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田五子与清初典范遗民文人集团之建构*

2015-01-23 12:06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遗民文人

李 婵 娟



北田五子与清初典范遗民文人集团之建构*

李 婵 娟

北田五子是清初兼具政治性和文学性的特殊文人集团,在学界较少受到关注。北田五子的生存方式充分展现了清初遗民眷恋故国、抗拒新朝、珍爱并标榜自我遗民身份等遗民情怀,具有政治操守和道德毅力上的模范意义;其文学活动集中体现了“诗言志”的诗学传统、遗民文士的儒学情结及清初遗民文人的生命价值。北田五子这一典范遗民文人集团的成功建构是社会评价、公众心理期待、集体性审美理想、时代思潮等多方因素合成作用的结果。

北田五子; 清初; 典范; 遗民; 文人集团

明清鼎革之际,文人集团十分活跃。尽管目前学界对此时期的文人集团有所关注,但对一些重要的文人团体及其价值还缺乏深度的认识。如北田五子就是有待深入研究的文人集团之一。北田五子指的是清初岭南五位重要的遗民文人,他们以道德、文章名重一时,与江西宁都的易堂九子同蜚声于天下。北田五子之所以重要,不仅因为它是明朝覆亡后岭南之地典范遗民的集结,其生存方式具有政治操守和道德毅力上的模范意义,其社会活动与文学创作全面体现了清初遗民文人的生命价值,是认识清初遗民生存状态及诗歌创作的有效窗口,更重要的是,北田五子集团还是一种精神存在,它被典范化的过程,是多种社会文化因素合成作用的结果。本文旨在通过探析北田五子这一典范遗民文人集团被成功建构的过程,为深入研究清初文人集团与社会评价、公众心理期待、集体性审美理想、时代思潮等社会文化因素间的相互作用提供新的视角。

一 、北田五子成员及聚合始末考

关于北田五子的组成,历来有三种说法。一种观点认为北田五子指的是清初岭南遗民陈恭尹元孝、何绛不偕、何衡左玉、陶璜苦子及梁梿器圃五人。如清初江西易堂文人魏礼《与北田五子》文题自注云:“广州何左玉、不偕、梁器圃、陈元孝、陶苦子。”①*魏礼:《魏季子文集》卷9,《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71页。这是目前所见到的关于“北田五子”这一并称的最早记录。魏世傚《赠北田诸先生序》亦云:“岭南北田五子曰:二何先生左玉、弟不偕、梁先生器圃、陈先生元孝、陶先生苦子,与家君子为昆弟交。”②*魏世傚:《魏昭士文集》卷3,《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册,第322页。陈恭尹《梁寒塘墓志铭》对北田五子的姓名交代得甚为明确:“寒塘先生梁氏讳梿,字器圃,广州顺德人也……与同邑何左玉衡、何不偕绛、番禺陶苦子璜,暨尹闭关北田,世之言隐者,目为北田五子。”*陈恭尹:《独漉堂文集》卷10,郭培忠校:《独漉堂臬》,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782—783页。《(宣统)番禺县续志》*丁仁长:《(宣统)番禺县续志》卷26,清宣统三年刻1931年重印本。、彭士望《赠北田四子序》*彭士望:《恥躬堂文钞》卷6,《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2册,第121页。、陈伯陶《陈恭尹传》*陈伯陶:《胜朝粤东遗民录》卷2,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第70册,台北:台湾明文书局,1985年,第148页。说法与上一致。另一种说法则稍有不同,认为陶苦子名窳。如《(咸丰)顺德县志》卷24《陈恭尹传》及卷25《何绛传》均称北田五子为陈恭尹、何绛、何衡、梁梿与陶窳(苦子)*冯奉初:《(咸丰)顺德县志》,清咸丰刊本。。第三种说法则认为北田五子指的是陈恭尹、何绛、何衡、陶窳及梁无技五人。如《清史稿·陈恭尹传》云:“ (恭尹)归,主何衡家,与陶窳、梁无技及衡弟绛相砥砺,世称‘北田五子’。”*赵尔巽:《清史稿》列传卷271,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331页。

