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裁班

2015-01-28 18:48杨小凡
当代 2014年4期
关键词:老白青海同学

杨小凡

总裁班

杨小凡

杨小凡,安徽亳州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专业研究生。1987年参加工作,历任农村中学教师、蒙城师范教师、亳州市作协副主席。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1999年加入中国报告文学学会,200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在北京,许多事情都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

人生活在这里,感觉与爬行在路边的蚂蚁差不多,一阵风都可能改变命运的方向。王加法虽然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可他对这个城市从心底里还是排斥的。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空中的白色塑料袋,一会儿飞起,一会儿飘荡,一会儿落地,没着没落,几乎把控不了自己的行踪和命运。

首都变成“首堵”后,王加法最窝火的就是堵车这事儿。但没有办法,他也就晚了几分钟,那个经济纠纷案被同事抢走了,堵车硬是耽误了一单几十万的生意。时间就是金钱,堵车就是堵钱。出租车可以容忍,堵车时计价器照样在蹦着,再说了,北京哪个出租车司机没有演说狂啊,堵车正是他们发挥话语权的机会。可是,对于王加法这样的小律师就不一样了,他必须按约定的时间与当事人见面,否则就会给人一种不诚信的感觉,当事人的信任感就会大打折扣。这样一来,他就被逼出一种习惯,总是提前动身,把堵车的时间预想得长些、再长些。

今天,王加法却不想按时到达上课的燕清大学。这是他精心策划过的,是为了达到一种目的,他为这个策划已经得意了许多天。出门时,他一改往日的习惯,慢腾腾地拎起包,步履散漫地来到车库。进了车库,他明知自己的那辆黑色普桑就泊在每天那个位置,可他还是不直奔那里,而是四处瞅瞅。终于,还是来到了车前,他犹豫十几秒钟,最终决定把车擦一擦。其实,车子并不脏,但他还是一下一下地擦起来,分外认真。他真是从没有这样悠闲和从容过。

车子出了小区门,进入道路便是绿灯。王加法在心里骂了一声:今儿个咋偏偏不遇红灯了呢。这时的绿灯却成了麻烦,车子必须向前开,不然后面车里的人会骂娘。真是奇怪,王加法从出小区便一路是绿灯,从昌平到燕清大学西门一个红灯都没碰上。这简直就是奇迹,在北京开了十几年车从没有遇到过。王加法看看表,我操,竟比自己预定的时间早到了五十多分钟。这可怎么办呢?王加法有些犯愁了。

王加法之所以想晚到课堂,那是因为班里有一个规定,迟到者可以自愿交罚款以充班费。这个班是EMBA班,也就是社会上统称的总裁班,同学多以房地产老板为主,当然还有一些政府官员和其他行业的人。每个人都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开口国外楼市闭口美国金融,千万元在这里变成一毛,一亿被说成一块。上个月开学参加拓展训练时,王加法第一次听他们私下这样谈论钱,着实吓了一跳。原来有钱人是这样看钱的,钱在他们眼里真他妈连粪土都不如。心里的自卑犹如泰山压来,让他喘不过气来。在这个班里,他肯定是最穷的,58万的学费都是贷来的,和人家简直是天地云泥般的差距。

开学第一天,王加法是想过退出的。可学校不退钱,退路是没有的,必须硬着头皮向前冲。

对自己在班里的状态,王加法是有过预想的。

他知道肯定不能与那些老板和官员相比,但是,自己既然费那么多劲闯过入学门坎进来了,就要向目的地进发。读大学看学校,上研究生看导师,读EMBA看同学,进这样的班并不是为了学什么,关键是看与谁同学。王加法是抱着赌的心态来的,就是为了能与这些人同学,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业务。对于他这样从山里混到北京的农村孩子来说,命运一赌再赌是他成功的重要原因。他很欣赏那部叫《红与黑》的小说,觉得于连的许多做法就是他的榜样。人生何处不辛酸,不忍苦中苦,哪会成为人上人呢。

王加法是有心理准备的。但他显然准备得不足。

开学的前两周,他就为自己穿什么衣服发愁。这种班里同学的穿戴肯定都是国际名牌,可王加法的衣服连国内名牌都算不上,从上到下都是淘宝网上的货色,这显然是不行的。思来想去,他决定反其道而行,就穿一套中式唐装。你们玩名牌,我玩另类,另类就是别具一格,别具一格就能吸引眼球,要的就是引起那些同学的注意。王加法剪开快递送来的白色唐装包装,着实得意了一阵子。

可进入班里时,他立刻傻了:班里一色的运动装,虽然他不知道都是什么牌子的,但多是他没有见过的。班主任是个让人看不准年龄的女人,名叫赵燕美。尤其她那抿嘴一笑,让王加法更是晕菜,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每个年龄段女人的味道都在里面。这是个什么女人?王加法的头有点晕。正在这时,赵燕美说:“王加法同学,你没看通知书吗?这一身扮相,是要唱哪一出啊!”班里的同学哄然大笑。王加法分明听见坐前排那个叫程琳的女孩大声说了句:“奇葩!”

王加法站在经管楼外的草坪上,回想着第一天上课时的尴尬,脸上像出了火一样发烧。他又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抽起来。这支烟抽完,他又不自觉地掏出一支,点上。这时,他心里有些怵了,他不能确定这次又会是一个什么结局。这次,他是故意迟到的,他要主动交上五千块钱罚款作为班费,希望能在同学那里扳回一些面子来。其实,他很心疼这五千块的,故意迟到然后掏钱,这他妈才真是傻呢!班主任赵燕美规定迟到至少罚一千,理由是中间进教室影响别的同学听课。王加法本来一分都可以不掏的,因为他完全可以不迟到一次。但这次却是铁了心地要掏五千,不然根本引不起别人的丝毫注意。这样坚定了决心,他习惯地看一下左腕,却没有了手表。他自嘲地笑了笑。从报了这个班,他的手表就不戴了,那种牌子的表戴肯定不如不戴。于是,他又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觉得与自己的计划差不多了,就提提精神,快步向经管楼走去。

王加法上到二楼,脚步变轻了,掐着步子来到教室门前。

他站在门外并没有直接敲门进去,而是侧耳听听里面的动静。

今天,按课程表的安排是香港风水大师无空的《风水与环境要旨》。无空大师显然很有范儿,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风即元气和场能,水乃流动和变化,风水本为相地之术、校察地理之法,源于战国、创于九天玄女,核心为人与自然和谐之玄术……王加法正听得入神,班主任赵燕美却从旁边的办公室开门出来。王加法一时不知是进是退,如何是好。这时,赵燕美来到他身边,笑了一下,小声说:“加法,休息时再进去吧!”这意思很明显,她是提醒王加法现在进去是要交迟到费的。

赵燕美显然不知道王加法的本意,他就是专门要交罚款的,怎么能不进去呢?

