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被冤枉的总是我

2015-01-11 03:19胡萍
人生十六七 2015年6期
关键词:山地车转学女士

■胡萍

为什么被冤枉的总是我

■胡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孩子身上的问题都有一个积累的过程,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是父母的态度……

唾沫星子淹死人

在臧女士看来,儿子玉强之所以出现自卑、自闭等心理问题,是一年前的 “山地车事件”引发的。但情况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玉强今年16岁,在上海近郊的一所中学学习,该升初二。去年8月的一天傍晚,他骑上新买的山地车,去附近的书店买学习资料,回家时却忘了骑山地车。等到想起来,天已经黑了。他顾不得那么多,匆匆忙忙跑向书店。远远看到心爱的山地车还在路边,他松了一口气,可是一摸口袋,出门时光顾着着急了,车钥匙没带。他不想再跑回家取钥匙,索性扛起山地车往家走。刚走几步,背后传来呵斥声: “站住!放下!”他回头一看,四五个彪形大汉边喊边向他冲来,手里还拿着棍棒。他大惊,本能地奔跑起来。大汉们很快追上了他,其中一个一脚把他踢倒,另外几个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就抡起棍棒朝他打来。玉强无力还手,也不敢还手,疼得满地打滚儿。他头上挨了重重一棒,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发现自己蜷缩在路边,手上戴着明晃晃的手铐,很多人围着他,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玉强的父母闻讯赶来,很快搞清了情况。原来,殴打玉强的大汉是派出所的联防队员,他们把玉强当成了偷山地车的贼,所以下手毫不留情。

误会解除,伤痕累累的玉强被父母背回家。玉强哭了一夜,玉强的父母也唉声叹气,但事出有因,只好自认倒霉。几天后,派出所领导和打人的联防队员带着礼物登门道歉,还留下了500元赔偿金,让玉强治伤用。最后嘱咐玉强,千万不要把这事捅到网上,否则他们都要被处分。玉强的父母对事件的处理结果还算满意,放弃了投诉权,在家也不再提及此事。但玉强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整整两周不肯出门。因为正放暑假,父母也没有在意。此前,玉强一直是个让父母省心的孩子,他安静、听话、学习自觉,从不在外惹是生非,所以父母习惯了让他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

“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家道了歉,赔了钱,咱还能怎样?再说,孩子受的是皮外伤,不用去医院,歇几天就没事了。”臧女士说。听她的口气,好像得了500元赔偿金是占了不小的便宜。她和丈夫都是镇上老实巴交的厚道人,认为不被欺负就是最大的尊重,从未想过维护自己的权益,更没想过维护孩子的名誉。

暑假过后,玉强像往常一样回到学校。然而,此时学校里已经流言四起, “山地车事件”被越传越离奇。有人说,玉强没有被冤枉,是真的做了偷车贼;还有人说,玉强被打,是因为父母得罪了什么人,被仇家蓄意报复;更多人说,玉强的父母太窝囊,不敢为儿子出头……还有好多稀奇古怪的说法。面对询问,玉强不愿解释,他觉得这事太丢人,不管询问者是关心还是看笑话,他都认为是对他的攻击。他受不了了,要求父母给他转学。

臧女士说: “开学以后,我就发现玉强变了,变得话少了,整天一个人闷在屋里。我找他说话,他爱答不理的,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事情过去一个月了,怎么孩子还缓不过劲来呢?他要求转学,我和他爸爸劝了他两天,见他态度坚决,最后只好同意了。我们想,都说唾沫星子淹死人,咱管不住别人的嘴,还不能管住自己的腿?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我被厄运盯上了

单独交流时,玉强告诉我, “山地车事件”以后,父母在家绝口不提这件事,让他很受伤害,他感觉父母被500元赔偿金收买了。开学后,同学们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他本想把经过原原本本写下来,发到网上,以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又怕给胆小怕事的父母惹麻烦,只好作罢。 “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转学啊?”他说, “气氛太压抑了!小镇上新闻不多,大家对这件事好像特别感兴趣。我感觉自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而关注的原因是我冤枉不冤枉、派出所赔了多少钱、父母窝囊不窝囊。您说,谁受得了?”转学后,玉强松了一口气,因为新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他被打的事。他收拾心情,准备在新环境里忘掉不愉快的往事,用功学习,把耽误的功课补上,他更愿意跟新同学搞好关系,甚至希望交到一两个好朋友,以后有心事可以倾诉,但他很快遇到了新的麻烦。

