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上的螺

慈琪

1

阿螺本来住在湖里。它有十九个兄弟和三百九十七个表兄弟，每只都有独特的名字。

就比方说阿螺吧，它原先叫阿疏，因为它壳上的花纹只有一圈。它的兄弟分别叫阿密、阿尖、阿圆、阿大、阿小、阿灰、阿黑、阿白、阿深、阿浅……

但是当一个小孩把它从湖中捞起来，放进瓶子里，坐了一天火车带回城市后，它的名字就变成了普通的“阿螺”。因为那里只有它一只螺嘛。

阿螺的个头跟米粒一样大，当然，那是它刚到城市的时候。带它回来的小孩名叫乐多，乐多洗干净一个好看的玻璃罐子，把阿螺放在里面。阿螺在罐子的内壁慢慢绕了一圈，感到很伤心。

乐多敲敲罐子，问：“阿螺，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因为我的愿望没法实现了。”

“什么愿望？”

“我一直想绕着整个湖爬一圈。我把我的愿望说给十九个兄弟和三百九十七个表兄弟听，它们都不信。为了证明我是说真的，我当着大家的面从大圆石出发，准备绕着湖爬一圈，再回到大圆石边来。可我才爬了十七厘米，就被你捉住了……当着大家的面。”

“真是对不起。”乐多为难地说，“可是你家太远，爸爸妈妈没时间送我再去一次……”

阿螺伤心地垂下了触角。

“要不，你换个愿望？”乐多拼命想着能让它开心起来的办法，“比如换个地方散步？”

“换什么呢？”

乐多跑到爸爸的书房，拿了一张市区地图回来。

“你看，你住的那个湖，面积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一半。”乐多拿起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直线，穿过他家所在的地方，然后又将半个城市的边描了一遍，“所以，你只要沿着这圈线，把半个城市绕一遍，就等于绕湖一圈啦！”

阿螺不会做小学四年级的数学题，它花十分钟沿着乐多画的线爬了一遍，点点头：“好，就这么定了。”

2

阿螺并没有立刻开始它的散步计划。因为它只有米粒大，乐多怕它在路上被风刮跑了。

“等你长到花生米那么大，我就带你出去。”乐多说，“我要一路护送你。”

一个月之后，阿螺爬到正在做作业的乐多手边：“你看我有花生米大了吗？”

乐多去厨房拿了一粒花生米，放在它旁边：“不……还差一点儿。”

阿螺努力伸长身体和触角：“现在够了吗？”

“够了。”乐多只好点点头，把它拈起来放进口袋，“我带你下楼。”

“为什么不让我自己爬？”阿螺在口袋里发出微弱的抗议声。

“因为我们家在18楼。”乐多无奈地回答，“你可以自己按电梯吗？”

阿螺不吭声了。

乐多收拾好做完的作业，放在餐桌上：“妈妈，我出去啦。”

乐多妈妈正在给家里的仙人掌做羊毛毡帽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的活儿点点头。

“别忘了给我检查作业。”乐多不放心地提醒她。

“知道啦，真啰唆。”

乐多叹了口气，走出家门坐电梯。到了楼下，乐多对阿螺说：“我把你放在人行道上，你慢慢爬，我在旁边看着你。”

“谢谢！”

乐多掏出指南针来准备随时为它指引方向——不过后来他发现完全没必要，因为阿螺爬得实在太慢了，只需要每周看一次拐弯方向就行了。

现在，阿螺正在爬过它人生中第一块地砖。人行道上的正方形地砖是按花色排列的，一块灰格子，一块白格子，一块砖红格子。阿螺爬的是砖红格子。二十厘米的距离，它爬了五分钟。乐多在心里默默计算出阿螺半个小时内可以爬过的距离，叹了口气。

“阿螺，你能坚持到爬完的时候吗？”

“啥？”阿螺一面奋力地爬第二块白格子一面问。

“我的意思是，你的寿命有多长？”

阿螺停下来想了想。

“如果没有被水鸟和鱼吃掉的话，我应该可以活很久很久，一直不断长大吧。我认识的螺里最老的有二十一岁啦。”

“二十一年啊。”乐多喃喃地说，“来得及爬完吗？”

