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生灵

2014-12-20 06:44程起骏张纪元
群文天地 2014年2期
关键词:天鹅帐篷

程起骏+张纪元

九、大头弯羊的前世、今生和未来

十三、多情天鹅使人愁

———尕斯库勒湖畔的记忆

著名诗人李季,于1954年到柴达木采风,写了很多充满激情的诗歌。其中有一首赞颂尕斯库勒湖的诗:

辽阔的戈壁望不到边,

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

镶着银边的尕斯库勒湖哟,

湖水中映着宝蓝的天。

这样美丽的地方哪里有?

我的柴达木就像画一般。

这首诗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对尕斯库勒湖有了一种向往之情。但我在都兰县工作,与尕斯库勒湖有近一千公里之遥,相见不易。其后我的“挑担”(连襟)芦智调任阿拉尔国营牧场的场长,其场址在尕斯库勒湖周边。他来信邀我去他家做客,这使我多年的夙愿得以实现。

1980年夏季,我坐了整整两天的卡车,沿途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沙漠,晚上10点钟才到达阿拉尔牧场的“挑担”家。第二天借了场部一匹马去观湖。原来这个尕斯库勒湖坐落在盆地的西北端。尕斯库勒,蒙古语大雁之意。清澈的阿拉尔河从巍峨的昆仑支脉尕斯山中奔腾而出,泻玉溅珠,直扑戈壁大漠,化作了一片漫漫涣涣的沼泽湿地。在这片水草丰茂的莽原中心,静静地横卧着美丽无比的尕斯库勒湖。湖水蔚蓝清澈,如一面巨大的蓝色宝镜镶嵌在褐色的戈壁荒原中。我的老朋友杨毅侠曾乘坐国家航测局的飞机飞越过尕斯库勒湖。他说从高空看,这湖真像是一只洞察天地的亮眼,动人心魄。

尕斯库勒湖有100多平方公里。湖周边大部分的地方由高大的芦苇环围,就像一道严密的绿色墙,又如一扇扇翡翠的屏风把湖水屏围起来。而有些湖岸,却是千丈细沙,沙纯净的如灿灿白银。这银白的沙与湛蓝的湖水相互映衬着,恰如蓝宝石上镶上了白银的边。湖的四周是宽十多公里的沼泽带,其间有清澈的小溪自由自在地四处流淌;有几个碧玉般的小岛探出水面,相互张望;还有几个小湖泊,相互间似断还连,真像一串明亮的珍珠项链。这一切,给尕斯库勒湖增添了无限的风光和秀色。时值盛夏,绿草茵茵如地毯铺满天涯,蓝天中白云悠悠,湖光山色中百花竞放,群鸟飞翔……漫步在尕斯库勒湖边,这天地间的大美,使我的心灵不由地被深深感动。在这荒凉的大漠深处,也竟是姹紫嫣红开遍,是这般花迷人眼!

尕斯库勒湖,距柴达木西部重镇茫崖十多公里。由于地处偏僻,人迹罕至,竟成了鸟类的天堂。在这里栖息的鸟群,种类之多,种群之大,据说超过了闻名遐迩的青海湖鸟岛,这一点世人知之者甚少。

每年四至五月,有无数只候鸟,从温暖的南方,经过万里征程,来到尕斯库勒湖安家落户、生儿育女,那迁徙的景象壮观美丽到极致。

各类候鸟都是结群活动。当麻鸭、黄鸭、赤嘴鸭来临时,它们飞得较低,欢快地鸣叫着,铺天盖地。群鸟在空中盘旋时,分合不定,就像五色斑斓的彩云在飞快地飘动。在经过一番居住地的选择后,终于消失在湖水和沼泽的深处。那大雁、黑颈鹤、白鹭、海鸥等各种鸟来临时,群分大小,队形不一,歌声有别,翩翩舞姿也各有千秋,叫人目不暇接。而最好看的要属那大天鹅了。那日我仰望苍穹,唯见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在天幕的深处,渐渐飘来一大片洁白的云。飘飘荡荡,舒卷自如,变幻不定,这片“云”终于移到了湖的上空。原来那白云是由无数列队成阵的天鹅组成。它们的鸣声浑厚,在湖的上空盘旋几转,落到湖面上时,那原本平静如镜的湖水,立即被耀眼的白锦缎遮盖了起来。天鹅开始嬉波对舞,悠闲游弋,令人神往。这舞姿很有律动感,不由得叫人想起那誉满全球的《天鹅湖》舞剧。

每年有十多万只各种鸟在尕斯库勒湖居住,繁衍后代。在这个鸟的王国中,好像也有着某种“法度”。其一,各种鸟之间从不发生争斗。它们好像早有约定成俗的规则,各有各的地盘,互不侵犯,和睦相处。其二,家庭观念特强,“夫妻”共同承担生儿育女的责任。一般都是双方合力筑巢,后由雌鸟抱蛋,雄鸟在一旁守卫;一旦有猛禽等强敌侵犯,雄鸟就会不顾一切扑上去,拼命相搏。其三,这些鸟类还有一个共同的习性,即严格的一夫一妻制。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中途丧偶也不再婚配。从无什么“感情破裂”、“第三者插足”等情感危机。其中,尤以大天鹅的行为可圈可点。每一对大天鹅夫妇,一旦结为连理便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生死相守,如果配偶死去,便会不食不饮,不久即相随而去。住在湖边的蒙古族都是这么说的。宗吉老奶奶给我说,她曾亲眼见过一只死天鹅漂浮在水上。它的伴儿绕着死天鹅转了三天三夜,还不停地叫着,声音像哭喊声,听着叫人心痛。后来那死天鹅沉入水中,它的伴儿便飞上高空,不张开翅膀,像石头一样一头扎入水中……这美丽而可爱的生灵,好像还具有某种更高层次的情感,甚至能与人进行感情交流。难怪古今中外,都把天鹅比作仙子,演绎出一些感人至深的传说。

我的“挑担”还给我说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十分动人。他说,尕斯库勒湖的大天鹅多数要在秋后迁往南方去过冬,但也有少数天鹅会留恋家园,不愿迁徙,严酷的环境往往使它们付出沉重的代价。场里有位名叫赞伯的老人,是一位心地忠厚的蒙古族。上世纪70年代初,就在牧场当牧工。一个冬日的月夜,他在湖上找一头牛。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凄厉欲绝的天鹅叫声。连忙寻声前往,很快在结了冰的湖面上,发现一只被狼咬伤的天鹅,守着一只已成一堆残皮断肢的天鹅不停鸣叫。赞伯抱着这只天鹅回家,给它包扎伤口,每天换药,不几天伤口都长好了。但天鹅躲在墙角里,耷拉着头,每天只喝点水,却不吃食,天鹅毛开始脱落。这可难坏了赞伯两口。还是女儿乌兰琪格有办法,她抱着天鹅的头,用手轻轻地抚摸它,把脸贴在天鹅的脸上,长时间的轻声细语,还唱着古老的儿歌。这一招真灵,天鹅开始吃食了。这只天鹅活了下来,并成了赞伯家的一个成员。它虽和家中的小狗、山羊、鸡同在一个面盆中进餐,论身材大天鹅足有一米高,还有十公斤的体重,但它从不和同伴争食,总是谦谦礼让;当老鹰在天上盘旋时,这天鹅会向天大声呼叫,并张起翅膀转大圈,使老鹰无机可乘;当有生人来时,它会大张翅膀,发出“哄、哄”的呼叫声,猛一听很像是在喊“滚!滚!”很有些忠诚卫士的样子。

