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事儿[散文三篇]

2015-01-12 13:02安宁
草原 2014年9期
关键词:胖婶阿秀媳妇

安宁,本名王苹,80后作家,生于泰山,读于北京,居于青城。已出版长篇小说与作品集20部。代表作品有《蓝颜,红颜》、《试婚》、《聊斋五十狐》等。在《十月》、《天涯》、《北京文学》、《草原》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500余万字。曾获2009年度冰心儿童图书奖、2009年度北京市政府优秀青年原创作品奖、第二届全球华人短片剧本大赛最佳剧本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影视戏剧系老师、副教授。

接生

母亲做赤脚医生这一行当,是跟我一远方的爷爷学的。那时母亲年轻,长得好看,在周围村子里东奔西走,免不了有些害羞。而且她也认识了父亲,觉得女人家每天去外村抛头露面终会让人风言风语,所以干脆将“事业”驻扎在村里,跟做了一辈子接生婆的张婆婆学习接生,并很快接了她的班,成为我们村新一代的接生婆。那时,母亲不过刚刚生完姐姐,而我,尚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接生婆在女人们热衷生孩子的七八十年代,看上去是一门出力也讨好的活计。好像现在的某个肥差,有油水可捞。至少每次母亲花费一晚上接生完后,生了孩子的人家,会在第二天提了一书包的东西来感谢。那书包里装了染成胭脂红的鸡蛋、红糖、饼干,或者面饼。我最喜欢吃的是面饼,在薄薄的鏊子上摊成的面饼,纸一样铺开来,而后撒上红糖或者白糖,卷起来吃,咯吱咯吱地,香甜极了。我吃这些的时候,完全想不到那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还有婴儿家里的悲欢。我只觉得那是母亲挣来的好吃的,至于大人们聊起的女婴母亲的哭泣,婆婆的叹息,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若是男孩呢,母亲这一天也会跟着兴高采烈似的,说什么都高门大嗓地,而且会到大街上走上一圈,像作为“新闻发言人”一样,将某家生了一个男孩的消息,第一个传递给全村的人。一夜没有好好休息的母亲,似乎毫无疲惫,而我也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听她跟女人们聊起接生时种种惊心动魄的细节。

生了男孩的人家,给送的礼物,要好得多,有时候还会有几尺好的布料,我会央求母亲将布料给我做成短裤或者衬衫,而后跑到学校里炫耀一番。同龄的伙伴里面,阿秀是母亲给接生的。阿秀因此总是怯着我一分,我穿了新衣服去学校,她会第一个跑来称赞漂亮。我也得意,孔雀一样在阿秀面前转上一圈,而后话也不说一句,就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我知道很多与阿秀有关的秘密,而这,是阿秀最不愿提及的。比如母亲告诉我说,阿秀生下来的时候,瘦得吓人,她妈差点就不想要她了。因为阿秀的上面已经有了三个姐姐,所有人都盼着阿秀会是一个男孩,结果还是没用的女孩,以至于阿秀满月都没有给过,只象征性地染了几个红鸡蛋,给母亲送了过来。那时母亲也正怀着我,为了给阿秀的母亲接生,在牛棚里蹲了一夜没有合眼。阿秀家穷,为了避开男人们,只能将阿秀母亲给抬到牛棚里去生。牛棚里到处都是蚊子,我在母亲肚子里,大概也觉得又痒又困,不耐烦地胡乱踢腾着母亲的肚子,让母亲头晕脑涨,有些支撑不住。

所以阿秀一不听我话的时候,我就会将阿秀出生后全家都不高兴的事情,吓唬她要张扬出去。阿秀被我一吓唬,就害怕了,乖乖地听从我的命令,比如上学的时候记得喊我,放学的时候,也要等着我一起回家。晚上没有蜡烛了,会分我一块朽木,又帮我滴上蜡烛油,而后点上火,照明回家。

为了阿秀肯跟我做更长久一些的朋友,我常常会刨根问底地让母亲给我讲一些关于阿秀出生时的故事,这种欲望比我想对自己出生时的了解,还要强烈。好像我得知了阿秀的出生情况,便能够洞穿她的一生一样。更何况,阿秀的出生,紧连着我的呱呱坠地,我们一前一后,抵达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许早就在娘肚子里,便有了某种隐秘的约定。

阿秀的母亲怀她的时候,据说是求了送子观音的,母亲跟阿秀的母亲交好,两个女人都希望肚子里的孩子,会是一个“带把儿的”。阿秀母亲还说,如果我的母亲能给她接生到一个顶梁柱,她会多给我家送一篮子鸡蛋。我们家当然是不缺这一篮子鸡蛋的,所以阿秀也就没能让她娘如愿以偿地争一口气,照例在生完阿秀满月后,就下地去收了玉米。至于阿秀家给挺着大肚子接生的母亲的报酬,是一篮子白面饼,外搭配几个可怜的小鸡蛋。我猜测那省下来的鸡蛋,连阿秀母亲也未必能够吃上,全让阿秀奶奶拿去换油盐酱醋了。阿秀奶奶小脚,会过日子,就连母亲去接生,都没有一杯茶喝,一晚上只不断地添着白开水。我在母亲肚子里都觉得寒酸,用脚丫子发出抗议了,阿秀奶奶照例颤悠着一双小脚,在院子里忙来忙去,始终不给母亲一点吃的,好像母亲不是给他们家免费干活的,而是来讨要吃喝的一样。阿秀奶奶厉害,阿秀母亲怕她,在没有生出男孩之前,别指望阿秀奶奶会高看一眼。当然,连带地母亲这接生婆,也跟着存了疑,不知技术是高超还是低劣。

