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式的忧郁

2014-12-12 19:10喻晨琪
参花(下) 2014年1期

◎喻晨琪

南方式的忧郁

◎喻晨琪

青葱年少时,我曾活在水墨松烟里,整日地在纸上看那竹声新月,赏棋子灯花,一遍一遍朗读着某几句沁人心肺的诗。年少的我想象中的江南就是这诗中画,画中诗。曾和一个好友议论古龙小说里的人物,我说傅红雪有一种南方式的忧郁。对方哈哈大笑道,什么是南方式的忧郁?当时我用的词是南方,没有提及江南,因为傅红雪的阴郁具有一种富现代性的历史维度。但说到古中国的江南,却也构成南方式忧郁的一部分,因为它是一块早已沉没的古大陆,而现代南方是绝对现代意义上的南方,虽然这两个概念常常被旅行者们弄混淆。

多少年前,我读艾青的长体诗歌,因为有人说他是北方的忧郁诗人。但那绵长而雄浑的痛苦,仿佛黄土地上的烈烈艳阳,完全不加掩饰。可忧郁这种东西,大约应是冷静、简约、闪烁着微茫的物事,就像南方的梅雨那样默默无言而潮湿。在我看来,忧郁这种情绪可大可小,正适合于南方那种忽大忽小的地方,正如北方是个只大不小的地方一样。

这些年,因工作之便,加之旅行的需要,南方的小镇子日渐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不跟团走,虽然是走马观花,却有了余暇去看那些旅游团绝不会去的边角旮旯。通常是买一张地图,根据地名在网上查公交线路,地铁站点,或者路上随机碰到三轮车,估算一下距离,觉得价钱能接受就上去。出租车是最不靠谱交通工具,首先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来了也不见得能上去。在几个著名的南方城市匆匆而过,我发现它们的确成了旅游城市,古代的士大夫们肯定不会在整条街琳琅满目的纪念品里写作韵文,也不会日复一日地看着导游领着庞大的旅游团在一个节气牌前停下周而复始地讲:“这个是七夕,七夕是中国人的情人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我观察到百分之六十的旅客都患了一种面瘫症。他们就像一阵又一阵异地的风,从标识着烟雨江南的那张地图上滑行而去。这种庙会式的旅游实在无法慰藉由文本江南激发的感情。

当我接近这里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预感。在火车上,随着早晨的清光从窗口凌乱透进来,南方湿润的冰凉空气也渐次透进来了,窗外的景色从荒芜的一无所有变成低矮的房子,房子是通用的格式,长方体,灰色水泥墙面和房顶。慢慢的它们长高了,变得庞大,修长透明,反射清凉的光。每当这样的一个城市靠近我时总是显得过于平静,不以我喜,不以我忧。

然而南方的城市的确物阜民丰。常有喧哗的小巷子十条八条聚集在一起,人人都翘首看着那些义乌出产的繁杂小玩意:碰一碰就唱歌的玩具鸟,铜丝扭成的各种发簪,浸在一大盆水里的紫砂制作的哨子,长短不一各种形状的牛角梳(这种店门口通常还有一个残缺的牛头骨),真丝做的盘扣拖鞋,店顶上挂着的各种丝绸制作的宫灯,硬盘竟也在此批发销售。我买了两双真丝拖鞋带给父母,又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紫铜小铃铛给儿子,声音很清脆,两个铃铛口对口可以合到一起,合在一起声音就哑了。摊主百忙中介绍道,这是龙凤铃!一龙一凤!龙含凤!忽然想起某电视剧里,云南的和顺古镇也有这种铃卖,男主角把它们买回去,分别挂在前任女友和现任女友的脖子上,最后弄得三个人都很忧郁。南方人就是喜欢开这种玩笑。

满街都是精巧的小店,摆着苏绣、玉石、珍珠来卖。苏绣的题材多是小桥流水人家,廊庑亭榭楼台,水边月色,路旁垂柳,草长莺飞。苏绣有大幅的,有小幅的,有做成小手帕的,还有做成伞的,满足你的各种需求。我在一个小镇子上买了四幅手工版画,还有作者的亲笔签名。画上画的都是这个南方小镇日常生活图景,街道,矮房屋,流水,月亮,垂柳。在江浙一带游走,始终会碰到相同的意象,只是把它们制作出来的工艺各不相同。南方人是一直记得那个古江南的。只不过老街和老房子已经被改造为旅游商业街,整个古镇都是店铺和旅馆,居民搬到镇子的新区上,镇上都是商人在卖吃的或纪念品。比如花枝丸、奶茶、蚵仔煎、牛肉面、袜底酥、芡实糕、手打酥等,再有石头手链、黑陶呜嘟等。餐馆都是老客栈的模样,一个掌柜台,台上放着红布包的酒坛子,墙上挂着一层层木头牌,标识着菜名,房间里摆十几张原木的长桌子,长条凳子,食客挤满了一屋子,吃的是脆生生的油炸臭豆腐。

