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关野贞的中国建筑图像记录

2014-12-23 00:14徐苏斌贺美芳
中国文化遗产 2014年2期
关键词:史迹辽金陵墓

徐苏斌+贺美芳

图像记录是建筑遗产文献档案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文化遗产保护和研究中“原真性”的重要依据。1906至1935年之间,日本学者关野贞对中国进行了大范围的实地考察,拍摄了大量照片,较为全面地反映了20世纪初中国建筑遗产的保存状况。本文是对关野贞中国建筑图像记录成果的介绍。这些图像记录在见证关野贞中国建筑研究生涯的同时,也参与了近代中国建筑史学的建构过程。对以梁思成为首的营造学社研究的起步,发挥了“信息源”和“催化剂”的作用。

由于直观再现了拍摄时的原始状况,历史照片已经成为今天文物保护和修缮中“原真性”的重要依据。真正从专业角度对中国建筑的记录始于近代日本学者。1901~1945年之间,专业的日本建筑学者对中国进行了长时间、大范围的考察和记录,形成了中国最初的建筑遗产数据库的雏形,其中尤以关野贞的考察和记录最具代表性。

在近代日本建筑史学的草创时期,关野贞(1868~1935年),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所建立的遗产调查、研究方法和保护理念,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然不为人所熟知的是,关野贞也是近代“日本的中国建筑史学”创立者之一。在1906~1935年之间,关野贞通过对中国建筑的广泛考察和深入研究,逐步形成了自己的中国建筑与遗产观。在这个过程中,关野贞拍摄了大量照片,全面记录了20世纪初中国建筑遗产的保存状况。这些照片在见证关野贞中国建筑研究生涯的同时,也参与了近代中国建筑史学的建构过程。

关野贞的普查性图像成果

关野贞中国建筑的普查性成果,以《支那佛教史迹》。和《支那文化史迹》。最具代表性,二者均是从“史迹”角度观察中国文物的大型图录。《支那佛教史迹》出版于1925~1927年之间,是关野贞1906、1907、1918年三次中国考察和常盘大定1920~1924年之间四次中国考察的成果汇总。由于出版时间较早,《支那佛教史迹》记录文物并不全面。1939~1941年,《支那文化史迹》以《支那佛教史迹》为前身出版,从记录范围、内容、深度和上均作了大幅度提升,成为近代日本对中国文物记录最有分量的著作。二者之外的普查性图像成果,尚有《支那建筑》。但其体系组织更多反映的是伊东忠太的建筑思想。以下重点对《支那文化史迹》

(以下简称《史迹》)进行分析。

1.《史迹》的图片来源

《史迹》包括十二辑图版和十二辑解说,以1906~1929年间关野贞和常盘大定中国考察所拍摄的照片作为记录主体,因此绝大多数图片拍摄于1930年之前。为求记录全面,《史迹》也收录了一部分其他学者的图像成果。因《史迹》未注明每张图片的出处,给今天的利用造成了一定困难。2009年以来,我们课题组通过读解《史迹》的文字解说、绘制著者的考察路线、与《支那建筑》等其他图集对比等方法,基本判明了这些图片的拍摄者和拍摄时间,建立了“中国文化史迹”图像数据库。《史迹》图片2305枚,其中1986枚由关野贞、常盘大定、伊东忠太、塚本靖所拍摄(关野贞662,常盘大定770,伊东忠太52,塚本靖23,存疑479)。其余319枚的出处为:山本明84,太原美丽兴照相馆14,小川一真2、早崎梗吉9、诸桥辙次18、田中俊逸10,结城令闻5,寗超武64,转载大阪每日新闻社1、《亚细亚大观》16。