以上三种观点相较,其区别关键在陶璜与陶窳、梁梿与梁无技之不同。其实关于陶苦子之名,陈恭尹《陶握山行状》记载甚详:“君讳璜,姓陶氏,广州番禺人,初字黼子……广州破,从茂才(陶璜之父)走乡落间。遇大风覆舟,茂才溺焉。君自舵后得出,乃更其字曰苦子。”*陈恭尹:《独漉堂文集》卷12,郭培忠校:《独漉堂臬》,第802页。另有学者指出,陶璜与陶窳实同为一人。如《(同治)番禺县志》云:“《慨独斋遗稿》,国朝陶璜撰。谨案璜又名窳,见《国朝诗别裁》。《粤东诗海》误作两人,非也。”*史澄:《(同治)番禺县志》卷27,清同治十年刊本。《胜朝粤东遗民录》亦云:“《粤东诗海》有两陶苦子,一名璜,番禺人;一名窳,顺德人。张维屏《诗人征略》及《番禺县志》则谓为一人。考之他书,璜与窳俱三广公后,世荫指挥。盖璜居顺德北田,因易名窳也。《诗海》偶未之考耳。”*陈伯陶:《胜朝粤东遗民录》卷1,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第70册,第108—109页。《(民国)顺德县志·陶璜传》亦袭此说*周朝槐:《(民国)顺德县志》卷22,1929年刻本。。从古人取字号的规律和苦、窳二字的字意来看,此说是较能令人信服的。另据考,梁无技字王顾,号南樵,番禺人。曾主讲粤秀书院,著有《南樵初集》、《南樵二集》。笔者考诸《番禺县志》、《广州府志》、《广东通志》及《粤东诗海》、《广东诗粹》等史料,均未见有梁无技为北田五子之一的相关记载。而陈恭尹本人即为北田五子之一,魏礼、彭士望与北田五子为同时代人且交往密切,他们对于北田五子的说法应更为可信,故本文认定北田五子包括梁梿,而非梁无技。盖因《清史稿·文苑传》将梁梿与同邑梁无技混淆而致误,其后文人亦因失考而讹传。还需说明的是,关于梁梿之“梿”,《(宣统)番禺县续志》、《胜朝粤东遗民录》均作“琏”。另陶璜又作陶环,如邓之诚《释成鹫小传》云:“环字握山。”*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95页。出于文本可信度与时间接近性的综合考虑,本文以陈恭尹《梁寒塘墓志铭》、《陶握山行状》及《(咸丰)顺德县志》等资料为本,将北田五子之姓名定为陈恭尹、何绛、何衡、陶璜及梁梿。

北田五子集团的核心人物陈恭尹为“岭南三大家”之一、“岭南三忠”之首陈邦彦之子,在当时声名卓著。清初,陈恭尹隐居何衡、何绛兄弟家中,与好友梁梿、陶璜酬唱往来。因何绛自号所居为“北田”,且诸子皆为极富才气之士,其高风伟节为乡人敬仰,故时称“北田五子”。五子中有四人为顺德同邑。何衡、何绛兄弟为顺德羊额人,陈恭尹为顺德龙山人,梁梿为顺德大良人,惟陶璜为番禺人。但陶璜曾携母在何氏家中寓居数年,五人交游非常密切。陈恭尹《握山唁予新塘,率尔写怀,因寄止斋、寒塘两兄》对彼此之间的深厚情谊作过真切的描述:“频年兄弟得相依,散诞江乡共掩扉……今日对君唯有叹,鹣鹣只翼不成飞。”*陈恭尹:《独漉堂诗集》卷3,郭培忠校:《独漉堂臬》,第109—110页。“北田五子”在当时南方名气甚大,清人陈康祺将他们与江西易堂九子相提并论,认为他们“皆以声应气求,相从讲学,有名字于世”*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14,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93页。。

要考查北田五子聚合之始末,不得不提及一位长期为人忽视的岭南文人蔡嶐。因为早在“北田五子”集团形成之前,陈恭尹、何绛与蔡嶐就曾遁迹于顺德羊额,杜门苦学。然而对这段时期,学界关注甚少。陈恭尹《增江前集小序》对此记载甚详:“乙未,与蔡子艮若就何子不偕之乡,结茆荷池之上,读书稽古,倦则放舟,仰卧荷香中,致足乐也。丙申病于梁子器圃寒塘者二月,秋与蔡、何二子为阳春之行。丁酉……秋与何子为澳门之游。”*陈恭尹:《独漉堂诗集》卷1,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21页。陈恭尹《蔡艮若墓志铭》又云:“(艮若)以丙申月日卒。溯其生天启月日,年仅三十。”*陈恭尹:《独漉堂文集》卷10,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785,784页。据材料知,陈恭尹、何绛、蔡嶐三人于清顺治十二年乙未(1655)偕隐于羊额,除读书稽古、诗酒酬唱外,还于次年同游阳春。清顺治十三年丙申(1656)蔡嶐病逝后,陈恭尹乃独与何绛出游澳门。从陈恭尹《与蔡艮若同登金紫峰作》、《新塘早春怀蔡艮若、何不偕》、《山阳逢亡友蔡艮若生日感慨》等诗篇可看出,陈恭尹与蔡嶐关系极为密切。另何绛《过那乌》诗序亦云:“十载以前,余与蔡子艮若南游冈上。风雨穷途,曾投斯寨宿焉。今余再过而艮若已物故多年,感叹挥涕,因作是诗。”*何绛:《不去庐集》卷9,《何氏至乐楼丛书》之五,1973年微尚斋抄本影印本。可见三人知交甚深,心神契合。有学者指出:“可惜艮若英年早逝,才有后来‘五子’的结合。”*陈荆鸿:《岭南名人谭丛》,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页。本文认为,陈恭尹、何绛、蔡嶐三子的集结经历为结社活动积累了宝贵经验,对后来北田五子的形成有直接影响,可视作北田五子的前身,或北田五子集团形成的酝酿阶段。