王加法没有说话,只对赵燕美笑一下,推门进去了。门被推开的瞬间,教室里的同学都把目光投向了他。王加法不好意思地向讲台上的无空大师点一下头,迅速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五千块钱放在讲台上。无空大师一愣,这时,教室里哄地笑起来。无空大师幽默地笑着说:“我是不收小费的!”教室里再次笑起来,紧接着便响起噼里啪啦的鼓掌声。

教室终于安静下来。无空大师继续开讲,被王加法这一穿插,他似乎更有激情了。可王加法却听不清每一句话,他的心跳得厉害,脑子里一团空白一团漆黑地晃过来晃过去。

休息时间到了。班长金惠水来到讲台前,拿起王加法刚才放在那里的五千块钱,在空中甩了几下,笑着:“同学们,这是加法同学的贡献。来点掌声!”人们或坐或站地拍着手。王加法赶紧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影响大家听课,应该的,应该的!”教室里又起响起各式各样的笑声。

在教室里坐了一个半小时,肯定是有些累了。同学们走出教室门,有的在走廊的茶歇案前吃水果,有的在抽烟或说笑着。另处十来个人却围着无空大师,让他看相。

据说无空大师道行很深,风水玄学、麻衣神相、梅花易数无所不能。王加法没有吃水果的习惯,掏出一支烟点上,就站在了人外,听无空大师给程琳看相。开始,王加法没有听清楚无空大师说什么,只看到人们望着程琳在坏笑。他向前凑了凑,便听清了几句,大意是说程琳是旺夫相,将来必然嫁亿万富翁。王加法在心里想,这是有点靠谱。这小女子在班里随便给谁当小三都有可能坐享亿万资财,当然自己除外。上三次课了,王加法还是摸不清程琳的底,不知道这女人是何底细,只听说过她在某个宫廷戏里演过一个宫女。

正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听到无空大师对自己说:“那位同学,我来给你看看!”王加法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前围着这么多人不看,为何单要给自己看呢?这时,就有人笑着说:“来啊!来啊!让大师看看。”

王加法突然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烧,怎么紧张起来了呢。他极力让自己平静,走过来。无空大师对他凝目几秒钟,开口说:“天仓开阔,地阁圆满,鼻梁高挺,乃大富之相……”

王加法听着,感觉自己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像被火烤的一样。

这几天,王加法一直处在兴奋和紧张中。

兴奋和紧张来自班长金惠水的信任。他要把金惠水这次互动讲座组织好。

在这种EMBA的总裁班中,不仅有专家、教授们讲课,而且还要安排班里同学的互动讲座和移动课堂。当然,两年的学习时间里,不可能每一位同学都有机会做互动讲座,也就是十来个名额。很显然,能从听课座位转移到讲台上与同学们交流,那一定是班里的角儿。谁能到讲台上与同学们互动,虽然没有明确的标准,但潜在的规则是有的,一定是这个班里最有钱的、所任官职最大的、最能忽悠的、给同学们贡献最大的。两次课后,班主任和同学们基本都心知肚明了。

在这个班里,金惠水的东北亚生态集团公司资产最大,网站公开的数据是20多个亿。有这个身价,他理所当然被选为班长。金惠水为人是很低调的,每次来上课从未像其他人一样带着秘书和司机,都是自己驾着那辆六成新的奥迪A8,从他在北京的会馆悄无声息地来到教室。现今社会普遍是这个样子,谁的官大、谁的钱多,谁就是真理在握。金惠水自然就第一个被班主任赵燕美安排为互动讲座人选。

其实,金惠水并不是真心想第一个出来弄这事。他想往后放一放,哪怕第二个第三个也好。这样的想法来源于他的经历,树长高了风必然先吹你,枪打中的往往都是出头鸟。但赵燕美不同意他的推托,班委会几个同学也起着哄不同意。金惠水只好应承下来。

定下要做这次讲座后,金惠水就对王加法半开玩笑地说:“加法,这次互动讲座,你来给我当助理吧!”王加法听到这话,有些激动和吃惊,他没想到自己会得到金惠水的信任。这很显然是金惠水把他当兄弟了,他当然乐意效劳的。如果这事办好了,不仅会让金惠水开心,而且也会让他在同学们面前长面子。他来这个班的目的很明确:不在乎你让我做什么,只在乎能与你在一起。道理很简单,来这里的都在混一个圈子,有了关系就有平台,有了平台就不愁事业没有发展。一起同过窗、扛过枪、分过赃的人,是当今社会三大铁关系,这句话虽然并不一定永远正确,但同学这种关系相对还算可靠性强的。

给金惠水当助手,其实并不难。金惠水是哈工大的本科生,课件什么的自己当然会做,而且就是不用课件,同样可以讲得很精彩。王加法的工作只不过是帮他张罗一下,某种程度上是帮他营造一种氛围,说白了就是调调投影仪、接接电脑这些活儿,在恰当的时候领领掌、暖暖场而已。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贾教授的课结束后,金惠水的互动讲座就要开始了。

王加法没有出教室休息,而是立即去接电脑、调投影仪、把金惠水的茶杯放在讲台上。

金惠水讲座的题目很直白——“商业地产的机遇与变数”。

班主任赵燕美略带煽情地把金惠水及他的东北亚生态集团作了介绍后,王加法立即带头鼓掌。掌声很热烈也很有讲究,总共有两次:一次是赵燕美讲完后;另一次是金惠水不好意思地挥手叫停后,王加法又领起一阵掌声。这是王加法精心设计的。看得出来,金惠水在讲台上很高兴,讲了一段很真诚的谦虚话后,就开始从一个故事讲起。

他说:有这样一个人,上大学时不是好学生,四年本科读了五年才毕业;费了老鼻子劲才被一家街道机器配件厂接收,分到厂里很散漫、常被厂长熊得一头汗;后来就调到销售科去卖配件,可一出差联系业务就喝醉,结果配件卖不出去,厂子几年后被他折腾停产了。讲到这里,王加法又一次带头鼓掌,掌声很热烈。同学们被金惠水的幽默和经历吊起了胃口。有人竟脱口而出:“这个金惠水,果真是个有故事的人。”赵燕美笑着插话道:“同学们hold住,你们哪个不是有故事的人啊!”