2.《史迹》记录内容

《史迹》重在勾勒“汉文化史迹”的整体形象。

从范围上看,《史迹》记录了中国16个省区的文物,基本呈线性分布,一方面体现了著者对中国文化范围的理解,另一方面也受交通所限。关野之前,日本美术学者冈仓天心和另一位建筑学者伊东忠太已经先期进行了中国考察,认为汉文化集中于黄河、长江流域和东南沿海地区s,并且选择了基本相似的考察路线。《史迹》的文物分布沿袭了冈仓和伊东的线路,同时以内藤湖南的文化中心移动说为背景,反映了近代日本学者对中国文化分布的理解上所达成的共识。另一方面,《史迹》涉及的文物多沿当时重要的交通线路分布:南北向的京汉线和津浦线,东西向的陇海线,长江流域的水路,以及东南沿海的海路,表现出一种典型的初期考察特征。

那么,《史迹》以何种文物作为记录对象?换言之,何为“史迹”?在此需要还原近代日本的文物保护背景。1919年,日本公布了《史迹名胜天然纪念物保存法》,将文化遗产分为“史迹”、“名胜”和“天然纪念物”。其中的“史迹”指人为的国宝,包括11类内容。《史迹》对文物类型的选择显示出与近代日本文物保护法令对于“史迹”的理解的一致性,集中于对中国的佛教、道教和儒学的载体如寺庙、塔窟、道观、文庙、书院学宫,以及皇城宫殿、长城及重要的关口等内容上,类似于《史迹名胜天然纪念物保存法》的第1、2、3、4、5、8、11类。对照今天中国国家文物局对不可移动文物的分类,可以看到,该书对古建筑的记录1028枚,比例44.6%,占据了主导地位。这是因为古建筑本来就是史迹构成极重要的内容。《史迹》的另一位著者常盘大定的关注重点是宗教源流,寺庙、道观、佛塔等建筑是作为宗教的物化载体出现的。位列第二的是石窟寺及石刻,共923枚,比例40%。从1902年伊东忠太发现了云冈石窟并将其介绍给世界开始,石窟一直是日本学者们关注的热点。在著者看来,“六朝以来通括保存的这些遗物中,最能并存各时代特质者并据以探讨系统的文化发展脉络者,当数石窟”,因而石窟寺及石刻成为记录的重点。此外,对陵墓的记录122枚,比例5.3%。陵墓是关野贞中国研究的专题,《史迹》仅收录了关野贞中国陵墓记录的极少部分内容,在下面一节将作专门介绍。

3.《史迹》的记录方式

自1906年《清国北京皇城写真帖》。开始,日本关于中国文物的图集基本都采取了图像与文字解说相结合的记录方式,《史迹》也不例外。在图版组织上,表面上《史迹》似乎仅以省别来归类文物,但是通过追溯其前身——《支那佛教史迹》。可知,《史迹》的图版是采取了以年代为线索,将佛教史上最有名的史迹进行排列,然后将一省中其他史迹尽量放在一起合说的方式。这种图版编排相当有序,正体现了著者梳理中国文物的两种方式,一是以佛教为主的历史事件,即以时间为脉络。二是以地理空间即地域为线索对中国文物进行普查。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著者对中国的文物分布有了相对准确的把握。《史迹》所记录的中国文物447处,今天已经有14处列入《世界遗产名录》,156处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99处被公布为省、市(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即使未列入文物保护单位的也并非不重要,而主要是从记录至今的时间段内因为战争、自然灾害等因素受到了严重的破坏。1961年我国公布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古建筑共有77项,《史迹》涉及了其中的44项,如果去掉西藏、云南、宁夏、甘肃、青海、辽宁和承德的17处文物,《史迹》所占比率竟高达73.3%。这些数据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著者对中国文物分布相对全面的认识。

《史迹》也表现出了著者的整体环境意识和建筑群体研究的意识。这在对大型史迹,如曲阜孔庙、五台山建筑群、嵩山建筑群等的记录中表现明显。大到建筑群的周边环境,建筑整体布局,再到对各个单体建筑由外而内的有秩序记录,包括各个角度的远景、全景,各单体建筑正面、背面、侧面,建筑的屋檐、台阶、栏杆等细部,建筑内部及天花等细部,佛幢、造像和碑铭、石刻、古树等有选择性地记录。

