就是要与时俱进知难而上,在竞争中闯出一条发展之路。”

奚金水知道自己怎么也说不过他,也就尽量避免和他争论了。但有时又实在忍不住要说上几句。一次,李大嘴召集他们开会,宣布新的南关镇二十年规划,说要把不到两万人口的南关镇区十年发展到十万人,二十年发展到二十万人时,奚金水忍不住问道:“你能不能少说点呀,我们全镇和农村老少加起来不到十万人,你就是现在不搞计划生育了,把农村人口都搬进镇区,所有妇女放开生也来不及啊。”他的话立即引起哄堂大笑。

李大嘴却镇定自若地说:“谁要你们放开生了?人口是流动的水,北京上海广州那么多人都是从哪来的,我们南关镇就是要建成经济热点,人口洼地,把优秀的高素质人才吸引过来。”

奚金水知道他什么事都能说出大道理来,每次都得依他说的去做,只是每年报统计数字的时候他最为难了,他极不配合李大嘴,他说:“你们那些数字都是唬人的,你们每年想加多少数字就加多少,想说“鸡的屁”增长多少就增长多少,小学生都会填写的数字你们还要我填写盖章干啥,我早就是私营企业,不是乡镇企业了,你们还要我那数字干啥?”

不是奚金水不给李大嘴这个面子,而是他在这方面吃过他的亏。李大嘴还是乡镇企业局局长时,组织报社对奚金水进行专题报导,大幅标题说他成了全县首个产值突破亿元大关的乡镇企业家。不成想,他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税务局长,那局长带着一些人赶来,指着报纸说:“你产值过亿了,你偷了多少税?查。”

一连查了多天,罚款交税不说,后来检察院把他抓进去时,差点还成了他的一个罪证。

所以,每年他的统计报表都是压着不交,每次都是李大嘴亲自来找他,他才看着当年被检察院抓进去时,李大嘴舍身相救的情分上帮他签字盖章。他总是不安地问他:“这数字年年加有意思吗?你们把鸡蛋从八分钱一个炒到一块八一个,把土地从一万一亩涨到二十万一亩,就说鸡的屁增长几十倍有意思吗?你不报这些假数字不能活啊。”

奚金水永远不会忘记他被检察院抓进去的情景。

那是“飞龙牌”农用三轮车倒闭后不到五年,他的“野王”没风光到三年就走入了困境,他感到自己已经掉到一个大泥塘里,拔不出来了,只能眼看着慢慢沉下去。他觉得“飞龙”那时遇到的问题都在自己身上重现了,自己是在无知的狂热中被大家推到了这个地步。这时他才清楚他的“野王”出来都干了什么,除加快推倒了“飞龙”外,什么也没干。从它出生到现在没赚到一分钱,只是每辆车比“飞龙”少亏了几百元,而且永远看不到赚钱的希望,现在是不生产是死,生产也是死,生产越多亏得越多,就像得了败血症,只能靠外面输血才能活。他一年干到头最大的成绩就是每年在银行债务上增加数字。他去向师傅杨高请教,杨高说:“这不明摆着嘛,现在不提倡乡镇企业了,现在重点是发展私营企业了,野王的下场跟飞龙一样,未来的市场是私营企业家的天下了。我现在看明白了,当前形势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从前了。”