两个多月后,还发生了天鹅出走的事。一天有一群天鹅在赞伯家院子的上空盘旋鸣叫不已,似与赞伯家的天鹅一唱一答。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赞伯家的天鹅突然振翅猛跑几步,就飞上了天空,加入了团队,高飞远走了。赞伯觉得这样也很好,但乌兰琪格可哭得不行。赞伯劝女儿,说:“人家天鹅也有家,有阿爸、阿妈、哥哥、姐妹们想它,就像我和你阿妈想你是一样的。它们一家团圆,我们为它高兴才对……”乌兰琪格总算被劝住了。但那一夜她没睡好,因为再也见不到天鹅了,眼泪还是淌个不停。后来那天鹅又飞了回来,而且和乌兰琪格像老朋友见面时一样,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直把赞伯两口看得喜泪喷涌。它对赞伯怀有更深深的感激之情,当赞伯回家的马蹄声别人还没听见时,天鹅已等候在门口了。主人进门后,它就迎上去,很有礼貌地用嫩黄的嘴轻轻地啄啄赞伯的手,表示欢迎。但天鹅对乌兰琪格却像亲姐妹一样的热烈,它和乌兰琪格能做出很多叫人想也想不到的玩法。

第二年夏日的一天,赞伯在离家很远的牧场上放牧羊群。猛地,他看见他家的天鹅直直地向他飞来,惊恐急促地鸣叫着,在他的头顶盘旋。赞伯立即明白,家中出了什么事!妻子去亲戚家剪羊毛去了,家中只有暑假归来的乌兰琪格。

赞伯策马飞奔,天鹅先他而去。一进家门,看见小乌兰横躺在台阶上,已昏迷了过去。只见天鹅用她的翅膀不停地向女儿扇着、鸣叫着。那声音真像是大姐姐在呼唤着小妹妹快快醒过来。赞伯的眼中涌出泪水,一半为女儿,一半为天鹅。由于抢救及时,患了突发性胃痉挛的小乌兰很快就康复了。从此,赞伯逢人就说天鹅是仙女。此后,赞伯成了一名远近闻名的天鹅守护者。

当我知道了有关天鹅的这些故事后,内心深处对这种美丽多情的生灵产生了深深的敬意。而一种想零距离接触它们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但天鹅都在湖的深处活动,它们的巢都筑在芦苇丛中,四周都是凶险而无法逾越的沼泽。这使我感到失望,情绪低落。当“挑担”知道了我的心事后,便安慰我:“这事也不难,湖东有个叫一指梁的地方,那里的芦苇虽密,但靠岸的一边是沙梁,可就近看天鹅的巢。而且我的几位乡亲在那里割芦苇,打瞎老鼠,吃住没问题。”

一指梁是一道深入湖中的沙梁。有一百多公尺长,很像人的手指,两边长满了高大茂密的芦苇,十分整齐,远看像一座绿色的水上古堡。沙梁的底部扎着一顶白帐篷。帐篷中住着八位湟中县的农民。领头的叫陈广。我们到达时他们正在吃中午饭。当芦智说明来意后,他们一起表示热烈欢迎。陈广说:“乡亲场长,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我这里其他没有,看天鹅有的是。这梁的东边有几窝肉鼻子天鹅,西面有一窝白天鹅,离岸近的很。你从头可以看到脚。还可以看天鹅两口儿睡觉。到了半夜里,还能听到他们在被窝里哼哼叽叽唱大戏;它们的日子过得比我们这些出门人强,我们这里天天演得是八大光棍戏,看着天鹅们亲亲热热,只有眼热的份儿……”接着他说了一些只有青海人能懂的粗话隐语,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至于吃住他也做了说明:“我们吃的是大锅饭,你只管放开肚皮吃;住的也不用愁,尕六娃去茫崖办伙食;皮袄闲着,只是……只是说不定里面有几只单羊(虱子)要来咬你。不过你也不要管它,我看你的肉头厚着哩,只要庄稼成,麻雀能吃多少哩?俗话说,出门在外,皮袄斜盖,好梦自家来。”

吃罢晚饭,已近黄昏。陈广领我去看东面的肉鼻子天鹅。他轻轻地拨开芦苇。果然看见了三个天鹅的巢,其中一个巢中卧着一只疣鼻天鹅。鼻根有一黑色的肉球凸起,非常显眼,难怪陈广叫它肉鼻子天鹅。那天鹅很快就发现了我们。还没有看清是咋回事,它已惊叫着飞上了天空。原来疣鼻天鹅筑巢时,都要修一个逃生的暗道,非常隐蔽,这次它已从“安全通道”飞上了安全的天空。

我俩便移到梁的西边,这里的芦苇更密。但陈广胸有成竹地领我走下一个崖坎,进入了芦苇深处,然后用手指着一条只有一公分宽的缝隙叫我看,果然,在前面30公尺远的水中,有一个孤零零的天鹅巢,高出水面一公尺多,像一个大筐,半个筐还搭有避风遮雨的屋顶。这是一个空巢,我很失望。陈广悄悄地说:“这一对天鹅出外寻生活去了,太阳全落时才会进屋上炕。天要下雨,我们回吧!”我说机会难得,我要等。他笑着说:“看你这个城里娃,没见过啥,见了个羊粪蛋叫阿大。那你就往够里看吧,我要回去了。”他脱下工作服披在我身上,走了。

这时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色昏暗,雨珠泼在湖面上,溅起万千水珠,湖面好像在不停地欢笑着。我的头顶被密密的芦苇挡着,只有零星的雨珠打在我顶在头上的工作服上。

帐篷中传来了乡亲们的“花儿”声,时断时续:“毛毛雨儿罩阴山,水红花罩了个楞干;想起个尕妹者拉夜川(赶夜路),九架山当成了楞干。”这些出门挣钱的人,白天是何等开心,晚上唱“花儿”却为何如此忧伤?这恐怕就是乡下人对“叹人间情为何物”的诠释。

两只天鹅终于回来了。它俩在密密的雨雾中盘旋飞翔,越飞越低,不停地鸣叫着“哄尕、哄尕……”鸣声深沉、沙哑。好像在相互鼓励,又像是在商量着什么。终于其中一只斜飞而下,落在巢中,抖去一身水珠便急忙用嘴整理被风雨弄乱的巢。然后才曲颈向一直飞旋在巢顶上的伴儿鸣叫:“哄儿尕、哄儿尕……”鸣叫声亲切温存。好像在说:“亲爱的,下来吧,屋子里收拾好了。”那只天鹅应声而下,双方紧紧地挨在一起,相互梳理羽毛,轻轻地互吻,呢呢喃喃地倾诉着衷肠。其声音越来越低,天色越来越暗,终于一切都被暗夜吞噬了,只有无边的寂寞陪伴着我那受到震撼的心。