结果当然证明,母亲的接生等级,是不值得嘉奖任何多余的物质的。尽管阿秀难产,差一点她胎死腹中,连带她娘也送了命,若不是母亲紧急施救,完全不顾自己也即将生产,阿秀家就失去了未来的两个女劳力。

阿秀还没有出满月,我就紧跟其后,来到了这个世界。给母亲接生的,当然是她的老师,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有着村中祖师爷一样高的地位,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年龄大,更主要的,是村子里比她小十几二十岁的男女老少,几乎都是她亲手接生的。在乡下,接生婆的地位,如果混到全村男女都出自她手的级别,便可以坐享其成了。即便已经不再出山,也照例会有人过年过节的时候,给提了好吃好喝的过来,一为拜寿,二为感谢。那年月大家不怎么相信医院,不像而今,好像生孩子是世界上的头等大事,一定要医生过目且收下红包了,家人才会放心。那个年代,生孩子跟牛生牛犊、羊生羊羔一样,既不稀奇,也不困难。似乎女人们蹲下屁股,一使劲,就能将孩子给拉出来了。尽管有难产案例,但最后一样将那一坨肉给整了出来。

而我的出生,大约因为母亲在给阿秀接生时,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以至于母亲有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痛苦,才虚弱地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用母亲的话说,应该跟阿秀一样,也算是难产,差点要了她的命。当然多亏母亲师傅医术高明,挽救了母亲,更挽救了我。endprint

所以,在这一点上,阿秀母亲欠我们家一篮子鸡蛋,阿秀也欠我的。我在她的屁股后面出生,也注定了她要成为我的跟屁虫,用时不时的讨好,来堵住我听来的那些内幕与秘密,防止它们更广地扩散开来,让她伤心难过,在人前没有面子。

我无法得知自己出生时,母亲的疼痛有多么剧烈。但我记得清晰,我的一个小妹的出生,带给我的慌乱。那年我也就六岁吧,是一个夏天的风雨之夜。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不好的故事,都发生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但我却至此对雨夜格外敏感,听见雨声,便会想起那晚小妹的哭声,母亲痛苦的呻吟,还有接生婆的叹息,以及前来等着抱走孩子的远房亲戚的欢喜的模样。在我出生以后,父母便希望再要一个男孩。事实上,他们大约希望我能是一个男孩的吧,这样便会停止继续造人的脚步,将更多的精力,用在改善家中经济条件上。可惜,我这么不争气,没能让母亲在人前显得体面一些,有荣耀一些,他们也只能继续努力造人。大约,小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父母就已经预感到了她是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女孩,所以就给她安排好了去向,让远房一家没有女孩的亲戚,在生产的当天,来到我们家,等候小妹的出生。当母亲在床上疼得翻来覆去的时候,我坐在隔壁的床上,紧张得不敢喘气,怕一喘气,母亲就没有了,那个肚子里的孩子,也没办法安全地来到这个世界。我尚不知远房亲戚来家的意图,却朦胧中感觉到不祥的征兆,似乎,他们会带走什么。

小妹呱呱坠地的时候,我听见接生婆叹息:又是个女孩。一个“又”字,让我觉出自己生命的低贱,似乎,父母一个又一个地生育孩子,而不顾更好地生活,完全是我和姐姐的错误。我们无法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不能让父母在人前骄傲地抬起头来,不能让他们老去后有所依靠。我甚至难过地用被子蒙上头,不想听小妹的哭泣。当然,我也没有听多久,小妹就被远房亲戚给包裹好,冒着雨夜,坐车离开了。

是的,小妹是坐车离开的,她似乎比我生活优越。几年后我跟随父亲去她的家,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却嫉妒她幸福的物质生活,甚至想,那时母亲要是将我送给有钱的远房亲戚家多好,既因为家里没有女孩而备受宠爱,又因为生活富裕而可以得到我无法企及的梦想中的一切。我记得回来后我还难过了许久,而母亲在听父亲讲述那个跟我长相极其相似的小妹的琐碎后,躺在夏日的凉席上,忽然就抱住了我。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感觉到母亲和我一样,那一刻,孤独极了。

几年后,我又历经了一个陪伴母亲临盆的夜晚。那是弟弟的出生。接生的依然是村子里那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太,整个过程,她都有说有笑,似乎已经十拿九稳,这次会是一个给家族带来荣耀的男孩。老太太无疑是接生婆中,心理素质很好,且能稳妥地控制产妇情绪的心理医生。她时不时地用一些笑话,逗引疼痛中的母亲。那些故事,让母亲身体的疼痛减轻,不知为何,却让我觉得有些难过。好像那一刻,我成了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父亲在帘子外焦急地等待,并且不停歇地做家务,忐忑不安地迎接上天的又一次安排。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听母亲低一声高一声地呻吟着,好像有很多的针扎进她的身体,让她无法忍受。说起来,这已经是母亲第四次生孩子了,但与我一样疼痛点很低的她,依然像第一次生育一样,说着一些“以后再也不生了”之类的胡言乱语。接生的老太太不管母亲说什么,都始终乐呵呵的。我想大约母亲打老太太几个拳头,神思混乱中再骂她几句,她也会好脾气地坐在床沿上,握着母亲的手,给母亲最强有力的安慰。