此外,在同类型近代日本关于中国文物的图集中,《史迹》的解说最为专业,包括几个方面的内容:一是一般性介绍,包括“史迹”的地理环境、历史沿革、布局、保存现状等;二是从历史、宗教等角度对与“史迹”相关的人物和历史事件的解说;三是从建筑角度对寺庙制度、建筑规模、尺度、样式、材料、构造、意匠等的表述和对年代的判定;四是对碑刻、佛像、经文等的解说。客观上说,因时代所限,《史迹》的解说未必尽善,尤其在建筑和佛像的年代判定上有不少失误。但是《史迹》的解说以近代日本的学术研究为背景,反映了当时日本最新的学术动态和最高的学术水平。即使有一些不同的见解,因其恰恰反映了著者的关注重点,留下了探讨的余地而更显珍贵。即使在今天看,《史迹》的解说依然极具参考价值。

专题性图像成果

相较于伊东忠太热衷于搭建中国建筑的通史性研究框架,关野贞则采取了一种“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即通过从陵墓、辽金建筑等专项人手,乃至砖、瓦、石刻等的研究,来逐步确立对中国建筑历史的整体认识。2010年,我们与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合作进行了关野贞2137枚图片的辨认和整理工作。这些图片绝大多数拍摄于1930年之后,包括陵墓类882枚、辽金建筑及遗址629枚、承德避暑山庄及外八庙342枚、其他271枚(参见表1),正反映了关野贞中国建筑研究的三个专题内容。

1.中国陵墓

陵墓研究起于1906年关野贞第一次中国考察,贯穿了其中国研究的始终,是关野贞极为重要的研究内容。关野贞长期专注于中国陵墓的研究,还应该追溯至其前期的日本建筑研究。

厘清建筑及艺术的历史沿革是建筑史学者的基本任务,关野贞在日本和朝鲜研究中均有通史性成果问世。但是在中国研究中,可能陵墓是关野贞唯一具有通史方向性的研究。在关野贞看来,中国历代战乱频仍,地面建筑文物破坏非常严重,但是陵墓却保存有大量的历史信息,能够说明当时的文化性质。在这种情况下,关野贞自然将视线投向了中国丰富的陵墓遗存。1906~1930年之间,与陵墓同时进行的是对石窟及石刻的研究,它们和陵墓共同构成了一把关野贞开启中国艺术沿革的“钥匙”。

令人遗憾的是,关野贞的九册陵墓图集原稿在战争中烧毁,最终也未能付诸出版。不过,关野贞的中国陵墓考察尚留下了不少调查笔记、测绘图和照片。结合关野贞陵墓研究的若干论文,可以复原他对各个朝代陵墓的调查情况。从时间上,关野贞对中国陵墓的研究持续了近30年时间;从范围上,调查涵盖了中国8个省区20余处陵墓。从朝代上,关野贞对周、秦、汉、六朝、唐、宋、金、明、清的陵墓均进行过调查,各处陵墓的考察内容和大致时间为:1906年,西安附近周、秦、汉及唐诸陵;1907年,北京昌平明十三陵;1918年,河南巩县北宋陵、浙江绍兴南宋陵、北京房山金陵、南京明孝陵和梁墓、沈阳清福陵和昭陵、河北易县清西陵(雍正泰陵、嘉庆昌陵、道光慕陵、光绪崇陵)四陵;1929年,受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后援,东京和京都30名东方学研究者成立了东方文化学院,开始了对东方学全部领域的有组织研究。关野贞也加入其中并开始了对中国文物的专题研究。1930年,关野贞第五次考察中国,调查了南京和句容的梁墓、及浙江杭州的吴越国王陵;在1931年5月第六次中国考察中,对清东陵、明十三陵和清西陵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考察和记录;1931年以后关野贞的研究转向了辽金建筑,陵墓考察暂时告一段落,但是仍于1932年考察了沈阳北陵(昭陵),于1934年考察了辽庆陵。