教室里又一阵笑声和掌声。金惠水接着说:厂子停产怎么办啊?那些工人们放不过这个人了,要让他来解决吃饭的问题。没办法,他就承包了这个厂子。可没两年就赶上国家推行集体企业改制,这样的烂厂子卖不掉,只能砸在他手里;这百十亩地大的厂子不能开工终究不是个事儿,于是就把厂子推平了;推平了又能干什么呢?那只有建楼了。就这样,这个人就被逼成房地产商了。在同学们的笑声中,金惠水喝了口水,又接着说:那时候真是愁死人,楼建好了卖不出去,怎么办呢?只有以楼入股引进连锁商业入驻。于是,这个人又成了地产兼连锁商业的集团公司老板了。许多事往往都是在变数中凸现机遇的……

金惠水的时间卡得很准,尽管中间不断有掌声和同学提问,正好六点的时候却准时结束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金惠水再次开口:“亲爱的同学们,鄙人已在会馆略备薄宴,请赏光!如果有一位同学不出席,就是对我金某人刚才一个半小时讲座的全盘否定。”话音刚落,王加法再次带头鼓掌。掌声停后,班主任赵燕美走上讲台。她首先对金惠水的讲座点评了几句,然后说:“今天的晚宴既是惠水同学的一片心意,也是班里的集体活动。谁不参加,谁就是违反了班规。违反班规不参加集体活动,后果是很严重的哟!”

教室里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金惠水的会馆坐落在东三环边上。门楼不高,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但进入里面却别有一番天地。影壁墙上的浮雕端庄素雅、层次分明,灯光照过来,山石的厚重、树干的粗壮、枝叶的茂密、花瓣的丰盈,给人一种逼真的质感。再往里走,古树花枝奇石小桥流水,移步易景,古朴拙美大气。更让王加法感到吃惊的是,两旁迎宾和服务的小伙姑娘一色藏蓝装束,那身材和模样与人民大会堂的服务人员真有一比。王加法暗自叹了口气。

菜是粤菜,酒却是中西结合,茅台、古井贡、拉菲、黑啤。

这种同学的聚餐场面基本都是一样。开始的时候,彬彬有礼,共同喝三杯后,开始敬酒,每个人都是要敬一圈的。接着,便渐入混战期,但看似混战,却暗藏机宜,与谁喝、怎么样喝、是碰杯还是炸雷子,几乎都是有讲究的。王加法虽然在不停地喝着酒,可他的脑子里却一直在想那句话:饭局即人生,酒场是战场。

时间还没到一个小时,真正的混战开始了。

说的、闹的、喝的、唱的,转桌敬酒的,四个桌子上的人互相换着位置,乱成了一锅粥。要想控制住这种场面,真的不太容易。赵燕美要宣布下次移动课堂的事,可她开口几次都被酒桌上的声音压住了。坐在赵燕美旁边的齐青海有些急了,他离开桌子,从服务生手里接过话筒,走到大厅中央,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说:“同学们,请安静,请安静!下面请赵老师宣布一个重要决定。”

大厅里终于静了下来。赵燕美接过话筒,微笑着说:“亲们,现在我宣布:下月我们安排的是移动课堂,课堂就设在丽江!”

话音一落,掌声四起。紧接着就有人大声喊:“怎么在丽江啊!那可是情色之地啊,还让不让我们学习呀!”

接着,大厅里笑成一团。有人还吹起了口哨。

赵燕美装作严肃地说:“张家坤,你想哪里去了!”

大厅里又是一阵怪笑。这时,赵燕美又接着说:“下面有请这次移动课堂的东道主——齐青海同学讲话!”王加法立即带头鼓起掌来,有节拍的掌声中,人们齐声喊:“青海,你都给哥们安排什么节目啊?”

移动课堂都安排在有实力的同学那里。谁承办移动课堂,谁就是这个月的轮值主席,场地安排、参观企业、吃住行玩、礼品赠送,一切开销都是他来埋单的。一次移动课堂办下来,人均没有一万肯定是打不住的。齐青海是在云南红河州开稀土矿的,钱对他来说早就只是个数字。赵燕美之所以把第一次移动课堂交给他承办,也是给以后定个调子,将来谁再承办,肯定不会再比第一次标准低了。

齐青海接过话筒,还没开口,就先向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掌声停歇后,他笑着说:“小弟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只一句话,这个月你们都要节欲,下个月带着各自的好身体去就行了!”大厅里立时一片爆笑。

酒桌上的高潮再次被掀起来。

王加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不停地去与别人碰杯,现在已经醉意很浓了,走动的时候小腿发软、两股颤颤,小脑控制力严重下降。他显然是喝多了,但他仍然又端着酒杯来到金惠水面前。金惠水见他站立不稳,就拉了个椅子让他坐下。王加法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头向下一低,就定在了那里,没再抬起来。金惠水扭过脸看一眼王加法,见他没有反应,就又把头扭过来,向王加法看的方向望去。只望一眼,金惠水就把目光移过来,大声说:“加法,喝酒,喝酒!”

王加法抬起目光,把自己的嘴伸到金惠水的右耳边,大着舌头小声说:“大哥,这妞还真够萌的,摸起老白的大腿了!”

刚才,金惠水也看到了,坐在他侧面的程琳正在摸着身旁白东升的大腿。

金惠水动一下头,也小声说:“你小子,这也能定住你的眼珠子!”

王加法不好意思但又不服气地说:“他一个副市长的大腿有什么好摸的!”金惠水端起酒杯,跟王加法碰了一下,小声说:“你真不懂还是装啊。那不是大腿,那是权力!”

王加法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正在犯怔,金惠水就又大声地说:“喝,兄弟。我看你是真喝迷糊了!”