奚金水也看出了这个趋势,但他也没办法脱身而去搞私营企业,上亿的债务压着他,各部门都盯着他不放。

终于到那年春节前,奚金水再也玩不转了,许多要债的人堵住了厂门,他也被检察院直接抓了进去。在审讯室里,几张雪白的大灯炮照了他三天三夜,不让他打一下嗑睡,一盆凉水放在旁边,不停地把他头按在里面让他清醒一下。在那一刻,他真的绝望了,也彻底崩溃了,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话,他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倒了出来。他说到了自己辛酸的创业史,他说了自己是苦底子出身,知道每分钱都来之不易,出差在外从舍不得乱花厂里一分钱,这许多年不管厂发展多大了,他从来没坐过一次飞机卧铺,他常常挤在火车上一站几天几夜,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管到哪个大城市,他从来不坐出租车,都是挤公交,他也从没住过星级酒店,吃饭都是找路边的大排档,他自己是这样做的,对下面的销售员也是这么要求的,他们的报销记录上都有。我们厂销售员吃的苦是出了名的,他们哪个没有背过锅巴袋子咸菜坛子走南闯北,有时送货就在后面车厢里搭个棚子一跑几千里。他说全县就他的企业最大,就他没配专车,他喜欢开着自己造的三轮车到处跑,厂里那辆皇冠除了接送客人外,谁也不许用,他自己也不例外。他说全厂领导从他到下属没一个有私家房的,全都住厂里宿舍。他说他这些年除了睡觉时间,全部精力都扑在了厂里,没有一点个人爱好,他就是个工作狂,但他全为厂里,从没给自己捞过一分钱。最后他全盘认罪,他说自己领导无能,给国家造成了巨大损失,这都是他的罪,他愿认罪伏法,坐多少年牢他都无怨无悔,他唯一的请求就是希望能给“野王”留条生路,救活它。因为它能有今天太不容易了。

他说得一些办案人员都听不下去了,他们去抄他家,那两间普通的职工宿舍没一样值钱的家具,他们都不敢想像这么有名的大企业家竟过得如此艰苦。他们什么没搜到,还被全厂工人围堵了一整天。

李大嘴更是舍身相救,他召集了全县的乡镇企业家去县委县政府请愿,他们说像奚金水这么优秀的乡镇企业家你们都抓,把我们都抓进去吧,我们没法干了。检察院组织多人多批次审查了多日,没找到奚金水有任何贪腐行为,反而帮他证明了清白,证明了他是个多么优秀多么难得的乡镇企业家。最后,是县委书记和李大嘴亲自把他送回了厂里,全厂欢声雷动,鞭炮齐鸣。

可是他的归来,除了清理资产偿还债务外,再没有能力恢复生产了。过了一年多,突然要搞乡镇企业改制了,所有的乡镇企业家都措手不及,不知是祸是福,都跑来看奚金水的态度,因为从任何方面讲他还是老大。所谓改制,也就是把乡镇企业白送给这些乡镇企业家,从乡镇企业改成私营企业,只是原来所有的债务也归这些乡镇企业家个人负担,与各级政府没关系了。一些乡镇企业家想不通:“这不是硬把政府债扣到我们头上吗?这不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我们有几家不是资不抵债的?这不是逼着我们做失本的生意?”一些效益好的还能维持的乡镇企业家更是叫屈:“你们一分钱不要白送,我们还要出钱买呢,这钱出得多冤啊,早知道我们也关门大吉,还能省下这笔转让费。”

奚金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只是说:“我们只是大海里的一片小舟,谁知道前面是什么,凭天由命,走一步算一步吧。”

在全县乡镇企业改制大会上,所有的改制文件都准备好了,几十个乡镇企业家坐在下面,没一个人敢去签字。台上的领导火了,敲着桌子说:“你们不都是优秀乡镇企业家,明星乡镇企业家,过去牛得很嘛,那时是乡镇企业时,你们请客送礼,都想当厂长经理,本事都大得很。现在白送给你们,怎么都不敢要了。是驴子是马到市场上去溜溜嘛。”

奚金水听了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仿佛他就是说自己,仿佛全会场的人都在看着自己。他想:反正横竖都是死,签是死不签也是死,不如再带个头。他想着就第一个走上台去,在众目睽睽下带头签字。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奚金水回到厂里,他想他这辈子是彻底完了,他怎么也看不到能还清那上亿的债务。他开始怨恨起李大嘴来,自己走到这一步全是他在后面鼓动的结果,使自己掉到这无底的债洞中了。一连数年,奚金水都躺在债洞中挣扎着,他开始常常出去躲债,羞于见人,只靠卖点破铜烂铁和旧设备维持着,有时走在大街上,常被几个毫不认识的老太太揪住不放,要他还钱,羞得他找不到地缝钻下去。