母亲在那一刻,会不会想到我的姥姥呢?我不知道,也从未见过生育了母亲的姥姥。我只知道母亲还未出嫁,姥姥就已经去世。母亲从此很少回到自己的故乡;尽管,她的故乡距离父亲的村子,也不过是一个小时的车程。20多年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最疼痛的时候,我想起了母亲,也忽然间明白,母子连心,母亲的疼痛有多剧烈,她思念故乡和姥姥的欲望,便有多么强烈。

弟弟响亮的哭啼划破夜空的时候,我听到满屋子的人都在说笑。姐姐已经在我身边睡过去了。我下了床,悄无声息地掀开帘子,看到母亲满身大汗地虚弱地躺在床上,她的旁边,是一个浑身皱缩如核桃一样的婴儿,那是我的弟弟,因为他是男孩,从此便有了与我不同的命运。忙碌中,那老太太抬头看到我,笑道:丫头,你要是个男孩,就不会要你弟弟了。我听完这句,心里酸酸的,有些难受,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拼命地要涌出来。我用力吸了吸鼻子,但那眼泪,还是很没出息地流了出来。

80年代开始的计划生育,并未阻挡村人生育的高涨的热情。偶尔有来找母亲堕胎的,要么是孩子太多了,实在养不起,要么是有了两三个儿子,这辈子够忙活着给娶儿媳妇的了。某年夏日夜晚,邻村有一个男人,骑自行车带着媳妇找母亲堕胎。记忆中男人有年轻帅气的面容,他跟父亲在院子里聊天,都是些轻松的话题,关于粮食关于庄稼关于收成关于天气,他们还在煤油灯下笑起来。那笑容被灯光晃着,有些诡异。我避开他们,假装去房间里拿蒲扇,而后悄悄掀开了帘子。我看到昏黄的灯下,母亲将一个细细长长的东西,伸进女人两腿之间,掏挖着什么。地下的盆子里,有血肉模糊的一团,好似骇人的眼睛,惊恐地瞪视着我。床上的女人,像生育小妹时的母亲,疼痛地喊着,那喊叫是压抑住的, 好像怕什么人会将她带走一样的压抑。而母亲,则像她的师傅一样,温柔地安慰着女人,那种耐心与温柔,让我甚至嫉妒躺在床上的女人,她竟然比我命好,可以让母亲如此柔声细语地与她说话。

女人堕完胎后,只是休息了片刻,便趁着夜色,坐了男人的自行车,消失掉了。这些堕胎的女人,我很少见她们会提什么喜庆的鸡蛋,送给母亲。母亲在此事上,似乎也有十二分的同情心,从未计较过什么,好像她就是乡下乐善好施、有求必应的菩萨。她甚至在每次堕完胎后,会心情抑郁上几天,路过那团连人形也没有长成的被埋在门口的血肉,会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后低头走过。

我知道母亲在那一刻,是想念某一年,她因为超生,被妇女主任拉到医院,实施节育手术并流掉的某个不知男女的孩子了。

村子里究竟有多少孩子呢,我始终没有数清。我只知道母亲在接生完一个又一个的孩子之后,忽然有一天,因为大家有了钱,要去医院接受更好的接生待遇,而被村人们渐渐遗忘。我们家的红鸡蛋和白面饼,也慢慢地稀少,直到有一天,终于没有人再想起母亲这位乡村里的接生婆。她曾经做过接生的过往,也随了老去的村子,成为只有我还清晰记着的传奇。endprint

骂街

村里女人们都是骂街的高手,这一点好像无师自通,但凡嫁到了我们村,就能绕着村子,骂上两圈半,而且那骂词都不带重样的,总能有那么几句,让藏在家里挨骂的那个人,听了面红耳赤,心里有一万只“草泥马”驰骋而过。但再怎么气急败坏也没有办法,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出去,将偷着宰杀的鸡,吐出来,还给那骂街的女人,所以还是让骂街的继续唱歌一样骂给全村人听,直到她嗓子哑了,回家休息一晚,择日再战。

我怀疑女人们都学过表演或者心理学,否则,不会将那小偷的心理,摸得那么恰如其分,会让小偷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只憋屈在自己家里,等着风平浪静了,再跟个蜗牛一样,瑟瑟缩缩地探出脑袋来,透一口气。男人们当然不会干这样“缺德”的事,他们只负责躲在家里,坐等被偷走的鸡鸭牛羊自己跑上门来;这类出风头的事,他们宁愿让给女人们去做。女人们也不含糊,个个都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从家门口开始骂起,沿着村里的大道,一路骂下去,声音时而感伤,时而激亢,时而愤怒,时而劝诫,而且会在那重点怀疑的某户人家门口,多待上一阵,朝着那家人的后窗,就无休无止地喷起了唾沫星子,直骂到觉得那人在唾液里快淹死了,才收了兵马,打道回府。