玉强所在的小镇上有两所中学,一所在镇东,一所在镇西。多年来,两所中学是死对头,年年在生源争夺、学科竞赛、体育比赛、系统评先等方面竞争,校方私下互相攻击,学生间也时常发生斗殴等摩擦。玉强从镇东中学转到镇西中学,既被原来的同学认为是 “叛徒”,也被新同学认为是 “卧底”,处境尴尬。

玉强的学习成绩在原来的学校通常能排在班里第15名左右, “山地车事件”后,他无法专心学习,成绩一度下滑到第30名左右,勉强算是中等生。以这样的成绩,他不可能受到新学校班主任的欢迎。玉强的同学说,他是这个班第5个插班生,前4个都被班主任以各种借口踢走了,因为他们都是成绩中等以下的学生,不可能在一年后的中考中提升全班的升学率,班主任的奖金也会受到影响。“当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做优等生,给班主任争光,也证明自己的实力。”玉强说, “可是,我太天真了。人们都说祸不单行,我感觉自己被厄运盯上了,一连串倒霉事都落到了我头上。”

第一次月考,玉强的成绩在全班62名同学中排第34名,第二次月考,仅排第45名。班主任失望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奚落玉强。 “说到我的成绩,她说这就是瘪三学校的水平。她是在攻击我原来的学校,也是在侮辱我。”玉强说, “成绩不好,我没脸争辩,只能忍受。我多么希望考好一点,改善班主任对我的印象啊!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成绩总不见好,最好的一次,是进入班里前20名,但只有那么一次。”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如耳语一般。

为了安慰他,我转移话题: “同学们呢?他们对你好吗?”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嘟囔道: “他们更坏!”

因为来自积怨很深的对头学校,玉强很难融进新集体。没有同学愿意跟他坐同桌,课间没人找他聊天,同学们打篮球,他只能在场边默默地鼓掌。“连给自己班的同学助威都不敢大声,怕被人笑话。”他说。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形单影只,偶尔遇到挑衅,他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就这样,他艰难地度过了初二上学期。

寒假过后,班主任说要整顿课堂纪律,让同学们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选出上课最爱说话的同学。玉强平时沉默寡言,上课从不捣乱,却被高票选为“课堂捣乱分子”。他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严厉批评。他哭着对班主任说: “我没有。我冤枉。他们故意害我。”为显示公正,班主任向旁边的几位任课老师求证。任课老师众口一词: “别抵赖了,上课最爱说话的就是你!”数学老师还说: “莫非你是镇东中学派来捣乱的?”玉强大惊失色,却百口莫辩。

班主任打电话把玉强的父母叫到学校,让他们尽快给孩子办理转学手续,否则学校将以 “扰乱课堂纪律,破坏教学秩序”的名义,给玉强记过处分。玉强的父母苦苦哀求,班主任才松了口,答应再给玉强一次机会,若再犯,必严惩。

从学校回来,玉强被爸爸痛打了一顿。 “爸爸下手特别狠,比联防队员还要粗暴!”玉强对我说,“我知道自己冤枉,老师和同学也知道,只有爸爸妈妈被蒙在鼓里。他们相信别人,不相信我,我说什么都没用。我不辩解,也不逃,任由爸爸打。他打断了椅子腿,又用皮带抽我。皮带的金属头打掉了我的两颗牙,我血流满面,他还没有住手的意思。当时我想,就这样打死我算了。这个世界太丑恶了,为什么大家要合起伙来欺负我?父母太绝情了,为什么我要生在这个家?活着有什么意思?”