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往往就有了转机,先是银行清理呆账死账时,给他免去了一大笔银行债务,接着他拥有的大批土地厂房成倍地往上翻涨,他没想到世上还真有天上掉下的馅饼,他的负资产一下又变成了优质净资产。他又不得不感谢起李大嘴来。李大嘴在乡镇企业改制后消沉了几年,后调到招商局任局长,他组织全县大招商,派出多个招商小组常住江浙上海广东,没几年就变魔术似的招来几百家大小企业,正由于他招商工作的出色表现,他才被提拔到南关镇任书记。

他一任书记,就去鼓动奚金水重新站起来大干一番。奚金水由于原厂征用拆迁,还清了债手里还剩下几千万,也想再干起来,两人一拍即合,他在南关镇征地一百多亩,成了南关镇特色工业开发区的第一家落户企业。奚金水想三轮车没有市场了,那就改产电动自行车,我就不相信我闯不出市场来,我从大三轮车改成小电动车,从大企业变成小企业,还能玩不转吗?

杨高也是他找来为他配套生产电动自行车蓄电池的,没成想还没开业,就被国家环保组下来关停了,县里同时关停的还有几家,都被政府买单收回了,只有杨高这家,李大嘴不愿收回,硬把他逼跑了。

奚金水想着就来气了,他对李大嘴说:“杨高跑了,全是你的责任,别的乡镇都能回收,就你不能?你对我师傅太无情了。”

李大嘴说:“各个乡镇有各个乡镇的情况,各个乡镇的财政不同,这本身是县政府关停的,县政府不拿钱,我到哪里搞几百万来回购?再有困难,他也不能跑啊,我们不正在搞腾笼换鸟吗,会有办法的。”

奚金水说:“好鸟都被你赶跑了,换来的不是苍蝇就是臭虫。”

李大嘴又说:“我和老杨的感情不比你浅,我不想帮他?可我们的财政你清楚,我不能把机关干部和教师的工资不发,来回购他的工厂,全镇人民会怎么看我?我看主要还是我们镇经济没发展起来。你还是想想办法把他找回来。你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奚金水心里想:“你不是废话,能找到还要你说。”李大嘴说的也是真话,对这事杨高倒不是很急,他一再跟他说:“回收不回收都是一样,都是银行的钱,换成哪家都一样,关停不关停也是一样,早晚都是这下场。我到外面跑了几个月市场才知道,现在人家投资的蓄电池项目都是几亿十几亿了,我们这样的企业是没市场没前途了,早关早自在啊。”

他们看到许多人过来了,也就没再说下去,忙着去接待各路赶来的领导和客人。

南关镇新型农业开发区的开园仪式办得隆重而热烈。彩旗飘扬,彩球高悬,锣鼓喧天,还有花鼓队跳起了舞蹈,各单位代表和领导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奚金水也代表入园企业讲话,他在农业开发区租了一千亩地搞大棚蔬菜,又是第一个入园的最大的农业项目。在这个农业项目上他没受李大嘴多少鼓动,当李大嘴跟他说搞新型农业开发区时,他第一个赞成,并积极运作了。这主要是他在电动自行车市场受到压迫,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想我工业农业一起干,两条腿走路会稳些,大不了我回来种地还能没有市场?

开园仪式结束后,奚金水带着大家去看他的千亩新型蔬菜园,正当他神色飞扬,意气风发地向大家介绍蔬菜园里各种新型蔬菜时,他没想到他老婆周铁红带着一个律师赶来,当众拉住他逼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他一下子就气傻了,虽然这些天她经常提起离婚的事,他从没放在心上,他觉得她一定是到了更年期,喜欢胡说八道,都过到老了,好好的离什么婚呀。

但今天她显然是有备而来,就是冲这个场合而来,就是要他下不了台的。奚金水知道他老婆周铁红是有名的铁娘子,她干事从来不顾后果,今天不依她,这个开园庆典就会被她搅黄了,说不定还要闹出人命。再说,面对着这几百个领导朋友被她拉着骂着逼离婚,他这男子汉的脸还怎么挂得住,哪还有一点老总的威严。他只得极不情愿怒气冲冲地说:“离就离,谁离了谁不过。”