3

乐多一直陪阿螺到晚上八点多。他不敢看书或做别的事情，怕一不小心阿螺就被别人踩碎了。他跟在阿螺后面一步步往前走，一共走了十步。

“第一天的成绩很不错！”乐多鼓励它，“不过我们得回家了，爸妈会担心的。”

阿螺点点触角，于是乐多掏出一截粉笔，在它爬到的地方画了条小横线，然后将阿螺捡起来回家了。

第二天傍晚，阿螺刚开始爬的时候，和乐多同班的杏仁儿过来了。她住在乐多家楼下。

“乐多，你在干什么呀？”

乐多告诉她整件事情，杏仁儿兴奋得眼睛发亮：“阿螺真是英雄！”

“我可是要一路保护它的呢。”乐多不高兴地说。

“你是骑士，骑士是英雄中的英雄，因为他牺牲自己的时间保护别人！”杏仁儿笑眯眯地说，乐多开心了。

杏仁儿跑回家打了个电话，把几个好朋友都叫了过来：“乐多，你一个人护送它太辛苦了，我们轮班吧！”

乐多答应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螺看了那么久，眼睛都花了。

不过，阿螺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点？

是不是他喂得太多了？

很快，一条街的小孩子都来护送阿螺了。这么多人挤在一起，乐多担心阿螺会被踩伤，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围出一圈空地来，耐心地等着阿螺一寸又一寸爬过去。

一个小孩带了只小狗，它不安分地钻进空地，伸着鼻子去嗅阿螺。阿螺吓得缩进了壳里。别的小孩赶紧把狗抱了出来，让主人带回家，并且剥夺了他的探视权。小孩眼泪汪汪地抱着狗回去了。但很快，他又从家里独自跑了出来：“我每天来护送十分钟！”

阿螺的事情越传越广，就像它的体形越来越大一样。当它终于爬到第二条街的拐角时，已经长得有成人拳头那么大了。乐多和杏仁儿都上了五年级，个子也长高了——杏仁儿比乐多还高半个头呢。

一个记者和一个扛着摄像机的人站在大街拐角，恭恭敬敬地问：“阿螺先生您好，能采访一下您吗？”

“采访是什么？”阿螺奇怪地问。

“呃……就是让更多的人看到您，知道您正在做的这件事情！”

“那有什么用？”阿螺更疑惑了。记者擦了擦头上的汗，不知道该怎么对它解释。

乐多连忙说：“你可以给它拍一张照片，别的我来告诉你！”

“谢谢！”记者感激地握住乐多的手。乐多交代杏仁儿他们好好保护阿螺后，就和记者去街心花园聊天了。

谁也没想到，扛摄像机的人对准阿螺一按快门，阿螺立刻不见了。孩子们大吃一惊，就在他们愣神儿的工夫，扛摄像机的人拔腿就跑。

“你们快去追，我去找乐多！”杏仁儿当机立断。

孩子们分头行动。

4

其实，那个偷阿螺的是马戏团的魔术师。他知道阿螺的事情后专门查了图鉴，得知阿螺正是他一直要找的品种！这个品种的螺体内有螺珠，每长一岁，螺珠就大一圈，两年以上的螺珠就有狗鼻子那么大，比珍珠品质不知道好多少倍。只可惜这种螺相当稀少，而且常常在幼年时就被天敌吃掉，很难活过两年。这次他见到了阿螺，自然不能放过。

阿螺被他带到马戏团里，装进大玻璃罐子，放在木架上。这里又黑又潮湿，阿螺真想念乐多房间的小阳台。

“乖乖长大，给我孕育出很大很亮的珠子来，可以卖好几百万的珠子！”魔术师搓着双手嘿嘿笑着说。

阿螺茫然地隔着玻璃望着他。

“听不懂也没关系。”魔术师拧开玻璃罐的盖子，丢进去一些水草和饭团，然后重新盖严，蒙上一层布。“吃多点，长大点，五年之后，我就把你的壳砸碎，把珠子拿出来，哈哈哈……”

阿螺打了个寒战，木架上层的鹦鹉尖声叫起来：“坏家伙！坏事多！这人叫作坏事多，干的坏事最最多！”