事实上那骂街的女人自己,也常常会被人骂。村里人都喜欢守着自己的鸡鸭不吃,专盯着别人家的。譬如一到捉蟋蟀的八月时节,一夜在人家玉米地里候着等那好蟋蟀的男人,假若一无所获,总会在天亮之前,恶狠狠地掰几个人家地里的玉米,或者撸一书包毛豆,挖一大袋花生,回家给老婆交差。那做老婆的,不至于看到男人一分没有挣到,而觉得气恼,翻翻提包,将那采摘来的玉米花生,锅里煮了,吃完睡上一会儿,也就原谅了自家分文未挣的没本事男人。

不过等到男人醒来的时候,从农田里干活回来的被偷了玉米花生的人家,会有女主人沿街叫骂开来。骂哪个屙血坏良心的捉蛐蛐踩坏了他们家玉米,还偷了一书包玉米棒,也不怕嘴唇烂了祖宗八辈招阎王小鬼下油锅!要是你自己到家里来赔钱,老娘我就饶了你们全家,否则非得扒了你们皮吃了你们肉!有了孩子不得好死!生孩子没屁眼!女人一路骂过去,估摸着这事全村的人都能够听到了,傍晚出门乘凉的时候,会议论起究竟哪个王八蛋干了这缺德的事,便住了口,回家喝一大杯水,继续吃喝拉撒的琐碎生活。

倒是那个一夜没睡觉又被老婆抱怨分文未挣的男人,醒来摸着吃了玉米棒的肚子,打了个饱嗝,边听骂街的女人高一声低一声地换着花样骂他,边朝院子里忙活喂猪的媳妇嘟囔道:这女人嗓门真他妈的高,想把天给震下来吗?媳妇头也不回丢过来一句:睡你的觉去,钱没挣一分,屁事管的不少!男人被媳妇这么一骂,有些气,大着胆子反驳道:一夜没挣钱的多了,不光我一个,今天晚上捉个卖钱的蛐蛐,饭也不在家里吃,直接下饭店!媳妇这会儿将喂猪勺子朝地上一扔,吼道:吃你个王八蛋的饭店!老娘伺候你一天累了!喂猪去!男人终于不敢再接下去,乖乖地捡起勺子,“唠唠唠”地唤开了那似乎比他更幸福一些的猪来吃食。

我家左邻胖婶家爱养鸡,一养总是一大院子,鸡蛋留着赶集时卖掉换针头线脑,鸡当然更舍不得吃,除了逢年过节心疼地宰杀一只尝尝鲜,基本上都等着肥了卖掉。怕有人偷鸡,胖婶总是用“洋红”给鸡染了头顶或者翅膀,跟我们家和右邻二蛋家的鸡区别开来。胖婶人精明,谁都不服,因为胖,小眼一笑,便在脸上找不到了,所以一般人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却能从细细的眼缝里,窥到外人的坏心眼。胖婶疑心还很重,天井里的东西有时明明是她自己放错了位置,忘了,非得跑到大街上骂上一圈,再回来翻箱倒柜地找。她人胖,有的是力气骂人,从村子东头骂到西头,快骂到同一个大队的隔壁村里去了,也不见瘦上一斤,反而回来饿了,狂扒拉上一海碗面条,又胖了一斤。

母亲在给胖婶连着接生了三个闺女后,胖婶又怀了一个,大家看着她那尖尖的肚子,都说,这回肯定是个“带把儿的”小子。胖婶得意地在村子里挺着大肚子显摆了没有多久,就引起了妇女主任的注意,恰好那时计划生育开始轰轰烈烈地铺排开来,为了让自家小子顺利诞生,而不是被拉去流产,扔到医院的垃圾桶里,胖婶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只收拾了一些细软,便投奔远方的某个亲戚。至于那亲戚家居何方,叫什么名字,就连胖婶的婆婆,也不知道。当然,很有可能,胖婶盼孙心切的婆婆守口如瓶,不肯告知。反正那个年代乡下没有电话,妇女主任也不会插上翅膀,孙悟空一样翻个筋斗,从空中俯视胖婶与瘦叔的行程轨迹,所以也只能由着胖婶怀着心头肉躲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一朝分娩的那一天。

因此胖婶家的院子里,自此便荒芜下去。胖婶养得了孩子,却管不了她的鸡了。她的婆婆隔三岔五地过来看一眼孤独的鸡,喂一把饲料,清点一下数目,也就关门走了。那门早已被大队书记带领着一帮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人,给踹坏了。因为知道胖婶肯定是要超生的,那么也只能罚款了事。胖婶躲起来不见人,就无法征收罚款,最快的办法,便是将胖婶家值钱的物件,拉上几个,权当是抵押资金。不过胖婶家的鸡们,倒是幸免于难,未被捉去当“人质”。它们照例在院子里跑跑跳跳,东奔西走,泥土里刨着食吃。这样放养出来的鸡,反而个个活泼可爱,健壮结实,每个看到的人,都会啧啧有声,夸赞一番胖婶有肉,她家的鸡果然也长得肥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右边邻居家的二蛋老婆,再看到那些平日被忽略掉的鸡,便眼睛发亮起来。于是自此她有事没事便到院墙旁边,假装遛弯儿,抬脚张望一眼胖婶家院子里奔跑的鸡。我每天放学看到二蛋老婆,会习惯性道一声婶子好,之前她都会回一句:放学了啊,妮子。但那一段时间,她却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常常我喊她两声,她都听不见,只隔墙看着胖婶家院子里欢快的鸡,好像她喜欢上了那些鸡,想变成其中的一只,跟它们一起嬉戏,再闻闻它们身上的味道一样。

