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娘意象之生命美学阐释

2014-12-12 12:11杨翠娟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4年10期
关键词:杜丽娘汤显祖牡丹亭

杨翠娟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阜宁分院)

伟大的作品应该具有心灵的震撼,隔世的共鸣,蓬勃的激情。汤显祖的《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意象以浓烈的激情、秾丽的诗情,彰显着心灵的不羁充盈、生命意识的自由奔放。囿于现实的生命是苍凉的、无奈的、不自由的,杜丽娘意象中对生命华美的如火如荼的张扬至今仍打动人心。“毫无疑问,艺术魅力和艺术美一样,都是生命力的表现形式,艺术作品之所以有魅力,就在于它们内部充实着生命的活力。”[1]

好的艺术品应该是让人回味和想象的,一览无余只是平庸的代名词。杜丽娘敢于以死换取爱情的冀求、换取生命的解放的美丽也似孔雀开屏的绽放,其中蕴含着人类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也彰显了汤显祖生命意识的投射和贯注。

一、以杜丽娘至情为介质的人的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

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国人的个体生命始终处于被压抑的状态,始终是封建社会的附属品,没有任何个体意识而言。个体意识鲜明的形象,即使在广袤的戏曲文学的百花园里也是鲜见的,汤显祖的杜丽娘可谓是个体自我生命意识完全觉醒的第一人。“【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第十出 惊梦)“【隔尾】〔长叹介〕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泪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2](第十出 惊梦)十分率真地感叹了生命如春花般的美好,对自我的鲜活生命进行了赞美,也毫不掩饰地为无人欣赏的青春发出了叹息、遗憾。较之杜丽娘,崔莺莺的赖简不免假模假式、口非心是、矫情虚伪;而林黛玉的嗔怒也不免掩耳盗铃、假装道学。

从艺术产品本文的意象层来看,“情”似乎是《牡丹亭》的核心精髓,而从其更高的意蕴层挖掘,却是主体生命意识的强烈贯注、挣扎和追求。为什么会有自恋水之自我倒影而忧郁成疾终止生命之人?人不同于动物的最本质特点是人的生命意识、自我价值实现的需要。马斯洛在著名论文《人类动机论》中阐明了人类的动机理论,又称需要层次论。这种理论认为,人类动机的发展和需要的满足有密切的关系,需要的层次有高低的不同,低层次的需要是生理需要,向上依次是安全、爱与归属、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追求自我实现是人的最高动机,高层次的自我实现具有超越自我的特征,具有很高的社会价值。而自我实现就是一种自我生命意识的认知、被他人和社会认可的自我价值的需要。汤显祖所提倡所表现的情,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单纯的男女之情,而是挣脱一切束缚、逾越传统礼教、摒弃世俗羁绊的个体生命意识、自我价值的彰显、高扬。“汤显祖本乎生命的启迪,提出了一个‘贵生’的理论命题,所谓‘天地之性人为贵’。他认为作为统治者首先应该具备的意识即是重视人的个体生命:‘大人之学,起于知生。知生则知自贵……’”[3]

“拉伯雷脱掉了人的裤子,使之成为道德上赤裸的人”,汤显祖则在梦中,让人除掉了一切束缚,不再有任何遮掩,让生命和自我尽情绽放光辉。正可谓“如花美眷,清茶两盏淋漓此生意;似水流年,华词一曲缠绵古今情”(昆曲《牡丹亭》观后自撰)。杜丽娘的意象让时人和后人不得不思考如何面对自我,是服从于外在的社会性的约束听凭命运的安排,还是服从于自我意志,尽情追求生命的价值和自由?

二、以杜丽娘意象为介质的创作主体——汤显祖生命意识的投射贯注

杜丽娘是汤显祖自我生命的艺术显现。“根据一般心理学的理解,所谓自我体验是指人对自身心理内容的一种内省式的把握,是人在将自己作为独立生命个体进行自我观照、审视时所产生的某种深沉情绪或意味。由于它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因此未受到现实意识水平的种种规范、限制、改造,带有某种朦胧色彩。因而它可说是对生命的真切把握,具有不做作不矫饰的原始纯真品格。”[4]杜丽娘意象中,明显地带有汤显祖的自我体验、情感投射。

“艺术生命的活力一方面来自艺术品所模仿的真实生命,另一方面也来自艺术家所倾注的本人的真挚感情,二者缺一不可。”[1]金圣叹在《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惊艳》总批中也曾写道:“夫天下后世之读我书者,彼则深悟君瑞非他君瑞,殆即著书之人焉是也。”可见在创作中,创作主体情感的投入、自我体验的进行是至关重要的。 诚如汤显祖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题词》)[5]其实汤氏所言此情不仅仅是指杜丽娘之情,也是创作主体自己情感的阐释。正因为在杜丽娘身上投注了自己的情感思想追求,可以说杜丽娘就是汤显祖的化身,在杜丽娘的身上汤显祖的生命得到了真正的自由解放。

