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弦之箭

2015-01-26 07:37霍艳
山花 2015年1期
关键词:容城周林自力

霍艳

1

我不情愿地登上开往容城的K879列车。

我本来在麻城采访美食节,却被临时要求去容城报道一桩轰动当地的杀人案。负责社会新闻的记者突发阑尾炎,曾经跑过容城这条线的我必须匆忙上阵。

我毫无报道此类案件的经验,难免有所疏漏,但不得不说,这是一桩离奇的杀人案,在我多年的记者生涯中闻所未闻。

2

火车是半夜到达容城的。容城火车站简陋,箱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翻滚,扬起厚厚的尘土,我边走边捂住鼻子。这里的冬天让人倦怠,只有接我的小王精神抖擞。他是容城公安局的人,之前一直跟我的同事联络。他没认出我来,但还是把我当作省城来的重要人物。路上他告诉我,局里领导很重视这个案子。被害人王自力是容城数一数二的富豪,刚当选为人大代表,平时热心于公益事业,捐助了几所希望小学。

车路过金光大酒店时,小王指了指这座灯火通明的建筑,说王自力就是靠承包这家酒店工程发的财。车在酒店绕了一圈,从旁边的一条小道穿过去,沿着河岸继续前行。河岸空无一人,却还亮着灯,灯柱下飘扬着自力城建集团的旗帜。

公交站台上,王自力公益基金的海报还没来得及撤下。我快速地扫了一眼这个夏天装扮的男人,白色真丝唐装,平头,表情和蔼。他被一群孩子簇拥着,手搭在他们的肩膀上,脖子上挂着粉色花环,背后金铜色的标语“自力城建集团向容城希望小学捐款50万元,孩子的希望就是自力的明天”,斜穿过他的身体。

被安排入住的招待所对面,工地上依然高高竖立着自力集团的标语:安全人人抓,幸福千万家。

我问小王,工人们都知道老板被杀的事吗?他说容城很小,一顿饭的时间就传开了。

送走小王,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躺在床上。楼下的大排档闹闹嚷嚷,在喧哗声中我听见王自力的名字,很快又被压下去。南方的冬天很冷,我把头埋在潮湿的枕头底下,身体蜷缩起来,度过了在容城的第一个夜晚。

3

我早早就起来了。为了方便采访,我穿了一条牛仔裤,踏了一双旧旅游鞋。白天的容城另有一番风貌,街上人来人往,我看见一个拿着限量版手提包的女人在和小贩讨价还价,露出胜利者的喜悦。这里的人打扮没规律可言,无法用一种风格定义,我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早点摊上坐满了人,我要了一碗米粉。卖粉的妇女推荐说,她家的汤粉出了名的好吃,以前王自力常来。

一大早就听到这个名字,我吓了一跳,汤汁溅在手上。妇女又给我添了半勺,说这锅鸡架和猪骨熬了一整晚的汤,是王自力的最爱。

我装作无知地问,谁是王自力?老板娘大吃一惊,说容城没有人不知道王自力,他是这里最有钱的人了。她用脚尖叩了叩地,“这片地他也买下来了,说要建购物广场,以后要我去大商场里卖米粉。”

我故意吃得很慢,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大约40岁年纪,穿着破旧的藏青色棉衣,像一个乡下人。他吸溜完粉,把碗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撂,油点甩在我的袖子上,“王自力这个王八蛋,坑了我们的工钱,他逍遥快活,我们却在这卖命。”他一点一点吐出鸡骨头,“真恨不得杀了他。”

早点摊忽然静下来,大家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他。卖粉的妇女仰着头,用油腻的袖套抹了抹眼睛,“自力现在去上面快活了。”

男人还是一脸愤怒,拳头落在桌子上,“去哪我也得找到他,两万块钱不能就这么赖掉。”

“他已经死掉啦。”周围的人小声地提醒他。

“死啦?谁干的?”他吓了一跳,抽回的手,落在膝盖上。

卖粉的妇女背过身去洗碗,说话的人喝光了碗里的汤,咂巴着嘴跨上了摩托车。我和男人面对面看着,一脸惘然。

回到招待所,我一直在等小王电话,手机却像坏掉一样,直到中午也没声音。

我蜷缩在被子里,打开电视。容城电视台滚动播出着艺术品限量发售的广告,我出生艺术世家,看透了这套把戏。又切换到另一频道,放着多功能菜刀的广告,一个迷人的主妇被英俊的男人从后面环抱着,一边切萝卜丝一边对着镜头微笑。镜头给了精美包装盒一个特写:爱妻牌多功能刀具,我跳下床记下刀的价格和型号。我对厨房有天生的热爱,把做菜当成享受,不禁又想起那个没能成行的美食节,遗憾地关了电视。

过了午饭时间,依然没人联系我。

我问了前台阿玲,招待所离容城公安局有一段距离,她推荐我坐门口的电动三轮车,并告诉我要还价到3块钱。我感激地冲她笑笑,却发现她两眼通红,像是哭过。

载我的是一个老汉,他说自己75岁了,我不相信。他说容城的人都长寿,哪里像王自力那个倒霉鬼,才45岁就被人砍死了。

我惊讶地问他是否认识王自力,他笑着说,容城哪个不认识他?

他的车头拴了铃铛,车叮铃叮铃行驶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两侧都是装修过的店面,隔几十米就会出现“光明大道”的路标。

“这条路是王自力领着施工队修的,是容城最宽敞的马路。他用小轿车把市长接过来剪彩,剪彩的小姐是他亲自去旅游学校挑选的,她们站得可真直啊。10000响的鞭炮从街头炸到街尾,就在她们脚底下。”老汉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着。

路过一间落下闸门的铺面时,老汉放慢了速度,车慢慢地滑过去。

他指了指,“这就是王自力死的地方。”

我迅速挪到右侧,看见紧闭的闸门上挂着一块锃锃发亮的牌匾:风雨轩画廊。

4

到了公安局,我看见正要上车的小王。他像是把我要采访的事情忘了,我跑了几步才追上他。

“你要去哪里?”

“法医鉴定今天出结果,我要取回来给领导送去。”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小王犹豫了一下,往里面挪了挪,“上车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尸体。王自力不甘心地睁着眼,身上布满伤痕,致命的一刀是从脖子直达颈椎,气管、喉管、静脉、动脉全部被割断。他肚子上也被捅了两刀,身体因为失血过多而呈现白色,配合着容城萧瑟的冬天跟解剖室的防腐处理,阴冷地躺在湖绿色的手术台上。他的手臂垂在架子上,松垮的肌肉上纹着一只变形的龙,龙的眼睛跟他接种牛痘疫苗的位置刚好吻合。他摊开的掌纹杂乱,生命线从中途就开始分叉,在靠近食指的位置,还有一个5厘米长的锯齿形的伤口,露出了凝结的皮肉。

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冷。推开门,门口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她裹着红棕色的皮衣,下面是一条黑色修身长裤,尼龙袜子踩在棕色的蝴蝶结皮鞋里。小王冲我使了使眼色,“王自力的老婆”。

她抬起头来,跟我对视,泪水模糊了表情,“我能再去看一眼吗?”

“别看了。”

女人固执己见,还是走进了解剖室。我听见凄惨的啼哭,一声一声从心底涌出来。这声音让我接下来的几天都难以入眠。

我当了快十年的记者,练就了一眼能分辨虚情假意的本事,根本不需要怀疑她的悲伤。

十分钟后,他们把她从解剖室里架出来,她已经瘫了,双手垂在体侧,泥一样倒在椅子上,喉咙里还不断发出呜咽声。

我不忍心看下去,把小王拉到一旁,“王自力还有其他亲人吗?”

“还有个女儿在国外读书。他父母早就去世了,其他亲戚来往不多。”

小王去取验尸报告,我挨着女人坐下。她身上有股清香,身材保持得不错,头发精心打理过,乌黑的波浪垂在耳侧,抽动的苍白色嘴唇一张一合中,从腹腔到胸腔完成一个艰难的呼吸过程。

我放弃了跟她聊聊的打算,却无法抗拒她身体里迸发出的悲痛的冲击。我从未见过哭得这么伤心的女人,让我觉得安慰都是一种打扰。

5

回公安局的路上,我用袖子擦出一块玻璃,额头贴在车窗,观察容城。这是一座奇怪的城市,它建在石头的夹缝中,两侧都是被自然切割的锋利的山,像把随时会落下来的刀。容城人的表情也跟山一样冷峻,他们脚步很快,像被绳索拉拽着,拼命地在往前赶。阳光发白,光线洒在过路人的身上,像盖了一床脏兮兮的棉被,使得这个地方的面貌模糊不清又形迹可疑。

临近下班时间,我坐在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和大家一起观看闭路电视拍到的王自力遇害时的视频。

时间是2011年11月23日,晚上23点07分。画面里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画廊。打头男子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和面罩,中等偏胖身材。他跨跳进画廊,双手贴着裤缝,又想起什么似的举起了枪。跟在后面的男子,身材单薄,戴着夸张的假发。他步伐小心,不时张望周围的环境。听见有人进来,王自力把头从电脑屏幕上抬起来,露出吃惊的表情,但没有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他跟他们对视,嘴里嘟囔着什么。第一个男人进去以后,用手勒住了王自力的脖子,枪对准他的太阳穴,我看见王自力的嘴型像是在呵斥。很快另一个男人掏出刀,刺到了他的肚子。这一刀激怒了王自力,他开始反抗,钳住持刀人的手,狠狠地一拧,将他整个胳膊翻转过来。刀掉在地上,刀把跟刀身出人意料地分离了。后来经现场勘查,并没有枪击的痕迹,可以肯定那是一把仿真手枪。

23点12分,两个人渐渐占据上风。他们抓起手边的东西朝王自力头上砸去,连摆在桌上的的黄花梨笔筒也沾了血迹。王自力挣扎着站起来,刀身就在他脚底下,他却没有力气去捡。他看起来像是没了理智,胡乱跟两人搏斗,平白耗费了不少体力,直到最后被戴帽子的男人抓住空当,用另一把短刀,刺向他的脖子。

根据法医鉴定,这刀直接导致了王自力的死亡,割裂的范围从脖子到喉管,再到静脉、动脉,把他的生命刺穿。有路过画廊的人回忆说,曾听见王自力痛苦的哀嚎声,他反复用“杀猪”比喻声音的凄惨。

23点16分,王自力倒在地上,戴假发的男人又朝他肚子上补了两刀,这两刀让法医解剖时不得不开了更大的口把他的肠子塞进去。戴帽子的男人朝他的刀口踢了几脚,我看的时候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跟着震颤起来。王自力的老婆看见这段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人都被捅成这样了,还补上两脚,是不是人!”