大漠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乌云急匆匆地向天边退去,转眼间一轮明月当空,天河清浅;天地表里澄澈,湖面如万顷玉田。那远山,那芦苇在朦胧的月光下,似琼宫玉阙,满眼里一片梦幻般的仙境。再看那一对天鹅,哟!它俩竟交颈而眠。在万籁俱静中,又传出了它俩在梦中的声息,亲切、温柔、缠绵,如泣如诉如叹。

回到帐篷已夜里11点多了。乡亲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不时的还有暴雷般的屁声响起。我把这当成是乡亲们欢迎我这个“城里娃”的礼炮。皮袄斜盖了后很暖和,不觉有“单羊”骚扰。今夜无眠,我想起了这亲眼所见的一切,心中是一种莫名的感动。突然《红楼梦》中的那句话儿闯了进来:“高天厚地,堪叹古今情不尽。”是的,这不尽的情并不只是为人类所专有啊!在尕斯库勒湖,生命在这里是这样的绚丽多彩、生命与生命在这里是如此的完美和谐。

十四、被俘的黑颈鹤小说

龙奔站在公保神山的雪线上,结实得像半截柏木桩子。每年这时候,当雪线不再向山顶上移动时,他就把羊群赶到这一带的山坡上来吃草。

五月的阳光暖暖地洒在千年的积雪上,就像有千千万万朵水晶花在不停地欢笑;雪线以下,雪被终于揭去了。上年积蓄的草,还是厚厚的,金灿灿的一层。青草的嫩芽,也已星星点点地露出了头。

龙奔家不大的羊群悠闲地吃着草。在这里放牧,羊群就能很快上膘,龙奔开心地吹起了口哨。

天像洗过了一样的蓝,像海一样的深,公保神山就像一位睡着了的白头老人。龙奔眯起眼向老人的头顶上望去,前天从那里飞过来了一大群雁;昨天是一队白白的天鹅,今天又有谁来呢?

这神山在龙奔的心目中神圣而又神秘。多少个夜晚,奶奶讲的故事都和神山分不开。奶奶说,这些从南方飞来的鸟,都是公保山神请来的客人。公保山神要在每年的六月举行“转法轮节”大法会,这些大雁、天鹅,还有那数不清的鸟儿,在妙音玉女的指挥下,每只鸟口衔一朵莲花,编成“蛀”字队,在五彩的云雾中回翔起舞。那时就有千万朵花瓣纷纷撒向人间,变为吉祥的七色雨,湿润大地,使青草茂盛,使青稞丰收,使人畜平安。

天宇中传来了一声声嘹亮清婉的鸣叫声,打断了龙奔的思绪。只见四只仙鹤出现在湛蓝的天幕里,顺着山坡盘旋而下,在龙奔的头顶上转了又转。“嘎啦啦,嘎啦啦”鸣叫声亲切悦耳。

龙奔兴奋得尽力挥动着手,他认为仙鹤是在给他打招呼。他撮起那厚厚的嘴唇,学起了鹤的鸣叫声。学得那样像,鹤便飞得更低了,鹤群中飘出了一根羽毛,摇摇晃晃而下,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龙奔的脚前。

鹤群沿着山谷辗转向雾气弥漫的香日德河飞去了。龙奔小心地拾起了那一支鹤羽,仔细地看着。这羽毛有黑白相间的花纹,闪烁着玛瑙一样的光泽。他用鹤羽在脸蛋上抚摩了一下,是那么轻柔和温暖。不知是什么原因,使他又想起前年去世了的阿妈,还想起了经常来照看他和奶奶的央吉姐姐。父亲在县林场当护林员,一年里难得来几回,一股说不出来的孤独感又涌上心来。这时,一个想法像小草从地中冒出一样,在他的心里生了出来:龙奔知道鹤落在什么地方。他要捉只仙鹤,养在帐篷里。要和它做最好的朋友。在今年的赛马会上,当他骑马前去时,让仙鹤蹲在马的后鞧上。不,最好是在头顶上跟着飞,多神气!将有多少双大大小小的眼睛,惊奇而羡慕地望着他。龙奔那黑白分明的小眼睛,由于这个想法而显得分外明亮。厚厚的下嘴唇紧紧地裹着上唇,这就是说龙奔已打定了主意。

一声深沉而惊天动地的喇叭声,从远处的山崖下传来,打断了龙奔的遐想。龙奔想起了,那边山谷中的年玉寺在做佛事。此刻,奶奶正在香烟缭绕、佛乐叮当声中,虔诚地听年玉活佛讲法诵经。一丝忧虑浮上心头,奶奶一心敬佛,她会同意捉一只鹤吗?接着又自信地笑了起来,奶奶和他相依为命,好像从来对他没有说过一个不字。

天没有大亮,山谷里麻沙沙的。青蓝色的天边,有几颗星星挤着眼睛。龙奔骑在一匹光背的黄骠马上,迎着料峭的山风,在蜿蜒的羊肠小道上奔驰。

得得的马蹄声,打破了山间的寂静。在转过了一个山嘴时,村小学的白墙耸立在山岗上。央吉老师正在教室前的那一片平地上做早操。“喂!龙奔,这么早上哪去?奶奶好吗?”隔着老远就传来了央吉那亲切的招呼声。

“你好央吉老师。”龙奔勒住了马,很恭敬地回答。央吉本来就是阿妈的好朋友。自阿妈去世后,央吉就经常来他家照顾奶奶和他。在他心目中,央吉像是姐姐也像是阿妈。但是,今天可不能老实告诉她要到哪里去。村里的人都知道,央吉是鹿啊、鹰啊,还有石羊、盘羊的好朋友。到处宣传说要保护这些人类的共同朋友。前年,项谦家在雪山上捉到了一只大头盘羊羔,说是要拿到县城里去卖掉,这事叫央吉知道了,她一连两夜住在项谦家,直说得项谦把盘羊羔送回了山里。这事被山民们议论了好多天,有的人说她是个怪人。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转山打围谁逮着是谁的,可她偏要说,这是国家的野牲,还受什么法律的保护!