汤显祖少有奇才,天资聪颖,十四岁为秀才,二十一岁中举,诗文具精,名扬天下。然而因不受权相张居正招致累次落第,直至三十四岁才考中进士。走上仕途的汤显祖也因满身正气不同流俗而不受重视,加之少年即师从罗汝芳的经历形成的汤显祖的思想自由、孤高不群,使得汤显祖的一生郁郁,个性难以伸张。《牡丹亭》的创作正是最合适的释放介质。官场的不得意,政见的被轻视,思想的孤独、压抑,传统礼教的束缚,所有这一切都在这一场梦中消解释放。摒弃一切俗世的羁绊,生命得以充分的自由。“【江儿水】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第十二出 寻梦)又何尝不是汤显祖孤独寂寞的心灵告白?“【集贤宾】〔旦〕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2](第二十出 闹殇)又何尝不是汤显祖怀才不遇、生命不得伸张的深切嗟叹?思想的自由,生命意识的觉醒,所有这一切都借杜丽娘这一介质得以彰显。

伟大的艺术品大多是艺术家自己的化身,蒙娜丽之于莎达·芬奇,史湘云之于曹雪芹,莫不如是。阴柔美作为中国文学长期以来的一种传统,是得到了社会审美意识的认可的。不仅如此,在男性作家创作的大量作品中,女性形象常常成为男性作家的某种隐喻象征形式。“文人们更喜欢把自己比作恋爱中的女性……古代文学中文人形象与正处于热恋中的痴情女性有惊人的相似……如果说在中国古代,文学和戏剧里的女性经常被置于一种类似于单恋的特殊情境之中,她的爱情经常得不到回报,那么在古代文学和国剧里,文人在与君王的关系中,也出于同样悲哀的位置。”[6]屈原的《楚辞》以香草美人自喻,以得到有人垂爱而映射能得到君王宠幸的政治理想的实现。汤显祖把柳梦梅塑造为痴情“呆绝”的形象也不能说没有类似的隐喻象征。“君父不见知,而有不怨其君父者乎? ”(《骚苑笙簧序》)

“临川四梦”唯“牡丹”最盛,风格主体意蕴也与其他三梦迥异。《紫钗记》的“鞋儿梦”的大团圆结局也不免落入俗套,缺少审美感召力,《南柯记》、《邯郸记》都写了主人公看透世事梦觉成仙的故事,其实这不过是理想梦幻破灭的不得已的被动选择。中国传统的文人一生无不在儒道两种思想的互补中解决政治矛盾、人生困惑。唯有《牡丹亭》才是汤显祖至情至真的体现,才是他生命精神的表征。“清远楼台笑一场。后辈谁开玉茗堂?”(《粒粒歌》)可以说,在个体生命意识的彰显方面,之后的剧作,无有出其右者。“如果说,〈牡丹亭〉集中代表了汤显祖在执著追求个体的生命辉煌时对于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思考,其中充满了蓬勃昂扬积极进取的精神的话,那么,后‘二梦’则体现了他在饱尝人世忧患后对于人的来去途径和存在意义的理解,满浸着愤世嫉俗但又无可奈何的哀感情绪。”[7]

三、结语

从“日居月渚,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的《诗经·国风·邶风·日月》到屈原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的《离骚》,从张衡的“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到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再到汤显祖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颜色如花,命如一叶”,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熏陶下的文人、艺术家无处不洋溢着深沉浓重的人生思考、生命意识。“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只孔雀,身上长满了故事,一生中经历了爱恨情仇,如同色彩各异的羽毛长满了人生。尽管一生再黯淡,平庸的岁月再漫长,也总可以等到开屏的瞬间。这样的瞬间,便足以将生命照亮。”(顾长卫)生命的悲剧性不在于有没有拯救者,而在于有没有生命意识的觉醒。杜丽娘的生命是短暂的(抛却理想化的死而复生),可是她短暂的生命却如孔雀开屏般美丽,千百年来一直绽放在每一个生命意识不曾泯灭的个体生命中。

[1]徐子方.艺术魅力:真实生命之内充[J].文艺理论研究,2003(1).

[2]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56,72.

[3]廖奔,刘彦君.中国戏曲发展史(第1卷)[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330,335.

[4]王海洋.心灵的困附与挣脱——古代戏曲创作中的自我体验和角色意识[J].中国戏曲学院学报,2003,24(4).

[5]邹自振.汤显祖综论[M].成都:巴蜀书社,2001.

[6]傅谨.中国戏剧艺术论[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173.

[7]白先勇.姹紫嫣红牡丹亭[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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