23点20分,两个人轮番试探王自力的鼻息。他们等了一会儿,都感觉不到什么以后,蹲下来收拾工具。他们拿走了王自力桌上一只牛皮纸袋,把刀片、手枪、短刀都塞了进去,还用纸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戴帽子的男人试图找到刀柄,但屋子里灯光太暗,他开灯的手被戴假发的男人打下去。那刀柄其实就在他们的不远处,可谁都没有看见。

光明大道布满了摄像头,王自力像是冥冥中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一样,把这条路修成了示范街道。距离最近的摄像头显示,23点13分,有一个穿红灰色冲锋衣的男人路过画廊,并且停下脚步向里面张望,紧接着他躲在电线杆后面。摄像头没有拍到他是如何离开的。

我后来在法庭上见到这个叫吴永的男人,他被新闻记者包围着,讲述那天案发时的情形。“我刚打完牌回家,凑巧摩托车送去修了,只能往前走走看能不能拦到三轮车。路过画廊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救命,那声音嚎得像杀猪一样。我本来想推门进去看看,抬头一看是风雨轩,王自力的地盘,就没进去。我认识他,他做生意时坑了我朋友的钱,我跟着一起去他公司闹过。我以为是王自力在教育手下,他经常对手下拳打脚踢。我不想多管闲事,但越听越不对劲,这声音像是他自己的。我觉得我听错了,就往里面多看了几眼,却看见两个男人正在殴打王自力。你问我为什么那么肯定被打的就是王自力?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吧。”小王后来告诉我,录口供时,这个男人说他希望被打的就是王自力,这使得他也被列入怀疑范围。“我躲在边上多听了一会儿,听见王自力不停地喊‘救命,也被吓了一跳。那声音实在难听,就像春节杀猪的声音。我想过打110,但周围太安静了,我怕自己一讲话就被他们发现,到时候连我也杀掉。我后来就走小道回家了,老婆已经睡觉,这事我谁也没告诉。第二天早上还是她告诉我说有人发现了王自力的尸体,画廊来了很多警察,光明大道都被封了。我这才确定昨天看见的都是真的。”

23点24分,摄像头拍到两个男人出来的身影,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画廊在光明大道的转角,向右的戴帽人,只拍到了一个背影。向左的人,边走边摘下脑袋上的假发,扔到了香飘飘小吃店的垃圾桶里。垃圾桶是容城政府发给每一个商户的,有专人负责清理,警察很容易就在垃圾车上找到了这顶假发。

在庭审现场,我见到了这顶作为重要证物的假发,褐色的女士假短发。根据美甲店老板娘的指认,买假发的跟杀害王自力的是同一个人,她说自己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个男人的头很小,连女士假发的尺寸都不适合他。她帮他选定这个BOBO头假发,男人戴上假发在镜子前照了很久,说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自己。“我以为他有什么特殊的嗜好呢,恋袜癖那种,要不就是喜欢男扮女装。反正这个人一进来我就觉得怪怪的,为了赶快打发他走,我给的可是成本价。我哪知道他会拿去杀人啊?自力老婆在我们这办了VIP卡,我要知道他杀的是王自力,说什么也不会卖给他的。”

23点26分,戴假发的男人也消失在光明大道的尽头。他再次出现,是第二天一早,在容城的长途汽车站。他裹了一件军大衣,双手牢牢抱在胸前,像是怕什么东西掉下来,在摄像头里特别显眼。上车的时候,他差点就要露馅了。去往桃城的汽车一进站,所有的人都往车门涌去,有一个胖女人碰了他一下,看他没有让开的意思,就拿自己的行李狠狠地顶了一下他的身体。他被顶了个踉跄,手臂松开,袖子里的刀露出一个角。他赶快退到人群之外,把刀重新装好,恶狠狠地瞪了那女人一眼。“我当时真想一刀捅死那女的,反正多杀一个少杀一个也没区别。”这段供述后来也被我写进了报道里。

看完几段视频,画面上两个人像对摄像头毫不避讳,没有任何遮挡和毁坏行为,以近乎坦荡的方式展现了从杀人到逃跑的整个过程。我后来特地去风雨轩画廊,发现两个监控摄像头就在室内的一角,抬头就能看见。

6

在容城的第三天,我再次见到了王自力的老婆——王玉茹。

她情绪缓和了一些,眼睛还能看出哭过的痕迹,身上散发出一股孤独无依的沉郁气息。她换了一件黑色暗花棉衣,里面套了墨绿色的高领毛衣,卷发挽成了一个结,用黑色的发饰箍在头顶。

“我们找你是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小王跟她隔桌坐着,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白皙的脸绷得有些发黑。

“现在案子进展到哪一步了?”

“我们已经锁定犯罪嫌疑人,正在实施抓捕。根据我们的判断,这应该是一起雇凶杀人案,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听王自力提起过他的仇家?”

玉茹仔细想了想,认真地说:“他之前好像提过一笔工程款没收上来,处理起来很麻烦,但没有说具体是谁。他工作的事我不大过问。”

小王没从她嘴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招呼玉茹到电脑前,给她播放监控摄像头拍到的罪犯逃跑时的视频,“这两个人你之前见过吗?”

“没有,”她仔细辨认,努力回忆,“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你清楚王自力的朋友圈吗?就是他平常都跟什么人来往?”

“还不是一些做生意的人。他生意越做越大,从来没带我去应酬过,回家也不大提工作上的事情。这两年他喜欢上收藏,开了家画廊,放的都是他的宝贝。我让他放家里他说不安心,一定要摆出来给人看,没想到摆出事来了。”她说着又呜咽起来。

公安局门口,玉茹要求我们尽快破案,她说昨天梦见了王自力,“自力说上边冷,让我多烧几件衣服”。她打算在头七的时候做场法事,“如果能尽快抓到杀害自力的凶手,我愿意多请几座神。”

小王执意要送我回招待所。他脱了警服,换上一件黑色羽绒服,依然能看出匀称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你怎么看这个案子?”路上小王问我,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容城太多人想王自力死了。”

“哦?”

我从小王滔滔不绝的讲述中重新想象了王自力这个人。王自力25岁才从容城下面的浪水镇走出来,之前一直在家务农。他从农村出来的原因很简单,由于修路,村里的田地被征占,他失去了经济来源。关于王自力在容城的第一桶金,有很多种说法,比较可信的是说他自告奋勇帮一家公司收回了欠债,得到了一笔不菲的佣金。收债的场景经过容城人民丰富的想象,已经幻化成了电影里的情节。他把菜刀放在自己的小拇指上,一副无所谓的口吻说,是用钱买一个人的手指,还是用钱换一辈子的安宁。

成功帮人讨到几笔欠债以后,王自力完成了资金的原始积累,决定转作正当生意。他在建材市场租了个摊位,传说很多材料都是从工厂里偷出来的,近似无本生意。不少同行想揭发他,却苦于找不到证据。后来,他开始借机认识一些建筑商,将工程转包下来,组建了自己的施工队。跟着他的都是从浪水镇出来的人,肯吃苦,做起事来有一股狠劲。顺利完成几个项目以后,他跳过这些建筑商直接跟政府打起交道。有人亲眼看见他跟城建局局长从夜总会里勾肩搭背走出来,还有个女人绘声绘色地说,她同时服侍过这两个男人。

小王说,生意做大以后,王自力变得有些嚣张,他威胁跟他一起竞标工程的人,只要敢提交标书,就找人修理他。那些都是老容城人,但王自力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这使得大家忿忿不平,开始私下流传王自力吸毒、嫖娼的传闻。有人说连王自力的外貌都发生了变化,他以前谦逊的脸变得冷峻起来,像容城两侧的山,带着坚硬的棱角。我看过几张王自力出席活动的照片,跟大多数拥有财富和权势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些都不足以要杀他吧?”我问。

“可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干掉。”小王这句话让我不寒而栗。

他目送我了上楼梯,转身走向前台。那个哭过的姑娘专注着手里的十字绣。

我听见背后的声音,“我是公安局的,想找你了解一下王自力的情况。”

7

第四天,我穿过薄雾,在容城公安局看见了阿玲。

阿玲刚下夜班,还没来得及脱去黑色的工服,身上的套装已经掩盖不住她隆起的腹部。

她随意地把盘发散开,微卷的头发垂在耳侧,耳垂上嵌着一枚闪光的钻石,和她的收入并不相称。她不像容城人,身材高挑,脖子的线条优美,揭开扣子的毛线衣,露出一道神秘的弧线。

“说说你跟王自力的关系吧?”

“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小王敲了敲笔记本,“这个是正式的记录,还希望你能配合。”

“情人。”她平静、坦荡地吐出这两个字。

“你们好了多久了?”

“两三年吧。最近几个月联系不多,他应该是有了别的女人。”

“那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吗?”