“嗯……我去找我家的那只花牛。”龙奔第一次对央吉没说老实话,感到很不自在。他猛地一踢马肚,黄骠马飞跑了起来,扬起了一溜尘土。“龙奔,回来时在我这儿吃中午饭啦。”央吉的声音充满着关切和期待。

一口气跑出了峡谷,一条大河横在了眼前。香日德河从昆仑山深处奔腾而出,一路呼啸,呐喊,喘息不停,但一到这里,却突然安静了下来。河床变成了宽宽的一大片水泽,河边上镶嵌着一串串的水洼和一方方芦苇。这条河再往前,就流入了天高云低的柴达木盆地。

太阳在山尖上露出了笑脸。河的两岸一丛丛红柳,上面结满了嫩红的花苞,密密麻麻的。那淡黄色的河水、红柳、峭峻的河岸都笼在淡淡的雾气中。

一座不大的小岛,孤零零地矗立在河中心。龙奔牵马饮水,一面仔细地看着这座叫石城的小岛。龙奔知道,昨天飞来的鹤就在那里面歇脚。

去年冬天,龙奔在寻找牲口时偶尔发现,这河中间的小岛的确像是一座天生的石头城。石城内原来是一片能下三座帐篷的草地,中间有一洼眼睛似的泉水,草地上散落着一些和昨日天上落下来的羽毛一样的鹤翎。四周被五米多高的石壁环围着,只在河水流去的方向上,半崖中有一个三尺来宽的缺口;在水流来的那面,有一条被荆棘和巨石掩蔽着的秘密山洞,曲里拐弯地通向石城内部。

太阳渐渐升高了,阳光照在龙奔微微卷曲的头发上,怪舒服的。但冰凉的河水已淹到了龙奔的腰间,把他向下面冲去。脚有些发麻,龙奔咬紧嘴唇,一步步向石城趟去。

龙奔用力移去了他亲自堵在洞口上的那块大石头,小小的洞门就像恶鬼开了黑古冬冬的口。龙奔皱起了眉头,思忖了一下,就脱光了衣服和裤子。他记得奶奶说过,爷爷当年在丛林中猎鹿时,为了不弄出响声,都是脱光了衣服,提着老火枪干活的。今天,他当然也要学爷爷的样子。

洞中到处是攀根错节的树根,石块的尖角,荆棘的刺。背上,肚子上不时地被刺得火辣辣地痛,龙奔一点点地爬行着,有的地方阳光从石缝中漏出来,光怪陆离,好像从恶鬼眼中喷出了火。

突然从一条石头缝隙中,垂下半截蛇来,一双黑森森的小眼睛,冷冷地盯着龙奔,墨绿色的蛇头不停地晃动着,蛇信像夏日夜晚的闪电一样射个不停。蛇头离龙奔的额头只有一尺的光景,龙奔感到全身掉进了冰窟隆,洞太窄了,他无法转身,也不能转身,他只好以眼对眼地盯着蛇的双眼,这样大眼瞪小眼的,足足对了半根烟的功夫,蛇从石缝中退出去了,龙奔像得了冲锋令一样向前爬去。

洞开始向上延伸,龙奔首先看到的是长满碧绿苔鲜的石壁,龙奔小心地探出了半个头,终于看清了四只鹤都单蜷着一只爪,在静静地睡午觉。一阵颤栗滚过了龙奔的全身,他只要一个猛扑,跨过这两缰绳的距离,那其中的一只鹤就是他的了。但这时从石壁的裂缝中,探出了一只火焰焰鸟的头来,曲留留、曲留留地唱个不停。它好像发觉了什么危险,突然不叫了。龙奔急出了一身汗,他知道,火焰焰鸟一停叫鹤就会被惊醒,跨前几步,就出了崖口。急忙中,龙奔撮起嘴唇,学起了火焰焰鸟的鸣叫声,弓腰蹦出了洞口,像射出的箭一样向鹤群冲去。

鹤从甜梦中惊醒,在一片慌乱的啼唳声中,一齐尽力鼓动翅膀,没命地向崖口奔去。一只接一只地跳出崖口。就在最后一只鹤的一条脚爪将要离开石崖时,龙奔一个鱼跃前扑,用右手紧紧地抓住了鹤的脚爪,接着又一只手抓住了鹤的腿。

鹤的翅尖猛烈地拍打着龙奔的额头,鹤的另一只爪不停地蹬在龙奔的头和脸上,龙奔死死地握着不放。突然他觉得全身飘了起来,眼前是不断变幻的黑白翅羽,羽间的白云、河水的翻腾,石崖在飞速上升。噗通一声,人和鹤都掉入了河中。

龙奔家里的黑牛毛帐篷扎在公保神上的一处山坳里;好像一颗小小的黑豆撒在了雪山的怀抱中。帐篷已经很陈旧了,帐篷杆子被年久日深的炊烟熏成了黑色。

杆子上,用一条细长的羊毛绳拴着被俘的鹤。帐篷里小小的佛盒恭奉着那一只鹤的翅羽,桑烟在鹤羽前袅袅升起,从天窗里飘出去。龙奔的奶奶坐在一张老羊皮上,手里的牛角经轮急速转动着,唔唔地响个不停,那布满无数皱纹的脸上,充满着焦急和不安。

“龙奔,你听奶奶的话,把仙鹤放掉。”奶奶沙哑、苍老的声音从帐篷里又一次传了出来。“他是公保大神请来的尊贵客人,可不能当你小娃娃的朋友。”龙奔沉默着,他双手叉腰,头发里挂着水草,耳边粘着河泥,满脸迷惘不解地看着鹤,鹤的一条腿被毛绳拉斜了,另一条腿撑在地上,长脖子直直地伸向蓝天。鹤的脚前摆放着蛆虫、草根、甲虫、羊肉条,龙碗里是清清的泉水。但鹤的两眼一个劲地望着蓝天,眼神中满是悲伤。

“龙奔,你爷爷在世时,一辈子打了多少恶狼和瞎熊,是雪山上的大鹰,远近知名的猎手。你倒好,捉到一只仙鹤。你这样做,会带来灾难!”奶奶的声音中透着慌恐。她突然以商量的口气说,“你放了它,奶奶给你买一条镶着珊瑚、银扣的腰带,你勒上去看赛马会,那多神气!”

“我要和它做朋友!”龙奔很自信地说,这是他给奶奶的唯一回答。说话时龙奔眼睛转向了远处,眉头不由地皱成了一个疙瘩。

山崖上,现出了一匹大白马,年玉活佛稳重地端坐在马鞍上,身后跟着一个小完德,缓缓地向帐篷走来,那腥红的袈裟,被山风吹得不停地抖动。

奶奶忙不迭地从帐篷里跑出来了,原本佝偻的腰几乎挨在了地上,满眼敬畏地恭候在帐篷前。

年玉活佛把马一直骑到帐篷前,才被完德扶持着下了马。他随手为奶奶行过摸顶赐福礼,便站在了仙鹤的前面,双手合十,细细端祥了起来。在年玉寺的墙上、梁上倒是有不少只鹤,但那是彩笔绘的,木头雕的。像这一种仙鹤,年玉活佛也是第一次看到。

活佛年近六十,胖墩墩的,脸色红润,短短的白头发茬,在午后的阳光下亮着银光。他坦露着右臂,手腕上缠着一串楠木佛珠。当那深沉的眼光,满含怜悯地看着鹤时,龙奔紧张了起来,心想活佛要训斥他了。

“仙鹤在天上飞翔,白云就会给他让路;仙鹤落在地上,黑石头就会生出五彩的祥云。”活佛的语气持重而和缓,与在经堂法座上颂经讲法没啥两样。他讲了众生平等、善根罪业和六道轮回。