待他签完字后,周铁红才激动地流出泪来,她当着大家面说:“奚金水,你记着,我这辈子就逼过你这一回。”说完,她就朝马路旁走去,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开过来,她回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跨上警车扬长而去。

奚金水看见警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妈的,还叫警车来帮凶啊。”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虽然他脸上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的不是滋味。

中午宴会时,李大嘴过来问他:“你怎么又把铁娘子得罪了?回去劝劝她,我有时间陪你去。”奚金水强忍住内心的隐痛说:“随她去,她这些天是吃错药了。”他已经不知道喝下去的是酒还是毒药了。

直到律师把他们的离婚证书送来,奚金水才知道他老婆周铁红是真的出事了。周铁红因巨额非法集资被骗,自首进了公安局,已被送进看守所了。

奚金水听到这个极度震撼的消息彻底惊呆了,他没想到周铁红胆子那么大,她表面上是开了一家财务公司,实际上是搞民间集资,地下银行,她的业务做得比自己大多了。她非法集资了一个多亿,在外炒的几十套房被套牢,又向开发区一些企业发放高利贷,几家老板跑路了,她被骗走了几千万,手里的上千万股票又蒸发了一大半。她逼他离婚,实是为了跟他分割,是想保护他。她知道她的钱没一分到了他的厂里。

奚金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发疯地开着车来到看守所,他趴在那冰冷的大铁门上,忍不住在内心呼号:“还我的老婆,还我的妻子,还我的爱人。”

他和周铁红认识时,她还是“飞龙”那个大厂的会计,奚金水每次去找她结算时,她都很热情,从没刁难过他。他总是叫她大会计,她喜欢喊他小厂长。奚金水一开始就对她有好感,每次都想方设法想在她们财务室多呆一会儿,还常常带一些零食去请她们吃,搞得财务室几个人个个夸他会做人。他对周铁红有了这种感觉,却从来不敢表露,他觉得这两个厂差距太大了,她怎会看得上自己呢。

周铁红那时还是厂团委干部,能歌善舞,是个文艺活跃分子,常举办一些郊游舞会和诗歌朗诵会,奚金水在部队时就喜欢写一些战斗诗篇,就借机给她们写了几首小诗,没成想获得了周铁红大力赞赏,说看不出这个小厂长还是大诗人啊,后来有啥活动就去邀请他。奚

金水每次都积极参加,接触也就更多了。但这时她们厂的效益越来越差,活动经费越来越少,有些活动办不下去了。奚金水开始大力赞助,最后成了主要赞助者,获得了全厂年轻人的好感,他和周铁红的关系也变得亲密了。

那年五·四青年节,他和周铁红组织了几十个青年团员去黄山旅游,几十个人扛着红旗唱着歌精神饱满地出发了,到了山上才发现山上人太多了,找不到旅馆,夜幕降临后,几十个人聚在光明顶上,不知怎么办了。山顶上又狂风大作,气温骤降,下起了鹅毛大雪。大家上山时都只穿了单衣,爬了一天山,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了,到后半夜,都冻得浑身哆嗦,蜷缩成一团,有人坚持不住了,要连夜下山。周铁红急得都要哭了:“这么漆黑的山路,又是狂风大雪的有多危险啊!”但她怎么也制止不住大家。奚金水看到有些人先走了,队伍也散了,就说服周铁红大家一起下山,他找了几个精干的在前面带路,自己一路照顾着大家不掉队,在危险的山路上大家是手拉着手一步一个台阶往下摸,还是不断有人摔倒,发出惊恐的叫声。

奚金水不时地跟在周铁红身旁,在黑暗中他感到周铁红虚弱的身体不时摇晃着站不稳,在一段悬崖上,一阵狂风刮来,她摇晃着就要向旁边的悬崖倒去时,紧跟在她身后的奚金水猛一伸手,一把把她拉住,紧紧地抱在怀里。周铁红湿漉漉的身体在他怀里不停地发抖,她颤声说:“谢谢你救了我。”奚金水紧拉住她的手,一直到山下也没有放开。