北田五子集团正式形成于清顺治十七年庚子(1660)。陈恭尹《增江后集小序》云:“庚子春余归自楚南,其夏与何、梁、陶诸子掩关于新塘者二年。辛丑之冬,始为罗浮之游。自壬寅至戊申,则掩关羊额为多。”*陈恭尹:《独漉堂诗集》卷2,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59,59页。可知在隐居顺德羊额之前,五子就曾于清顺治十七年夏至次年冬偕隐于增城新塘。但目前学界一般将清康熙元年壬寅(1662)至康熙七年戊申(1668)五子隐居于顺德羊额的时间段视作北田五子集团正式的活动时间。本文认为,五子隐居增城新塘期间,虽尚未有“北田五子”之称,但当时五人一起掩关读书,基本的成员已经形成并固定,不妨将之视为“前北田五子”时期,其后五子隐居顺德羊额的时间段则为“后北田五子”时期。清康熙七年,陈恭尹夫人湛氏病逝,陈恭尹带着儿女移居增城新塘,“不复能闭户矣”*陈恭尹:《独漉堂诗集》卷2,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59,59页。,“北田五子”遂于无形中解散。

二、 北田五子与明清之际遗民情怀

明遗民是在明清易代这一特殊时势下衍生的特殊群体,与其他历史时期不同的是,明遗民不仅要接受朝代更迭所造成的“治统”的移易,更要经受文化道统上的挑战。在“亡国”甚至“亡天下”的历史文化氛围中,生或死、出或处成为对明遗民政治操守和道德毅力的一场最为严峻的考验。北田五子身处南明政权一息尚存的岭南之地,毅然选择了“‘不仕二姓’的‘体制外’生存方式”*孔定芳:《论明遗民之出处》,《历史档案》2009年第1期。,并积极投身于反清复明的社会实践。他们对生存方式的选择,充分展现了清初遗民眷恋故国、抗拒新朝、珍爱遗民身份的遗民情怀,堪称遗民典范。

首先,北田五子选择隐于乡野、绝迹于城市、不妄通宾客的生活方式,充分表现了眷恋故国、抗拒新朝的遗民情怀。北京沦陷后,陈恭尹与蔡艮若、叶世颖“入西樵山中筑室以居”*陈恭尹:《独漉堂文集》卷10,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785,784页。。陶璜也在广州沦陷后奉母转徙流离,旦夕寝处室内,与外人隔绝,颇有清誉。梁梿则“闭关北田,结茅池西,曰‘寒塘悬板’,以限来者”*陈伯陶:《粤东胜朝遗民录》卷2,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第70册,第172—173页。。复明无望之后,陈恭尹、何绛、何衡、梁梿、陶璜五子偕隐北田,或砥砺读书,或吟啸于寒塘草亭间,大有新亭盛会之意味。面对清廷的杀戮与淫威,闭居草野,不与新廷发生任何联系,是以北田五子为代表的明遗民群体的普遍选择。这种选择背后,饱含着明遗民丧国辱身的伤痛与无奈,更是明遗民珍视自己遗民身份、于历史原型中寻求人格认同并积极效仿屈原、陶潜等忠介苦节之士的结果。

其次,竭力追随南明政权,暗中为复明而游走,甚或亲与抗清起义,是北田五子在易代之际最为激进的生存姿态。明亡清兴,遗民们纷纷绝弃仕进,以全其志节。然“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孟子·滕文公下》)。作为深受儒家正统思想教育的汉族士大夫,遗民们的抱负、关怀及人生意义本应以仕为前提,他们在清初的处或隐只是针对新朝政治,并不意味着彻底地弃世。孔定芳先生曾明确指出:“明遗民之不仕,并非不欲仕,实质上是不欲仕于清廷而已。”*孔定芳:《论明遗民之出处》,《历史档案》2009年第1期。因此只要复明有望,哪怕前途极其渺茫,强烈的儒者担当意识也会激励他们奋斗不息。这就是在北都覆亡、南明政权尚存之际,对于南明之授职,遗民大多乐从的原因所在。岭南是南明政权最后的栖息之地,岭南遗民因着地利之便,有更多的机会参与南明政权。以陈恭尹、何绛为主的北田五子在动荡的时局中竭力追随南明永历政权,并积极游走于全国各地,暗中联结各种反清力量。何绛“清顺治三年,闻张名振起事抗清,遂疾趋南京,至则事败,乃已”*温汝能:《粤东诗海》卷58,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077页。。清顺治五年(1648),永历帝在肇庆重建南明旗号,陈恭尹得授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之职。顺治七年(1650)冬,广州再陷,永历君臣西走桂、滇,恭尹避难西樵山中,从此与永历王朝失去联系。“顺治八年,郑成功起兵海上,恭尹思就之……历四年无成,始归娶。又四年,与何绛出崖门,渡铜鼓洋,收拾余众又无成。十六年,将入滇从桂王,道阻,因登南岳、泛洞庭,顺流江汉之间,寓芜湖。时成功围攻金陵,张煌言进取徽宁,声势大振,恭尹与共策划。旋成功败走,煌言间道出海。恭尹乃济江入汴,北渡黄河,徘徊太行山下,沿途观察地形关隘,绘成《九边图》,冀有所作为,逾年归,则桂王已入缅甸矣。”*温汝能:《粤东诗海》卷64,第1202页。永历帝遇害后,陈恭尹见恢复无望,遂与诸子闭关北田。即使是隐居北田期间,他们的反清斗志依然没有停息。岑定宇先生认为:“何不偕先生与其兄何衡隐居羊额之不去庐,历七年,正是在本邑实施‘界海令’之年份;同邑陈恭尹、番禺陶璜、羊额梁梿等均齐集何家同谋抗清举义活动。”*《顺德文史》第29期,顺德:顺德市文教用品印刷厂,1998年,第62,62页。此外,北田五子还与岭南僧人结合,秘密从事反清活动。邓之诚先生认为:“(成鹫)与陶环(璜)、何绛结生死之交……致握山地下书,屡言握山失却出家机会,盖以出家为隐语,即谋恢复再造。环(璜)、绛皆熟于海上,奉永历正朔者。故成鹫往澳门主普济禅院,又尝渡海至琼州,踪迹突兀,实有所图。北田五子陈恭尹为首。恭尹居西樵,成鹫自号‘东樵’,若与之抗。”*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第295页。岑定宇先生还指出:“南下的古正和止言两位和尚与北田五子的结合,在反清复明的号召下,开展了数十年的抗清斗争。”*《顺德文史》第29期,顺德:顺德市文教用品印刷厂,1998年,第62,62页。