金惠水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在这种EMBA总裁班里学习,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

半年学习下来,王加法觉得学习的过程还是很严格的。学员旷课超过三次,这门课就取消了学分,甚至会被取消学习资格。至于学位,更是不好混,听说在论文答辩的时候,很多董事长级别的人物,都会被评审教授问得汗流浃背。

一个学生能不能考试过关或毕业,关键看你碰到一个什么样的教授或导师。现在王加法的压力就特别大,这个压力来自厉宁纲教授和他的“税务筹划”课程。王加法是学法律的,对这样的课程学习起来十分吃力,甚至一些基本的原理都不太明白。面对一大堆作业,他着实有些发蒙。可这个厉教授又特别叫真,王加法真怕这门课程拿不到学分。毕竟,王加法还是看重这个学位和文凭的。

现在,王加法还有一件发愁的事儿,那就是带什么礼品去见大江银行的行长陶宝乐。

前天,王加法突然接到陶宝乐的电话,想介绍他做海洋生创中票发行的律师。这是一个让王加法吃惊的大单子。如果顺利做下来,法律服务费是相当可观的。挂了手机,王加法坐在沙发上,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觉得这件好事来得太突然,简直不敢相信。平时在班里,他与陶宝乐接触并不算多,他怎么就会看上自己,而且还把这么好的机会主动提供给自己呢?

大江银行作为海洋生创中票的主承销商,行长陶宝乐当然有机会推荐服务律师了。

王加法镇静下来的时候,第一想法就是:如果这单业务做成,他将把佣金的三成送给陶宝乐。这是行规,王加法知道,陶宝乐肯定也知道。王加法想,陶这样做既是对我的信任,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从同学那里抽取佣金,相对来说安全系数还是大的。但这样的事必须选择合适的时机当面表示出来,又不能太直接了。这样看来,就必须尽快见到陶宝乐。陶宝乐电话里说三天后才有时间,这正好给了王加法准备的时间。业务上的事,王加法是有些把握的,这是他的专业,可去拜访陶宝乐带什么礼物却令他犯难。

便宜的东西拿不出手,贵重的又不太合适,何况人家一个行长什么礼品没见过呢。王加法坐在书房里皱着眉头一直在思考。吸了几支烟他记不太清了,只觉得整个书房里烟雾飘动,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几声。他起身打开窗户,望一眼格子笼一样的小区楼群,又回到书桌前。这时,他看到书桌上的水笔,突然来了灵感:就送他一支笔!对于陶宝乐这样的人来说,笔就是权力的象征。有时,握笔签下几个字却字字抵千金!

王加法为自己的灵感而激动。有了目标就好办,要送就送最好的笔。说真的,平时他对国际品牌还真是了解不多,这些东西与他现在的生活离得有些远。于是,他打开电脑上了百度,要查一查哪个品牌的笔最合适。百度改变思维,这句话一点不假。王加法从百度上找到了万宝龙这个品牌。近百年时间里,该品牌的笔曾与无数风云人物一起指点江山,共同书写世界历史。王加法精心选好款式后,突然感觉有些疲倦。他伸个了懒腰,准备冲个澡后休息。

王加法在冲澡时,身体突然有了冲动。他已有半个月没与妻子汝玮亲热了。怎么会是这样呢?半年前,还是标准的每周两到三次,可上了这个班,竟没有了这方面的兴致。汝玮似乎对他也理解,这段时候太忙,每月又要上四天课,这方面的要求淡一些也是正常的。像他们这样在北京安家的小两口,压力真的太大了,为工作、为房、为车、为贷款,忙活一天后连做爱的兴致都没有,快三十了还没有要孩子。王加法这样想着,便加快了冲澡的速度,他想今天也该享受一下上帝奉送的肉体之乐了。

汝玮躺在床上看着韩剧,半眯着眼,很倦怠的样子。王加法上了床,就把手搭在了汝玮的胸上。一起生活了五年,彼此的肢体语言双方都了如指掌。汝玮笑一下,说:“想了?”王加法应道:“嗯!”汝玮直起身子,一边脱睡衣,一边说:“好。”虽然两个人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语言上的缠绵,这种直奔主题的方式还是让王加法立即进入战斗状态。毕竟,快半个月没有过,冲动对他这个年龄来说是应该有的。

王加法的冲动从冲澡时就有了,而汝玮显然没有准备好。面对王加法的翻身上马,汝玮不仅心理准备不足,身体也没有准备好。汝玮皱一下眉头,表现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对于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种不适也就是几秒钟,很快就渐入鱼水之乐了。可令汝玮失望和不乐的是,正在她要入佳境时,王加法的身体却突然像漏了气的皮球,噗地软耷下来,一动也不能动了。汝玮愣一下神,一把把他推下身子,忿忿地说:“你还让人活不活啊!”

王加法从汝玮的身上滑下来,软在一旁,一言不发。但在心里,他却狠狠地骂着自己:真邪门了,偏偏这个当口想起那笔,由笔想到了陶宝乐,由陶宝乐想到佣金。钱钱钱,他妈的钱把老子都弄成这样了,要钱还有屁用啊。王加法在心里骂过自己后,还是想安抚一下身旁的汝玮。可他刚一动身子,汝玮就生气地说:“去!别现眼。”王加法很无奈地扭过头,脸对着天花板,长叹一声。

王加法如期来到陶宝乐所在的城市。

两个人相见,是十分愉快的。

尤其是王加法把那支精制的笔送上时,陶宝乐很高兴。他看重的并不是这支万把块钱的笔,而是这支笔的寓意和王加法得体的做法。晚上喝酒的时候,王加法多喝了几杯,这是对陶宝乐的感谢,也体现自己的高兴与真诚。酒这东西,说到底是精神层面的,许多时候人们在意的并非喝什么酒,而是为什么喝酒。陶宝乐见王加法这么主动,自己的兴致也高起来。两个人说着喝着,一直到很晚才结束。陶宝乐把王加法送到酒店时,王加法得体地笑着说:“哥,你对兄弟这般提携,我懂规矩!”

陶宝乐笑着说:“哥相信你,我不会看错人的!”王加法伸出手想握别一下,可陶宝乐没有去握,而是抬手在王加法的肩上拍了一下,然后开玩笑地说:“兄弟,这酒店是哥的地盘,你完全可以酒后乱性的。”王加法故意把醉意加重,回道:“兄弟我是有心无力了!”

