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师

2015-01-09 10:28张懿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8期
关键词:花籽开花蓝色

张懿

雪下了有一会儿了。

在南国,下雪并不是件常见的事。

一片,一片,又一片。

几乎是有些无聊地重复,而且下得稀稀拉拉。

雪里掺着雨,落到哪里,就印下一个小小的湿湿的影子。

算不得什么奇异美景,尤其这种雨夹雪,总是在惊喜之后带来失望,常常下着下着就成了雨。

即便如此,造梦师仍旧迷恋看到真正的雪花的感觉。是啊,哪怕她能在梦里造出一场又一场奇美绝伦的雪,胜过世间任何一场雪。

对“造梦师”这种职业,这略微有些背叛的意味。过分迷恋真实存在的事物,对造梦师来说,会是个很大的障碍。

“平衡”,这是师父花了一辈子,用无数次的失败换来的经验。只两个字,可说来简单,却最难掌握。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造梦师,她早就学会了克制自己。唯有克制,才能使她尽可能地在梦和现实之间恣意穿梭游刃有余,且不至于让生命的天平太倒向某一端,进而伤害到自己。

但,当她握着一只豆青色茶杯,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真正的雪花飘落,并在她手中的杯子里投下白色的影子时,还是忍不住恍惚起来。

有人在奋力敲门。

造梦师一动不动。片刻之内,她很难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这无疑是件令人恐惧的事情,造梦师最怕的就是对空间的失控,而最近这种倾向益加明显。

敲门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响亮,且混合着呼喊:“造梦师——造梦师——”

她凝神细听一会儿,才猛地放下杯子,拉开门。

门外是一名中年男子,衣衫简陋,神情疲倦,双脚和裤管溅满泥浆。

“造梦师,快——”他急切地大喘着气,“快帮我造一个开花的梦。”

造梦师递给他一块毛巾擦头,示意他坐下,拿出《订梦录》,蘸了点陈墨。

“我需要一个开花的梦,蓝色的花,开很多很多花,春天的那种。”男人语无伦次地比划着。

造梦师疑惑地看了看他。

“总之,就是春天的蓝色的花,我需要它开满整个梦。”男人见造梦师不解,又解释说。

“蓝色的花有很多种,哪一种都无所谓吗?”造梦师说着,拿过来一本花谱,“婆婆纳、樱草花、二月蓝、靛蓝花、仙鹤草、蓝铃花、葡萄风信子……这些都是蓝色的。”

男人迷惑了:“有这样多吗?”

造梦师点点头。

男人面露难色,皱起眉头:“有没有哪种是为了不让人忘记的?”

“有。”造梦师把花谱翻到第77页,“这种,勿忘我。”

男人眼中一亮,兴奋地说:“对,就是这个!阿辛要的就是这个!”

“一定又是为了某个喜欢的人吧。”造梦师一边写下花名,一边在心里略有些不屑地想。

“一个开满勿忘我的梦,对吧?三天后取货。有什么具体要求吗?”

“三天?!不,可不可以马上就给我!”

造梦师瞟了他一眼。这么急?

“阿辛的病,已经不能再等了。她只想要一个长满春天的蓝色花朵的梦。造梦师,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请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呀!”男人十指插发,泫然欲泣。

“既然这样,”造梦师略一沉吟,“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但我得事先说明,这样急工赶出来的梦,是只能持续一天的。也就是说,明天的同一时刻,你还要继续来拿梦。”

“没有关系,我明天又来就是。”

造梦师看了看男人裂了缝的衣袖:“你确定吗?会比较贵。”

“多贵都可以,只要您能马上把梦给我。阿辛,我怕阿辛等不及——”

没等男人说完,造梦师就转身进了里屋。

没多久,她拿着一个小纸袋走了出来。

“跟服药似的,用温开水一次服下去,”她叮嘱男人,“没什么禁忌,只是服药时,一定要把她的眼睛蒙上。”

男人忙不迭地感谢,把小纸袋当心收好。

“造梦费的话,最后一起付吧。”造梦师又添了一句。

男人面露感激,匆匆告别。

没有根的花,是开不过一昼夜的。

造梦师望着男人远去的身影,有些遗憾地想。

她的目光落在仍旧翻开的花谱上:那小小的勿忘我,一簇一簇,开着淡蓝色的五瓣小花。四下散开的花瓣被一颗棱角尖细的白色星星收拢到同一朵花上,星星正中是一个玲珑的鹅黄色小湖,湖心有一只小小的黑色眼睛。

那是四月的花,是开在春天的心脏上的花,一旦开起来就成片成片,铺天盖地,胜过天地间别的一切。

造梦师熟悉它们,像熟悉自己的十个指头——那是她儿时种过的花啊。

今天拿给阿辛父亲的,正是用那时候攒下来的种子做的梦引。因为急的缘故,这些种子必须马上在梦里开花,所以不会有时间生根。

平常,不等预订梦的客人上门,造梦师是不会提前动手造梦的,即便已经知道要制作后续的梦。一来时间金贵,二来也怕有悖客人意愿。

但送走男人之后,她的心神一直安宁不下来。

“又把裙子搞这么脏!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玩泥巴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怪!”

“我没有玩泥巴,我在种花。”

“玩了就是玩了,不要撒谎!”