从那以后,玉强不再和父母说话,在学校也不和老师、同学说话。但他的心情并不平静,因为他要提防所有人。在这种心态下,他的学习效率之低可想而知。初二下学期,他的成绩排名下滑到全班第54名。 “这时候,班主任反倒不催我转学了。她私下对别的老师说,我的目光阴冷,瘆人。以前总是向我挑衅的同学也不再惹我了,女同学则躲得远远的。”

我问: “在家时,你也是这样寂寞吗?”

玉强说: “除了吃饭、上厕所,我几乎不离开我的小屋。我的床、桌子、电脑、我爱看的书,就是我的一切。父母是给我生命的最重要的人,但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

压倒骆驼的稻草

当我告诉玉强,我相信他是无辜的,他所遭遇的所谓厄运都不是他的错时,他放声大哭。我拍着他的肩头说: “这个世界并不完美,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遇到不公正的事,不管是忍受还是抗争,都要摆正心态,不可偏激,否则一定会非常痛苦。”

他抽泣着问: “怎么摆正心态呢?”

我说: “遭遇厄运时,心里要向往着美好的事。有雨就有晴,雨过天晴时空气更清新,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人不可能永远倒霉。要相信,这个世界总的来说还是公平的。”

让一个16岁的孩子改变世界观,仅凭几句话是做不到的。而且我认为,玉强之所以陷入自卑、自闭的泥潭,两次被冤枉仅仅是导火索,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的原因还要从家庭关系中寻找。

在与臧女士单独沟通时,我分析道: “玉强接连遭遇了两起消极生活事件,对他的影响是重大的,但重大指的并非事件本身有多严重,而是处理方式非常不妥。作为受害者,他需要家长的安慰和保护,需要家长的理解和信任,但他什么都没有得到。这不能不说是家长的失职。事实证明,两起事件中玉强都是被冤枉的,但即使他真的偷了山地车,真的是班里的害群之马,也不应该被父母抛弃。”

臧女士说: “可是,这孩子不跟我们说话。”

“孩子不跟父母说话,是因为此前你们不跟他说话,你们的冷漠教会了他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们,正如他用阴冷的目光对抗同学和老师的敌意。”我举例说明, “当初被联防队员殴打,玉强最大的痛苦不是伤痛,而是被冤枉的委屈和对名誉受损的恐惧。后来听到别人说三道四,他坚决要求转学,证明他对别人的评价很敏感,对自己的名誉特别看重。您想想看,孩子的这些烦恼是500元钱能解决的吗?玉强性格内向,平时少言寡语,怎么扰乱课堂纪律呢?老师和同学有意加害,作为父母为什么不支持儿子?为什么不深究真相?玉强正值青春期,本来就有与成年人对抗的精神特质,再被周围人冤枉,父母又不支持,他本能地把自己的心理调整到对抗模式,对周围的一切严加提防,哪还有精力学习?”我进一步警告, “现在,玉强的心理相当脆弱,随时有可能崩溃,若不及时干预,难保不会发生离家出走、自残,甚至攻击别人之类的事。”

臧女士急问: “您的分析让我惭愧得要死!我太失职了,太不像个妈妈了!您说吧,让我怎么做?我一定全力配合。只要孩子能找回自信,重新快乐起来,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不是花钱买的。”我说,见她不解,我解释道, “玉强是您的儿子,他应该受到您的保护,应该被您信任,应该不断得到您的肯定和鼓励。这些,您应该无条件付出,他应该免费得到,不是吗?如果玉强得到了这些,家就是安全和温暖的,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委屈,他都有退路,有疗伤的地方;如果他得不到这些,就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在外面遇到再小的麻烦都会让他恐惧,当家不是退路,他就只能退回到心里,关上心扉。自闭就是这样形成的。”

让一个母亲理解接纳孩子的重要性是很容易的,因为爱孩子是母亲的本能。如果母亲拒绝孩子,不是狠毒,而是一时疏忽。

最后我提醒臧女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孩子身上的问题都有一个积累的过程,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往往是父母的态度。

再次见到臧女士一家, 是半年后在迪士尼乐园,他们一家三口在排队坐过山车, 有说有笑的。我远远地看着他们, 不忍上前打扰他们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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