日本东洋文化研究所藏836枚关野贞陵墓照片绝大多数未公开发表过,内容涉及南京明孝陵(35枚)、明孝陵陪葬墓(徐达墓,18枚)、遵化清东陵(158枚)、易县清西陵(191枚)、沈阳清福陵(46枚)、清昭陵(58枚)、昌平明十三陵(268枚),南京和丹阳的六朝石刻102枚,以及方山的永固陵(6枚)。

关野贞所摄中国陵墓的照片中,以对明清皇陵的记录最为完整。几百枚照片依文物的重要性和建筑规模决定照片数量的多寡,总体上依朝代顺序排序,各陵则按照谒陵顺序一一拍摄,从整体、分项和细部三个方面记录,具有极强的专业性。以北京昌平明十三陵为例,关野贞对明十三陵的记录包括总神道41枚,长陵47枚,献陵13枚,景陵16枚,裕陵15枚,茂陵11枚,泰陵12枚,康陵12枚,永陵14枚,昭陵14枚,定陵16枚,庆陵20枚,德陵22枚,思陵15枚,共计268枚。以明昭陵为例,关野贞的记录由外而内依次包括神道碑、棱恩门、棱恩殿(及棱恩殿内部和细部)、琉璃花门、二柱门、石五供、方城及明楼。由于战争原因,明昭陵的多数建筑早在解放前已经坍塌。1987~1994年明昭陵大规模复建了棱恩门、陵恩殿、左右配殿、神功圣德碑亭等建筑。对比1931年关野贞的记录,明昭陵的修缮失去了诸多历史信息。

在清末民初文物保护事业举步维艰的情况下,中国国内对于陵墓的摄影记录微乎其微。关野贞的这些调查成果的稀缺性和珍贵性不言而喻。

2.辽金建筑

如上所述,关野贞在1931年之前长久地将目光专注于中国的陵墓和石窟石刻之上,而在木构建筑的研究上却迟迟未有建树。这固然和关野贞认为中国境内古建筑遗存不多有关,但笔者以为更重要的原因来自是关野贞对建筑研究的两个设限,一是建筑的年代,二是研究方法。在第一个方面,关野贞前期的日本建筑研究中,研究对象几乎都是以奈良时代为中心的古建筑,有对“八世纪这个特定时期显著评价的嗜好性。”,且极偏重于考古学的实证研究方法。日本的地面古建筑遗存极多,从飞鸟时期到晚近的江户时代都有实体存在,据此完全可以厘清日本建筑的历史沿革。然而到关野贞开始中国研究时,发现情况和日本并不相同。中国的地上建筑遗存“缺乏得令人失望”。但即使设定了这样的条件,当时中国境内也仍有实物能够作为关野贞研究的对象。早在1902年,伊东忠太已经发现了大同附近的辽金建筑——上下华严寺和应县木塔,并给出了极高的评价。但是,关野贞仅在1918年对上、下华严寺作过两次考察,直到1931年也未见有成果问世。关键还在于第二个限定,即研究方法。关野贞在日本的古建筑调查和研究中发展出了带有自身印迹的研究方法——“关野样式论”,即将同一时期及前后时期的几组建筑放在一起进行样式上的比较,结合文献互相参证,进而推断其建造年代。尽管当时也遭到了喜田贞吉等学者的质疑,但是这种方法在古建筑遗存十分丰富的日本是行之有效的。然而在1906~1931年之间,除了上下华严寺和应县木塔外,再没有发现新的辽金木构建筑,因此不足以形成能够支撑关野贞互相参证研究的建筑组群,笔者以为这是关野贞1931年之前未对辽金建筑深究的原因所在。