这一趟黄山旅行,促使他俩成为了夫妻。奚金水的发展自然离不开她的支持,在“飞龙”倒闭后,周铁红就到他公司主管财务,成为他得力的贤内助,两个人一里一外,配合默契。在奚金水最倒霉落难的时候,周铁红也跟着他吃苦受辱好多年。奚金水在最绝望的时候跟她说:“我们干脆离婚吧,你带孩子好好去过,不能一起跟我等死。”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一个耳光打回去了:“你以为我跟你是因为你是厂长?我的命是你救的,我这辈子命都是你的,你到哪我跟到哪。”

他们夫妻间的裂痕开始于奚金水的第二次创业。他从一开始就遭到了他老婆周铁红的坚决反对,夫妻俩为此僵持了好久,她指着奚金水鼻尖说:“你刚过了几天轻松日子,又要瞎折腾了。你就不是搞企业的料,你就是泥巴里的癞蛤蟆,再蹦也蹦不高,你再搞也洗不掉两条泥腿子,你顶多也就是个农民企业家。”

奚金水满脸堆着笑说:“我本来就是个农民,能加个农民企业家也好嘛,我干了一辈子企业,跑了一辈子市场,你不让我干我干啥去,你要我在家闷死啊。”

周铁红说:“现在谁还傻乎乎地搞实体,办工厂啊。一天累到完,赚不了几个钱,整天对着那些低素质工人,有说不完的婆婆妈妈的事。辛辛苦苦生产出来,还要去找市场。只有你这种土老帽才会去搞实业办工厂了。现在都在搞虚拟经济了,都在电脑上敲敲键盘,钱就流到账户了。现在的经济命脉掌握在会敲键盘的高级人才手里,不是你们会开机器的土老帽手里。你知道美国经济为啥强大?因为他们就是搞虚拟经济的。这就是智商的差别,你们这些土老帽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是说自己是企业家,你们给人家拎鞋看门都不够格。你们不管开什么车,穿什么洋装,喝什么洋酒,你们骨子里还是透着土腥味,是地地道道的土老帽。”

奚金水不服气地说:“没有我们这些土老帽种地干活生产,大家吃啥喝啥穿啥?都去呆在办公室敲键盘,就能敲出粮食衣服来?你别看美国现在好,我看它就是秋后的蚂蚱落日的余辉,兔子尾巴长不了。你说他厉害,我们国家不给他生产,他拿什么去包装?美国那一套骗得了全世界骗不了我。”

夫妻俩为此争争吵吵了好多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周铁红搬不动他的决心,只得退步说:“这些深刻的道理跟你这样的土老帽说不清,你要搞你去搞你的,别想我去帮你,我搞我的财务公司,我们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看看谁发展得快。”

奚金水的新公司投产后,周铁红真的很少过来,他也很少去关心她财务公司的事。他们两个公司都办得风声水起,日益兴隆。奚金水是有名的工作狂,一有事干,就全身心地扎进去了,没日没夜地钻在车间里,他喜欢听到车间里隆隆的机器声,喜欢看到工人们忙碌的身影,甚至刚刷的刺鼻的油漆味,他都感到特别的温馨甜蜜,他平时很少回家,一到家里喝上两杯酒,就喜欢对着周铁红唱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宵汉”,每次唱到“换来春色满人间”时,就被周铁红笑着打断:“世上真没有比你脸厚的。人家企业是越搞越大,你是越搞越小,人家是越走越远,出国闯市场,你是回到农村跑深山,你还得瑟个啥,你换来换去,从一两千人换成一两百人,从大车换成小车,从三个轮子换成两个轮子,以后你是不是还要换成独轮车啊。”

周铁红说服不了他,就去动员儿子,鼓励他一定要考金融系,她对儿子说:“北京上海广州杭州的房子,我都买过了,就美国没买过,你一定要考到美国去,一定要打到华尔街去,我跟你到华尔街炒房去。你看你爸这个土老帽,带着一百多号人一年敲敲打打干到头,不如我卖一套房啊。”