“闭嘴！”魔术师恼怒地用拐棍揍了它一下，鹦鹉哎哟哎哟地叫着，在吊杆上缩成一团。

等魔术师去睡觉的时候，鹦鹉悄悄对阿螺说：“你赶快逃走吧，被敲碎壳可疼啦！”

“我逃不出去。”阿螺难过地回答。鹦鹉安慰它：“别担心，前两天我们这儿的一只猴子被它森林里的兄弟救走了，如果你有朋友，他们一定会来救你的！”

鹦鹉说得没错，杏仁儿跑到街心公园找乐多，找到的时候，那记者已经不见人影了，乐多说他突然声称有急事，慌慌忙忙地走了。

“他们合伙把阿螺抢走了！”杏仁儿直跺脚。

“跑不了的！”乐多咬着牙说，“走，我们去追那个假记者，他从南门出去了！”

假记者在南门买了个土耳其冰淇淋，正高高兴兴地往马戏团走。

一群小孩把他围了起来。

“你们做什么？”假记者有点慌。

“把阿螺还给我！”乐多愤怒地说。

“阿螺不是跟你们在一块儿吗？”假记者一脸诧异，“我怎么知道它去哪儿了？你们让一让，我有急事得赶快回报社……”

“叔叔，把阿螺还给乐多吧。”曾经带狗来的小孩哭着说。

“叔叔，还给我们吧。”一些年纪小的孩子都哭了。一个小孩掏出兜里的糖递给他：“叔叔，我把我所有的糖给你，把阿螺还给我们吧。”

假记者慌了手脚。

“魔术师答应卖了珠子之后分我一半钱的……”他喃喃地说，“可是我最见不得别人哭了。讨厌，真讨厌。”

假记者最终决定带孩子们去马戏团。他把手里的土耳其冰淇淋塞给哭兮兮的小孩，央求他们停止哭泣。

5

魔术师坏事多正在做一个价值一百万元的梦。

但是这个梦被他的朋友打破了。坏事多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床前围满了孩子。他吓了一跳，用力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这是怎么回事！”

“你别紧张。”假记者安慰他，“我带孩子们来找阿螺。”

“你说什么？”坏事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疯了吧？难道不想要钱了？”

但是假记者已经带着孩子们开始东翻西找了。坏事多心中暗想，还好我把玻璃罐用布蒙了起来，他们肯定找不到！

“在木架上，在木架上，被布蒙起来的罐子！”里屋的鹦鹉在吊杆上跳来跳去，高声叫道。

坏事多准备把那只多嘴的鹦鹉宰了当午餐。

但是孩子们已经拥进了里屋，假记者从高高的木架上取下罐子，还给他们。大家欢呼雀跃。

“把鹦鹉也放了吧。”阿螺微弱的声音传出来，“它留在这儿会挨打的。”

孩子们立刻齐刷刷地看向假记者。假记者为难地说：“我不能帮你们，要是连鹦鹉都放跑了，坏事多也会哭的。我最见不得别人哭了。”

“你放心，他不会哭的。”乐多跑出去对坏事多说了几句话，坏事多喜笑颜开。

“鹦鹉送给你们了！”他豪爽地说，“不过乐多，答应我的事你可要算话啊。”

“绝不反悔。”乐多回答。于是假记者踮起脚把鹦鹉解了下来，递给乐多。鹦鹉扑扇着翅膀，发出惊异而欣喜的鸣叫。

带着鹦鹉和阿螺离开的时候，杏仁儿悄声问：“你跟那坏蛋说了什么呀？”

“我把阿螺的新闻报道独家授权给他，把鹦鹉换过来。以后他可以用报道和照片卖钱。”乐多回答，“想想，坚持绕城市爬行的螺！它坚持得越久，新闻价值就越大！不比一只鹦鹉划算吗？”

“我是会说话的鹦鹉！”鹦鹉在他肩膀上不服气地抗议道。

6

在孩子们的保护下，阿螺沿着人行道风雨无阻地爬了很多年。旧的孩子离开了，新的孩子加入进来。乐多也就不用天天陪着阿螺了，每天阿螺身边至少有五个小孩和两个大人保护它，乐多只要在上学前骑自行车将阿螺送到前一天爬到的地方，放学之后再去带它回家。