“是。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生下来再找他。”阿玲突然怔了怔,摸了摸肚子,“没想到他那么快就死了,我也不想孩子没有爸爸。”

在阿玲口中,我仿佛又看见了另一个王自力。

“我跟王自力就是在招待所认识的。他来工地看过几次,晚上喝多了不想回去就开了房间。那天正好是我值班,半夜他突然打电话下来,说自己发烧了,问我有没有药。我当时也不知道他是谁,觉得听着怪难受的,就去药店给他买了退烧药。他在被子里直打哆嗦,我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他让我别多事,一口把药吞了。第二天他走的时候我已经下班了,等再下一个班,他说要来谢谢我。见面第三次,我们就上床了,他带我去了容城最好的酒店。完事以后他没穿衣服站在窗户前,说这个酒店是他建的。他指了指远处,眼睛亮闪闪地说那里也要建一座高楼。他每次去工地都会来招待所看我,送我一些东西,刚开始是衣服,后来是首饰,最贵的就是我耳朵上这枚钻石。他说钻石是保值的,自己买的那些古董、字画也是保值的。我去过他的画廊,他把每一件都当宝贝,一个一个给我讲它们的来龙去脉。我装作听得很认真的样子,他就会很高兴。有一次他告诉我,做生意太没意思了,所有人都在相互算计,他不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人。那时我觉得他挺孤单的,过节的时候也不回家,所以我就尽量多陪着他。他前两年说过要娶我,这一年就不怎么提了。等我怀孕了,他只说让我把孩子生下来,他会负责的。他最近见我见得少了,见的时候,也是一到十点就开始看手机,很少在这儿过夜。我想他是有了别的女人。”阿玲的眼光黯淡下来。

小王努力引导她回忆谁可能是凶手。

“我不知道。他老是抱怨容城有人跟他对着干,让他失去了好几单生意,但没提这个人是谁。他还是看不上女人吧,这些事情都不会告诉我。有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们说,他吸毒好几年了,他后来到我租的房子里主要就是吸毒,他说以前都是当着老婆的面做这事,现在却不想了。”

我后来得知,阿玲也被列为怀疑目标。警方从王自力抽屉里找到一张产检报告,里面孩子父亲一栏里,填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虽然她说只是想替王自力保密,但根据警方掌握的情况,这半年阿玲跟一个北方男人交往甚密,早就超出了普通朋友的范畴。

8

结束阿玲的审问,我看着小王在笔记本上列出几条线索:

1.生意纠纷(生意往来)

2.情感纠纷(阿玲)

3.吸毒(容城涉毒人员)

他在每条下面都划了一道横线,皱着眉头,不知从哪条开始切入。

很快,容城公安局兵分两路,一面对视频上两个犯罪嫌疑人实施抓捕,一面在可能的线索里深入调查。我每天下午都会到公安局了解情况,有几天,案件并无明显进展。我在走廊里四处张望,敞开的房门大家各自忙碌,和案件有关的材料散落在桌子上。我溜进去偷偷瞄了一眼,有一份是王自力的吸毒检验报告。我把小王拉到一旁,他不耐烦地跟我解释,王自力去年就戒了,验尸报告也显示没有复吸的迹象。他的毒品来源并非容城,已经有人提供线索,他直接从省城拿货,并且货源分散。这无疑又给调查增加了难度。

其间我几次看见玉茹,她坐在公安局长的办公室里,督促破案。她恢复了镇定,表示愿意拿出一笔钱作为提供线索的奖励。她还发动了自力集团的员工一起留意,收紧破案的网。

我申请进入风雨轩画廊,好为我的报道增添实地感。我沿着其中一个嫌疑人逃跑的线路步行到光明大道99号,对周围环境细心留意。画廊的闸门紧闭,小王带我从侧门进入,直通展室。墙上挂着十余幅水墨作品,我贴近细细察看,除了几幅真迹,其余均是伪作。摆在它们周围的是一些合影,照片上的王自力笑得开怀,完全不会预料到有天会支离破碎地躺在冰冷太平间里。我偶然发现,正中央古董花瓶下压了一本小册子,是一本翻得破旧了的《大悲咒》。

我走进王自力被杀现场,室内仍有当晚搏斗的痕迹,桌椅倾斜,桌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地上白色粉笔勾勒出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我仿佛看见王自力躺在那里,面朝天花板,一件浅灰色的毛衣被浸湿,捅在他肚子里的匕首还滴着血,他大睁着双眼,迎接死亡的正面袭击。

我抬头看见墙角的两枚摄像头,像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屋内发生的一切。警方曾怀疑摄录下来的内容遭到过篡改,找来视频专家反复观看,最后得出结论:这就是案发现场的真实记录。

9

2011年12月2日,星期一,阳光击散薄雾,天空晴朗得闪耀着金子般的光芒。我在容城已经有一个星期,除了泡在公安局里,其余时间就四处闲逛,这座城市不大,很快我就熟悉了这里。

这几日,我上网搜索才发现,容城人很为自己产的刀骄傲。最好的一种刀不在市面上出售,要到容城下面一个村子。那里世代做刀,刀刃用传统方式淬火,完全不用现代工业方法。要买一把那里的刀,最少也要等上十天半月。我顿时来了兴趣,立刻打了辆车到那个村子去订菜刀。

回来后,我就接到小王的电话,他兴奋地说杀害王自力的两个凶手在桃城火车站抓到了,正押送回容城。他说完后,我请他有空帮忙取菜刀,他勉强答应了。

下午5点,我在容城公安局见到了杀害王自力的凶手周林和黄贤。

听回来的警察说,锁定嫌疑人的行踪后,抓捕进行得异常顺利。12月1日,周林和黄贤从老家到桃城火车站,买了两张去广州的车票。路过桃城的火车晚上9点到达,他们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间房,去超市买了些方便面,整个下午都没有出来。桃城出动了十余名警力,设计了多个抓捕方案,最后因为火车站附近人员密集而作罢。从下午到晚上,一半警力负责在旅馆的几个通道蹲守,另一半则在候车大厅安排晚上的抓捕行动。

8点55分,开始检票进站,周林跟黄贤冲在队伍的最前端,提着亮蓝色的旅行袋,一进站台就被警察控制住。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慌的表情,然后束手就擒。

警车开进容城公安局的时候,我跟大家一起在门口站着,谁也没想到案件会进展得如此顺利。为了尽早破案,容城公安局连夜安排审讯,局长、副局长亲自坐镇,我再三请求,终获准旁听周林的审讯。

审讯室里没有暖气,我事先并不知情,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橙色棉衣,不一会儿就要甩甩手臂,让身体暖和起来,可钢笔的墨水还是被低温冻住了。我只得靠记忆,并综合黄贤的证词,尽可能还原整个审讯过程。

周林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他个头矮小,肤色黝黑,头顶有一块斑秃,干瘪的脸看着比实际年纪还要苍老。回答问题时,他灰色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但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丝不苟地回忆,声音尖锐而急促。

据周林交待,他们动手前已经在画廊外的草丛里埋伏了三个小时。容城的冬天很冷,他们轮流抱着一个手炉取暖,期间黄贤几次想去小解都被他制止住了。周林承认,他其实是怕黄贤中途放弃,所以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寒气直往骨头里钻,周林冻得脸都歪了,他实在受不了,看了一眼时间,23点05分,提议动手。

周林从口袋里掏出假发扣在脑袋上,发现假发不合尺寸,不时摸摸头顶。他跟着黄贤走进画廊,觉得身体稍微暖和了点,“真他妈冷,我冻得差点连刀拿不住了,呼出来的都是冰碴子,”他在座位上还原当时的情境,抖了抖身体。“刚开始他没有站起来,还问我们是谁,要做什么?黄贤想了一会儿,才说要打劫,是我教他这么说的,想让那人放松警惕。黄贤用枪指着他脑袋时,我自己也觉得害怕,那枪是假的,我怕他碰到枪觉得不对劲。那人真的生气了,说你们想要钱就别对我动手动脚,要多少钱我给你们。我站在黄贤身后,知道他胆小,如果僵持得太久,很容易就被发现枪是假的,我就拿出刀往他身上捅了一下。谁知道我手被冻麻了,这刀捅得不深,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想把我胳膊别过来,我们俩就这么较着劲。他手腕力气比我还大,一看就是以前干过体力活的。他攥着刀往外拔,使劲的时候刀身突然掉了,我们都吓了一跳。这刀是黄贤从电视购物上买的,我跟他说这东西不顶用他不信。我赶快给黄贤使眼色,让他过来帮忙。”

黄贤在另一间屋子承认,是自己用枪砸了王自力的脑袋,觉得没有听见响声,又抄起桌子上的圆筒往下砸。王自力脑袋被砸破了,也就放开了周林的手,跟黄贤扭打在一起。黄贤说自己力气大,能牵制住他的身体,但王自力发了狂似的想甩开他,手抓来抓去,差点把他的口罩抓下来。黄贤一心想着不能被他看见脸,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把刀,刺向他的喉咙。在审讯记录里,黄贤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也不知道刺准了没有,光线太暗了。血喷在我身上,隔着衣服也能觉得是热的。”

周林说:“我看见血了,汩汩地从脖子往外冒,我怕他没有死,又朝他肚子上补了几刀。具体几刀?我不记得了,一直在捅,怕他不死拿不到钱。我没想到杀个人这么费劲。”

警察问黄贤为什么要补两脚,那两脚让法医在处理尸体时颇费了一番力气。

“我也忘了,不过我平常在家也这样,看见地上有东西就忍不住想踢两脚。我看差不多该走了,就收拾家伙,本来想连那个圆筒一起带走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我们是来杀人的,不是来偷东西的。”

周林跟黄贤对犯罪过程的交待,和监控录像呈现的基本吻合,除了一些细节需要警察提醒,两人对杀人过程有着深刻的记忆。

“我们办完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约好了在招待所里汇合,车票我们动手前就买好了。这事拖得太久了,我们再不动手,拿不到钱不说,连家都回不去了。”

在问到他们和死者关系时,两人都表示不认识,他们甚至不知道王自力是个有数千万身家的富豪。周林知道以后,露出了释怀的表情,“怪不得他说自己有钱,让我们别乱来时那么看不起人呢,原来他真有钱。”

后来私下接触中,我分别告诉他们,那个黄花梨木雕笔筒价值十万。周林用上了手铐的手直拍脑袋,“早知道都带走了,还能多卖点钱”。而黄贤憨憨地笑了笑,说那不是他们的东西,不能拿。

审讯的焦点,渐渐从行凶的过程转为行凶的动机。两间审讯室都抛出了同样一个问题:谁让你们杀王自力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个叫张婉玉的女子。

至于张婉玉究竟给了他们多少钱杀人,两人的口供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不一致。

周林说:“张婉玉说一共给我们100万,先给了十万,还差90万。”

黄贤说:“周林说尾款我们平分,一人25万。”

10

根据周林和黄贤的交代,两个人去广州就是为找这个叫张婉玉的女人。他们杀人以后已经找了张婉玉很多天,但之前用来联络的电话怎么也拨不通,杀人的尾款也迟迟没有到账。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上门找张婉玉要钱。

“张婉玉跟你们什么关系?”