关野贞的中国研究在1931年发生了重大的转折。这一年5月29日,关野贞在去往东陵的途中,意外发现了辽代建筑蓟县独乐寺,并于6月5日东陵返北京途中对其进行了正式调查和记录。关野贞负责摄影,竹岛卓一负责建筑平面的实测。关于这段经历,在关野贞的《蓟县独乐寺》一文中有详细的回顾。虽然只作了仓促的调查,但因为有了“群”的对比条件,关野贞的辽金建筑研究因此具备了展开的条件。关野贞进入东方文化学院的第二个专题——“辽金时代的建筑”由此展开。

1931年之后关野贞的中国考察,基本都是围绕辽金建筑展开的,从大的方面分为木构和砖石建筑两个内容。早在1905年伊东忠太考察了东北建筑后,就已经对辽塔表现出了强烈关注,他在《满洲的佛塔》和《满洲的佛寺建筑》加中,认为密集分布在历史上辽地域内的塔的样式起源于辽,是有别于中国内地的一种新类型,并将其命名为“满洲塔”。要了解明辽金建筑,必须深入考察东北。因此,关野贞的第七次中国考察(1932年10~11月)主要是针对沈阳、铁岭、锦州、义县一带辽金塔展开的。然而这次考察又意外收获了一处重要的辽代建筑——义县的奉国寺大殿。实地踏查的结果却令关野贞一行大吃一惊:“意外发现其大雄宝殿在样式上为辽代者。发现了规模堂堂的大建筑,惊喜震惊,至浑然忘我之境地。”调查过程见《满洲义县奉国寺大雄宝殿》。

1933年8~11月关野贞第八次中国考察主要是东北的辽金塔。1934年4月第九次中国行是专门针对析木城的考察。第十次考察进行于1934年9月底,对辽庆陵和林东白塔子进行考察。第十一次考察进行于1935年6月,重点是今哈尔滨的金上京城址,并再次考察了部分辽金塔。

作为以上考察的成果,《辽金建筑及其佛像》包括图版上、下和解说一册。两册图版分别出版于1934年3月和1935年3月,上册为木构建筑篇,161枚图片涉及蓟县独乐寺、义县奉国寺、大同下华严寺薄伽教藏及海会殿、上华严寺大雄宝殿,及善化寺5处辽金木构;下册为砖石塔篇(包括碑、经幢、钟等),223枚图片涉及38处文物。解说册因关野贞1935年的突然离世而搁浅,直到1944年才由其助手竹岛卓一完成并出版。《辽金建筑及其佛像》所记录的文物全部分布于历史上辽的版图内,因时代所限,仅止于关野贞实地踏查过的几十处文物。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几次大规模的文物普查,已经查明的辽金及之前的早期木构建筑遗存就有一百几十处,仅山西省长治、晋城地区就有六十多处。但是,关野贞对于辽金建筑的研究无疑具有开创性的意义。

3.承德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

今天,作为有清一代大型皇家园林和寺庙建筑群,承德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的价值早已经毋容置疑。早在1920年代,德国学者鲍希曼(Ernst Boerschmann)的Baukunstund Landschaft in China以及Chinese Architecture已经对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进行了记录。此外,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的《帝都热河》也从各个角度反映了承德。但是在近代,对于承德避暑山庄及周围寺庙最为全面和专业的记录,当数关野贞和其助手竹岛卓一共著的大型图版《热河》。

承德于1933年划归伪满洲国热河特别区,直至1945年一直处于日军的控制之下。受伪满洲国文教部和满日文化协会的委托,关野贞开始对“热河遗迹”进行考察。第一次承德考察进行于1933年10月,是关野贞第八次中国考察的一部分内容。考察时间一个月,关野贞负责拍摄照片和历史资料收集,竹岛卓一负责实测。11月初关野贞返回日本,竹岛卓一留下来继续考察至11月20日。后来又于1934年9月对承德进行了一次短时间的考察(关野贞第十次中国考察)。作为以上两次考察的成果,《热河》包括四册图版和一册解说。图版部分出版于1934年,精选自关野贞拍摄的500~600枚照片与座祐宝刊行会的职业摄影师拍摄的500余枚照片。解说则推迟到1937年才出版。