在某城市,我站在一家做矮子馅饼的店面门口,抄着牌子上的各种馅料名料,之所以干这件无聊的事,是因为矮子馅饼的名称十分亲切,它创始于湖北荆门,武汉也有,但我只见过四种馅:绿豆沙,芝麻,莲蓉,冬瓜糖。这个店面牌子上的馅料少说也有十几种,有玫瑰、蟹黄、椰蓉、椒盐、鱿鱼、葱油、肉松。皮多层而酥,很像苏式月饼,因此当地人也觉得亲切。回来后在网上查了一下,这馅饼的分店遍布江浙,北方竟没有一家,莫非北方人不喜欢这精细浮靡的味道?所住的酒店前,有卖水果的流动摊子,每种水果都放在一个圆形的竹编筐子里,底下放射状铺着绿色粽叶,摆得像花儿一样。其中蓝莓油亮油亮的。只是路过几次,忍不住买了一斤,吃起来觉得皮子油光光,于是拿去仔细地洗,只见水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油状物质。大概我是碰到抹了蜂蜜和色拉油的葡萄了。不由想起苏童在《南方的堕落》里所写,南方是一种腐败而充满魅力的存在。

古镇外的居民街其实更有意思。同样是白墙黛瓦,两边的房屋间夹着一条绿油油的河,有石头栏杆和台阶通到水里,这些真是拿来住的。在某条街上,我看到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飞一般出去了,脸上带着一种烦躁的表情。生活在老镇子上的人,脸上多少都带有这种表情。外乡人一群群地来,呆不到晌午就走了,取走他们想要的照片、纪念品、诗意,仍留下这些老房子和千年的河水给本地人生活。当地人一定看不得我们这些矫情的外乡人。真正的当地人很可爱,我问了几次路,不管是提菜篮子的中年妇女还是看似闲散的老年男人,脸色一派平静,只把指头抬起向空中一指,半句话没有,便急急忙忙散步去了。结果我经常在一条街上奔走个来回。听说在粤地,个别当地人会故意指个反路,我想水乡的人不至于这么坏,应该是我把那可爱的指头看错了。当然,他们以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告诉我这个外乡人,你要找的是个幽灵之地,如今并不存在。正如列维·施特劳斯说的“现代的旅行者,到处追寻已不存在的真实的种种遗痕”,这会造成一种受挫情绪的弥漫。真正的南方是一个复杂之地,充满混乱,共时,现时感,古老的灵魂和繁华的现世杂居着,仿佛日本电影“阴阳师”的开头,一个美丽的女子隐身于男子的身旁,这个男人毫无觉察,而她微笑着向镜头这边注视着。

在博物馆,我看着一对法国夫妇收集的印象派名画。画旁边的介绍文字极其简略,保安在一边走来走去,密切关注着观众的手和脚,以及闭馆的时间。身边没有文化解说志愿者可以请教,语音导览器需要购买,语音内容是设置好的,不能延伸,不能提问。进博物馆之前,老公包里的一把水果刀被检测出来,被告知无处存放,他便一个人跑出去藏在花坛的草丛里再进来,闭馆的时候出去找,怎么也找不到了,那是一把还算精致的小刀。正如刘小枫老师所说的“20世纪的世纪末远不如19世纪的世纪末那么纯净得让人感动”,在赫尔岑和屠格涅夫的青年岁月,“人们往往彻夜不眠地畅谈美、永恒和崇高的艺术”,在今天的博物馆里,人们走马观花看着19世纪的印象派作品,在墙上的寥寥文字中无声度日,一面留神着自己的小孩,皮包,手机,闭馆时间,以及失去不小心带进来的小刀。我在今日之南方怀想的是古中国文本的江南,那是我读书生涯里精神上的故园,而这个故园的现实之地变得越来越拘谨了,就像去了美国的俄国作曲家拉赫马尼诺夫,他在一个欣欣向荣的强大的新兴商业国家变得“拘谨”,而他创造的帕格尼尼狂想曲在欧美新音乐流派中,就是固守19世纪乐律故园的结晶。有谁不曾忧郁地迷失在自己的故园里?