两个人在酒店大厅笑了起来。

陶宝乐来银行前是一家大公司的基金经理,他对中票的发行无论从技术层面还是资源层面都是相当过关的。海洋生创之所以把四个亿的中票交给大江银行主承销,看重的就是陶宝乐这个人。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尽职调查、申请和注册文件制作等前期工作均已完成。王加法并没有操多少心,只是按规程出具了相关法律文件。现在,正根据利率的走势在等待发行的最佳时机。

王加法是第一次参与中票发行的事务,对其中的道道儿并不甚明了。

但他在审查那些材料时,总隐隐觉得海洋生创这次中票发行的用途有问题,可能募集来的钱并不一定真的投入到海洋生物提取的科研,一定会有一部分资金另作他用。但他也没有证据能佐证自己的判断,这种判断只来自于直觉。他曾经侧面问过陶宝乐,这四个亿的中票发行是否真如预想的那样顺利。陶宝乐就笑着说:“现在,我们承销商就是爷,拿到券就是拿到钱了。我还想试一试我们班同学们的眼力和财力呢!”

王加法附和了几句,就不再说什么。

这次课程,安排的是“金融模式的设计与创新”。前三天是教授上课,最后一天安排的案例讨论。王加法估计到,陶宝乐会在这次上课时向班里的同学推介海洋中票,所以,他不希望在案例讨论的抽签分组中与陶宝乐分在一组,那样的话,他作为律师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尴尬。王加法担心的事最终还是没有发生,他没有与陶宝乐分到一组。这让他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但也一直有些不安。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做了陶宝乐的生意,也不想让同学们有太多的猜想。

陶宝乐显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轮到他这一组给同学们分享案例讨论结果时,他很巧妙地推介了正在发行的海洋生创中票。十分钟的发言结束后,班里突然响起一阵掌声。接着,就有人问他给同学们预留了多少额度。陶宝乐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行已经预留了两个亿,剩下的两个亿也都有去向了。我在这里只是与同学们分享一下这件事的创新之处!”

这时,齐青海就笑着说:“宝乐,你是怕分给同学们拿不到提成了吧!”

同学们便跟着鼓掌、哄笑起来。

陶宝乐竟有些不好意思,也笑着说:“青海你这个矿主也太小看我了吧,我陶宝乐是靠提成生活的人吗?”教室里又是一阵笑。陶宝乐想了想,接着说:“这样吧,下课之后想要买的立即登记,过期不候!”

让王加法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个亿的额度竟在下课后几分钟内被分完。看着人们争抢额度的劲儿,王加法心里很复杂,这种情形是他听都没听到过的。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卖两个亿!在这里上课的人,也他妈太有钱了吧。王加法觉得必须改变自己原来的判断了。不到一年时间,他真的变化太大了。刚入学时,班主任赵燕美说:“自己能不能发生变化、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最终取决于你与什么人在一起!”

王加法现在回想起这句话,心里翻江倒海一样。

王加法进入教室,就感觉同学们眼光的异样。

他下意识地放低目光,瞬间有一种不敢面对的恐惧感,后背也紧了几下,而且有些发凉的感觉。他快速地走到放着自己名字的桌子前,坐下,掏出教材,才长长地从鼻子里出口气。他的这种感觉完全是自我意识,别人也许并没有在意他的到来呢。但他还是感觉有些心虚,这缘于他上次课的请假。

临上课前的两天,他突然接到姐姐的电话,说母亲病得不轻。于是,他就请假回了老家。按说,一次不上课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是请了假的,可关键是那次也是一堂移动课堂,而且选在西宁,课间还安排了到玉树灾区学校的捐款活动。听说,同学们一次捐了六十多万,而他却没有参加,更没有捐款。这样想来,他就觉得别的同学会以为他王加法是怕捐款才请的假。

鬼都是从自己心底生出来的。

其实,这几天他都做好了准备,他是想这次来上课时,找班主任赵燕美补捐一万元的。但现在毕竟自己还没捐,同学们会不会真的认为自己不想捐呢?在这个班里,王加法可以说是最没有钱的人,越是没有钱,越怕别人说自己不舍得。正是基于这种思维,这些年来王加法从没有占过别人的便宜,也没有在熟人面前表现出过太丢份。这就是他的做人原则,自己可以没有钱,但不可以让人看不起。

赵燕美走上了讲台,她简单地讲了此次课程要注意的问题。她讲完后,王加法就站起来说:“赵老师,上次去青海我请假了,这是我补捐的!”赵燕美望着他手里的那叠钱,笑着说:“上次活动已经结束了,下次吧!”有几个同学就小声地笑起来。王加法的脸腾一下红了,他觉得班里的同学认为他在作秀。于是,他脱口而出:“那好吧,我自己去贵州支教半个月,把对孩子们的亏欠补回来!”

赵燕美显然对他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没有思想准备,歪了一下头,质疑地说:“你真的要去支教?”王加法坚定地说:“是的,这节课结束后就去!”同学们很吃惊,没想到王加法有这个想法。这时,班里响起一阵掌声。

课程结束后的第三天,王加法就起程去了贵州。

他没有和贵州那边联系,而且没有征得妻子汝玮的同意,就背起背包上了机场。但他的目标是明确的。前两天他一直在网上查,最终决定选择毕节市黔西县雨垛镇紧口坡小学。这个学校在地图上都没有查到,但网上却有这个小学的一些信息。虽然这样做是很仓促,但他已经决定了,而且没有回头路。在教室里的承诺,自己必须做到,不然就会失信于那些人,也会让自己一直无法面对那些人。

王加法下了飞机,直接乘大巴上贵遵高速,再走贵毕高速。下了高速,到达黔西县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

他找了一家小宾馆住下,洗了脸,就到街上去找吃饭的地方。夜里,他给汝玮打了个电话,汝玮没好声气地又跟他吵了几句,挂了手机,他实在觉得无聊,就刷起微博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程琳的问话:加法,你真去贵州了?王加法一边继续刷,一边庆幸自己真来了,如果不来贵州肯定会被那些人耻笑的。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汽车站搭上一辆去雨垛镇的破中巴车。出县城不久就进入了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他的手紧抓前面的座位,还是觉得五脏都要被颠出来似的。有好几段路是挂在山体上的,山下是一块一块的玉米田,显得山沟更深了。王加法想,车子若是翻下去,车上的人肯定没命。车子进入平坦地段,就见到每隔一段都会有一个标语,比如“少生孩子多养猪”“没有女孩,就没有男孩”。王加法看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辆破中巴终于停下来。可王加法更犯难了,一打听,进紧口坡没有任何车辆,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他没敢耽误时间,问清了路就向紧口坡进发。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他感觉实在累了,原来已经是下午三点,自己却没有吃饭。于是,他从包里掏出一碗康师傅方便面,坐在路旁,就着矿泉水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一碗干面快要吃完的时候,一辆摩托车在尘土中吱地一声停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两腿着地,把王加法看了十几秒钟才开口说:“到哪里?”王加法心里一喜,站起来说:“我是去紧口坡支教的。”男人突然张着大嘴笑道:“紧口坡?支书是我叔公,我捎着你!”