《热河》的图版部分共收录有照片452张,包括避暑山庄和寺庙两大部分内容。对避暑山庄的记录主要集中于当时尚存的建筑群及一些遗址,从大的方面分为宫殿、湖区、山区和平原区四个区。宫殿区的记录包括正宫、东宫和万鹤松风;湖区的记录包括水心榭、清舒山馆、月色江声、花神庙(遗址)、离宫烟雨楼、金山、热河泉(遗址)、东船坞及镜水云岑;平原区的记录包括万树园、文津阁和永佑寺;山区的记录包括梨花伴月(遗址)、锤峰落照(遗址)、碧峰寺、珠源寺和广元宫。由于关野贞考察时,这座大型的帝王宫苑早已经盛况不复,诸多的建筑、苑景破坏严重乃至消失。承德城内照相馆馆主薛相轩曾在早年拍摄过不少避暑山庄的照片。为求更完整地表现山庄全貌,《热河》中收录了不少薛相轩所拍的照片。对于寺庙的记录十三处,包括承德文庙及山庄周围的十二座寺庙,分别是:溥仁寺、溥善寺、普宁寺、普佑寺、广缘寺、安远庙、普乐寺、广安寺、普陀宗乘之庙、须弥福寿之庙、殊像寺和罗汉堂。

在《热河》的解说中,关野贞用“海市蜃楼”来形容避暑山庄及其周围寺庙的壮观景象,认为“热河遗迹”是中国建筑史乃至东洋建筑史上一大奇迹,具有十分珍贵的价值,亟待保护和记录。解说不但对“热河遗迹”的历史沿革、现存状况、平面配置等逐一作了解说,而且总结了避暑山庄的造园意匠的六点特征,对避暑山庄利用自然地势的宏大规模,变幻无穷的环境景观,自然美和人工美的调和,以及与山庄外皇家园林融合成为一体,给予了高度评价,反映了关野贞对于园林艺术和建筑景观美的认识。同时,关野贞在《解说》中提出的保存计划也是最早的。在这个计划中,关野贞将建筑物的破损状态分为五级,针对性提出了修理方针,并提出了概略性的修理计划。关野贞指出了热河遗迹修理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他指出:若今不保存,他日十倍、百倍之费也无济于事。保存计划兼具前瞻性和科学性,是关野贞从日本国内古物古迹保存中发展出来的科学记录和保存理念的见证。

关野贞去世后,由伊东忠太继续领导热河的保护工作。伊东等人的调查和保护工作进行于1935~1943年之间。从伊东祐信的回忆性文章《热河古迹——避暑山庄与外八庙的调查和保护》,可大体知道当时的情形。伊东忠太一行对热河进行了更为细致的测绘,并多方筹措资金力图保护热河建筑。但是最终只进行一些零星的应急维修工作。而由于测绘成果资料的丢失,原计划出版的测绘图集也最终付诸东流。在此期间,也有不少其他日本学者对承德研究的成果。

关野贞等日本学者对于热河古迹的考察和研究,都是在日本对满洲的殖民统治背景下进行的。以1944年无价之宝避暑山庄珠源寺的宗镜阁被日军强行拆卸并用作军火为标志,日本学者对热河古迹的保护之路也走向了终结。

小结

关野贞对中国建筑及文物的记录,次序条理清晰,内容详细全面,兼具整体性与前瞻性,反映了关野贞在遗产记录上的专业素养。于今天的研究而言,关野贞的图像记录至少存在两个方面的意义:

1.历史意义

关野贞对中国建筑的调查和研究以亚洲主义为背景,始终受到日本民族主义的牵制。笔者已经在《关野贞中国文化史迹普查与亚洲主义》中进行过论述,在此不再赘述。尽管带有历史局限性,关野贞的图像记录对近代中国建筑史学建构过程的参与却是不可否认的,主要表现在为以梁思成为首的营造学社研究的起步发挥了“信息源”和“催化剂”的作用。

(1)作为“信息源”的作用

“幸而——抑不幸——外国各大美术馆,对于我国雕塑多搜罗完备,按时分类,条理井然,便于研究。著名学者,如日本之大村西崖,常盘大定,关野贞,法国之伯希和,沙畹,瑞典之喜龙仁等俱有著述,供我南车。”这是梁思成东北大学授课期间的讲稿《中国雕塑史》(1930年)扉页上的一段话。此处所讲学者的著作,大村西崖的当指《支那美术史雕塑篇》;常盘大定、关野贞的当指《支那佛教史迹》;伯希和的当指《敦煌石窟》;沙畹的当指《华北考古图谱》;喜龙仁的当指《五至十四世纪的中国雕刻》。在此可以看到关野贞的中国普查性图像成果《支那佛教史迹》,最初是以作为梁思成个体研究的信息源角色出现的。但是很快就进入了对于研究群体的影响。中国营造学社自成立至1937年之前,均与日本方面保持着正常的学术信息交流。从《营造学社汇刊》每一刊最后的“各界寄赠数目”一栏,结合学社论著中学术成果的引用,可确知为中国营造学社的研究提供信息参考的书目,以日本学者的成果占据了大多数。涉及关野贞的图像记录有《支那建筑》(1931.09及1932.06寄赠)、《朝鲜古迹图谱》(1931.09关野贞寄赠)、1932年关野贞发现义县万佛洞、奉国寺的照片(1933年4~6月关野贞寄赠);《辽金建筑及其佛像》(上)(1934年4~6月,东方文化学院东京研究所寄赠)。在中国营造学社从1932年开始的田野调查中,大型图录《支那建筑》、《支那佛教史迹》无疑是最好的信息源和导引图。所不同的是,营造学社在前者的基础上,对特定区域的考察更多更细致,有了向“面”扩展的趋势,并且结合文献向求全求深的方向行进。1937年梁思成一行对五台山佛光寺大殿的发现就是文献与实证研究结合的成果。

(2)催化剂的作用

作为“催化剂”角色出现,是关野贞作为近代日本学者中一员,对中国大规模考察和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对中国方面的刺激作用。在辽金建筑的研究上有着集中体现。

1931~1934年于辽金建筑研究是相当活跃的几年。中国和日本学者以辽金木构为对象,展开了一场拉锯战式的学术竞争。1932年之前的中国营造学社未必没有实证研究的意识,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研究就是从紫禁城开始的。但是营造学社真正意义上的田野考察是以关野贞对蓟县独乐寺的发现为起点的。1931年5月29日关野贞发现辽代遗构蓟县独乐寺后,惊喜莫名。回到北京后,关野贞面见朱启钤,谈到了蓟县独乐寺的发现。关野贞的发现和对独乐寺建筑年代判定的准确性,使得营造学社深感实物考察迫在眉睫。之后关野贞再次赶赴大同,对上下华严寺和善化寺作了十分细致的考察,并有了新的发现。回国后,关野贞在1931年7月27日日本外务省文化事业部的讲演《支那内地旅行谈》中介绍了蓟县独乐寺的发现,断定其建筑与佛像同为辽代,年代大体与日本平等院凤凰堂相当。梁思成等人在1931年秋即有赴蓟计划,但因故直至1932年春才得以对独乐寺进行详细的考察和测绘,成果《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及山门考》发表在了1932年6月的《营造学社汇刊》上。同年6月,梁思成一行考察宝坻县广济寺三大士殿的同时,关野贞的《大同大华严寺》发表;8月,关野贞的(《蓟县独乐寺》正式发表。就在这一年10月,关野贞在东北发现了另一处辽代遗构——义县奉国寺大殿,并将所拍摄的照片寄赠给了营造学社。但是当时东北已经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梁思成等人对于奉国寺的考察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成行。1932年之后,中日两方不断有关于辽金建筑成果问世,主要是对大同华严寺、应县木塔和义县奉国寺的研究。梁思成在《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及山门考》中对独乐寺建筑深入完美的解读已为中外学者所公认,也垂范于后世学者。在这场学术竞争中,关野贞的成果是作为催化剂出现的,使得中国方面迅速走上了以西方建筑学研究方法为指导,实证考察与《营造法式》相结合的道路。而中国方面对辽金建筑的圆满解读,又反过来使日本学者意识到了《营造法式》研究的重要性,关野贞的助手竹岛卓一由此走上了对《营造法式》研究的道路。