再次,通过变更姓名字号、为居室取名等方式寻求独特的遗民标记,是北田五子珍爱并标榜自我遗民身份、强化遗民意识的典型行为。关于明遗民变更姓名字号的原因,有学者曾作过详细分析:认为有的是藉以自励;有的是寄寓自伤之意;有的干脆弃姓名以示特立不羁和不愿留姓名以辱国辱身;有的则意在规避追捕,隐姓埋名以保全自己而利于从事抗清*孔定芳:《清初明遗民的身份认同与意义寻求》,《历史档案》2006年第2期。。北田五子变更姓名字号同样也别有深意,其中蕴含更多的是勿忘国仇家恨的自我激励、对自身抗清经历的怀念和对遗民立场的宣示。如陈恭尹初号半峰,晚改号独漉。“独漉”二字出自晋乐府《独漉篇》,其辞以“刀鸣削中,倚床无施。父仇不报,欲活何为”抒写了污浊之世为父复仇的儿女之愤。其后李白亦作《独漉篇》,表达了为国雪耻建功的抱负。陈恭尹之父陈邦彦因抗清而英勇殉国,陈恭尹以“独漉”为号,既寄寓了父仇未报的悲愤,又是对自我雪耻报国的激励。何绛原号孟门,隐居后改为“北田”。胡方《明高士不偕何先生墓志铭》说:“公……自号北田,盖以行踪比北地畜牧时也。”*何绛:《不去庐集》卷末,《何氏至乐楼丛书》之五。认为“北田”有“北方畋牧”之意,他自号“北田”就是纪念辗转数千里寻找抗清力量的艰难经历。岑定宇先生认为陈恭尹之号“独漉”与何绛之号“北田”,“二者合一又明显地成为‘逐鹿中原’,也同样非常明确地表达‘北田五子’立志反清复明,光复中原之宏愿”*《顺德文史》第29期,第67页。。此外,梁梿取陶潜“慨独在予”一语,以“慨独”名其书斋,宣示了自己超然物外、不参与时政的遗民心志。可见,字号等符号工具的介入,促进了北田五子对自我遗民身份和意识的确立,也成为他们在人际交往中体现个体差异的显性识别标志。

三 、北田五子的诗歌酬唱与遗民文人的生命价值

北田五子形成于明清易代的动荡政局中,他们的诗歌酬唱自然具有与一般文学社团纯粹的文学活动所不同的意义,更多地体现了遗民文人群体在特殊境遇中的生命价值。具体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北田五子诗歌酬唱的价值在于全面而生动地展现了遗民诗人群体的人生历程与真实心迹,充分体现了“诗言志”的诗学传统。陈恭尹《独漉堂诗集》就完整地展现了其人生的不同阶段,特别是其诗集基本上每卷之首都撰有小序,详细交代诗作的创作时间、地点、背景及此时间段诗人的行踪等。如卷1有《初游集小序》和《中游集小序》,卷2有《增江后集小序》,卷4有《江村集小序》,卷5有《小禺初集小序》,卷8有《小禺初集小序》(此为其子补序),卷9有《唱和集小序》。小序与诗作的完美结合,详尽地展现了其人生各阶段的生活场景,成为研究其生平的最有用的第一手资料。何绛《不去庐集》也生动记载了其人生经历的若干片断,如《过柴桑故城有怀陶靖节先生》、《宿华首台》、《集南园五先生祠》、《厓门谒三忠祠》、《送黎雨亭之惠阳,时余将有琼州之行》、《花朝日社集西禅寺》、《送任道援归翠微兼寄易堂诸子》等诗清晰地展现了诗人一生的主要行迹,对了解其人有重要意义。