晚饭是在周支书家吃的。

吃饭的时候,桌子上端来一小碗辣椒、一碗豆芽辣椒炒腊肉、一盆酸汤和两碗米饭。桌子前就王加法和支书两个人,两个孩子和女人窝在灶屋埋头吃着,没有一个人出来。这时,王加法想起来背包里还有两碗方便面,就掏出来想送到灶屋里让孩子吃。可被周支书拦住了。他接过那两碗面,放在桌子上,然后说:“这是城里人吃的东西,山里的孩子会吃刁嘴的。”见他态度坚决,王加法只好作罢。周支书似乎不太爱讲话,一顿饭翻过来调过去就一个字:吃!吃!

吃过晚饭,周支书领着王加法到小学去。学校在村外两里多路的一个平坡上,说是学校,其实就一幢两层小木楼。木楼没有电,支书点着蜡烛。烛光下,木楼显得更破,让人觉得随时都有倒塌下来的危险。下面是两间教室,楼上也是两间,摆着一些很矮很旧的小桌子和长板凳。在二楼的窗前站定,周支书终于开口了,他很高兴地说:“王老师,你来得真好。这里的老师去城里看病快二十天了,娃们天天在这里疯玩!”接着,他介绍说,这里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共有21个学生娃,却只有一个老师。平时,二、三年级一个课堂,四、五年级一个课堂,一年级单独上。

夜里,王加法被临时安排在支书家休息。

他想给汝玮打个电话,打开手机才知道这里已没有了信号。这里的蚊子很多,听声音应该个头也不小。王加法难以入睡,躺在床上不时地驱赶着嗡嗡飞动的蚊子。他设想过这里条件会很艰苦,可他绝没有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他一边驱赶着蚊子,一边又想起了自己的同学们。贫富的差别真的太大了,那个教室绝没有齐青海的一个打火机值钱。唉,想到这里,王加法觉得这次来得值。在这里生活半月,回到北京肯定不会再有那么多的抱怨了。望着窗外的月光,他决定要把这里的一切拍成图片,让那些同学们看看,一定要为这所学校的孩子募到一笔钱。

这里的条件是艰苦的,信息是闭塞的,可这里的教学生活给王加法带来从没有过的快乐。孩子们对知识是那样地渴望,对他是那样地信任。从他们纯真的眼神里,王加法觉得自己变了。孩子们教会了他怎么安守宁静的生活,怎么才有一个快乐的心态。

王加法还觉得人生在这里变得简单,但却更加深刻。

离预定回去的日子没有几天了,王加法决定去一个叫高美的学生家进行家访。来到高美家那栋老屋里,他立刻感觉到了惊讶和悲凉。狭小的房间,昏暗的灯光,一个破旧的炉子、一个灰暗的柜子、一床破被,就是全部家当。爷爷十多年前因病去世,父亲外出务工至今无音讯,妈妈四年前改嫁。如今,只有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地守护着这个破败的家。奶奶快七十岁了,但为了生计和供孙女上学,独自一人耕种了五亩多地。更令人难过的是,高美三年前在上学的路上意外摔倒,左耳竟失聪了。但高美懂事,她怕奶奶为她担心难过,就选择了沉默,至今奶奶都不知道她的耳朵失聪。可她有一颗坚强的心,她对大山外面的世界充满梦想和渴望。

王加法想起高美曾经问过他:“知识真的能改变命运吗?”

去县城住院的苗老师终于回到了紧口坡,王加法决定第二天就走。临行前一天,他跟周支书和苗老师说,明天一早就出发,赶在孩子们来上课前,因为他实在不忍看到孩子们与他分别的场景。周支书很动情,眼睛潮湿地点着头。

太阳还没露脸,山道上湿漉漉的,不时有鸟儿飞鸣着掠过。

这是唯一通往山外的路,这条路连接着山里人的多少梦想啊。王加法坐在周支书的摩托车上,有些悲壮,有些难过。

到镇子上,王加法打开手机,他吃惊了。

这里已经有了信号,手机不停地嘀嘀响着。这些天,那么多人给他发过信息、打过电话、发来微博,这是他没有想到过的。王加法一条条刷着信息,心里热乎乎的,他突然感到从没有过的温暖。

这些信息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同学们的问候,问他支教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见闻;另一类是业务上的,律师事务所的同事和几个客户发信息,联系一些工作上的事;更多的是电信公司发来的未接电话的信息。他把信息全部看完后,第一个电话就打给汝玮。

电话第一次没有接,他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又打过去。这次,汝玮接了。电话一通,她就焦急和责怪地大声说:“我以为你失踪了呢,都报过案了!你不要回来了。”听着妻子的责怪,王加法心里很激动,他知道汝玮这些天肯定为他担心死了。于是,他一直赔着笑脸给汝玮赔不是,请求她原谅。汝玮就是不说话,但喘气声越来越重,竟哭出声来。王加法赶紧哄着说:“好了,好了,我回家让你好好打一顿、让你骂一顿还不行吗?我马上就坐车到黔西县,然后就去贵阳坐飞机!”汝玮这时止住了抽泣声,狠狠地说:“你不要回来了,回来我咬死你!”