“我们以前给她打过工,”周林回忆说。两年前,他南下打工,没拿到一分钱薪水,只能坐在人才市场门口,打算再找不到活干就回桃城。张婉玉那天凑巧来市场找保姆,出来的时候看见他,问他会不会做装修。周林满口答应下来,张婉玉让他明天就来开工。“其实我的技术不行,跟着别人干还可以。我就在市场上继续转悠,看见了黄贤,一问他也是桃城来的,也想找装修的活。我们一拍即合,决定一起把这单生意接下来。”

黄贤清楚记得,那天是2009年10月12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婉玉,她看起来四十岁的样子。她看见我们来了两个人挺犹豫的,说本来就打算请一个人的。周哥赶紧说,给一个人的钱就行,我们自己分。她这才答应下来,但最后结账的时候还是多给了不少。我觉得这个女人挺爽快的,至今也不相信她会赖我们的钱。”

两人在回忆和张婉玉的第一次见面时,都用了厚道、爽快等词语。黄贤说,哪怕施工的质量不高,张婉玉也没多说什么。“张姐也是刚到广州不久。她盘了一家美容院,布置时有自己的想法。她跟我们一样,觉得广州是一个能赚到钱的地方。我想尽可能把活做好,但有些真不会,我跟她明说了,她也没怪我。我们走的时候觉得过意不去,就说张姐,以后有什么需要我们的事,一定跟我们开口。”

施工结束后,周、黄二人就分开了,周林留在广州,黄贤回到桃城老家。周林兜兜转转了几个工地,打一些零工,但每次赚到的钱都被他拿去赌博。据供认,他有将近五年的赌博史,最开始是在桃城的一些小赌坊,后来在广州摸到了一家地下赌场。他说自己对赌博上瘾,隔着老远也能嗅到别人身上那股赌上一切的味道。

临近2010年春节,他把打算回家过年的钱压在赌桌上,赌了一笔大的,眼睁睁看着局势从赢到输,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停下来。他懊恼地向我们形容:“赌博这事太让人欲罢不能了,眼看着一笔钱马上到手,又从你手边溜走,”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不停地摇头,不想回忆那种感觉,“太不甘心了。”

由于施工队解散,年三十,周林一个人躲在漏风的工棚里,用广播听了一场春节联欢晚会。他回想说,那天广州的风吹得人脸生疼,他一直握着手机,想用最后两块钱跟家里通个电话。10点刚过,电话就响起来了,是一串陌生的数字,他没敢接,想了很久才记起是张婉玉的电话。张婉玉在电话里说,有一个活想找他们帮忙,这个活做成,能分给他们一大笔钱。周林试探地问了问有多少钱,张婉玉却急于挂电话,说回来再谈。他还没来得及说声过年好,电话就挂断了。周林出去溜了一圈,工地的地基已经打好了,他隔着玻璃看着售楼处的沙盘,开始憧憬新的生活。

周林说自己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五,才等到张婉玉的第二个电话,要约他见面。张婉玉开一辆红色的车来工地接他,车在附近兜了几圈,才找到一家营业的狗肉馆。张婉玉给他点了一个狗肉火锅,还有一瓶白酒,自己却没有动筷子。周林实在太饿了,加上喝了酒的缘故,他形容自己“很快就失去了理智”,接过了张婉玉推来的照片。周林用指关节清脆地叩了叩椅子扶手,模仿着张婉玉当时的动作,“她敲了敲照片上的男人,说杀掉他”。

周林默默算了一下自己欠下的赌债,问张婉玉能开多少钱。

“那女人说50万,我想已经很多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但是,我看她急于办成这件事,再一想杀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就试着跟她还价。我摇了摇头,伸出一个手指,说100万。”

后来查阅卷宗,我才得知当张婉玉听到这个价格时,心里是犹豫的,她没想到对方会开出这个价。周林自信满满地说,这事只有他才能办成。她看他的确老实,做事有股发狠的认真,就信了他。但更关键的是,这事她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只有答应了这个条件。她甚至安慰自己说,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对方是不会要高价的。

周林说,酒醒以后,才意识到是要去杀一个人,他吓了一身冷汗,在床上辗转反侧。席子下面,压着张婉玉给他的5万块钱定金。他艰难地捱到天亮,往家里汇了3万块,剩下的钱揣在身上。他跟工地请了假,第一次去市区逛,路过中山东路那扇虚掩的铁闸门时,他双腿不听使唤地迈了进去。这里藏匿着一个地下赌档,他嗅着那股熟悉的冒险的味道,赌了一笔,结果赢了。他说赢钱的那刻,突然对杀人也有了信心。他觉得这就像是老天对他的提醒,给他发财的机会,他没有理由放弃。

11

寻找张婉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容城公安局立刻联络了广州公安局,让他们帮忙协助调查。对方传回98个同名同姓人的资料,分别安排周林跟黄贤指认,他们每看一张都摇摇头。

小王为首的几个年轻警察有些泄气,说在人口千万的城市,想找到一个女人,简直是大海捞针。

同时,警方将张婉玉的电话号码作为切入点。这是一张即买即用的神州行卡,无须登记身份信息,并且在2011年11月24日以后,再无任何通话记录。我们都注意到,这个时间刚好是王自力被害的第二天。根据周林的口供,他曾在返回桃城之前给张婉玉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人已经杀掉了。这个电话的内容无法得到黄贤的证实,因为打电话时,周林特地避开了他。

在调查陷入僵局时,警方曾一度怀疑,是否真有张婉玉这个女人的存在。但是根据通信公司提供的通话记录,2008年至2010年间,这个号码的确在广州被频繁使用。小王根据电话记录,一一打过去查问,均表示如今和这个叫张婉玉的女人并无联络,只有一个送水工提供了那家美容院的地址。他说在半年时间里,都频繁往这里送水。

案情在这时好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但派去广州的小王很快传来消息,美容院早在一年前就转手给了一家快餐店。他想从租赁合同入手,却发现房屋是中介负责的。当小王绕了半个广州,跑到公司总部,从一摞厚厚的文件夹里翻出这份合同时,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当初租下这个房子的人不叫张婉玉,而叫“田淑贞”。

小王在电话里不绝称赞这个女人的老谋深算。为了雇凶杀人,她提前两年多的时间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隐姓埋名,等事情完成以后又切断联络通道。

第一次看见田淑贞的模样,是小王从广州传回来的几张照片。2010年春节过后,田淑贞又陆续给了周林5万块钱,分几次打到他的账户上。汇款路径显示,这些都是在科学大道的建设银行完成的。小王调取了银行的监控视频,发现从2010年春节至夏天,一个中年女人在窗口向周林的卡里汇去了三笔钱,最后一次汇款时间是2010年6月29日。

我反复看银行监控设施拍到的这个女人的照片,的确如他们所言,这女人有股干练的气质。小王说她很快地完成整个汇款过程,而不是像其他女人那样犹豫、多疑,一旦汇款结束,就立刻消失在转角。

12

直到开庭,黄贤仍然难以相信自己杀了人。开庭那天,他老家来了很多亲戚,当法官宣布黄贤故意杀人罪名成立时,他母亲哭晕在法庭上。和周林的故作镇定相比,黄贤脸上写满了惊恐和伤心。他身上没有那种百分之百的男子气概,时常犹豫不决,一直在用那双指节粗大的手擦拭眼泪。

黄贤在老家度过了2010年春节,靠看电视和睡觉打发时间,周林的突然来访让他提起了精神。他不记得给过周林地址,而后者说自己是一个一个村打听到这里的。周林放下几只生禽,问了黄贤家里的情况,给他留了5千块钱。他神秘兮兮地说,现在有笔生意,如果他感兴趣的话,还能分到25万。这个数字把黄贤吓了一跳,他说自己从来没摸过这么多钱,尽管当时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却依然痛快地答应了:“哥,我跟你干。”

知道要去杀人时,不胜酒力的黄贤灌了自己一瓶白酒,才觉得答应的时候没那么艰难。他说酒在他胃里烧了一团火,他想象着自己是那个要被杀死的人,感觉身体里热辣辣的,一直有东西在横冲直撞。

黄贤回忆说,他跟周林是2010年3月1日到容城的。他有一个小册子,用来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我曾翻阅过那本被作为重要证物的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2010.3.1,容城。而结束在2011.11.23,也就是王自力遇害的日子,占了一页的空间,只写了四个字:我杀人了。这个本子一直藏在黄贤身上,直到他被捕后,从衣服的夹层里搜出来,一起掉出来的还有一张印着暴露照片的彩色名片,大概是因为放得太久,被折得不像样子。警察把本子摊在他面前,要求他一项一项说明,他沮丧地摇了摇头,不停嘟囔着:“还有什么可说的,上面不都写着吗。”

他们在容城包下一间旅馆,光房租就花掉5000块。租房的时候,黄贤提出房间可以简单一点,反正他们也不会在这里逗留很久。周林立刻反驳道:“我们很快就要有大钱了,还在乎这点小钱干嘛,现在不住得舒服点,以后说不定没机会了。”回忆这段经历时,黄贤低头用大拇指抹了抹眼泪,手铐刮在眼眶上,刮出一个红印。他说那是他第一次感到这是一条不归路。

两人没有立刻开始行动。黄贤回忆说:“周林租了很多打打杀杀的港片,我们买了一台DVD机,每天就看这些片子。他说练胆,杀人这事没什么难的,就是要胆大。有一次我们喝了酒,我有些动摇,流露出不想干了的意思,周林拍拍我肩膀要我别害怕,有钱了城里的姑娘随便挑。我说怎么能不害怕,这是杀人又不是杀猪。周林直着眼睛看我半天,说有区别吗?吃完饭,我们决定去买辆摩托,按计划我们要等正月十五王自力从老家上来开始跟踪他。周林在摩托车店挑了一辆最贵的,打算事成之后把这辆车开回桃城。我们把身上所有的钱付了都不够,店家有些不耐烦,建议我们买一辆二手的。周林不乐意,借着酒劲跟人家吵了起来,还抄起地上的扳子挥来挥去。我吓得够呛,死死抱住他,跟他说咱们还有大事要干,在这儿惹事犯不上。周林这才罢手,给店里押了5000块钱,说这周之内一定要把车骑回去。”