同时,北田五子的诗歌对自我心态也作了深切的刻画。如陈恭尹《西樵旅怀》诗云:“牂牁滚滚向东流,绿浦黄龙识御舟。初日平沙群跃马,二年杯酒独登楼。星连牛斗曾传檄,寒报湘沅尽赐裘。孤棹一辞天万里,几回风雨吼吴钩!”*陈恭尹:《独漉堂诗集》卷1,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10,37页。该诗不仅是他大半生奔走救亡的事实记录,也真实地表达了其渴望抗清复国的悲愤心情。再如《厓门谒三忠祠》云:“山木萧萧风又吹,两厓波浪至今悲。一声望帝啼荒殿,十载愁人拜古祠。海水有门分上下,江山无地限华夷!停舟我亦艰难日,畏向苍苔读旧碑。”*陈恭尹:《独漉堂诗集》卷1,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10,37页。该诗大气磅礴,寄托遥深,非常真实地再现了江山沦落、帝踪难寻之际报国艰难的悲痛与压抑。苏曼殊《燕子龛诗话》评曰:“风人之旨,无限爱国。此诗缠绵悱恻,读之令我黯然。”*钱钟联:《清诗纪事》第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224页。陶璜“忠臣泪带寒潮长,楚客悲逢落叶多”(《望零丁洋寄怀友人》)*温汝能:《粤东诗海》卷58,第1103页。的诗句同样也表达了复国无望之际的酸楚与无奈。何绛一生矢志抗清,他的诗句如“山川满目皆惆怅,天下何人是丈夫”(《四出梅关》)*何绛:《不去庐集》卷9,《何氏至乐楼丛书》之五。;“游人莫向西南望,远色苍茫是秣陵”(《金山》)*何绛:《不去庐集》卷9,《何氏至乐楼丛书》之五。等,均流露出壮志成空的忧愤嗟惋。总之,北田五子平日备受压抑的故国之思与悲愤情怀,在诗歌中得到了充分的宣泄,诗歌酬唱时同仇敌忾的整体氛围也极易让他们找到情感上的共鸣,并在相互慰藉与激励中找到活下去的勇气。此点也是清初遗民文人雅集的共同特点。

其次,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统治者的罪恶、褒扬节烈志士,是北田五子诗歌中最有价值的内容,这些诗作充分体现了遗民文人的儒学情结。民本思想是儒学情结的重要内容之一。在国家民族的巨大危难面前,儒学情结则具体地表现为对平民悲惨命运的痛切关注及对戕害平民的统治者的切齿痛恨。陈恭尹的诗歌对流离失所的百姓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如“郭外沃田抛弃尽,不忧无处觅春泥”(《望燕》)表现了农耕荒芜的凄凉;“上官不问熟不熟,昨日取钱今取谷”(《耕田歌》)表现了官府横征暴敛的罪恶;“居人去何之,散作他乡鬼。新鬼无人葬,旧鬼无人祀”(《感怀》其八)描绘了清廷的禁海令带给百姓的苦不堪言。何绛《过江宁》诗则形象再现了南京城战后的满目疮痍,表达了对满洲贵族残暴不仁的强烈愤慨。另外,氏族宗法社会所特有的原始人道主义也是遗民诗人们儒学情结的重要构成。这种原始的人道主义主要表现为对忠、孝等伦理道德的尊重与褒扬。如何绛《哀明死事都督冲汉羽公》诗云:“裹疮阵战捍危城,国破为臣敢独生?怪得珠江江上水,至今犹作怒涛声。”*何绛:《不去庐集》卷12,《何氏至乐楼丛书》之五。“虚塚虽留世已殊,千山日澹草荒芜。最怜三月坟边树,杜宇声声带血呼。”*何绛:《不去庐集》卷12,《何氏至乐楼丛书》之五。对广州南门守将总督杜永和的壮烈殉国寄予深切的同情和哀悼,字字血泪,感人至深。

再次,结社赋诗为北田五子提供了一个施展文学才华的舞台,这不仅能让他们重新找回儒生的自信,更是他们追求生命不朽的有效途径。“由于岭南遗民诗人或直接或间接参与过抗清斗争,故生存处境最为恶劣。在清统治者重点追捕、仇家构陷、奸人出卖、贪利之徒告讦等险恶处境面前,他们的人身安全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李婵娟:《清初岭南遗民诗群的社会结构与群体心态》,《广西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朝不保夕的生命隐忧加上绝弃仕进的人生选择,敦促着遗民诗人们必须在“立德”、“立功”之外,通过“立言”这条唯一途径建立文字上之不朽来体现其生命价值。故而北田五子肆力于诗歌创作,并极力推崇真气淋漓的凛然正气,认为这才是诗歌不朽之生命力。陈恭尹在《朱子蓉诗序》中明确提出:“文以气为主,非谓其驰骤阖辟,雄健滔莽,转折万变而不可穷也……盖有道之言,简而气和;英雄之言,烈而气高;忠臣孝子之言,隐而气悲;高人之言,达而气决;邪之言,给而气靡;其大概也。”*陈恭尹:《独漉堂文集》卷3,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689页。何绛也说:“诗以言志。志也者,大抵皆感于性情而发者也。而忠孝节烈尤为性情之正者,故人之感之也,独深明死事。”*何绛:《不去庐集》卷1,《何氏至乐楼丛书》之五。在创作实践中,他们对节烈凛然的正气孜孜以求。如陈恭尹“为诗真气盘郁,激昂顿挫,足以发幽忧哀怨之思,而寓忠孝缠绵之致”*《清代粤人传》卷12《陈恭尹传》,北京: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1年,第1464页。,彭士望谓其“诗有大气鼓橐其中”*温汝能:《粤东诗海》卷64,第1202页。。陶璜《冬草》诗在一唱三叹中体现出耿节自守的遗民气节,陈永正先生评曰:“思深情苦,得楚骚遗意。”*陈永正:《岭南历代诗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25,325页。又如“蹉跎惊落叶,风雨暗离人”(《次答黄积庵时峡中奉寄》),“忠臣泪带寒潮长,楚客悲途落叶多”(《望零丁洋寄友人》)等诗句,写得感慨深沉,动人肺腑。《岭表诗传》云:“苦子诗别有寄托,语语入人心坎。”*陈永正:《岭南历代诗选》,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25,325页。柳春苹也说:“陶掘山诗多寄托山水,以抒写怀抱。时出噍杀之音……宛然鹤唳九秋,猿啼三峡,足令人肝脾凄绝也。”*李小松、梁翰:《禺山兰桂》,政协番禺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6年,第90页。可见,在失去理想与激情、抱负日渐消殒的动荡年代,志同道合的遗民们通过结社赋诗,重新找回了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他们的真情流露与慷慨悲歌使得其文学生命得以延续和不朽,也使得清初诗坛异彩纷呈、浓墨重彩。