奚金水立即打断她的话:“你千万别听你妈的,你妈整天跟着一群没事干的老太太出去买房,你们买那么多房干啥?不要人住啊?以后打扫卫生还要坐飞机去了。还有全世界哪里都能去,就华尔街不能去,那里就是忽悠老祖的根据地,是骗子的天堂。你要学就学工商管理,不能学金融,银行里全是些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他们身上除了一身铜臭味,一点人情味都没有,都是被钱阉割了的男人。”

不管他俩怎么争取,儿子都没听他们的,上大学时,他突然选择了航天系,儿子对他们说:“我都被你们这些臭事烦透了,我跟你们无法进行心灵沟通,我渴望和外星人进行心灵沟通。你们两个公司我一个不感兴趣,你们别指望我会接你们班,我只对我们中国何时有月球基地,中国人何时登陆火星,中国的航天器何日冲

出太阳系感兴趣。”

他们这才知道,儿子原来比他俩谁都更犟。他大学毕业后,又一头钻到深山老林,搞火箭导弹去了,一年都难得见上一面了。这以后,周铁红就很少在家里了,总是说去看儿子。奚金水知道她已是她们太太炒房团的头头了,他也没法劝得住她,一次他看到她在看三亚房产图纸,就问:“你们炒房又炒到海南岛去了,真是天涯海角都不放过啊。”

周铁红指着图纸说:“谁说我这是炒房了?我这是置业,置业,你懂吗?我是为我们和儿子准备的,这两套房位置多好,在家里就能看见三亚航天发射场,我以后就能在家里看儿子他们去登月亮登火星。”

奚金水一直以为周铁红生意做得很好,她是正宗会计底子,做生意算账可比自己精明多了。他怎么会想到她会捅出这么大的窟窿啊。他想起周铁红最近常提离婚的事了,他一直以为她还是在为他投资农业园项目在堵气,在和自己开玩笑的。对这个农业园项目周铁红反对的态度更是异乎寻常的坚决,一提到,她的回答就两个字“离婚”,奚金水最后是瞒着她,来了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先斩后奏才干起来的。

奚金水呆呆地站在看守所外,久久没有离去,他感到内心有种撕裂的疼痛,好像被撕开了在汩汩地流血。可是他怎么也没能再看到妻子一眼。儿子知道此事,只给他发来四个流泪的大字:“还我妈妈。”

周铁红被刑拘的消息,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没几天,许多要债的人和要债公司就堵住了奚金水的公司。他们叫嚷着:“你们别搞假离婚这一套,不是看着你们家有这么大个厂,我们会借钱给周铁红?”

奚金水不躲不避,他面对着要债的人群把所有的离婚证和离婚协议全部撕碎说:“谁说我们离婚了?周铁红是我永远的妻子,她是我永恒的爱人。她欠的债我还,我向你们承偌我一不跑二不躲三不赖债。砸锅卖铁也要还清你们的债。”

奚金水收回了所有的资金还债,公司的厂房设备都转让了出去,也没把周铁红救出来。李大嘴赶来制止他:“你怎么也该留一块根据地呀,这是你一辈子的心血啊。”奚金水摇着头说:“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周铁红早日回家。”

当他最后走出“野王”电动车公司时,心里还在哼唱着:“赤裸裸地来呀,赤裸裸地去,落了个心里真干净。”

他搬到了农业开发区的千亩蔬菜基地,这是唯一一块没人要的地方,抵债都抵不出去。因为大家知道这些地是从老百姓手里租来的,每年还要付租金,交给他们,他们连种菜的人都找不到的。

奚金水整天在蔬菜基地里转来转去,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我本来就是个农民,转了一圈又回来当农民了,这叫认祖归宗落叶归根命该如此啊。过去赤手空拳在工业市场搏,现在就赤手空拳到农产品市场去搏。我要在这片土地上第三次站起来。