我将二蛋媳妇的这些奇怪举止告诉母亲,母亲呵斥我:不准胡说!记住,谁也不准告诉!就当没有看见!我有些不明白,明明看见的事情,母亲为何让我说没有看见呢?难道二蛋媳妇是个女鬼不成?搞不明白母亲的意图,我也懒得多问,只将这一发现,告诉一起上学的伙伴二芹。二芹继承了她老妈的精明劲,一下子将二蛋媳妇的意图揭穿:她肯定是看上了人家院子里的鸡,想要杀几只尝尝!这一句终于将我从梦中点醒了。endprint

只是不等我想要继续将侦探当下去,胖婶的婆婆便开始了她漫长的骂街之旅。当晚胖婶的婆婆绕着村子先骂了一圈,以便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儿子家的鸡被人偷吃了,至于是哪个王八蛋给下的黑手,躲在自家院子里舔着油嘴的女人自会知道。胖婶婆婆这当然是先制造声势,让那股子舆论的气势,将吃鸡的女人给灭掉,至少,让偷鸡的不再敢打鸡的主意,或者,收敛上一阵。村子里果然议论纷纷,说不知哪个坏良心的女人给办了这样缺德的事,人家胖婶全家躲出去避难了,她倒好,乘人之危,下了黑手。这样的女人啊,呸!简直不配在我们村子里做村民!

在胖婶婆婆围着全村骂街的时候,母亲也只是朝一墙之隔的二蛋媳妇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继续忙碌家务去了。反正那鸡不是我们家偷吃的,人也便坦坦荡荡,不怕鬼神。只是,忽然有一天,胖婶婆婆将范围缩小了,似乎,她已经通过一些人,排查掉了无关人员,将重点放在了我们家和二蛋媳妇家所在的这一条胡同里。也就是说,我们家和二蛋媳妇家成了重点怀疑对象,用法律术语说,就是两个嫌犯!

这一重大转折,非同小可。母亲再也坐不住了,打算要将二蛋媳妇给捅出去!父亲立马阻止,让母亲不要多管闲事,反正鸡不是我们家偷的,且安生过自己日子得了,何必插上一脚,反而让人更怀疑我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父亲念过高中,说话文绉绉的,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听不懂那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啥意思。她一急,就朝父亲吼开了:什么他妈的银子啊,还三百两!要有三百两,我还在这里跟你受洋罪啊!父亲无故被母亲喷了一脸唾液,也气愤,吼道:有种你上大街上急去啊,我看人家不将你认成偷鸡贼才怪!倒叫人家真的贼听了高兴!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母亲,让母亲瞬间做出了决定,要上街头帮着胖婶婆婆一起骂街!这一决定一旦做下,母亲反而不着急了,她吃了一顿饱饭,又将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朝头发上抹了点水,然后出了门。我跟屁虫一样,紧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到了胖婶的婆婆家。还没进门,胖婶婆婆就拿眼瞟了一下我和母亲,好像看两个偷鸡贼一样,充满了警惕与冷淡。母亲抹抹被风吹乱的头发,笑道:他大娘,这几天你骂那偷鸡贼挺辛苦的,以后啊,我帮你一起骂,直到那个该死的偷鸡贼,自己到家里来道歉认错,或者将她那张嘴给缝上,以后再也不敢打您儿子家鸡的主意!

胖婶婆婆先是吓了一跳,很认真地看了看母亲,见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才有了一丝缓和的笑容:这样啊,谢谢你的好意呢,不过左邻右舍的,这样多不好,我一个人骂街就行了,想那偷鸡的被骂上几天,肯定不会再偷了。母亲附和道:可不是,我想这几天您的叫骂,其实已经让那个偷鸡的露出了马脚,别人看不见,我啊……

母亲卖了个关子,没有说下去。胖婶婆婆果然将母亲拉进了堂屋里,商量什么国家机密似的,压低了嗓门问母亲:丽她娘,你真的瞧见那个偷鸡的了?母亲自信满满地挤出一声冷笑:一个胡同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用我专门看?胖婶婆婆会意地点了点头,算是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胡同里只有三户人家,除了我们家和胖婶家,就是二蛋家了。那么毫无疑问,偷鸡贼就是二蛋老婆。当然,一起宰杀鸡吃的二蛋,也脱不了共犯的干系。

母亲从胖婶婆婆家走出来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我也仿佛被母亲这自信的光芒给罩着,瞬间有了精神。出门后有人碰见,狐疑地看了一眼母亲,但母亲理也不理,径直拉着我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当晚胖婶婆婆再开骂,母亲没去帮腔,因为胖婶婆婆骂街的方向,这次转换了位置,直接冲着二蛋家开了火。而且叫骂中几乎明白无误地提醒全村的人,那个瘦的芦柴棒似的偷鸡贼,脸上长了“鸡屎雀子”(雀斑)的女人,走路外八字的干瘪媳妇,就是二蛋老婆!胖婶婆婆的骂词颇为犀利,从二蛋这个偷鸡摸狗拔蒜苗的惯犯,到二蛋老婆鸡架一样没油水的长相,再到孕育两三年也没个种生出来的倒霉相,再到即便是生下来也没屁眼的未来孩子,总之,二蛋整个家族都快被胖婶婆婆给指桑骂槐地骂了个遍。