当阿螺爬过了第二条街时，已经有黄桃那么大了。

爬过第五条街时，有柚子那么大了。

爬过第二十条街时，有书包那么大了。

因为坏事多的追踪报道，城市里的居民都熟悉了这只螺，甚至还有人专门从外省驱车来看望它。乐多从本地大学毕业的那天，阿螺已经绕了半个城市一圈，快要回到乐多家所在的那条街了。此时它已经跟单人帐篷一样大，乐多的自行车筐早就放不下它了，乐多爸爸自告奋勇，每天开车接送阿螺。

阿螺非常喜欢在乐多爸爸的车顶吹风。

但它更喜欢一点点爬过每一条陌生的路。

就在乐多和杏仁儿在院子里给阿螺准备庆功宴时，坏事多来找他们了。

“好消息！”他高兴地说，“市政府决定让阿螺当本市的形象大使！”

“真的？”乐多也很开心。

“对，他们决定派人把阿螺送到各地巡回展览。这下又可以上头条啦！”坏事多高兴得直搓手。

“巡回展览？阿螺不会喜欢的。”乐多皱着眉头说，“它喜欢自己慢慢爬。”

“政府不会让它慢慢爬的。”坏事多摇摇头。

乐多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帮我发条新闻，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家。我相信以前护送过阿螺的孩子都会回来帮它的。”

过去的那些孩子们，有的考上了外地大学，有的四处做生意，很多人都看到了这条新闻。几天之内，大部分曾经陪着阿螺一起散步的孩子都赶了回来。

这时，阿螺已经快爬到乐多家楼下了，几百双眼睛都在盯着它，慢慢地、慢慢地向前爬……

一队警察突然分开人群走了进来，把大家的欢呼声硬生生地给截住了。

“我们奉市长的命令，要带阿螺大使去A城巡回展出！”

“不行！”齐刷刷的、响亮的声音，把警察们震得一跳。

年轻人们将警察推了出去，里三层外三层把阿螺保护起来，一步一步陪着阿螺走到了终点。

“谢谢你们！”阿螺感激地挥动着触角。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一个年轻人说，“是你让我明白坚持是多么快乐和有意义的事情。”

所有人都赞同地点着头。

“我们得执行任务。”警察长嘟囔着说，揉了揉鼻子，“不过，说阿螺溜到别的地方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乐多认出他是当初那个养狗的小孩。

7

乐多、杏仁儿和坏事多一起把阿螺送到了它的故乡。几百只螺从湖水里爬出来迎接他们。

可是，阿螺的十九个兄弟里，还活着的只剩下了阿密，堂兄弟也没有剩下几个了。那些小螺都是近几年出生的。

“阿疏，你终于回来了。”阿密眼泪汪汪地说。

阿螺对它们讲述了自己不平凡的经历，小螺们惊奇地伸长了触角，互相碰触。阿密说：“最离奇的是，你碰到了那么多好人。”

“人类里没那么多坏的。”杏仁儿认真地说，“你看，我们这三个人里，只有他一个是坏的哦。”

“胡说！”坏事多愤怒地反驳道，“我早就改邪归正了！”

“那么，为了向你们表示谢意，我作为螺族的首领，将送给你们每人一颗螺珠。”阿密庄严地说。

坏事多的眼睛顿时亮了：“螺珠？”

“是的。我们的同胞被鱼或水鸟吃掉后，螺珠会被它们排泄出来，散落在湖底。我会取三颗来给你们。不过，因为螺珠很稀少，我们爬的速度又太慢，你们可能得等很久……”

“我等！”坏事多果断地说。

“嗯，我们就不等啦，你要等的话，螺珠都归你好了。”乐多拉着杏仁儿站起来，向它们告别，“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好！”

坏事多高高兴兴地坐在湖边，目送他们离开，螺们也一只接一只回到了湖里。阿螺向坏事多告别后，小声问阿密：“你真的能找到螺珠吗？”

阿密点点头：“是的，我五年前找到过一颗，但不记得在哪儿了。”

阿螺耸了耸触角，跟着哥哥爬进了久违的湖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