龙奔只听懂了开头的两句话,后面活佛讲了些啥他一句没懂。站在一旁的奶奶可急坏了,活佛讲一句,她连忙“呀!呀”地应个不停。一面用眼神企求似地望着龙奔,希望孙子也赶快应声才好。但龙奔微低着头,一声不出。

“孩子,这仙鹤被你请到了帐篷前,这是你和它的缘分,现在缘分已了,你放它上蓝天,就是修了一份偌大的善根。”年玉活佛看到龙奔倔犟的眼神,心中甚感不悦,本想说一番恶业恶道,轮回报应的话,他却只说了声:佛会怪罪的!便向鹤微微举手致意,在完德的挽扶下上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帐篷前一片沉寂,鹤也好像绝望了,它闭上了眼,耷拉下了头,那美丽的翅膀松松散散地垂了下来。奶奶开始解起拴着鹤的羊毛绳来,嘴里不停地唠叨着:“阳间世上不作恶,到阴间就不受罪。”

龙奔跳过去抓住了羊毛绳,大声喊起来:“奶奶,不要放,不要。到明天,它就会吃会喝,就会成为我的好朋友。”

“啊啧啧,水若不平静,鱼儿就不安宁;你若不放它,全家就不平安!”从来不生气的奶奶,这次却发怒了,“你这个少调教的野马驹,你要的是鞭子!”

祖孙俩共握着那一根羊毛绳不放,奶奶大张着嘴,不停地喘着气,满脸的皱纹好像更密更深了。

“咯咯咯”,身后传来了一串好听的笑声,如春风里传来的云雀声:“奶奶和孙子争着要一只鹤,把我也加上好了。转山打围,见者有份”。

央吉笑盈盈地走过来,扶住了奶奶的臂膀。由于在山路上走得太急了,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红扑扑的圆脸上,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弯弯地充满着笑意。绛红色的长袍被雪山映得分外艳丽。

“啊,啧啧!央吉你来了就好,你咋知道了这事?”

奶奶放开了握着羊毛绳的手,每一条皱纹里顿时渗出笑容来。“你看这龙奔,他打定的主意,九头牦牛甭想拉回头。他连活佛的话都不听!这还了得?”

“阿妈,我比别人多五十双眼睛,五十双耳朵,哪有不知道的。你先甭急。你去烧茶吧,我又饿又渴,像一条三天没张口的狼。”央吉开着玩笑,用眼瞟了一下鹤,“我虽没有半条牦牛的力气,也要帮奶奶驮这垛子上山。”

奶奶虽没听懂央吉说的话,还是高兴地进帐篷烧茶去。央吉站在龙奔的面前,用手梳弄着龙奔被汗水浸透的卷发,剔去了发间的草茎,又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揩去龙奔耳边的河泥。

帐篷中已闪出了火花,黑夜从山洼草根中慢慢地爬了出来。央吉和龙奔并膝坐在山坡上,轻声细语,说了地下说天上。龙奔第一次才知道,他捉的是黑颈鹤,全中国只有200来只,比金子还珍贵,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龙奔喝雪山的水长到十一岁,可从来没有离开过雪山。他把央吉当成亲姐姐,姐姐说的话他没有不听的。可是这次他只听懂了一半,心里觉得很委屈。

“我是真心要和它做朋友,它答应了,我就放它。”龙奔用十分虔诚而又倔犟的口气说着。他总想不通,这鹤为什么不愿和他做朋友。

“啊啧啧!天底下哪有你这样交朋友的?把朋友用绳子拴在帐篷杆子上。”央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她轻轻地在鹤的头上抚摸了一下,鹤睁开眼看了一下,又很快闭上了。

“黑颈鹤从万里外,飞到我们雪山顶上,在白云下飞舞歌唱,看着你,看着我,也看着奶奶,这不就是我们的朋友了吗?”央吉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它的家在蓝天里,我们的家在雪山上。你离家远出了,你奶奶多想你;它们也是一家子,你可知道?这时候,它的姐姐和哥哥们多想它?”

央吉不再说了,她感到龙奔在微微颤抖,便用温暖的手在龙奔冰凉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好像已经商量定了一件大事一样地说:“明天一早,我俩就送它到蓝天里去。”

圆圆的月亮从山头那面爬了上来。雪山、草坡,羊群都模模糊糊的,帐篷口那一片桔红色的光亮,渐渐暗了下来,奶奶用低沉的声音招唤他俩进帐篷吃晚饭。

央吉起身拉龙奔进帐篷。龙奔沉默地摇摇头,下嘴唇紧紧地裹着上嘴唇,心里有了一份说不出来的沉重。

雪山一片宁静,羊儿在轻轻地打呼噜,很远很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了几声狗叫声;月亮不知几时升到了中天,溶溶的月色罩住了雪山、草坡、帐篷。清辉中是一片无际的混沌。

龙奔半卧在一张脱去了一半毛的狼皮上,披着爷爷留下的毡袄。没有一点睡意。他细心地倾听着,是否有狼和狐狸走动的声音。双眼不时地望着鹤,希望它能从摆在前面的龙碗中喝一口水,哪怕是小小的一口也好,但鹤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声息。

在朦胧的月光中,龙奔恍惚地看见,公保神山的顶上,慢慢泛出一片红光,好像是年玉活佛的袈裟盖住了雪山。从地心里传出了轰轰的雷声,白雪顿时变成了一片火海,龙奔四处奔逃,雪山慢慢倾倒,龙奔觉得身子向无底的深渊飘去,他想喊央吉姐姐,但喊不出声来,突然身子落在一只光滑小巧的船上,低头看原来就是昨天捡到的那根鹤的羽毛。羽船被火燃着了,向黑暗中落去,“央吉,央吉姐”龙奔呼喊着。“龙奔,龙奔,你醒醒。”迷糊中,龙奔感到一双细软温暖的手在轻轻摇着他那汗湿透了的前额,龙奔睁开眼,看见月光中央吉长发垂肩,白色的衬衣上披着一件黑平纹的短皮袄。那恬静的脸上充满着惊奇和欣喜,专注地侧耳倾听。“你听听,它的伙伴在叫它呢!”