胖婶婆婆一连骂了一个星期,以至于二蛋和二蛋老婆一个星期不敢出门。终于有一天,胖婶婆婆累得嗓子发了炎,骂不动了,全村的人也都听腻歪了老太太那刺耳的尖嗓门,纷纷在背后说,这老太婆啥时候歇战,让村里消停消停,安静几天。这样的风言风语,当然很快会被多事的女人,风一样吹进胖婶婆婆的耳朵里。又恰好,另外一个女人家的狗被人偷走了,于是那傍晚七八点钟的黄金档骂街时间,就被占用。而二蛋和二蛋老婆,也蜗牛一样,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见村人们被更新鲜的事情吸引了去,并无太多人注意到他们,也便放心大胆地自此出了门,重新参与到全村的舆论圈子里来。

只不过,二蛋老婆自此跟母亲交了恶,常常听见二蛋老婆在某个黄昏,忽然骂出一嗓子:我看你他妈的就是闲吃萝卜淡操心!母亲每每听到了,都朝着墙哼一声:偷吃人家的鸡,也没堵住你那张臭嘴!父亲则白母亲一眼:我看你还真是操心操多了!

这些话,当然都是压低了嗓门说的,因为我们的左邻——胖婶和瘦叔,已经带着他们的胖小子,从远房亲戚家回来了。我听着他们院子里震天响的小孩子的哭声,父亲母亲压低嗓门的吵架声,二蛋和二蛋媳妇摔碗砸盘的声音,觉得乡村的夜晚,真是热闹极了。

我在这样热闹的夜晚,会顺着竹梯爬到平房上去,一边驱赶着蚊子,一边抬头看慢慢暗下来的天空。月亮早已经升起来了,稀疏的星星眨巴着眼睛,注视着整个缭绕着烟火味道的村庄。梧桐树硕大的叶子密密地铺排开来,挡住了我看向天空的视线。我索性闭上眼睛,在一点点沉下去的夜色中,倾听整个世界的声音。

我就在那样的时刻,开始想念被二蛋老婆偷吃掉的那只肥硕的芦花鸡。想它如果还健在人世,一定晋级为鸡的领导了吧?或许,它还能每天打响亮的鸣,叫我起床,也能代替而今总是飞我白眼的二蛋老婆,放学时跟我打一声招呼。这样想着,忽然有一些感伤,慢慢浮起在浓郁的夜色之中。

偷情

天一黑下来,村子里的一些狗,就叫得有些暧昧。常常是接连几声警惕性的吼叫之后,便忽然间住了声,有时还会发出一声被什么人给欺负了似的悲戚的叫声,或者偶尔愤愤不平地再加塞一两声怒吼,但大抵也不会太过长久,便没了声息。endprint

坐在院子门口乘凉的胖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邻家女人道:宝成媳妇今晚八成又得跟宝成分床睡!说完了又好像怕别人没有听明白似的,意味深长地嘿嘿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又添上一句什么,让那邻家女人一把扭了胖婶的屁股一下,直惹得旁边聊国家大事的男人们看过来,笑骂道:这群老娘们儿,天天叨叨个啥呢,乐成这球样!

老娘们儿叨叨的当然都是床上事,似乎,她们天生就是为这点破事而活着的,如果没有了它们作为调剂品,每晚睡觉的时候,总是会觉得缺少了点什么。这些破事简直比她们自己跟男人们的性事还要重要,只要有一张嘴在,宝成的风骚事,就别想逃得过女人们犀利的眼睛和敏锐的耳朵。即便是女人们都睡下了,那机警的狗们,也还是会接了她们的班,行使侦察兵的职责。

宝成是不害怕村里女人们的嘴的。宝成有的是钱,他开小煤窑,还雄心勃勃地到处串门,向人宣称他要买下邻镇更大的煤窑。这样的豪言壮语,惹得男人们嫉妒到眼红,而女人们呢,更是一边埋怨自己的男人没有本事,一边将更毒辣的视线,射向宝成常常没事打情骂俏的代雨媳妇身上。

代雨去山西挖煤,大半年也没有回来。代雨媳妇长得好看,女人们如果大方,评她作为我们村的村花,应该是当之无愧。一个村花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街头闲逛,最容易惹女人们嫉恨了,而跟“成功人士”宝成勾搭在一起,更是罪加一等、不可饶恕的错误!关键,代雨媳妇还不搭理女人们的白眼,不肯收敛那股子风骚的放浪劲,以至于一声狗叫,女人们都敏感到是宝成又去代雨媳妇家偷情了。

其实在村子里关于代雨媳妇跟宝成偷情的花边新闻悄无声息传播开来之前,我就已经窥出了端倪。代雨在外打工,挣回了一个黑白电视机。可惜代雨没心情看电视,很快又赶回山西去挖煤了,于是电视也便成了代雨儿子跟我们这群孩子们的宝贝。我喜欢在代雨家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以便能在六点的时候,正大光明地看《葫芦娃》或者《黑猫警长》。在一群叫嚷的小孩子中,我常常会发现宝成的影子,他当然不是来看电视的。不过他会站在我们小孩子身边,像模像样地跟我们聊几句黑猫警长的故事,或者给我们几毛钱,让我们去小卖铺里买冰棍吃。所以大家还都算是喜欢大方的宝成,也乐意他无所事事地围在我们身边,看一集动画片,然后,趁我们不注意,一转身,去了灶间,找代雨媳妇去了。