周林并没有食言,他又打电话跟张婉玉要了一万块钱,三天后就把摩托车买到了手。那辆让周林如今回想起来还露出得意表情的摩托车,我没有见到实物,早在一年多前它就已经化成废铜烂铁躺在收购站里。

13

买到摩托车以后,周林跟黄贤开始谋划杀害王自力的方案。他们用一个月的时间摸清了王自力的活动规律,随时准备下手。

王自力住在富丽花园小区,小王带我去过一次。他的公寓有200平米,古香古色,玉茹说这是为了和王自力收藏的那些古董相称。公寓里有三间卧室,一间属于王自力,一间属于玉茹,另一间则留给他们的女儿。家具一年前更换过,沙发上还有没拆掉的塑料薄膜。桌布洗得干干净净,还摆放了一盆水果。墙上挂着一家三口去年夏天的合影,三个人脸上都挂着笑。

我站在16楼的阳台上向下张望,想象着周林躲在树荫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家庭的一举一动。他租了一辆收破烂的板车,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时间表。早上7点就开始坐在这里,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就打电话给黄贤,让他代替自己,好回旅馆眯一会,下午3点再来换班,直到晚上7点结束。他在法庭上说这番话,只是为了向黄贤证明自己付出的更多,多分钱也是应该的。

离开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王自力家门口那副对联,上联的右下角被撕了一块,谁也没有发现,那是周林曾经做下的记号。

观察了一个月,周林终于放弃在富丽花园小区下手的计划,“这里人员太密集,认识他的人太多,再说把人杀死在家门口也不合适。”就在他们继续寻找下手机会时,黄贤从《容城晚报》上看到王自力要参加美美夜总会开业的消息。

查看关于他们第一次下手的审讯报告,周林是这么交待的:

“2010年6月1号美美夜总会开业,我跟黄贤挤在人群里。后来王自力出现了,身边围了一群人,我们没法下手。晚上11点,他从洗浴中心出来,我没敢立刻冲上去,趁着他跟人告别的功夫,在门口绕了几圈,想观察一下他有没有像传说中带着刀。绕到大门口的柱子时,保安把我拦下来,问我是不是要进去?我怕把王自力的注意力引过来,就向守在摩托车旁的黄贤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过来解围。黄贤眼睛跟着一个露大腿的女人转来转去,没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不停地摆手。没办法,我只好胡乱做了几个手势,咿咿呀呀地装哑巴。王自力快要看过来时,我趁着黑飞快地跑回黄贤身边,示意该动手了。他递给我一个蓝色的尼龙口袋,里面装着一把新买的羊角榔头。

“我知道王自力今天没开车,他是被一辆黑色小轿车接来的。我还知道他一会儿要去请人家,走路有15分钟的距离,我要趁这15分钟干掉他。我让黄贤把摩托车骑到前面路口等着接我,我跟王自力保持着10米左右的距离,隔一段就小跑几步追上他,再观察一下环境。他一直在打电话,没发现我在后面。有一对男女迎面走来,吸引了王自力的注意力,他把头转过来,我连忙闪到树后。我把锤子抱在怀里,开始感觉到怕了。我看他要挂电话了,把手掌的汗蹭了蹭,直奔他跑去。

“没想到王自力会突然蹲了下来,我收不住脚,锤子顺着他肩膀滑下去。我们都吓了一跳,但他反应更快,一把扒拉开锤子,另一只手想抓住我。搏斗中,锤尖刮到了他的手臂,他胳膊上纹身的地方划出一道口子,血一滴滴渗出来。他骂了句脏话,一把推开我。我愣了几秒,抓起锤子,拼命地往远处跑。我从来没跑过这么快,跑到路口,跳上了黄贤的摩托车。”

我跟随小王去容城交通局调取了去年6月份那场事故的记录,摩托车因为超速撞到了路边的食摊,黄贤受了轻伤,手臂被灼伤。他带着委屈向我们展示了这片崎岖的疤痕。坐在后座被撞断肋骨的周林,整个月都躺在容城骨科医院里。他没有医保,又是无证驾驶,只得让黄贤给张婉玉又打了一个电话。黄贤回到病房以后,向周林转述了张婉玉的话,“都快半年了,你们还没有办利落,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打钱了。”

听到这番话的周林,挣扎着给张婉玉发了一条短信:事我们一定会办好的,钱你要趁早准备好,我有你的电话和地址,不想再多惹麻烦。他承认这条短信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在花掉十万块钱并且断掉一根肋骨后,这件事对周林而言已经没有退路了。

14

警方判断,每次张婉玉都选择同一家银行汇款,并且往来银行都是通过步行,那她很有可能住在科学大道附近。根据这个假设,警方又调取了附近几个路口的探头记录,终于发现张婉玉在几个街区以外,拐进了名叫翰林华府的住宅区。

警方先是察看了小区的监控摄像头,确认了她是这里的住客。然后联系了房屋中介,发现她在三年前用田淑贞的名字租下这套公寓,提供的身份证复印件跟租下美容院的是同一张。这张身份证经公安部联网系统核实,是真实有效的,由此可以断定,张婉玉是田淑贞的化名。

紧接着,警方开始布置对张婉玉亦即田淑贞的抓捕。

小王说警察推门的时候,田淑贞正躺在美容院的单间里。她吓了一跳,手紧紧拉着裹在身上的毛巾,却没有任何逃跑的意思。

在大排档里,我问田淑贞是怎样的人?

他见我有了兴趣,也振奋起来:“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这女人坐在审讯室里很镇定,一点也不像谋划杀人的样子。我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叫她来,她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就给她看周林跟黄贤的照片,她看的时候眼神愣了愣,但只肯承认这两个人帮她装修过房子。最后我说周林和黄贤已经承认是她雇凶杀人了,她这才感到害怕,语无伦次地说她没有啊。”

“后来呢?”

小王抿了一口粥,呼出一口热气,“后来我给她播放银行的监控录像,还有汇款凭证和她手机号的通信记录,把周林的号码用红笔划出来。我忍不住嘲笑她,都知道换名字换手机号,就不知道存钱的时候换家银行吗?她感到被冒犯了似的,憋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虽然她没有立刻交待为什么要找人杀王自力,但我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她曾在容城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还跟王自力在一个建材市场工作过。”

一个下着雨的冬日,我跟小王站在容城建材市场的门口,天气阴沉,风如刀背,一下一下剐着我的脸。我带来的保湿霜已经见底,容城劣质护肤品的香味让我头疼,只能忍受着皮肤的干痒。我越来越盼望这个案子早点结束,好早日离开这里。

建材市场门口贴出要搬迁的消息,海报被雨水浇湿,软塌塌地糊在墙上,周围的商户视而不见,依然在柜台忙碌着。

王自力曾经的铺位闲置着,他没有转租出去,而是留作纪念,墙上斜挂着建材市场十佳商户的锦旗。据说这曾是容城最忙碌的商铺,旺季,他不得不从浪水镇雇了几个年轻人来帮忙。市场里的人提到王自力,对他的生意手段充满不屑的同时,对他的勤奋却赞赏有加,他们说他是建材市场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一个,上货也是亲力亲为。他有一次全神贯注地清点数目,没注意到货架上那盒倾斜的钢钉,是玉茹及时拉了他一把,才躲过一劫,他却对她大吼起来:“你是不是成心想害死我?”商户都知道他易怒的毛病,谁也没有吭声,只有对面铺位的田淑贞跳出来,责骂王自力的不识好歹。

这个名字让我心跳了一下,我把头扭向对面,还是田淑贞当年负责的门面,换了一个穿着漆皮高跟鞋的年轻女人在忙里忙外。问到和田淑贞有关的情况时,她朝里屋撇了撇嘴:“问他。”

出来的是田淑贞的前夫,他对她现在一无所知,“我们已经离婚三年了,大家各做各的,平常没有联系。你问她和王自力的关系?她在这儿的时候就有点看不惯他,我劝过,说都在一个地方做生意,不要把关系闹得那么僵。她也不听,没给过王自力好脸。但杀人,她做不出来,他们没什么深仇大恨,她只是心直口快,但不会跟人结仇。”临走的时候,他追出来,给小王递了一根至尊真龙,小王厌恶地摆摆手,他有些尴尬,“如果田淑贞有事,孩子的抚养权能要回来吗?”

我们又走访了另一家商户,只剩一个脚搭在门框嗑瓜子的中年女人在店里,店里的其他东西基本搬空了,她说要搬到新的建材市场去,她没有其他门路,只能忍受不断上涨的租金。谈到王自力的时候,她表现出了老容城人的不屑,“他这个人很固执,听不进去别人的劝,也不念过去的好。我不能说他死有余辜,但这几年他得罪人的事我没少听说。不过你让我具体说是谁,这不好说,我们容城人没那么心狠手辣。”

“那田淑贞你了解吗?她跟王自力关系怎么样?”小王问她。

“她?”女人瞄了一眼对面的铺位,“她是一个好人,就是命苦,那个男人死活要跟她离婚,这里每个男人都看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她的事你应该去问问玉茹,她们走得很近,是一条藤上的苦瓜。”

15

警方决定从田淑贞入手。她并不是容城人,而是我要去的麻城的人。我在麻城这个地方停留了短短两天,就感觉到那里的人像这城市的名字一样麻辣、烈性、富有正义感。我负责采访的美食节曾发生一起打斗,起因是不新鲜的食材让顾客吃坏了肚子,可最后扭打在一起的却是两个无关的路人。