四、 集体审美理想与典范遗民文人集团之建构

明清易代之际,中华文化在异质文化的强烈冲突下面临中断之虞。这种文化危机给遗民群体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刺激,除了在前代遗民中寻求人格认同之外,明遗民们亟须在当代寻找或建构遗民典范、彰显遗民道德与遗民精神,以资自救。作为一个兼具政治性与文学性的特殊文人集团,北田五子的出现可谓适逢其会。可以说,北田五子这一清初典范遗民文人集团的成功建构,除了有其政治意义与文学价值之外,更是在社会公众心理及集体性审美理想等因素的合成作用下,由明遗民群体共同选择与创造的结果。具体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北田五子道德高尚,堪称清初遗民士群之楷模。陶璜是当时颇有清誉的诗人。陈恭尹说他“洁身独行,遁世无闷,可谓高士也矣!”*陈恭尹:《独漉堂文集》卷11,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805页。魏世傚亦评曰:“陶(璜)先生身不与户外事,而澹朴宁静,人莫见其是非好恶之迹,四方之誉,所以日至。”*魏世傚:《赠北田诸先生序》,《魏昭士文集》卷3,《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6册,第323页。梁梿天性高洁,时人评曰:“高风伟节,苏云卿之流,宜不可折柬致也。”*⑦ 陈恭尹:《独漉堂文集》卷10,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781,780页。何绛、何衡兄弟也深得时人好评。《粤东胜朝遗民录》载云:“尝有闽客寄(何绛)以三百金,二十年不至。忽一日,客子至,询所寄金,绛偕往古井旁,指其下曰:在是。自取之出,则封识宛然。”*陈伯陶:《粤东胜朝遗民录》卷2,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第70册,第169页。彭士望深慕何绛为人,说:“其人沉著辛苦,能任难事……然诺不侵,远近之豪以为质的。”*彭士望:《赠北田四子序》,《耻躬堂文钞》卷6,《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2册,第122,122页。何衡则“为人持重,好倜傥之画策,不轻任事,任则必成,乡里视之为邢禺焉”*彭士望:《赠北田四子序》,《耻躬堂文钞》卷6,《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2册,第122,122页。。陈恭尹称赞他“有古逸民之风焉”。在以传统伦理道德为重要评判标准的价值体系下,北田五子忠孝尚义、淡泊名利的人生哲学与处事态度无疑为他们赢得了社会的好评与推崇,而良好的社会评价在北田五子典范化的过程中无疑发挥了重要作用。

其二,北田五子核心人物陈恭尹的特殊身世与集团成员鲜明的反清倾向,是促其成为清初典范遗民文人集团的重要因素之一。陈恭尹之父陈邦彦早年曾设馆讲学,为当时南粤硕儒名师。清初岭南许多重要的诗人如屈大均、程可则、庞嘉耋等均是他的学生。无论是民族气节还是诗文创作,陈邦彦均饮誉一时,拥有很大的影响力与号召力。陈邦彦殉难后,遗民们自然会在陈家唯一幸存的后代陈恭尹身上倾注更多的关爱以寄托对陈邦彦的哀思,更重要的是,遗民们对陈恭尹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秉承父辈遗志,团结一切力量积极抗清。如一向以联络豪杰和“造士”为己任的易堂九子对北田五子尤其是陈恭尹格外关注。他们之间虽多未谋面,却书信往来密切。除交流读书心得、切磋创作技巧外,他们还深入探讨为人之道。如魏禧《答陈元孝》说:“吾辈断无悠游以消白日之理。”又说:“士君子生际今日,欲全身致用,必不能遗世独立。”*魏禧著,胡守仁等校:《魏叔子文集》卷7,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45页。希望陈恭尹能走出户庭,有所作为。曾灿亦云:“先生胁力方刚,弗自颓唐,为祝鸡牧豕之举,是弟所引领而望也。”*曾灿:《六松堂集》卷14,《四库未收书辑刊》第7辑第25册,第613页。对陈恭尹寄予莫大期待。可见公众心理期待无疑也是北田五子在清初遗民圈备受推崇的不容忽视的因素。