灶间很小,除了放一些玉米秸和柴火之外,也就能容得下一个人在里面忙活。宝成个大,但这并不妨碍他蹲在灶间门口,讨好地帮代雨媳妇递柴火,或者干脆搬个小板凳,像我们小孩子一样,仰头笑看着代雨媳妇搅着锅里的玉米糊糊。代雨媳妇长得丰满,于是她搅锅的时候,两个饱满的乳房,便跟着有节奏地颤动,而宝成的眼睛,也随着上下左右地乱窜。我在动画片没有播放之前,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宝成根本就不顾及我的存在,也或许,他已经进入了忘我的境界,所以才毫无顾忌地捏捏代雨媳妇的手,又摸摸她肥硕的屁股蛋子,甚至有一次,眼看着就要亲到她的嘴了,我很不识趣地到灶台旁边舀凉水喝,代雨媳妇立刻红着脸躲开了。宝成并不恼,依然不紧不慢地拿火棍撩拨着灶底下的火,聊着一些让代雨媳妇羞涩的废话。

我倒是喜欢看代雨媳妇飞起的红晕,好像桃花,一朵一朵,染红了一整棵树。代雨媳妇这株俊俏的小桃树,假若揭开面纱,一定也都是红彤彤的;而且生机勃勃,充满了山野的气息。所以我常常借故在院子里多待上一段时间,就是为了看代雨媳妇欲拒还迎地跟宝成说闲话。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灶底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院墙外好像有什么人,咳嗽一声,便走过去了。屋子里则是同龄的孩子们看动画片时,随着剧情而发出的惊讶或者叹息声。我看到代雨媳妇跨过宝成的双腿,差一点,就被宝成的胳膊给绊倒了,歪在他的身上。我脸红得厉害,好像自己跟人偷情了一样,一低头,溜进屋子里去了。

代雨家的墙壁上,贴着许多漂亮的明信片,都是代雨儿子买下来,打算送人,却没有送出去的。那明信片里有一张,画着某个脸蛋迷人的明星,含羞带嗔的,似乎想要把画外的人,给引诱到画里面去。除了我,那画并没有吸引其他的孩子,所以它也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待着,守着一张画的名分,老实度日。忽然有一天,宝成笑嘻嘻地指着那画,对屋子里打扫卫生的代雨媳妇说:你真像画上的这个明星。

因为动画片里吵嚷的声音,这句话几乎没有人听到。小伙伴儿们都沉浸在剧情里,完全忽略了屋子里悄无声息进行的隐秘的事件。只有我,窥到代雨媳妇给了宝成一个意味深长的白眼。那白眼让年少的我,忽然间意识到,接下来,或许有比黑猫警长更为曲折的故事发生了。

在小孩子们看完了电视,打着哈欠,陆续走出去的时候,我磨磨蹭蹭地留了下来。那时代雨媳妇已经跟宝成去了一帘之隔的卧室。风吹进来,掀起帘子的一角,我一低头,看见两双鞋子,歪歪斜斜地摆放在地上,其中的一双,擦得锃亮,我认出来,那是宝成的皮鞋。我忽然有些慌张,不知那急促的呼吸,究竟来自自己,还是帘子后面的代雨媳妇。我觉得自己有些像动画片里的黑猫警长,鬼鬼祟祟地,惹人讨厌。除了仓皇逃走,我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在只剩下代雨媳妇和宝成的空荡荡的房间里。

我一直以为,代雨媳妇和宝成腻歪在一起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一心一意地捂着那个秘密,不肯告诉任何人。可是,那秘密却好像长了翅膀一样,或者像孙悟空,化作一缕青烟,从我心里飘了出去,而且,很快呛得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咳嗽起来。那咳嗽暗含深意,让听到的人,忍不住都颤动一下。

据说宝成媳妇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个可怜的女人,长得瘦瘦小小的,好像一枚永远也舒展不开的枣子。宝成泡了十几年,终于没了耐心,丢了了无甜味的枣子,去寻村花代雨媳妇了。人人都以为宝成媳妇会大吵大闹,婚当然是不会离的,不会便宜了代雨媳妇,而且他们都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又恰逢过上了小煤老板的好日子,宝成媳妇舍不得这一起打下的江山。于是宝成媳妇选择了人前隐忍,人后跟宝成在家里撕扯打架。

长嘴舌的胖婶说,宝成媳妇跟代雨媳妇打起来了,她还描述得惟妙惟肖,将宝成媳妇怎样骑在代雨媳妇身上,给了她几个巴掌的细节,说得好像她自己成了报仇雪恨的宝成媳妇一样。胖婶还说,代雨媳妇脸被挖了好几道子红印,掉了皮,差点破了相。而且干巴巴的宝成媳妇回到家,还将宝成的裤子都剪烂了,让他没法穿出门去。当然,宝成也毫不示弱,扛着椅子追着媳妇要打。大家听了胖婶的讲述,都笑死了,比在麦场里看一场最新的喜剧电影还乐。endprint

