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兰遭遇一片倒彩

2014-12-20 06:53小泽征尔村上春树
音乐爱好者 2014年8期
关键词:斯卡拉嘘声小泽

小泽征尔 村上春树

村上 歌剧相当于近代欧洲文化的精髓。从受贵族保护的时代、资产阶级热心支持的时代,到以企业赞助为主的今天,一路走来,都被视为最灿烂的文化遗产。如今眼见日本人进入这个领域,欧洲人会不会排斥?

小泽 当然会。我初次在斯卡拉歌剧院登台,与帕瓦罗蒂合作演出《托斯卡》时,就遭遇一片倒彩。我和帕瓦罗蒂是至交,那次他热心地请我到米兰演出。我很喜欢他,就这样让他说服了。(笑)当时卡拉扬老师非常反对,告诉我那等于自杀,还威胁说我真的会被人杀掉。

村上 被谁杀掉?

小泽 被观众。米兰的观众是出了名的难讨好。果然,起初我的确遭遇了一片倒彩。但那次公演一共演出七场,大概三天后,我忽然惊觉:咦?今天没倒彩了?最后演出就这样顺利结束。

村上 倒彩在欧洲很常见?

小泽 是的,意大利尤其常见。日本没有这种习俗。

村上 日本没有?

小泽 也不是完全没有,但不会像意大利人这样集体爆出嘘声。

村上 我旅居意大利时,常在报上看到《理西亚莱丽昨夜在米兰遭遇一片倒彩》一类的报道。当时我惊觉原来歌剧院里的倒彩,在意大利被视为很大的社会新闻。

小泽 哈哈哈哈哈。(愉快地笑)

村上 看来喝倒彩在那儿已经成为一种文化。身为作家,我的作品当然时常遭到恶意批评。但只要不看,就不会被这类批评惹得恼怒或颓丧。但音乐家必须站在观众面前,面对阵阵嘘声,根本无处可逃。这种时候会不会很痛苦?我觉得碰到这种事一定很难受。

小泽 我在斯卡拉歌剧院演出《托斯卡》时,遭遇了生平第一次倒彩。那时我母亲正好在米兰。当时孩子还小,贝拉(注:小泽先生的夫人,日文名入江美树)抽不开身,家母只好来为我做日式饭菜。她也到歌剧院里看我演出,在观众席里听到朝我爆出的阵阵嘘声,她还误以为是喝彩。(笑)因为当时大家都大声奚落我,她以为大家很开心,回到家后对我说:“不错嘛,今天有这么多观众为你喝彩。”

村上 哈哈哈哈。

小泽 我向她解释那不是喝彩,而是倒彩。但她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倒彩,应该想象不出。

村上 说到这个,在芬威球场,只要红袜队的尤克里斯一出场,全场球迷就会发出阵阵喝彩,高喊“you”。起初我还以为那是嘘声,直好奇为何他一出场,大家就要喝倒彩……

小泽 嗯,那喝彩听来的确像嘘声。总之在米兰被喝倒彩时,帕瓦罗蒂安慰我说:“征尔,在这里被喝倒彩,就代表你是一流的。”乐团团员也来了,告诉我至今还没有没在这里遭遇过倒彩的指挥家,就连托斯卡尼尼都没能幸免。不过,当时感觉他们这些话也没让自己的心情好多少。(笑)

村上 但大家都很关心您吧?

小泽 经纪人也告诉我没什么好在意的:“大师,您还有团员们的支持。他们都站在您这边,这比什么都重要。不受团员支持的指挥家如果被喝倒彩,形同宣告他的音乐生涯业已结束,但您绝对不是这样。总之千万别心烦,再忍耐一阵子,情况肯定会好转。”他说得没错,团员们的确是站在我这边的,甚至也向奚落我的观众发出嘘声。我都看见了。

村上 那么,后来就顺利了?