2.现实意义

距离关野贞第一次中国考察(1906年)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在此期间,自然、战争及建设等因素,使得中国文物蒙受了重大损失。据笔者统计,《史迹》所记载的文物,目前已经彻底消失的有82处,遭受不同程度损坏的55处,二者相加占到所记录数量的30.6%。在天津大学建筑学院与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以关野贞专题图像为基点、对北京、河北境内的明清皇陵和承德建筑文物的联合考察中(分别进行于2010年11月和2013年9月),也可以看到不少问题。在陵墓方面,一是历经大半个世纪,很多陵墓建筑及建筑构件、室内外陈设湮灭,历史信息缺失或不存;二是对陵墓环境的“原真性”研究有待深入;三是照片档案的严重不足。承德也不例外。存在于《热河》记录中的避暑山庄内的东宫、珠源寺、碧峰寺、广元宫,山庄外的热河文庙、溥善寺、普佑寺、广缘寺、罗汉堂等建筑,如今已仅存遗址或完全复建,内部的礼器、佛像等也荡然无存。即使存在下来的文物,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毁,环境破坏严重。笔者以为,作为文化遗产保护的“真实性”依据,关野贞图像资料的作用至少包括以下四个方面:

(1)古建筑修复和复原工作。历史照片在古建筑修复中发挥作用的例子不胜枚举,但并未仅仅局限于此。近年来开展的古建筑数字化复原工作更是与历史照片密不可分。例如在2010~2011年的天龙山石窟造像数字复原项目中,关野贞对于天龙山石窟的图像记录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2)作为建筑遗产文献档案的重要组成。将古建筑在各个历史时期的图像记录综合研究,可以清晰地得到其发展和变迁的脉络。此外,历史照片可以具象地为建筑遗产的研究提供可靠信息。在此,关野贞所拍摄的成规模、成体系的专业图像记录尤为重要。

(3)文物保护规划编制的需要。在文物保护单位、历史街区等的保护规划的编制过程中,历史照片同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天津大学主持的《清西陵文物保护规划》和《清东陵文物保护规划》中,关野贞对清西陵和清东陵所拍摄的照片从历史信息、环境信息、文物修缮和档案充实等几个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4)作为文献遗产。历史照片作为“非文字史料”,是文献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关野贞对中国文物的考察成果,除大量图像记录之外,尚有相当丰富的文献资料,如图版解说、日记、考察笔记、测绘图、论著等。这些文献资料组成了一个丰富多维的群体,形成了近代日本对中国建筑遗产的从照片到文献的整体记录。

(责任编辑:孙秀丽)

猜你喜欢
史迹辽金陵墓
10 Facts You Should Know About Nanjing
《辽金历史与考古》征稿启事
辽金之际高永昌起义若干问题浅谈
北京房山云居寺辽金刻经考述
从陈璘史迹看其功绩与影响
古代陵墓中的防盗机关
战国中山“图存”与“争雄”之史迹考述
金字塔不都是陵墓
杭高台籍校友名人史迹考——林木顺与李苍降
上海市测绘院编制的《上海抗战史迹导览图》正式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