从镇子到黔西县的路上,大巴一直颠得厉害,车上坐着拎包出去打工的男男女女。他们应该都是熟人,一路上说说笑笑,谈论着各自在城里打工的经历和家里的收成。这中间,王加法是想过要给程琳打电话的,这些天她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发了四五条信息,要他立即回电话,是关于让他担任法律顾问、起草公司章程的事。但现在这种情况,乱哄哄的,车又颠得厉害,打电话确实不合适。再说了,是程琳急着找自己,他表现得不能太欣喜了。

其实,王加法从心里对程琳是不喜欢的。这种不喜欢还是起源于那天晚上,他看到程琳摸老白的大腿。老白就是白东升,是河北一个市里的副市长。在这个班里是有规定的,不管你的职务有多高、公司有多大,同学之间一律不能称职务,互相都直呼其名,或者姓前加个“老”字。有谁违反了,就当场罚款一千。王加法想到程琳时就想到了老白,这样顺着想下去,他就不想给程琳回电话了。虽然程琳说让他担任法律顾问,多少是一笔业务,他王加法与钱也没有仇,但还是在心里排斥着、犹豫着。

从黔西到贵阳的高速快客车上安静多了,几乎没有人在说话。王加法看看车上的人,突然明白了,原来这车上坐的人,与镇子到黔西的中巴上是不一样的。拎大包小包的民工几乎没有了,有那么几个民工也都是年轻人。这时,王加法突然想到了钱这个字,钱就是粗细不一的筛子,可以把不同的人自然筛选开的。车票贵了些,就把一部分人筛下去了。他由此想到自己所在的总裁班,五十几万的学费就把高端人士给筛出来了。

车子快到贵阳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划开屏,来电显示的竟是程琳。手机接通后,程琳责怪地说:“加法,你当真失踪了啊!再联系不上,班里就要派人去贵州找你了。”王加法表示着感激和歉意,介绍着山里信号不通、出山又难的情况。程琳显然是没兴趣听他说这些,而是直奔主题说了业务上的事。

王加法终于听明白了,原来齐青海牵头成立了一个同创房地产公司,同学们登记入股一个亿,要在老白所在的市拿块地运作一个楼盘。王加法问程琳,你这事靠不靠谱啊,你在这个公司担任什么角色?程琳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啊,怎么这样女人调,这有什么不靠谱的。我被推举为副总经理,也就是给同学们打打杂!”这时,王加法明白了,拿地的事肯定是程琳与老白商量好的,一定有些勾当。王加法脑子发了岔,眼前又闪出那晚程琳摸老白大腿的事儿。

平时,还真看不出程琳是个急性子人。她听不见王加法说话,就大声说:“你这个加法,怎么不说话了。我也马上登机了,晚上我们北京机场见!”

挂了电话,王加法突然对程琳改变了看法。他回忆着程琳平时在班里的表现,才觉得自己还是眼力不够毒。平时,怎么就没看出她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格呢。这个程琳还不到三十岁,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样年龄的女孩具备了这种性格和做派呢?王加法越想越觉得程琳也有些深不可测。他把班里每一个同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觉得几乎每一个人背后都深不见底。这时,他越发觉得自己贷款上这个班是英明和正确的。如果不进入这个班,他是无论如何也是接触不到这些人这些事的。

飞机起飞后,王加法闭上眼,还在想事儿。

有些事是不能向深处想的,一旦往深处想了会感觉很可怕。现在,王加法基本做出了推断:这些同学合伙成立项目公司,说是做一次投资实验,其实,肯定还是通过老白拿到政府资源,然后实行收益共享。这些同学有的是资金和投资经验,但这些资本不跟权力结合是肯定不能效益最大化的。这时,王加法就想起那天晚上金惠水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那不是大腿,那是权力!

想到这些,王加法开始犹豫了。

这个公司其实就是钱、权、色的结合,一旦老白哪天犯事了,说不定就会扯出一串子来。有这种担心,他就有了不想蹚这次浑水的想法。可再想想又觉得自己拒绝不了。咱算哪根葱呢?这么多同学都不怕,人家又这样看得起自己,如果不是进了这个班,这样的好事永远也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啊。再说了,像老白这样的人物哪个没有出事的可能呢,但出事的毕竟是少数。退一万步想,即使是出事了,自己作为法律顾问参与明面上的事务,那些内部的勾当与自己又何干!按这个思路想,是不能拒绝的。但他在心里还是觉得底气不足,知道这其实就是自找理由,自甘同流。王加法心里很乱。

王加法出舱后,拨了一下程琳的手机,她的手机是关机状态。自己比程琳早到了。

王加法取了行李,从出口来到大厅,在门外抽支烟。抽完烟,王加法才想起来要给妻子汝玮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已经下飞机了。电话通后,王加法说自己落地了,但要同一个同学谈点事再回家。汝玮听到他的话,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大声问道:“王加法,你再说一遍,九点多了还要在机场谈事?是你脑子被舱门夹住了,还是我耳朵不好使了?”

王加法就耐心解释了一遍:这件事很急,牵扯到同学们成立公司的大事。汝玮显然不高兴,嘟哝一句:“你就不要回来了!”说完便按断了电话。

王加法握着手机,看着大厅里晃着的人影,一时不知道如何才好。

所有总裁班几乎都一样,要想上课前一天所有同学都按时报到,真是一件难事。

对这种总裁级的人物来说,时间更是金钱,而且用钱换算起来,一分一秒都是惊人的数字。大家都忙,世界各地全国各地的飞,缺课就是很自然的事。这也就给一些人提供了插班补课的机会,不少人还乐于插班补课。插到另一个班里补课,其实就等于又认识了一批人,这正合了上这种班的目的。时间长了,大家也对插班补课的人多了份心眼,因为这些人的目的性更直接。

晚上过来的也就十几个人,有几个匆匆地又出了校门。剩下的六七个人,齐青海嚷嚷着要请客。程琳和老白就说,到哪里啊,都吃烦了,没有新鲜的去处是肯定不去的。齐青海就朝着老白诡异地一笑,然后说:“白大市长,今天我请你们去个四合院,那里是一个尼姑开的素斋!”说罢,对着程琳干笑了一下,说:“程美女,尼姑开的店,你不忌讳吧?”