奚金水建这个基地时只是搞了个规划,建了几条道路,搭了几百亩大棚,就分割成多块,分包给一些农户去种,他只负责提供资金技术种子,并按合同收购产品去销售。

现在搬到基地,他也闲不住了,他自己又和人合伙种起了一百多亩蘑菇。他一旦对什么事发生兴趣,也就一头钻进去了。他每天都和农民工们混在一起,和他们一起生产护理采收。从选种到制种,从试管母种到栽培种,他都从头学起,有时和农民工们一起接种制菌袋撒水。他没日没夜地从育种室到栽培房,仔细地观察着菌丝的走向和长势,他这才知道,种蘑菇看上去简单,其实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涉及高深的生物学微生物学细菌学等等,想种好还真不容易,他开始把它做一门学问研究了。他已经一连几个月不回家了,他就住在办公室里,有时累了就在沙发上睡一觉。他怕回家,一回家就会感到难忍的孤寂和伤痛,没有了周铁红,那还算是家吗?他只希望能早点有个好收成,能早点帮她还清债,能早点把她接回家。

他常常深更半夜一个人到田野里,去看那些大椒篙笋花菜等各种蔬菜和他的各种蘑菇的长势情况。他一开始很害怕黑夜的到来,每当漆黑的夜幕笼罩着大地,笼罩着他的蔬菜基地和蘑菇大棚时,他就会感到无比的孤独和寂寞,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漫步沉思,过去的一切一一在他眼前浮现,想起被关押的妻子,无数的心酸涌上心头,他有时一个人呆呆地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一坐几个小时。渐渐的他习惯了这种黑暗中的孤独和寂寞,他习惯了在孤独中享受沉思,在寂寞中享受宁静。他渐渐地痴迷于这些漫长的黑夜了,感觉到这黑夜的美妙来,他仿佛能听见万物生长的滋滋的声音,能看见那大椒一个个长出,那篙笋一节节长高,那密密层层的蘑菇长出无数个小耳朵和他一起在聆听各种夜虫的欢叫声。他想起了远在深山的儿子的一句话,儿子是要和外星人进行心灵对话的人,而自己遇不到外星人,可是自己可以和这里的万物生灵进行心灵的对话了。他已经完全融入到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中了。

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蔬菜园里各种蔬菜长势喜人大获丰收,他的蘑菇更是丰产高产,每天都能长出成堆的蘑菇,有时一天要采收两三次,蘑菇长出的越多,销售压力也就来了。奚金水又开始跑市场了,他不但跑本地的市场,也跑南京常州上海杭州这样的大农贸市场,开始大家都很欢迎他,他们还没看到过用宝马车装着蘑菇蔬菜到处叫卖的老板。

奚金水这时才知道,农产品市场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而是比他原来遇到的任何市场更无情更冷酷,变化无常,瞬息万变。奚金水为了了解市场动态,每天夜里十二点都准时去南关市最大的农贸市场。每天这时都是市场最繁忙的时候,一直到天亮,各种大小车辆和小三轮车手拉板车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赶这个早

市,因为蔬菜就赶个新鲜,一过这个时段就要打折贱卖,到了下午有的就成垃圾了。因为最好的蔬菜都是先挑出来卖给大酒店,一般的批发给各个蔬菜市场的小贩子,到下午都是各个学校和工厂开食堂的来收垃圾,不管是什么垃圾菜他们都要,就是要价格低,一般价格都是早上的五分之一。特别是蘑菇,娇贵得很,早上采的,到下午就变质发臭了,早上能批发五六块一斤,这时只能值五六毛一斤了,那些开食堂的偏偏要挨到这时来买。奚金水有时不解地问:“他们为啥非等到变质发臭才来买啊,不就是价格吗?早来我也可以让价啊。”

市场上人告诉他:“那他们还赚啥钱啊,就得有市场差价,他们才赚钱啊,差价越大赚钱越多,他们五六毛一斤买回去照样按五六块一斤卖。开食堂的一年到头都是来收垃圾的,有时货源紧张,他们连猪都不吃的烂菜都要,他们就是回去喂猪的呀。”

奚金水气愤地说:“怎能把学生工人当猪喂呢?五六毛一斤的蘑菇,我倒掉都不卖给他们。”可是,他不卖有人卖呀,而且市场上还每天都有整车的蔬菜烂掉倒掉。

奚金水从没想过他也会有整车的蔬菜烂掉倒掉,他的销售员布置到方园六七百公里的各大市场,而且和全国各主要市场都有联系,现在信息发达交通便利,几百公里走上高速很快就到了。可是,从各市场传回来的信息越来越使他失望,他的各种蔬菜拉到那里都保不住路费了,可他和农户们的收购协议在那里,他不能看着他们烂在田里,再亏再难卖他也不能不收购啊。