凄婉的鸣声,一声声、一声声和着月光,从深远如梦的天宇中撒落下来,如哭泣、如倾诉、如哀求。猛地,央吉和龙奔同时发现,那只鹤向月空伸着长长的脖子,随着远处鹤的鸣叫,不停地转动着那秀气的头,终于发出了一声悲凉而痛苦的应合声。

龙奔的眼中涌出了泪水,顺着鼻翼流进了嘴中。他一把掀去了毡袄。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黑颈鹤的跟前,单跪着一条腿,解开了鹤腿上的羊毛绳扣。他轻轻地推了一下,但鹤只打了个趔趄,龙奔两次、三次地推着鹤,希望它马上飞起来,但鹤无力地耷拉着头。龙奔急出了一身汗,企盼地望着央吉,不知如何是好。

央吉沉默一会儿后说:“甭急,鹤不是不想飞,是它的腿麻木了,叫它歇歇,天一亮就好了。”

龙奔脱下了带有汗气的衬衫,轻轻地披在了鹤的身上,把它抱进了帐篷,奶奶的牛角经轮又唔唔地响了起来。

早晨,太阳还在山那边,但火红的霞光已为公保雪山铺上了一层灿烂的黄金,恰如一座雄伟壮丽的宫殿。龙奔双手抱着鹤,央吉一手揽着他的肩头,两人站在山崖的顶上。龙奔向山坳中自家的帐篷望去,只见桑堆上一股青烟袅袅升起。这是奶奶的要求,见桑烟起了就放鹤。

龙奔和央吉,双方托着鹤的胸部和腿,缓缓而有力地把鹤向上抛出。鹤向下沉了一下,就展开了那黑白相间的翅膀,奋力地扇动着,在峡谷边缘转了一圈,慢慢飞了起来,在龙奔和央吉的眼前斜飞而上,融入蓝天。

湛蓝如洗的云天里,传来了黑颈鹤欢快的鸣叫声。

十五、兔狲和“白狼”

认识桑德尔老人,是我的一番特殊经历,他的人品、见识和医术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1967年,县上派我和贡尕达西去宗加公社“抓革命,促生产”。这对我来说,好像逃出了“围城”,真是求之不得。

中旬,我俩骑马来到了柴达木河的下游艾里斯金生产队的剪毛场上。这里天宽地广,绿草无涯。三三两两的蒙古包,就像从万顷碧波中升起的洁白莲花。每一顶蒙古包的前后,都有泉水环绕,百花点点,小鸟鸣唱。

剪毛是牧人们的收获季节。人人都很忙,我和贡尕也参加到剪毛的人群中,帮着抓羊、捆毛、过秤、登记。一边听着牧人们开着粗犷的玩笑,唱着古老的歌谣。这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使我忘却了县城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惊天动地的锣鼓声、“横扫一切”的喧嚣,我的心境十分舒畅。

谁知好景不长,我突然生病了,牙痛、目赤、肚胀、便秘。这最后一条症状直叫我急得拔指头。这咋办?乡卫生所的医生都下帐房去了。去县上要骑马走二百里路,再说我压根儿不愿回到县上。

老队长巴布登和贡尕都很着急,他俩到我躺着的蒙古包内看望我。接着就低声商量起来,俩人的神色都有些神秘兮兮。虽然他俩说的是蒙古语,但我还是听懂了个大概,讨论的主题是该不该带我去见一个人,最后,巴布登庄重地点了点头,好像是做出一个重要决定。他用那粗糙的手在我的额头上抚摸了好一会儿,才出帐忙活去了。

贡尕面带喜色地说:“这就好了,明天我俩去找桑德尔,你的这种病他能一把抓!”接着又放低声音:“不过,这会儿县上、乡上的造反派正在到处找他,说他是里通外国的牛鬼蛇神。所以,我俩去找他的事千万不能叫其他人知道。”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时,我俩就骑马出发了。走这么早就是为了不让人知道我俩的行踪去向。

在路上,贡尕语气激忿地说:“什么牛鬼蛇神?他是我们草原上人人尊敬的大好人。”

在马蹄得得声中,我知道了桑德尔的更多情况。他是一位医术高明的蒙古族医生。自学成才,行医多年,解除了不少人的病痛;他也是一位公正的和事佬,草原上有了纠纷,弟兄们伤了和气,他都能说得大家言归于好;他还能说唱英雄大传《格斯尔》,而且在喜庆场面上,能唱各种颂赞之歌。人人都说他人好、心好、本事大。

贡尕是当地人,他尽挑捷路走,但看来路途遥远而坎坷。在穿行沼泽地时,贡尕下马走在前面。他神色紧张地叮嘱我,千万要跟着他的足迹前行。沼泽中长着高大的芦苇,黑蓝色的水中飘浮着幽幽的藻类,冒着诡秘的气泡。按贡尕的话说,这里到处是死亡的陷阱,一步踏错,就会跌进鬼门关。

经过一个多钟头的曲折前行,我们终于趟过了这片凶险之地。到这时,贡尕才说,解放前桑德尔曾在这里救过一个洋人的命。我连忙问个底细,他却说,这事儿你要问桑德尔,他知道得最清楚了,我知道他用汉话说这样的事是有困难的。

眼前的景色变成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荒凉枯寂。走了半天,唯见两三只沙蜥在马蹄下匆匆逃去。烈日当头,口渴难耐,我感到浑身的不舒坦。贡尕不断地安慰着我:“快了,快到了。”

正午时候,贡尕突然勒住了马,说:“到了。”原来我俩已立马在一悬崖的顶上。崖下是一条平坦的谷地,青青的草地上扎着一顶孤零零的小白布帐篷。这里实在是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百米之外无法看到有人的踪迹。

进得帐篷,药香扑鼻。右面端坐着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这就是桑德尔。他个子不高,身板硬朗,须眉银白,面目清爽,戴着一副白铜架的老式圆形茶镜,镜片后的眼神亲切和善而又深邃。他听了贡尕的介绍,立即给我把脉。他双手紧握着我竖起来的右胳膊,那指尖有力地扣压着我的脉搏。一面静静地观察着我的眼、鼻、口。我突然觉得这位老人在洞察着我的心灵深处,我好像认识他已很久了。最后,他用流利的汉语说:“你是被两种火缠身了。你胃中的火,我给你消了,你心中的火要靠你自己慢慢化解。”他说得慢声细气,语气中带有一种柔和的磁性。

他从身后的一个毛口袋中,拿出了几个拳头大的羊皮袋,里面装的都是药材。我注意到帐篷杆子前有一个小小的炒面木匣,一个铁锅叉;帐篷的一边都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口袋,里面装的都是一些药材,此外,再就没啥东西了。

到这时,才轮到贡尕说话了。他埋怨老人为啥从泉眼边上搬到这里来?这样就需要多走两里路去提水,多费事?老人说:“原来扎帐篷的地方吃水方便,但有一点不好,我住了几天,才发现对面的崖上有一个兔狲的窝。我住在那里,它就不敢到泉眼上来吃水。它已怀了娃娃,喝不上水,说不定就要‘落夫(流产)。我多走几步路没啥关系。”他说话的神态带着歉意,好像是他影响了一个小字辈妇女的安居生活。

一听说有兔狲,我和贡尕都来了劲。兔狲又叫羊猞猁,是荒漠中的珍奇动物。我俩谁也没见过它,都急着想去看一看。老人说:“它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到泉儿上吃水,然后去找吃的。你俩去看看吧!”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铜套的单筒望远镜,递给我。这是件德国西门子公司1850年的产品,十分精致。这样的洋古董为啥在这个老人手中?使我纳闷得很。