小泽 对。几天后,嘘声就消失了。开始只是越来越少,某天就完全消失了。从那时起到演出结束,没再出现任何嘘声。不过,倘若到最后都是嘘声不断,或许我就要放弃这条路了。只是从没有凄惨到这种程度,想象不出来。

村上 后来,您又在斯卡拉歌剧院指挥过好几部歌剧,是吧?

小泽 嗯,指挥了好几部。比如韦伯的《奥伯龙》、柏辽兹的《浮士德的沉沦》、柴科夫斯基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和《黑桃皇后》等。还指挥过哪些来着……

村上 除了那次,还有没有遭遇一片倒彩的经历?

小泽 嗯……记忆里除了那次,好像就没有了。有几次也有少数观众发出嘘声,但像那样此起彼伏的倒彩没再遭遇过。

村上 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的观众很排斥东方人指挥意大利歌剧?

小泽 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指挥的和他们想象的有出入。也许我诠释的音乐和他们想象中《托斯卡》该有的声音并不相符。再加上看到一个东方人来指挥,意大利人就感到不服气,这也可能是部分原因。

村上 当时,在欧洲的一流歌剧院里登台指挥的东方人只有小泽先生一位?

小泽 是的,好像没有其他人了。不过正像我刚才所说,斯卡拉歌剧院那一次,乐团与合唱团团员们的热心支持着实给了我不少鼓励。说到这个,在芝加哥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我当上拉维尼亚音乐节音乐总监的第一年,曾被报纸批评得体无完肤。一位在某知名报社撰写乐评的记者似乎对我很不满,也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总之他将我的指挥批评得一无是处,和兰尼惨遭《纽约时报》乐评人勋伯格抨击的情况差不多。幸好当时也有乐团团员的善意支持。在第一季结束时,他们还给了我一场shower。

村上 Shower?

小泽 原本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指挥完最后一首曲子,指挥家不是先回到后台,再返回舞台上吗?这时每位团员都使劲用自己的乐器发出噪音。小号、弦乐器、长号、定音鼓,都用最大音量“叭—”“锵—”地大声演奏。这么形容,您能想象出来吗?

村上 能。

小泽 这就叫shower。原本我也不懂这是什么,被他们吓了一大跳。后来乐团的第二小提琴手兼人事经理走过来对我说:“征尔,这叫shower,好好记住。”这用意似乎是看到报纸将我批评得体无完肤,乐团团员们想借这种音乐手段表达抗议。

村上 原来如此。

小泽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验shower。芝加哥那家报纸似乎打算击溃我,但我并没被打垮。翌年音乐节的主办单位也同我签了约,到头来总共演出了几年来着……记得是五年。

村上 只有抗击这种来自外界的压力,才能生存下去。

小泽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但到了那时候,我对这种事已经习惯了。不论是到维也纳、萨尔茨堡还是柏林,起初我都遭受过严酷的恶评,已经习惯面对这种抨击了。

村上 这些恶评大都說些什么?

小泽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看不懂报纸。但文章里肯定净是坏话,毕竟周围的人都这么告诉我。

村上 刚出道的新人,是不是都接受过这种洗礼?

小泽 不,不一定。很多人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例如阿巴多好像就没遭受过恶评,从一开始就被视为才华洋溢的指挥家。

村上 当年不比现在,还没有多少东方出身的音乐家在欧洲活动,是否正因如此,反对才这样强烈?

小泽 在那个年头,曾有位中提琴家土屋邦雄先生1959年获选进入柏林爱乐,在当年是大新闻,可见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但如今欧美的主要乐团,尤其是弦乐器组,没有东方团员是无法想象的事。时代真的变了。

村上 当时他们认为东方人不可能理解西洋音乐?

小泽 这或许是部分原因。但要问我当年遭受过什么样的批评,我完全不记得了。相反,或者该说正因如此,乐团里的演奏家们给了我许多温暖与支持。或许这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他们可能想:这个年轻人只身远渡重洋到这儿来,却受尽欺负,真是可怜。咱们就帮他一把吧。

村上 不论媒体的攻击多么恶毒,共事者的支持还是最强有力的心灵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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