奚金水陷入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巨大压力和焦虑之中,自己一辈子跑遍了全国的市场,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个市场上,他不心痛每天亏出去多少钱,他觉得钱本来就是身外之物,亏了可以再挣啊,可是这样下去,何日是头?何日才能还清债?何日才能救回周铁红啊?他在心里暗暗苦笑:周铁红啊,你还是高看了我,我哪是什么农民企业家,我连个合格的农民都不是啊,人家农民种地总不会亏本吧,我是连种地种蘑菇都在亏本啊。

一场新雨过后,由于温度适宜,水分充足,他那一百多亩蘑菇一天多暴长出几万斤,奚金水苦愁着脸对蘑菇说:“你们不能等几天再长啊,市场上的蘑菇已从五元一斤降到五毛一斤了,你再长送给人家也没人要了。”深夜凌晨,他跟着装满一整车蘑菇的卡车又来到南关农贸批发市场,还没进市场就看见几十部装满蘑菇的小农用车小三轮车,以及一些挑着蘑菇的老头老太太们把大门都堵死了,他知道遇到这个天气所有的蘑菇都长得快,已形成菇潮了。

大家进不去市场,看到他的车,就一起围了过来。一些老头老太太七嘴八舌地对他说:“奚金水啊,你这么大老板,不造三轮车电动车,怎么跑来种蘑菇?你一下种了这么多蘑菇,我们都被你害死了,我们本来一家忙一年,还能赚几万块钱过日子,你跑来一闹,价格比去年跌了一半,我们连本钱都收不回来了,你叫我们怎么活呀?你不是来种蘑菇的,你是来砸我们饭碗的呀。”

奚金水听着这些话,就像被人抽了似的,他在昏暗的路灯下,看着那一张张焦急不安的菇农的脸,心里是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沉默了很久,一句话说不出来,最后回头对司机说:“我们回去。”

司机问道:“我们去那里,外地几个市场都饱和了,有的还在往家拉呢。”

奚金水跟着车走了很久说:“开到大河边倒掉,市场卖不掉还不能喂鱼去。”他们来到一块河边,奚金水亲自爬上后车厢,把一筐又一筐新鲜蘑菇倒到河水里。他搬累了就休息一会又去搬,他看着静静的河面上很快漂满了一堆一堆的蘑菇,一些鱼儿打着水花游过来。

奚金水回到基地时,天已亮了,他一个人身心疲惫地走在田埂上,心里又想起周铁红和他争吵的情景,他想还是老婆了解自己啊,自己不但是个土老帽,还是个石头块子,空顶着企业家的美名。搞工业没市场,搞农业没出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这狗日的市场,就不给我路走啊。

奚金水想着走着,眼里灌满了辛酸的泪水,一时看不清路了,不慎摔到路旁的泥田里。正在干活的农民工们看见了,全都惊叫着跑过来:“奚总掉到泥田里了。”

当他们围过来时,奚金水已经在泥田里打了几个滚爬起来了,他从头到脚都被泥巴包裹着,就像是一个被泥土包裹着的皮蛋,只有两只眼睛在闪动。

一些农民工忍不住抽泣着说:“奚总,你不要着急了,真卖不掉我们就让它烂在田里,我们就算今年没种。”

奚金水斩钉截铁地对大家说:“你们放心,我奚金水是不会倒下去的,我向你们保证,我一不会跑路二不会自杀三不会违约,你们尽管采收,我照常收购,我不相信世上就没有我的市场。”

奚金水说完,坚定地向蔬菜园深处走去。太阳已经出来了,给整个田野和塑料大棚上撒满了一层金辉,无数晶莹的露珠上闪动着耀眼的光芒。阳光照在奚金水泥雕一样的身体上,形成了一道绚丽的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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