其三,北田五子与清初重要文人的交往使其知名度不断提高,这也极大推动了北田五子的典范化进程。陈恭尹是岭南遗民诗群网络的中心人物之一,他与何绛、梁梿、陶璜四人同时也是当时岭南另一较有影响的遗民社团西园诗社的重要成员。北田诸子与屈大均、梁佩兰、程可则、陈子升、王邦畿、高俨、张穆、王鸣雷等清初重要的岭南诗人及成鹫、古言、止行、释大汕、澹归和尚等岭南僧人交往密切,在当时诗坛影响较大。陈恭尹《同何不偕、梁器圃、魏和公、梁药亭、陶苦子宿灵洲山寺柬王说作、王大雁》、《题丹霞雪干图为澹归大师寿》、《花朝后五日同梁药亭、屈本庵、吴山带、李方水集石公离六堂即事书怀》、《同宁都魏和公、昆山徐原一、同里王震生、高望公、湛用喈、程周量、何不偕、梁器圃、陶苦子集药亭六莹堂得真字》等诗,张穆《重阳后二日同张雏隐、何不偕、陈元孝、陶苦子、高望公、林叔吾集梁芝五斋中》*张穆:《铁桥集》,香港《何氏至乐楼丛书》本,中山大学图书馆藏。,何绛《己巳中秋喜迹删公归住其先师离和尚影堂》,释成鹫《与陶握山订住山之约》*释成鹫:《咸陟堂诗集》卷11,《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9册,第367页。、《与陶握山、岑金纪、何不偕诸子重游濂泉怀旧》*释成鹫:《咸陟堂诗集》卷12,《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9册,第383,651页。、《会祭陈独漉文》*释成鹫:《咸陟堂诗集》卷12,《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9册,第383,651页。、《致亡友陶握山书》*释成鹫:《咸陟堂文集》卷14,《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9册,第677页。等诗文均是其密切交往之明证。同时,北田五子与江西易堂文人集团的关系非常密切。易堂魏礼及其子世傚先后至粤,均与五子为昆弟交。清康熙十四年(1675),易堂彭士望“扶衰冒艰险数千里入粤”*陈恭尹著,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1,4页。,结交陈恭尹。次年夏,易堂魏际瑞到粤,亦与陈恭尹结交(陈恭尹《独漉堂集·增江后集》有《送魏善伯之潮州》七律一首,此诗《陈年谱》系之康熙十五年)。易堂弟子也多与北田五子建交,仅见于陈恭尹诗集者,就有曾闇士、赖子弦、任切刚等人。此外,北田五子还与朱彝尊、徐乾学、张雏隐等江南文人也结下良好的友谊。清顺治十三年,朱彝尊来粤,与陈恭尹订交。清顺治十七年,浙江山阴诗人张雏隐来粤,张穆、何绛、陈恭尹、陶璜、高俨、林梧等人与之集于梁佩兰西园草堂,酬唱甚欢。清康熙元年秋,北田五子等岭南遗民与魏礼、徐乾学集梁佩兰六莹堂分韵赋诗*李婵娟:《“西园诗社”遗民诗群考论》,谢一彪主编:《中国越学》第五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277—278页。。易堂九子、朱彝尊、徐乾学均是清初声名显赫的文人,他们的认可无疑大大扩大了北田五子对清初诗坛的影响。总之,与其说是特殊的遗民身份与忠贞的遗民情怀促使北田五子成为清初遗民文人集团的典范代表,毋宁说是清初文人的集体性审美理想在北田五子身上得到了情感投射与价值体认。北田五子的典范化,是其被清初文人想像成灵魂寄托之地及幽怀安顿之所的结果。