“你们到前面沙梁上就可能看着,不要再往前走,要不就惊着它了。”他再三叮咛着我俩,好像我俩要去看他的一件易碎的宝物。

这架年高过百的“西门子”实在太棒了,它把三百公尺外的景况清晰地呈现在了我们的眼前。离泉眼约五十公尺的峭壁上,有一道曲折的裂缝。大致在桑德尔说的那个时段里,果然有一只兔狲探出头来,向四面观察了一会儿后,便纵身跳下。在空中拉出一道黄色的优美曲线,很像是一位舞蹈家展示着凌空腾挪的靓影。它轻盈落地,回首一望,与我们正好打了个照面。它的身架略大于一般的家猫,高举着浑圆的短尾,威风凛凛。长得三分像虎,三分像猞猁,但无耳毛四分像猫,所以有了羊猞猁的别名。它迈着虎步向泉眼走去,就在镜头中消失了。

返回时,桑德尔早已候在帐篷之前,他急切地问道:“你们没惊着它吧?”得到我俩的肯定的答复后,他才放心地说:“好,那就好。”接下来,他给我们讲了个兔狲的传说:这兔狲是帮人消灭老鼠的大王。它原本和老虎是兄弟,长得一般高大凶猛。天神派它和老虎一起下到地界巡视,老虎见啥吃啥,不给兔狲留一星半点的食物,兔狲也不与他的虎大哥争抢。结果老虎吃得肥壮无比,兔狲只剩了个骨架子。天神知道后大为震怒,他责备老虎说:“你没有了兄弟之情,我罚你只住森林,只吃你那份不多的食物,森林没了,你的大限也就到了;兔狲我赐你虎的气势,猫的本事,猞猁的身段,再赐你一付好声嗓,你可去广大的高山、荒野,那里有无数的鼠类,你和你的子孙们祖祖辈辈不愁没吃的。”从此,兔狲就以鼠类为食,各种鼠兔、沙鼠、跳鼠———虽然它们各自都有避敌的绝招,但都难逃兔狲的利爪。最后老人感慨地说:“这兔狲是人的真朋友。一个兔狲一天要吃十多只老鼠,怀娃娃和喂奶时吃得更多。可惜,这兔狲也越来越少,是不是天神又改变了主意?”

做晚饭时,老人叫贡尕去挖野葱、野蒜,却叫我躺着休息。他在一个小盆子中和面,一面观察着我的脸色问道:“你肚子里该有些响动了吧?”我正要说还没啥动静时,肚子里就动了起来,我赶紧跑到山崖前蹲下,那多日的积蓄,夹杂着一片“雷声、风声、雨声”汹涌而出,很有点气势,也十分痛快。如果这时正好有一队蚂蚁旅行团经过,一定会看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壮丽景观。很快,我就感到全身清爽了许多。啊!说这位老人是一位“一把抓”的名医,实在当之无愧。

回到帐篷,桑德尔将半碗已凉温了的开水递给我,叫我又吃了一包药粉。他笑着说:“年轻人,到了明天你就会像八月的藏羚羊一样健壮。”他又回头给正剥野蒜的贡尕说:“你们吃血肠时,一定要把煮熟了的叫他吃。看你们干得好事!他的胃全部调理过来,还得几日。”

太阳落山了,老人将一张山羊皮毛朝下铺开,上面放着一尺见方的片麻石一块,还有一个棒槌一样的石头,他挽起袖子,拿出一些干锁阳、红景天、麻黄用力压搓了起来,并给我俩解释说:“造反派抄家时,把我的药书和制药工具全抄走了。这就把我的手打下了,我只得按照几千年前老先人的办法来加工药材了,这两样家什慢是慢些,但总比没有好。”

老人搓药的手停下来,缓缓地说:“那望远镜的事,老一辈的人都知道。人和人都一样,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说救人一命就是里通外国,那我以后说不定还要里通哩,我可不能忘掉做人的良心。”

大漠之中,白天酷热难耐,夜晚就凉巴巴的,贡尕抱进了一捆柴禾,在铁锅叉中点燃了起来。在篝火的明灭不定中,我发现老人摘了眼镜的面孔显得更加慈祥沉静。他说,解放前四年,宗加来三个探险的外国人。他们送给宗加王爷一杆英国快枪,三十发子弹。王爷很高兴地雇给他们二十峰骆驼。还在旗内抽了四个牧民当驮夫和向导,并叫我当民夫头儿。外国人中的头儿叫白朗瑞。身高马大,他与王爷见面多次,说话时下巴抬得很高。王爷心里很不舒坦,就问他的虎雄赞格(大管事),“这白先生的下巴上好像支着一根棍子,老是放不下来,这是为什么?”虎雄赞格明白主子的心事,他恭敬地回答道:“王爷,这白先生八成有病,下巴一时半会儿怕是放不下来的。”谁知这位白先生对他们几名驮夫下巴抬得更高。他懂得蒙古话,但说什么话都是命令式,专横得很。几名驮夫都讨厌他,私下里叫他“察汗乔恩”(白狼)。

有一天,我们要穿越一大片水网沼泽地,这“察汗乔恩”不听我的话,执意要走一条他认为是捷路的道。老人接着说,突然间,他就被陷进了沼泽,而且水一下就淹到了下巴上。这时,他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不高也不由他,那水会立刻灌满他的肚子。他的两位伙伴一个劲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喊着上帝保佑!我一看这人马上就没命了,就立即脱下羊皮袍,铺在了水草上,爬了上去,就在皮袍沉下去的一瞬间,我把腰带的另一头抛在了他的手中。“察汗乔恩”的命留下了,可是我的皮袍再也没捞上来。我自己也差一点就完了。

从那以后,“察汗乔恩”对我们说话就和气了许多,下巴也不再抬得那么高了。一个月后,他们要去玉树。分别时,“察汗乔恩”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我今天还能站在这里,三个月后我能拥抱我的妈妈和我的小女儿,全是您那颗仁慈的心和那双有力之手所赐。”接着他就把这个望远镜放在我的手中,见我推辞不愿接受,他的那双蓝眼睛中急得冒出了泪花。他有些结巴地说:“我知道你们是一个有恩不图报的民族。可是,可是我总要表达我对您的敬意。这架望远镜是我父亲的遗物。你拿着它,有空向那边看看(他用手向西面挥了挥),你总能看见有一个人和他的全家为您祈祷。”我看推不掉,只得接了下来。自从有了这架望远镜后,我看天看地总能看得很远很远。

最后,老人还补充了一个结尾:“听说白朗瑞先生去和王爷告别,王爷惊奇地发现白先生的下巴恢复了原状。便问他:‘白先生,你的下巴上的病好了吗?白朗瑞说:‘是的,是你们这里的水和你的百姓完全治好了我的病,这可是虎雄赞格传的,我可没亲眼见。不过几个月后,虎雄赞格又传出消息说,王爷收到一封厚厚的信,是白朗瑞写给我的。王爷认为百姓和外国人交往是不允许的,这封信就被王爷压下了。造反派说的里通外国就是这么一封信和这架望远镜。造反派要想知道我里通了些啥?只能去问王爷和他的虎雄赞格了,可他俩都已去世十多年了。”