不过,就像列维·施特劳斯为了救赎这种失败而找到的结构主义,“作为对悲观现实一种最好的克制,一种对历史流逝的必要结晶”。在典雅的士大夫生活永远消失了的今天,南方必须仍然是个物阜民丰之地,它理当形成如今的复杂面貌。一个消失了的时代往往会甘心地退居为一种残迹,并在改造中继续消失,不动声色,从不试图活过来。这跟人在记忆里一厢情愿地再三挽留完全不同。然而,夏多布里昂在《意大利之旅》里写:“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起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带着的那个世界去。”某种程度上,忧郁产生于自己身上深藏的世界,以及深藏于自己内心的时间。

曾写过一首小诗:故园风雨后,凉月且徘徊。陌上蔷薇艳,尽伊去后栽。我内心深藏的世界,是风雨之前的世界,内心的时间,是风雨之前的时间,但我的眼睛仍能看到风雨过后的蔷薇,虽然它已经属于别人的世界,别人的时间。或许一部分的忧郁就产生于这种隐秘的撕扯。

如前面所说,南方是一个可大可小的地方,它小的时候贲实如一个紧致的拳头,这小拳头和我们身体的各个功能息息相关,灵巧,妥贴,实用,无所不至,这是南方的具体生活。它大的时候弥漫了整个天际,突然又变成一种最不切实际的浪漫东西。弥漫天际的是水气和灰白色,那并不是一种纯净的颜色,不是博尔赫斯所愧对的“一切死亡”那种纯净的蓝色。尽管南方的湖边和小镇上多的是极蓝的天空,明净的小桥,整洁的一黑一白极简色调的房子,但当它灰蒙蒙的湿润形态出现时,正如《寂静岭》里阿蕾莎幻想出的表世界一样,充满了个人格调。和大而化之的充满无限恒在之概念的明朗世界相比,它是有限偶在的个体,是无数个哀愁呢喃的个体栖居在一起的形象。这个形象积聚了古往今来闲情偶寄的文人诗思,连王安石这样刻板的人,也“白头想见江南”,江南的确是南唐以来中国文人的诗情原罪,是羁旅南方的生命之欠然。可我们在今日得不到它,它下沉的速度跟21世纪到来的速度一样快。

在丰满的现代生活里,内心不免有些地方塌陷了。每一个欣欣向荣的都市都是这样,比如身在都柏林,也可以感觉都柏林内心些微的塌陷。它的外观比我们的南方城市保持得更古色古香,老房子只能修缮不能拆除,街道只能维护不能拓宽,几百年前的都柏林和现在的都柏林十分相似,这是用微薄的人力竭力挽回着一个时代。但当这个城市的年轻人站在王尔德雕像旁时,从他随意而急促地打量街道的目光里,可以看到乔伊斯当年描述过的那个“瘫痪的中心”,那个时代已经不复存在。高速运转上升的物质会让精神产生些微的瘫痪,这是确定无疑的,就像我拼命奔跑时脑子一瞬间的空白。

伯奈特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都是异乡人”。若说有什么忧郁,那是时间造成了一切的撕扯和淡漠,异乡人若在这世上有什么记忆的话,必然不是天真无邪的,而要蒙上一层淡淡的黄昏色调,所以天真无邪的贾宝玉看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时转身就跑,没错,他拒绝长大,拒绝成为一个忧郁的异乡人。我想起福克纳所营造的约克纳帕塔法小镇里南方家族命运,美国的南方倒在南北战争中,20世纪初,南方之子们像盲人一样在他们的命运和责任之间跌跌撞撞地行走,毁于沉落的南方旧贵族家族的内部或之间的撕扯。这是必然沉落和必然兴起之间的必然战争。

我喜欢顺着那明亮的街道散步,呼吸同样明亮而略潮湿的空气。作为武汉人,我对潮湿并不敏感,家乡也是个常年水气蒸腾的地方。但每每看到黑色低矮的屋檐,潮湿这个词就迅速蹦到心头,仿佛它天然要跟黑白二色、石板路、雕着卷云纹的石头栏杆联系在一起似的。“当我回忆南方生活时总是想起一场霏霏晨雨。霏霏晨雨从梅家茶馆的屋檐上淌过,变成无数整齐的水线挂下来,挂在茶馆朝街的窗前。窗内烟气缭绕,茶客们的脸像草地蘑菇一样模糊不定,闪闪烁烁。”这是苏童在《南方的堕落》中的描写,中国南方古镇上老去的生活也和新生力量对峙着,渐渐也膨胀为一个时代的忧郁。如果没有这湿而粘腻的梅雨,忧郁也无法染上南方特有的颜色,那是一种泛淡绿光的湖蓝色。当《天涯明月刀》里的傅红雪用苍白的手拿着一把黑色的刀在莫名的命运中前行时,他的身体就是湖蓝色的。

这种颜色倒加深了我对北方的感情。硬而大,冷而白的坦荡的北方,悬在南方的对面,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当你觉得腻烦的时候可以站起来照照自己,免得身上杂草丛生。

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在那些没有故园的地方,继续矫情、忧郁地飘零着。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