我给麻城的记者朋友打了个电话,请他抢在警方之前帮我更多了解这个女人。很快,朋友给我回了电话,简要地勾勒了她的过去,“她曾经是这个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心思不在学习上,初中毕业就去了广东打工。每年春节回来的时候,总有一些人在背后说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倒也不在意,继续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十年前,田淑贞回来办了一场婚礼,村民说她嫁了容城一个做建材生意的老板,年纪也不小了,特别能喝酒,喝多了就开始说狠话。结婚以后,她就不常回村里了。三年前她一个人回来过一次,来去匆忙,跟谁也没打招呼。有在容城打工的人说她离婚了,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可谁也没有机会亲口问她。”朋友在电话里抱歉地说,他认为这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警方认为,田淑贞将名字改成张婉玉,是为买凶杀人所做的准备。这个问题抛给她时,她却一脸无辜,“我一到广州就用两个名字,不想前夫找到我。他一直想夺回儿子的抚养权,就想尽办法把我逼到绝路。他打了一圈电话给广州的朋友,让他们不要跟我合作,还到处散播我是骗了他钱被发现才离婚的。”

根据民政局提供的资料,田淑贞是2008年离婚的,因为财产分割还一度闹上了法庭,最后她只分得一套房产和儿子的抚养权。连处理这件离婚案的工作人员也替田淑贞不值,他说离婚前她的前夫就把财产转移走了,这些年田淑贞忙着在家带孩子,生意上的事情已经不再插手,连账面上有多少钱她都稀里糊涂,最后在分割财产时傻了眼。

“不是我想离婚的,是他提出来的,他直接告诉我外面有人了,让我看着办。我刚开始没同意,他就动手打我,”法庭上,田淑贞撩起了额头的刘海,向大家展示被殴打过的伤痕,她的前夫则僵硬地坐在台下,嘴里嘟囔着“胡说些什么”。

建材市场的商户们也纷纷提供田淑贞夫妻关系破裂的证据。

“她老公娶她时,也不是头婚,娶她就是为了生个儿子。有一次她老公喝多了说起她以前在广州打工的事,啐了一口吐沫,说不知道她以前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圆房那晚都没见红。”

“田淑贞还真生出了儿子。他老公让她在家带孩子,自己却从老家雇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很快两个人就眉来眼去上了。田淑贞很少来店里,她看走了眼,把那个女孩当成亲妹妹看待,带她去买了几身衣服,还让老公多给她开点工资,说一个女孩在外面赚钱不容易。我们当时都在背后笑她。两人关系败露后,田淑贞用手撕那女孩的衣服,还用指甲抓她肩膀,骂着麻城最难听的话。她前夫看不过去,当众给了她一巴掌。后来田淑贞就很少过来了,偶尔路上看见,也是低着头,不说话。”

她也拿这副姿态来应对审讯的警察。他们不停追问她为什么要找人杀死王自力,她紧紧咬住嘴唇,低头看着脚下。

有天晚上,我在网上搜索容城刀具的历史。屋子又冷又潮,我买了一条没有生产厂家的电热毯裹在身上,好让身体暖和起来。11点的时候,小王给我打了个电话,兴奋地告诉我田淑贞招了。可当我问他招了什么的时候,他却神秘兮兮地说,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让她开口的吗?我只得提起好奇心,问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随着不断的交往,小王越来越把我当作一个战友,我往往是他那些推断的聆听者。他刚从警校毕业不久,这是他接触的第一起重大刑事案件,难免过分投入,直到周林跟黄贤落网,他依然觉得另有隐情。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天生做刑侦材料的年轻人,真相正如他设想的那样,扑朔迷离。

他带着几分得意地说:“我拿她儿子吓唬她,说如果这件事她不肯说实话,而且现有的证据都对她不利的话,那她儿子的抚养权肯定会落回前夫那里。她这才变换了语气,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杀王自力。”

“为什么呢?”我忍耐着不快。

“是有人叫她杀的,她只是帮忙。”

“谁?”我吃了一惊。

“你肯定想不到。”

16

玉茹坚持为王自力做一场大型法事,她说他生前喜欢热闹,死后也不能孤单。

我翻看行李,居然找不到一件合适出席这种场合的衣服,我没想到会在容城逗留这么久,好在那把菜刀快要完工,我就要离开这里。

玉茹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看得出她一直在努力控制情绪,这段日子她备受折磨,完全被绝望笼罩。她推了推从国外赶回来的女儿,说:“去给你爸磕几个头,让他听见。”她女儿穿了一件明黄色的羽绒服,和灵堂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她张望着王自力遗像的眼睛闪闪发光,微微低下了头,熟人打招呼般轻微。完事后她拉了拉身子发颤的母亲,看玉茹一动不动,就退了出去。

她长得和王自力有几分相似,经过这十几天的采访,我对王自力已经十分熟悉,不由地把两张脸重叠在一起。我想跟她聊两句。

“为什么不多进去待会儿,很难过是吗?”

她女儿表情里闪过转瞬即逝的不屑,嘟囔着:“难过?谁会为他难过?”

玉茹像听见了什么,从里面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拽了拽女儿的袖子。她一动不动,玉茹带着哭腔请求她不要再说对王自力不尊敬的话,眼里闪烁着害怕的光芒,“他是你爸爸。”

“我没有这样的爸爸,”她甩开玉茹的手,小声嘀咕着,“他把我们害得还不够惨吗?”

玉茹突然用拳头捶她,撕扯她明黄色的羽绒服。周围有人把她俩分开,玉茹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离去。

葬礼结束后,公安局的人将玉茹带走了。

他们当时的说法是要找她再多了解一些情况。玉茹颓然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的力气,疲惫地说:“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们了,人不是已经抓到了吗?”

“先回去再说吧,情况又有了变化。”他们小心翼翼地观察玉茹的反应,生怕她出现任何过激的行为,但这个几乎被痛苦打垮的女人什么也没做,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上了警车。临走前她交待王自力的手下,今天来送过礼金的人一定要回礼,这是容城的规矩。

那时候我已经知晓谜底,所以要求旁听这场审讯。尽管这不符合规矩,但省报记者的身份还是让他们给我开了绿灯。

玉茹坐在椅子上,满脸憔悴,比我第一次见到时显得苍老,皮肤上有了几块褐色的癍。她发现我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捋了捋头发,把癍遮住。她是对自己形象很在意的女人,从手指就能看出来,指尖被勾勒出一个精致的白边。她双手捏住衣角,不停揉搓着布料。

“你认识田淑贞吗?”

玉茹点点头,“她是我的好朋友。”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广州。她三年前离婚就去广州了,有时回来看看。”

“最近联系过吗?”

玉茹想了想,摇了摇头,“自力死了,我给她发过短信。我想她应该会赶回来,毕竟死的是我老公。”

“你跟田淑贞关系好吗?”

“算好吧。我结婚以后就没什么朋友,自力不许我出去应酬。田淑贞是我们一个建材市场的,以前老在一起进货,慢慢就熟了。我们年纪差不多大,也聊得来,有时候约着一起逛街。”

“那你跟王自力的关系呢?”

她愣了愣,没想到这个问题,“也还行。”

“那你为什么要田淑贞找人杀他?”

“我没有啊……”玉茹的表情僵住。

警察料到她不会说出真相,把田淑贞的审讯记录摊在桌子上,逐字逐句地念给她听。念到“玉茹从房间里给我拿了十万块钱,让我找人干掉王自力”时,她凝固的表情渐渐瓦解,努力回忆着什么。

半晌,她表情定住,微微点头,不愿提起,又不得不承认,“好像是有这回事……”

“什么叫好像?现在是杀人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小王使劲叩了叩桌子。

玉茹急得快要哭出来,五官抽搐在一起,“自力的死真的跟我没关系啊,我没有杀他。”

“那你怎么解释田淑贞的话?”

“我……我曾经有过这个念头,可早就断了,我早说过别干了啊。我真的没有杀他,他是我老公,我怎么会杀他呢!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不是我,不是我……”她几乎是大吼出来。

那晚,当我从小王嘴里听到“玉茹”的名字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又向他确认了几次,是不是搞错了?小王再三向我肯定,田淑贞说,就是玉茹托她找人杀死自己的老公。到现在我才肯定,她在太平间哭得那么伤心,完全是发自内心,她根本不认为王自力的死和自己有关。

当她突然发现这件事情远未结束,一时承受不住,久久没能说出话来,身体滑落到座椅的一半,差点晕厥过去。审讯不得不暂时中止,一个女警给她倒了杯热水。待她稍稍平复了情绪,接下来的回答也是磕磕绊绊,她两只手不安地握在一起,试图把整件事情解释清楚。

“我们有一度关系很差。前几年他做了几笔大生意,赚了很多钱,就开始吸毒,还打我,外面都传他有了别的女人。我觉得他是因为我没生出儿子不满意,怨气发出来就好了。刚开始我还忍着,可有几次他下手太狠了,把我打到了医院。我记得最狠的一次是快到2010年春节,那天晚上11点多,他穿上衣服要出门,我说别出去了,快过年了,他不听,一把推开我。我撞在了柜子上没有起来,他觉得我假装,就揪着我的头发往柜门上撞。我跪在地上大声地求饶,他还不放手,一边说我管得太多了,一边抄起墩布打我的后背。我反抗了几下,就听见咔的一声,昏过去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人民医院的床上,医生说我的肋骨被打断了,身上多处淤血,软组织挫伤。我一个人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他都没来看我,最后还是我自己出院的。等回到家,我发现他把自己的东西都搬走了,他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家了。我住院的事没敢告诉别人,怕丢脸,就田淑贞来看过我,那时候她刚离完婚,也心灰意冷。她看见我躺着动不了就哭了,边哭边说我俩是一棵藤上结的苦瓜,这辈子都毁在男人手里。我想想自己的委屈,就跟着一起掉眼泪,一哭眼眶就撕裂似的疼。她说自己离婚什么也没分到,前夫还在外面到处讲她坏话,容城都没法待了,才去了广州。她在广州想做点小生意,可一直不顺利,现在不得不把孩子送回老家。她今年都四十岁了,最后什么也没得到。我出院以后,田淑贞又来家里看过我,那时候王自力已经托人跟我说要离婚。我特别害怕,一是怕离婚,二是怕他再打我,我就把这事告诉了田淑贞。没想到田淑贞的反应那么激烈,她说千万不能离,离了全完了,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说那怎么办?现在这日子过得生不如死。我把王自力吸毒的事也告诉她,说女儿还在国外读书,再这样下去,就算钱不被王自力转移走,也会被他败光。田淑贞想了想说,那就让他消失,什么也别带走。我当时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心里乱糟糟的,觉得这是唯一的办法,让王自力死我前头。”