夜已经很深了,贡尕的呼噜打得地动山摇。突然从泉眼那边传来了阵阵怪叫声,阴森森的,真像一个老妖婆哭中带笑!桑德尔轻声说:“没啥,这是兔狲叫夜,你睡你的吧。”这兔狲的“好声嗓”竟如此可怕!真是闻所未闻。这一切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上,我们告别老人回去,我俩打马走了一百多米,身后传来了老人的声音:“贡尕达西,那药你尽快送到拉夫旦妈妈手中,她的病可耽搁不得啊!”勒马回望,见老人两手平摊高举,这是求人时最至诚的手势。我忽然觉得这老人的姿势很像大漠里的一棵胡杨树。是的,此刻他是一棵繁华落尽、惟剩筋骨、孤独无伴的老树桩。

十六、人马情未了

中国人爱马的情结很久远了,所以古人把马列为六畜之首,这是很有道理的。在中国的古代典籍和小说演义、诗词歌赋中,有关马与人的故事,可说汗牛充栋。有不少故事,老幼皆知,如关老爷和赤兔马说的是名人与名马的故事。我这里要说的是一个普通人和一匹普通马的事,但这个人与这匹马的情缘一样感人。

毛炳杰是民和人。1958年时,他任都兰县农牧科副科长,我在他手下任科员。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牧区搞基层工作的人,大都有一匹马做交通工具,分给他的是一匹骟马。这匹马全身毛色如银,又泛着浅淡的金黄,被称为银锞。它壮实匀称,驯良温顺,但肩高不足,骨相平平,不过是一匹中品之马。老毛十分喜爱这匹马。说古人有言,良马比君子,他的银锞马就有君子之风,对他忠心耿耿。有灵性,善解人意,是他的好朋友。这种提法在当时却有点稀罕。这马驮着老毛穿越大漠、出进昆仑达七年之久,共患难、同甘苦,几次解老毛于危难之中。有一次行路中,突然跳出一只兔子,马受惊直立,将老毛闪下马来。碰伤了腰,马狂奔而去。不一会儿马又拖着鞍子慢跑到老毛身边,用鼻子轻轻地拱着一动不动的老毛,鼻声咴咴,在向主人致歉意,一直等到老毛缓过劲来。又一次,老毛独自一人进昆仑,日行百里,到了晚上竟找不到一个帐篷,只好找一间被弃用了的破房子过夜。把银锞子拴在破门框上。半夜里马的鸣叫踢踏声惊醒了他,从没有窗框的窗洞里向外一看,月光下,一只硕大的狼正近距离地和银锞马搏斗。那马辗转腾挪挡住了狼入门的路,二者斗得十分激烈。他怕伤着马,只朝天放了一枪。狼受惊奔逃,银锞马竟挣脱缰绳,追狼而去。天亮了,正当老毛孤苦无援,坐在行李上发愁时,银锞马从远处的山谷里奔腾而来,扬头裔鬃,一副大获全胜的气派。

平日里老毛对他的银锞马也是关怀得无微不至。那时候,县政府有饲养员,凡骑马回来的人都是把马交给饲养员就回家了。老毛不论回来多晚,都要亲自给马喂料喂草。洗刷脱毛,本由饲养员每年春天做一次,老毛却每月亲自给马仔细刷洗一次。马尾耳稍都要刷得干干净净。他说马的气力就在这些地方。都兰的冬天很冷,到三九天时老毛每晚都要去给他的银锞马盖上自备马衣,这个待遇连县长的马也是享受不到的。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关爱,使马与人之间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几次和老毛一同去马圈牵马,看到那马一见老毛就咴咴鸣叫不停,摇头扬尾,急切地想亲近它的主人,像要诉说什么似的,很有点小孩见到了久违的妈妈的情景,实在令人羡慕又感动。我们经常骑马的人,也有一些“行规”,如说“上山骑马不是人”,这话的意思是上高山时马特别吃力,人就该下马牵着马走。很多人为了自己省力,再高的山也是不下马的。老毛可是一见山路较陡,就立即下马,向来如此。饮马的时候,一般人都是骑在马上,等马吃完了水就走。老毛每次饮马都要下得马来,松松马的肚带,再叫马饮水,嘴里还吹着古老的饮马曲子,就是古羌人的“啸”(可惜这千年的古韵已快失传了)。他说只有如此,马才能饮足水。一次,我俩骑马去诺木洪的夏窝子,从早上六点到下午六点没见一顶蒙古包,中午只用手捧着喝了点泉水,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突然记起挎包中还有半块锟锅馍。我分一半给他,谁知他掰碎后全喂了马,看着我不解的眼神,他说:“我的银锞今天累坏了,一天没吃上草,我还能耐一阵子。”马还有一些麻烦的事,就是每到一个地方,就要用一根长绳把马拴在草滩上,有时还要打上三角绊。这样做,一方面是要叫马吃草,另一方面防马在夜间跑掉。但有的马总能挣脱缰绳,跑到远处,再想捉住它,可要费很大的劲。老毛的马可从来不跑,也不用绳縻。只打个三角绊,第二天早上,它早早地就跑到帐房边上,打着响鼻,这是在向老毛报到,并讨早料吃。我问他其中的奥妙何在?老毛笑着说:“你把马当人,马就当人你。”此话堪称人与动物相处的真言。

1963年,毛炳杰被派到香日德区上任副区长。按规定马匹是县上的固定财产,不能随人带走,老毛只得和他的宝马分别了。其后,这匹马的新主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这马脾气坏透了,饲养员也说难伺候。最终这匹马被卖给察汗乌苏西台大队做辕马。

有一天,老毛骑马路过白石崖,见前面的下坡路上,快速行走着一行拉烧柴的大车队。老毛催马快速超越时,突然一辆车的辕马四蹄一蹬,屁股猛一坐,那载着数千斤烧柴的马车戛然而止。一声悲鸣横空入耳,老毛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银锞宝马。那马扬头踏蹄,望着它的旧主人,大颗大颗的马泪滚滚而出,卜嗒、卜嗒落地有声。老毛连忙下马,不断地抚摸马的脸和鼻子,眼泪也不由地流了出来。这情境就连赶车的马乙布拉也动了情,酸楚地说:“这马原来是你的?你看它的眼泪淌得像人一样,我赶车十多年,头一回见马哭得这么伤心!它认出了你就不走了,孽障死了。”这次遇面后,老毛就筹划着弄一匹辕马,到西台把他的银锞再“换”回来。几个月之后,等到他到西台换马时,惊闻银锞马已死去两月了。原来自那次相遇之后,银锞马就不好好吃草料,精神萎靡,终于“孽障”地死了。没有换回银锞马,成为老毛的一大心病。他到八十二岁时,我俩喧起以往的事,他还念念不忘地叙说着他的银锞马,觉得对不住它。

古往今来,马驮着英雄,也驮着凡夫,驮过君子,也驮过小人,老毛的银锞马曾驮过一颗宽厚仁爱的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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