其四,在北田五子这一典范遗民文人集团的成功建构中,时代思潮的转变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易代之际,个人的出处行藏是不容忽视的大问题,明遗民一般以是否与清廷当道交接来衡量遗民志行之清浊。但随着复明无望、清廷统治日益稳定,部分遗民则“不复以‘一姓之兴亡’为念,转而以民族文化的存亡继绝为承当”*孔定芳:《明清易代与明遗民的心理氛围》,《历史档案》2004年第4期。。他们对清廷的态度逐渐缓和,对那些交接清吏的遗民也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理解与包容。清初遗民对陈恭尹晚年行迹的不同态度正是遗民界思想分化的体现。陈恭尹晚年因受“三藩之乱”牵连入狱,出狱后意志消沉,多与达官贵人酬唱。他的“交不择人”在当时遭到了同道的非议,如好友南海高士岑徵曾诗讽曰:“可怜一代夷齐志,却认侯门是首阳。”*陈伯陶:《粤东胜朝遗民录》卷1,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第70册,第53页。亲密友人梁梿骂之曰:“向与公言何事,而仆仆走城市为也。”*陈伯陶:《粤东胜朝遗民录》卷2,周骏富《清代传记丛刊》第70册,第173页。朱彝尊也说:“元孝降志辱身,终当进之逸民之列。”*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2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712页。与此同时,一些思想较为通达的遗民对陈恭尹的行径则表现出极大的宽容与谅解。如彭士望说:“心知元孝沉痛患难,学与年深,驯猛鸷之气,渐就和易。”*彭士望:《耻躬堂文钞》卷6,《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2册,第105,123页。又说:“元孝以小礼无所用,不寸寸度之。元孝其亦夙兴夜寐,以无忝其所生。”*彭士望:《耻躬堂文钞》卷6,《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2册,第105,123页。对他交接清吏的行为较为理解。的确,陈恭尹晚年锐气消磨,虽常与清吏酬唱,但始终不仕新朝,且抗清复明之志终生未曾泯灭。当代学者郭培忠先生说:“在文网高张的政治重压底下,明遗民诗人中,已有不少与达官贵人交游。何况陈恭尹全家罹难,为保存先人一脉而隐忍全生,是有不得已之怀的。”*陈恭尹著,郭培忠校:《独漉堂集》,第1,4页。张解民先生说:“与他这位前朝烈士遗孤、当朝不稳分子‘折节’下交得最为密切的‘贵人’,多为识重风雅,本身就是文艺家的王渔洋、朱竹垞、彭羡门之流。恭尹卖文鬻字养妻活儿,自食其力,并未卖论取官,‘损节’之讥,实在是要求过苛了。”*张解民、叶春生等:《顺德历史人物》,第133页。这些看法是较为公允的。时人及后世对陈恭尹的包容与认可对进一步巩固北田五子的典范地位无疑有着不容忽视的重大意义。可见,人心向背及时代思潮在一定程度上会对文人和文人集团的评价产生直接的影响。

五、余 论

总而言之,北田五子之所以能成为清初典范的遗民文人集团,除了其生存方式具有政治操守和道德毅力上的模范意义、其文学活动集中体现了遗民文人的生命价值之外,更是社会公众心理、集体性审美理想及时代思潮合成作用的结果。由此可见,对文人集团的研究,不仅要深入挖掘其本身所具有的文学价值和政治意义,还应充分关注社会评价、公众心理期待、集体性审美理想、时代思潮等多方因素。

另外要特别指出的是,北田五子虽堪称清初典范的遗民文人集团,但目前学界对其关注并不多。其原因大略如下:其一,由于岭南在唐宋以前长期远离中原正统文化的核心,其文学的整体成就远远不及北方文学及江南文学,因此长期受到学界冷落,直到地域文学研究的升温才逐渐受人关注。其二,目前学界对清初遗民文人集群的研究整体较弱。虽已涌现了一些相关论文及几部专著,如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张兵《清初遗民诗群研究》、周焕卿《清初遗民词人群体研究》等,但总体而言,其涉及的遗民文人集团并不多,且主要集中于江浙、江西一带,如惊隐诗社、泰州遗民诗群、易堂九子等,对于明清之际遗民文人集团频现的重镇——广东,则关注甚微。其三,遗民文献散佚严重,极大地影响了学界对北田五子的体认。作为一个遗民文人集团,北田五子的典范意义及存在价值主要是通过遗民文人群体的赞誉及推崇来彰显。但由于遗民文人的身份特殊,且经历清代的禁毁及时代的动荡变迁,能保留下来的文集并不多,对其挖掘整理也需要一段时间,故后世对北田五子的认知也随着遗民文献的湮没而模糊。其四,北田五子的文集在后世的传播极其有限,很大程度上阻滞了学界对其开展研究。北田五子中有文集流传的仅有陈恭尹的《独漉堂诗文集》和何绛的《不去庐集》,《广东诗粹》及《番禺县志》虽载陶璜著有《慨独斋遗稿》及《握山堂集》,但二书今均无考。梁梿及何衡则未有文集传世,仅有数首诗散见于何藻翔《岭南诗存》、梁善长《广东诗粹》中。对此苏珥在《不去庐集序》中曾叹惋:“今古名流撰述多矣。或以为必传,或以为不必传。而旷达者多不自为检存,其孙曾又不勤于搜罗,任其散佚,良可兴悼。”*何绛:《不去庐集》卷首,《何氏至乐楼丛书》之五。他认为岭南遗民的文献存录意识过于淡薄。但深加探析就会发现,岭南遗民(特别是北田五子)的抗清立场使其面临着异常险恶的生存处境,尤其是在清廷强硬而严密的文网下,无论是其本人还是后人,能将文集保存并流传下来实属不易。正如汪兆镛在《重刻〈不去庐集〉跋尾》中指出,何绛《不去庐集》原本“皆未署新朝年号……重刻本后人避文网误加,瞭然可证”*何绛:《不去庐集》卷首,《何氏至乐楼丛书》之五。。正因如此,对得以幸存却长期无人问津的文献进行梳理,重新挖掘曾经成为一时典范却最终尘封于历史尘埃中的北田五子的生命价值及历史意义,尽可能多地还原历史真相,弥补一些学术缺憾,正是本文研究的初衷所在。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2014—05—28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项目(GD10DL03);广东高校优秀青年创新人才培育项目(WYM10005);广东省高校优秀青年教师培养计划培养项目(Yq2013162)

李婵娟,佛山科学技术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佛山 528000)。

I206.2

A

1000-9639(2015)03-00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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