这段供述和田淑贞的交待,基本没有出入。田淑贞说自己出完这个主意以后,立刻得到了玉茹的响应,她从卧室取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十万块钱,递给她,斩钉截铁地说:“这笔钱你先拿着,不够随时跟我要,多少钱无所谓,关键是把他干掉。这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田淑贞说自己拿到钱以后,就想到了帮忙装修过的周林和黄贤,她觉得这两个人挺勤劳的,不像城里人那么滑头,像是能把事做成的人。春节那晚,她在玉茹的催促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周林打了电话,没想到对方很爽快就答应了。她又跟玉茹要了一张王自力的照片,带回了广州。

根据容城第二人民医院的诊断报告,玉茹在最近三年曾经多次去外科就诊,病因多是软组织挫伤、骨折、休克。2010年春节期间的诊断报告显示,由于全身多处挫伤,肋骨骨折,面部淤血,她在医院躺了15天。她想了想,还是让护士拍下自己的照片,后来在法庭上作为证据,那个热心慈善的男人下手如此之狠,足以作为家庭暴力的素材。连他们的邻居也出来作证,有几年的时间,这对夫妻一直在争吵中度过。他们想过报警,但一想到是夫妻关起门的事情,加上王自力从未有过的笑脸,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们说求饶声有时从晚上八点一直持续到半夜,直到救护车把玉茹拉走。

阿玲承认,春节前是她打电话给王自力的,“那天自力来得特别晚,我有些不高兴,说他不守时。他很不耐烦地说别提了,他把那娘们打了。我吓了一跳,说没事吧,要不要去看看,别闹出人命来。他让我别管,说那女人自作自受。我知道他指的是一年前发现老婆转移财产的事。他说有次回家,看见玉茹往床头柜里藏东西,他一把拉开她的手,发现是一个存折,里面是六位数的存款。王自力很生气,狠狠打了她一顿,一边打一边问她到底转移了多少家产。我清楚王自力的脾气,他最不能忍受别人的不忠和背叛。”

玉茹在法庭上坚决否认转移家产的事,却承认她有自己的打算,“王自力是三年前开始吸毒的,他做生意的钱大部分都拿来买毒品,家里的钱越来越少,我必须留一点给孩子。女儿在国外上学,每个月开销很大。我想跟他好好解释,他根本不听。他这几年变得越来越暴躁多疑,我稍有顶撞,他就打我。他甚至散布消息说我外面有人,帮助外人来侵吞他的家产,威胁着要跟我离婚。”她抬起胳膊,对着旁听席拭了拭眼泪。

玉茹的女儿坚决站在母亲这边,语气里依然带着发颤的恐惧:“他刚开始打的时候还背着我,后来就无所谓了。他总在卧室里打,好几次把我妈打得起不来了,他却摔门就走。他吸毒越来越厉害,我妈为了限制他想尽办法,但他还是会搞到毒品。只要一满足毒瘾,他就开始打我妈,家里的东西基本都被他摔过。我阻止过,他把我推到地上让我别管闲事。有一年多时间,他基本是不回家的,在外面有了女人,据说还不止一个。妈妈找各种理由给他打电话,希望他回来。后来我妈怕我担心,就把我送出国,但有时还忍不住让我在国外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总是应付几句就把电话挂了,我看得出他心里没我们。”

17

案件到此似乎已经明朗。但令警方没想到的是,虽然玉茹跟田淑贞都承认了曾经想雇凶杀死王自力,却不停强调王自力的死和她们无关。

“我没杀王自力,”田淑贞委屈地说。这让在场的人都感觉审讯陷入了一个怪圈。田淑贞承认替玉茹雇凶杀人,却不承认王自力的死跟自己有关,“去年8月份我就通知他们计划取消了。我发了条短信给周林,短信你可以在我抽屉的手机里找到,我写得很清楚:人不用杀了,你们把十万块钱还给我吧。”

广州警方按照田淑贞提供的线索,在她家里找到了那个手机,并将短信作为重要证据向法庭提交。

证据显示,2010年8月1日,田淑贞的确给周林发送了一条短信:你们回去吧,事情拖太久了,不要干了,把十万块钱还回来。

玉茹被捕后也只承认,她曾经有过杀死丈夫的念头,但是杀死丈夫的真凶肯定另有其人。早在一年多以前,她就放弃了杀掉王自力的打算,并且及时通知了田淑贞,让她停止行动。

我回想起在王自力家中看过的两人旅游时的照片,从北京到海南岛,每一张下面都被玉茹标记上了日期,时间跨度有十几年。最新的一张是两人在香港大屿山的天坛大佛前,拍摄日期是2010年7月。玉茹说那次旅行结束后,她就彻底放弃了杀人的念头。

“我和王自力的关系是去年春天开始缓和的。他主动找医生帮忙戒毒,也不再动手打我,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家具也是他提议换的。他迷上了收集古董,说这些东西能让他安静下来。他把钱都拿去买古董了,我也没什么意见,总好过被糟蹋。我对生活没什么要求,不指望大富大贵,就是想踏踏实实过日子。王自力只要心里还装着这个家,我就什么都能忍。”

检方对玉茹的这番供述产生强烈质疑,他们不相信,王自力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你们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他就是一点一点变了,我看着他在努力。”她对这个问题有些愤怒,满脸通红却不知如何解释,“有一天晚上我望着身边的人,突然吓了一身冷汗。我想起自己曾经想杀掉他,我问自己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想想也没有。他犯了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也改正了。我一夜没睡,王自力一走我就给田淑贞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改变主意了,行动停止吧。”

田淑贞在供述里回忆,听到玉茹要放弃这个行动时,觉得大大舒了口气。尽管当时她出于义愤主动提出要帮朋友解决这个问题,但事后想到是要杀掉一个人,还是十分害怕。尤其是周林跟黄贤,总是不停地向她汇报行动进展,每次接到他们的电话,她都害怕听见王自力被杀的消息,“那是一条人命啊”,她含着眼泪不停地强调着。玉茹决定放弃这个计划后,她立刻表示出了强烈的赞同,她挂了玉茹的电话立刻给周林发了条短信,要求他们停止计划,同时要求归还之前的十万块钱。她盘算了一下,这件事从开始到现在,过去了半年的时间,他们俩除了一次次跟她要钱,什么也没做成,既然这样,那十万块理应还给她们。

第二天,田淑贞看见手机里有一条未读信息:这可不行,钱我们都花了。她当时想的只是这两个人不肯归还十万块钱,虽然玉茹没有要求,但她作为朋友还是想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可她实在不想和这两个人再有任何瓜葛,就什么也没回,只是迅速地又带着厌恶地删掉了周林的电话。

18

为了验证玉茹突然放弃杀人的说法,我转而将关注点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

玉茹是老容城人,我兜兜转转找到了她的父亲,容城卫生局的退休干部王大先,设法取得他的信任。74岁的他躺在病床上,脸上有一种濒死的灰色。他根本不相信女婿的死和女儿有关,指着不远处一个砖红色的四层小楼说:“这房子还是自力领着施工队特地给我盖的,他说他亲爹死得早,只能来孝敬我。我还后悔反对过他们俩的婚事。自力是从农村出来的,他父亲在外面工伤,拉回来没几天就死了,他母亲趁着不注意跟卖货的跑掉了。他是被二叔抚养大的,但也不怎么管他。他没上过几年学,都是自己在村子里找活干,后来连地也被人占了,才一个人跑到了容城。我看得出他心思活络,却吃不准会对女人好,一直反对女儿嫁给他。我反对的原因,也有玉茹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能给的都给她了。她不爱学习,勉强从卫校毕业也是我给她找的工作。说实话,我家姑娘心眼不坏,就是读书少,凡事直来直去,不爱多动动脑子,在单位的时候就没少吃亏。”

“那他们怎么认识的呢?”

“那时候容城兴跳交际舞,谁都说我家玉茹跳得最好,她只要不上夜班,就出来跳舞。自力这孩子学东西快,他跟着朋友看了几次就学会了,专找我女儿跳,跳着跳着就对上眼了。我当时听说有这么一个男孩子,觉得不对劲,让她多小心点,她也没放在心上。后来他们两个偷跑出去领证的,连婚礼也没办,王自力就去外地打工了。回来以后他在建材市场租了摊位,我女儿也辞掉护士的工作,帮忙盯着。两个人越来越忙,玉茹打电话回来说生意做大了,自力忙得连回家的时间都少了。我也没多问,觉得男人忙点也正常,关键这是夫妻两个人的事,我不好开口。她妈倒是劝她看紧点:男人有钱就变坏。我还说过她。”

王大先继续涨红着脸,气息短促地说:“玉茹吃亏生的是女儿,虽然当时自力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在乎这件事。前两年,是有一些不好的传言,说王自力生意越做越大,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打电话问过女儿,她坚决说没有,让我别听人瞎说。有几次我看见她身上有伤,她都说是做家务时不小心摔的,我们哪知道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今年春节他们两个一起回我家过的,自力开了一辆灰色的小轿车,车里塞满了东西,两人有说有笑的,王自力还说要带我也去一趟香港、台湾。看到他们挺好,我也就没再往心里去。”

准备离开容城前,我去了王自力跟玉茹认识的梅梅歌舞厅,就在和光明大道平行的幸福大街上,现在已经改成一间电子游艺厅。我一脚踏进去,看见几个少年举着枪向屏幕射击,他们脸上闪着狰狞的表情,如同面对的不是虚拟的世界,而是一个真实的仇家。墙上还能看见以前舞厅的痕迹,贴着绚丽的闪光壁纸,在游戏机屏幕反射出的荧光和对面冷饮店伤心的音乐节奏下,我仿佛又见到了他们最初相遇时的场景。

19

后来的问题集中在,既然玉茹跟田淑贞都要求终止行动,那么周林和黄贤为什么还要杀害王自力?