“我没有,妈妈。隔壁奶奶说,这种花开了很漂亮的,我想种来送给你。”

“又在找理由,赶快去把衣服换了。又要给你洗,我累不累啊!”

“妈妈……”

……

“妈妈,这是我种的花,送给你!美不美?”

“如果你不把衣服弄脏就更美了。”

“咚!咚!”客厅里的钟突然响了起来,一气敲了七下。

造梦师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回忆真像行踪神秘的蛇,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悄无声息地咬人一口。

不是十几年前就已经把回忆消磁,和自己说好永远都不要想起来吗?

而且,无论如何,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先替阿辛把梦造好吧?

造梦师拉开床底的抽屉,从最深处取出一个薄荷蓝的小锦囊,小心翼翼地数出九粒花籽。

“你要记住,造梦师不是医生,我们并不能医治别人,只能让他们的痛苦更易于接受罢了。假若曾疗治过谁,那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想要疗治自己,结果的好坏,全赖他们自己的力量。”

师父的话盘旋在耳边。

她是不是对自己期待过高?这一小捧花籽,真的能如她所愿,让阿辛好起来吗?

而打小就知道对客人应当情感疏离的她,这样为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女孩动容,是正确的吗?

“为了生命的缘故,无论怎样,都应该试一试吧!”她决定孤注一掷。

从第二天一早,造梦师就心神不宁,毫无耐心地等着黄昏降临。

然而,一直等到深夜,男人都没有来取梦。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造梦师不安地想。

她选择用好的那一个答案安慰自己:“也许她已经好了,不再需要了。”

第三天一整天,造梦师也没有等到阿辛的父亲。

“也好,多了两天时间,这个新造的梦里的花兴许能长出根来。”

第四天早上,造梦师很早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造梦师,造梦师,快,请帮我再造一个开花的梦!”

来人正是阿辛父亲。

原来,上次造的梦,整整开了三夜两天,直到今早才凋谢。

“你简直想象不到,我以为这些花只在阿辛的梦里开开,没想到从她的枕头边一直开到了被子上,整张床都开满了花。而且,花开的这几天,阿辛精神好了许多,今天吃了这么大一碗米粥呢!”男人比划给造梦师看,“只是,今早我发现花儿开始枯萎了,阿辛的精神也马上跟着差了下去,所以赶紧跑来了。”

造梦师递给男人一个布袋。

“小心拿着,把袋口放到阿辛的左耳边,路上千万别把袋子打开。”造梦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梦,“这里的花大概能开九天,九天以后你再来找我吧。”

一直到两个星期后,造梦师才见到了憔悴的阿辛父亲。

“造梦师,请帮我再造一个开花的梦吧!”他一张口便说。

造梦师悬着的心略微放了下来:“跟前两次一样?”

“不。”男人说,“这一次请为我单独造一个梦吧。”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阿辛安详地躺在蓝色花丛里。

“造梦师,谢谢你。本来医生说,阿辛撑不过三天,你让她多活了两个星期。”男人缓缓地说,“你不知道她这两个星期有多开心,每天都跟我去院子里走走,有一回还出门走到了河边。她一看到这些花儿,就有劲。你知道最后她跟我说什么吗?”

造梦师凝视着他。

“她说,爸爸,我就要住到永远的春天里了!”

男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可能不会相信,阿辛走的时候,我们的屋子,整个都长满了‘勿忘我,天花板、墙、地板、家具,这都还不算,就连阿辛过去穿的衣服、玩过的玩具,甚至是照片上,都长满了花。我想请求你为我造一个梦,好让我去到有阿辛的那个梦里,永远做她的爸爸。”

说着,他拿出一叠钱币:“这是我全部的家当,请拿去吧。”

造梦师迟疑了:“这,恐怕不合行规吧。”

“求求你,造梦师……”男人终于崩溃,“阿辛在另一个世界一定会很孤单,求求你让我照顾她。”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男人的抽泣声。

渐渐地,连抽泣声也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造梦师才说:

“有你和阿辛的合照吗?”

“有!”男人立刻在衣袋里翻找起来。

“你要知道,即便我为你造一个梦,让你住进照片去,那终究也只是一个梦,阿辛并不会真正地复活。如果哪天,你觉得你已不需要这样的梦,就大喊三声‘这只是一个梦,然后你就会回到现实来。明白了这些的你,还想继续吗?”

男人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尾声

住进照片的阿辛和爸爸,开心地笑着。

在这个巨大的梦里,他们将住在永恒的春天里。

不管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只是履行了造梦师“让别人的痛苦更易于承受”的职责。

至于梦境和现实哪一个更重要,这个问题本身也许并不重要,在偶尔的情况下,失衡也是必需的——她和阿辛,至少有一个,对于“勿忘我”的记忆,是幸福的。

不,应该说她俩都是幸福的。因为阿辛,她儿时对于“勿忘我”的一切期盼、寄托和爱,才有了着落。

造梦师小心地将剩下的花籽和这张照片一起放入相框,并按阿辛父亲留下的地址,将它们寄回他乡下的老家。

在那里,淡蓝色的勿忘我,像火车一样,轰隆隆碾过春天的每一条街沿、每一块野地,轻烟似的笼罩在生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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