但不管胖婶和一群女人们如何嘴上乱喷脏话,在街上再次遇见代雨媳妇时,她还是那副骄傲的模样,穿着花裙子,走路婀娜多姿地,好像一株柳树,在水边飘拂。她跟谁都不亲近,跟随也都不冷漠,所以村子里的女人们,都拿不准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究竟是被宝成媳妇真地打了巴掌呢,还是根本就是她将宝成媳妇给吓出去了呢,都成了谜一样,让人猜不透。这样的代雨媳妇,反倒看上去更让人着迷。尤其男人们,几乎有些吃醋,那宝成不就是凭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能随便出入代雨家,用一斤红糖二斤水果,诱惑到了代雨媳妇么?这事要是让代雨知道了,非得打断他的狗腿,让他不仅见不到代雨媳妇,连煤窑也开不成!

可是,男人们也和女人们一样,猜错了。代雨在年底回到了村里,他挖煤挖得自己快成一块黑煤了。很快有长舌妇一样的男人,将代雨媳妇跟宝成偷情的事,说给了代雨听。代雨不知道有没有跟媳妇争吵过,反正,代雨媳妇照旧欢天喜地地,还将代雨拿回来的山西特产,给邻居们展示炫耀。代雨也一脸的喜气洋洋,见人来了,就讲山西人的逸闻趣事,好像,他这大半年,是去旅游兜风了,而不是到地底下挖煤受苦去了。

两三个月后,便有眼尖的女人,发现了代雨和代雨媳妇被偷情的阴云给罩住时,依然和和睦睦过自己小日子的秘密:代雨媳妇怀孕了!女人们掐指一算,很失望地发现,这个孩子,是代雨的,跟宝成一点关系也没有。而在代雨回来之后,宝成也没有老鼠一样藏起来,安稳消停,照例隔上几日,去代雨家一坐,跟代雨聊聊山西人的煤跟他产的煤有啥区别,或者跟代雨媳妇嘻嘻哈哈地开几句玩笑。那玩笑照例是“宝成体”的,带着一点暧昧,但又小风一样,掀起衣角,却没有解那衣扣,便轻轻划过去了。

我再去代雨家看动画片的时候,代雨媳妇已经抱着新出生的小儿子,站在房间里说说笑笑了。不大的堂屋里,代雨编筐占去了大半个地方,剩下的一角,就给了我和其他看电视的小孩子们。而大块头的宝成呢,跟代雨和代雨邻居聊着聊着,便被挤进了旁边的小房间里。那里面还有抱着小儿子的代雨媳妇,正一边哄睡,一边被宝成逗得“哧哧”地笑个不停。代雨媳妇的笑声,明显有些小,似乎怕打扰了什么人似的。我不知为何,却被这低低的笑声,给吸引了去,然后,无意中瞥见了帘子后面,两个人的双脚,靠得那么近,快要踩在一起了。我忽然间红了脸,脑袋嗡嗡地,不知道该将眼睛朝哪儿看去,看电视吧,动画片已经结束,只剩下字幕;看宝成吧,却好像自己是一个知晓一切秘密、却始终不肯告诉任何人的坏人;而那帘子后面呢,藏着千万根针一样,我是再也不肯去看的了。

我不知道宝成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我喜欢代雨媳妇的俊俏模样,所以我也不怎么讨厌宝成,尽管他嬉皮笑脸地,可是总归他会讨得女人们喜欢,给她们一些小小的针头线脑的恩惠,而后说一些漂亮话,哄得她们为自己争风吃醋。那时候宝成意气风发,是村子里最富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将致富的标杆,立在了宝成的身上。好像超越了宝成,自己也获得了某种比如偷情的资格一样。

村南头的玉昆媳妇,在宝成跟代雨的偷情事件,还没有烟消云散的时候,便出了事,跟着邻村的一个男人,私奔了。这几乎震动了附近的四五个村庄,大家都知道我们村子里出了一个风骚的娘们,这娘们叫玉昆媳妇,悄无声息、连点动静也没有地,就跟着男人跑了!女人们忽然间觉出代雨媳妇的好来,她们开始主动地靠近代雨媳妇,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表情,向她提及玉昆媳妇不可饶恕的罪行。她们以为代雨媳妇会用玉昆媳妇的私奔事件,来弥补以前的过失,也会拼命地跟人一起批判玉昆媳妇,然后无声无息地改变自己站立的队伍,重新回到村子大多数女人的行列中来。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代雨媳妇依然淡淡地,看不出对玉昆媳妇的私奔,有多么大的兴趣,她还是骄傲地在街上走着,只不过,怀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揪着她的长发,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我站在路边上,偷偷地注视着好像被什么光环给罩住了的代雨媳妇,想跟那个小孩子一样,揪一揪她一定有好闻的香味的头发。而代雨媳妇,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间向我走过来,从兜里掏着什么东西。

我吓坏了,想跑,却被她一把拉住,而后,她展开手心,我看到那只柔软的手里,藏着一枚水果糖块。我抬头,看到代雨媳妇笑眯眯地。

喏,拿去吃吧。代雨媳妇微笑着说。

我捏过那枚水果糖,脸,又一次红了。好像,我在跟什么人,偷情一样。

〔责任编辑   阿   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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