从几次审讯和后来的庭审表现来看,周林滔滔不绝,而黄贤更显小心,以至于他们时常出现相互矛盾的地方。例如在2010年6月离开容城这件事上,周林认为是“暂时避一下风头”,而黄贤则认为“我们在容城待不下去了”。在支付完医药费,并赔偿了食肆的损失后,他们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决定先回老家躲一段时间。在桃城汽车站,周林把剩下的钱一分为二,让黄贤在家里等消息,“王自力说不定正在容城找我们”。至于是否被王自力认出来,周林自己心里也没谱,在医院躺着的时候,他有好几次都出现幻觉,觉得王自力带了一群人推门而入,要把他从窗口扔下去。但根据阿玲的口供,王自力只是把这次事件当成了一次不成功的抢劫,甚至还嘲笑了劫匪的胆小和愚蠢。

回到桃城的周林跟黄贤有一个月没有联络,周林一面养伤一面在等风声过去。他跟家人说是做工时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等伤好了还要回去讨要医药费。他躺在床上每天盘算着70万的用途,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心却久久不能安顿。

2010年7月底,周林又出现在黄贤的村子。他身上带了三万块钱,一万作为给黄贤的订金,另外两万预备在容城重新开始。这笔钱来路复杂,周林敲开了全村所有姓周的家门,只凑到一万块钱。他嗜赌的消息已经在村子里传开了,谁都知道这笔钱有去无回。最后他不得不跟邻村一个神秘人物借了高利贷,他盘算着这次去容城要速战速决,尽快把高利贷的窟窿补上。

周林没费劲就说服了黄贤跟自己重返容城,“这事不能半途而废,咱还有50万没拿到呢。”

黄贤放下手里的农活,连夜跟周林返回了容城。他们回到招待所,原本定下来的房间已经住了新人,老板娘尴尬地说,以为他们不回来了,东西也处理掉了。

周林又花了5000块钱重新租下这间房子,派去跟踪王自力的任务则交给了黄贤。周林本以为,经历了上次的失败,杀掉王自力会变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为了不引起怀疑,他们印制了一批有美女头像的小广告,用作掩护。一个礼拜后,黄贤垂头丧气地告诉他,除了见到王自力一个背影,他基本像是在容城消失了一样。“他一定是上次的事情以后,对我们有了防备。”这个念头令两人都陷入焦虑。

王自力手下的人也验证了这个猜测,“王总在上次被袭击以后,抱怨说容城的治安越来越差了,让我们多加小心,平常都是开车接送,避免让他单独出门。”

“回来以后,我们发现容城的东西贵了不少,以前两个人十几块钱的饭,现在居然要二十几块。”周林对警察这么抱怨,却不知道是王自力参与建设的容城新区开盘势头良好,使得周边物价也跟着涨了起来。

周林盼望着还能在美美夜总会遇到王自力。他每晚守在门口,身边进进出出一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他听见她们的嘲笑,这让周林深深感到被伤害。第二天一早,他就去容城百货大楼买下一件深棕色的夹克,又花掉了800块钱。

重返容城后的一个星期,周林接到了张婉玉的短信,他把短信内容反复看了几遍,又给黄贤读了两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黄贤在审讯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还能什么意思,嫌我们办事太慢了吧。我也以为是很快的事情,哪知道拖了这么久,张姐一定是等着急了。”

周林却被张婉玉要求退回十万块钱的事情激怒了,“怎么可能,别说十万块钱了,我自己还往里面搭了3万块钱,这还不算半年来我们什么都没做,在容城耽误的功夫。我给她回了一条短信:这可不行,钱都花了。张姐没回音,但我也能感觉到,她对我们不满意了。事情拖这么久,谁也不想,你说是吧?”

正是这两条没得到及时回复的短信,使得事情向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周林为了得到剩下的90万块钱,不得不在容城待了一年多的时间,一直找机会下手,每天都想着要马上行动,可直到2011年11月23日,他们才终于杀死了王自力。其间他们也返回过桃城几次,周林为了使整个计划能顺利进行,不得不继续向高利贷借钱,男人的自尊让他宁愿跟高利贷借钱也不愿再找张婉玉要钱。到最后要动手的时候,他形容自己的心情:“我已经没退路了,要不把人杀死,要不还不上高利贷的钱,被人砍死。”

杀掉王自力以后,周林躲回桃城老家,昏天黑地地睡了两天。女儿一家曾来找过他,想跟他借钱盖房,他们都知道这一年来周林在外面做大事,但直到他被逮捕,也没人敢相信他会去杀人。只有专门靠放贷生活的刘哥注意到了周林的狠劲。他陆续借给过周林几次钱,也看过他下注,“你别说,这小子看着蔫了吧唧的,一上牌桌就换了一个人,有一股狠劲,而且愿赌服输,从不赖账。”当我进一步询问,几笔钱加一起的数目时,他却拒绝透露,但他说这笔数目不值得他去杀人,周林还是贪心了。

周林说自己决定去广州那天醒得特别早,捱到六点钟,他爬到山头给王自力烧了点纸,求他别怪罪自己,要怪就要怪张婉玉心狠手辣。下山的时候,他又绕到自己家的祖坟,悲从心来,大哭了一场,喃喃地说,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埋在这里。他在那时候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因为这几天太安静了。“我也是没办法,才拉上黄贤去广州找张婉玉要钱。我觉得她应该说话算话,我们都费了这么大力气,拿到钱是理所应当的。”周林在讲述整个犯罪过程时,眼里一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直到此刻,那光芒才渐渐黯淡下去。

小王推过来最后一份审讯记录,让他读读有没有问题,没问题就签字确认。周林只是扫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就签了字。他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获得了解脱。而在另一个房间的黄贤,不光把审讯记录通读了两遍,还指出了一些细节上的出入,比如到底捅了王自力几刀,他拼命回忆,并且用手比划着,最后才控制住颤抖的双手,一笔一划地写下名字。

田淑贞被押解回容城以后,我见到了这个女人。她被剃成了短发,额头上的疤痕从刘海里露出来,像个月牙,脸苍白而疲惫。如今,我只关心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开始没说出是玉茹让她找人杀死王自力?

她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对这件事情不是很上心。我开始以为玉茹就是在气头上说说而已,结果她还真的打电话催促过我几次。没办法,我也只能打电话给周林,好给她一个交待。我不说是不想给玉茹惹麻烦,而且这件事在一年多前已经结束了。如果不是你们找到我,我根本就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小王敏锐地指出田淑贞供述里的破绽,“周林说他杀人以后给你打过一个电话,你当时接了。你对这个电话还有印象吗?”

田淑贞身体像过电一样颤了一下,陷入回忆里的表情显得痛苦不堪。过了很久她才点点头,承认的确接到了这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把事办了,跟我要剩下的钱,”

“那你当时怎么没报警?”

田淑贞苍白的脸变得铁青。她叹了一口气,双眼幽幽发光,“我已经不再信任这两个人了。他们张口就要100万,半年都没把事情办妥,还一次又一次地打电话跟我要钱,每次都找乱七八糟的理由。你听听有多可笑,什么要买摩托车,什么出车祸,虽然我打心眼里不希望他们杀掉王自力。但这两个人的办事能力已经不再让我相信了,我觉得他们什么也做不出来。接到这个电话时,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甚至当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后来想了想,我以为他们还是借着杀人的事跟我要钱。之前周林就有了威胁我的意思,说知道我的名字、电话和住址,想上来坐坐。我就说这事早就结束了,你们爱找谁找谁去吧。我不想他们再打过来,干脆把那个号码也停用了。”

20

两个月后,我重回容城旁听了案件的庭审。那天下了一场雨,寒气逼人,容城法院的地板上挂着湿漉漉的水珠,我踩着那些浑浊的脚印,坐到旁听席上,昨天小王在饭桌上提起,那把菜刀他早就拿到了,会有人给我送过来,我差点应了这回事。

在法庭上,对于周林和黄贤杀害王自力的事实,控方出示了大量的证据,当庭播放的画廊里的监控视频,引起了审判席和旁听席的一阵喧哗。对这种完整呈现的犯罪过程,他们都表示是第一次看到。

让所有人哭笑不得的是,看到这段视频,周林和黄贤惊讶地张大了嘴。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杀人的过程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甚至还好奇地问警方是不是早就盯上他们,专门找人拍的。当检方解释说是屋里的闭路电视拍的时,两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人都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为了证明玉茹没有撒谎,辩护律师播放了阳光大酒店的监控视频。在玉茹决定放弃行动的第二天晚上,是王自力45岁的生日,他在酒店订下一个包间,晚上六点的时候他跟玉茹开车来到酒店。王自力穿了一条黑色西裤,上身是一件POLO衫,玉茹穿了一条淡粉色的连衣裙,化了妆,微卷的长发披在肩上,步伐轻盈。王自力牵着她的手,穿过大堂。晚上九点,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从包间里走出来,脸上都微微醺红,王自力下意识地把手揽在玉茹的腰上。这段视频让玉茹再度落泪,她哽咽地回忆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在梅梅歌舞厅两人的第一支舞,他把手搭在她的腰间,仿佛当年那个男人又回来了。

我留意到,王自力的转变从2010年开始,他并非结识了新的女人,而是把重心转移回了家庭。通常这种转变需要一个契机,我想起在风雨轩发现的那本《大悲咒》,也查到他之前曾拜访过多个佛教圣地,但无法肯定这些与他的转变有直接关联。

我没来得及听完宣判,就赶回报社发稿,小王答应会把审判结果短信给我。安检的时候,我的菜刀不许携带进站,我据理力争,差点误了火车。

我抢到了一张下铺,中铺是一对母子。母亲倚着门框在嗑瓜子,瓜子皮在她的嘴唇里飞快地分成两瓣,射在对面的地下。四岁的小男孩,手臂上套着薯片的纸筒,假扮机器人。他举起胳膊朝过道挥舞,嘴里发出让人无法忍受的冲锋声,整整闹了一路。

临下车的时候,另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经过我们的铺位。那孩子整个身体都是圆的,眼睛也是。他瞪着双眼,一副很凶的样子,手里握着一把仿真玩具手枪,枪上闪烁着红色的荧光灯。他举起枪,向着哭闹的小男孩头顶狠狠地开了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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