程琳瞪他一眼,大声说:“你也太不了解本姑娘了,我是尼姑院里还俗的,你还不知道吧?”几个人嘻嘻哈哈地上了三部车,出了校门。

这个坐落在东四十条深处的院子不大,正中三间正房,东西各三间厢房。正房门头挂一块木刻镏金匾额:心斋。统共也就四个包厢,蓝厅、红厅、杏厅、紫厅,分布在正房和东厢房里。齐青海他们进了正房的蓝厅,淡淡的水沉香味让人心脾为之一颤,镏银的青花餐具旁,蔚蓝色的餐巾纸煞是惹眼。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呢。

五色斑斓的素食很快就端了上来,酒是没有的,只有各种现榨的果饮。刚吃了一会儿,程琳就说:“听班主任说,明天要来一个插班的,不知道是哪路神仙呢!”老白似乎对程琳冒出这句话不太感兴趣,就说:“估计不是什么仙人,到这个班上哪个不食人间烟火啊!”

齐青海见程琳不搭老白的话,感觉程琳是有些生气了,老白不应该这样堵她的话。于是,他就打着圆场地说:“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说点正事吧。”他夹了一块素鸡,有些讨好地望着老白说:“老白,我们的同创房地产公司手续办好了,你能给多少地?”

老白放下筷子,掏出一支烟。这时,陶宝乐就说:“程美女,这点烟的事,总不能让我们老爷们干吧?”程琳嬉笑了一下:“嘁,不是说男人的事业越大越绅士吗,这事还劳本姑娘的大驾!”说罢,就拿起火柴,擦着,给老白点烟。老白喜欢火柴点烟的那种木香味,他只说过一次,程琳竟没有忘,这让他心里有几分得意。烟燃着了,老白很美地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后,才看着齐青海说:“我正要对你们说呢,要拿就把那五千亩一齐拿了。我们是要招大商的,否则,我可不帮你们玩!”

取名“同创房地产公司”顾名思义是“同学共同创业”的意思。班长金惠水被推为董事长,齐青海是总经理,程琳是副总经理。齐青海听老白这样说,就试探地笑着问:“白市长,可不带这样玩的啊。我们这同创是同学们玩玩儿的,弄个千把亩地就行了,你这明显是不想给我们玩!”

“五千亩啊?再怎么说也得百十万一亩吧,公司总共才入股一个亿,这没法玩呀。”程琳表情夸张地看着老白说。

老白又吐了一口烟,笑着说:“你们不会是合伙坑我吧?如果拿得少,再咋说也得二百万一亩呢,要想拿便宜地,不五千亩一起拿,想都别想了。哈哈,在我的地盘上,空手套白狼的事可做不成!”

话虽然像斗嘴,但信息量却很大。很明显,老白的底牌是只有五千亩地一起拿,才有可能便宜。这也是政府便宜拿地的猫腻所在,只有以大公司入驻为条件,才可能有机会底价挂地。陶宝乐夹起一筷子菜,停在空中并没往嘴里放。他环视了一桌人后,才笑着说,“你们都装傻吧,白市长的意思真不明白?只有五千亩一起拿,才有钱赚!”说罢,把菜送到嘴里,又接着说:“放心吧,钱的事,老金会有办法的!”

众人见话题转到了金惠水身上,就附和道:“吃,吃,这事明天见了惠水再议吧!”

“就是啊,还让人吃不吃了,同学的饭局也吃得满嘴铜臭味!”程琳嬉笑着说。

同学们对“企业家与企业的中医养生”这个模块的课,是早有期待的。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已有一千多名企业家因为自己摆脱不了心理障碍走向了自杀身亡的道路,更有两千多名企业家过早离世或突然骤死。再大的事业,撒手而去后都与自己无关,这几乎是每一位中年企业家的焦虑和心病。企业家的养生自然成为热门,更何况,这个模块的老师是国内最知名的毛玉斋教授。

第二天九点,同学们早早地到了教室里。

毛教授面带红光,蓄着雪白的胡须,却让人猜不出年龄。班主任赵燕美介绍说,毛教授已经七十三岁,教室里便响起声音不高的赞叹声。

课开始了。毛教授慢慢地环视教室里的每一个人后,才开口说话:“2009中国城市健康状况大调查显示,参与调查的52万人仅有3%的人处于健康状态,97%的人处于疾病和亚健康状态,调查样本主要来自中国企业,而企业家这个特殊的群体,更是心血管疾病、颈椎病、肠胃疾病的高发人群。西医用治小白鼠的试验结果拿来给人治病,显然有些不靠谱,我以为,博大精深的中医才是治本之术。对于企业而言,要实现可持续发展,不仅要有健康的企业管理模式,更要有一个健康的管理者;而对于企业家而言,健康和财富是特别重要的两个方面。”

此话一出,教室里便发出一阵唏嘘声。毛教授又环视了一下大家,接着说:“中医不仅可以医治大家的身体,同样可以调理各位的企业。”

教室里又是一阵声响。王加法冒出了一句:“中医还可以治理企业啊!”

有几个同学把目光投向王加法。显然,毛教授也听到了王加法的话,就深不可测地说:“养生的观念不仅适用于企业家,更适用于企业。现代企业管理者的眼界、境界和心态,才是决定一个企业健康与否的关键。预防疾病、心态恬淡、闲而少欲,才是企业家的养生之道。”

毛教授顿了一下,教室里便响起热烈的掌声。他拧开保温杯,喝了两口茶后,掌声才最终停下来。

教室里只有一个人没有鼓掌,他就是班长金惠水。

金惠水知道自己的肝病越来越严重了,他听到毛教授讲上面一番话,心里咯噔一凉。人的病很大程度上在于心态,有时只要一想到病就会感觉不舒服,更何况语言的刺激呢。金惠水这两年隐约感觉自己的病可能治不好了,极有可能是早逝的那一拨人。但他是坚强的,他没有把病情告诉家人,更不会让别人知道。对于一个身价二十亿的人来说,身体的状况应该是头等机密。这一点,金惠水是深知的。

金惠水没有鼓掌,毛教授看得真切。

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五六个人向休息的毛教授围过来。他们是想让毛教授给把把脉,看看自己的身体状况。毛教授显然对围上来的并不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在金惠水身上。他在中欧EMBA班上课时,就因为给一位学员治好了失眠和头疼的毛病得到200万。这样的机会,毛教授是不会放过的。可以说,这些年讲课只是他的一个幌子而已,真正的目的是寻找肯出大价的企业家。

金惠水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是不想去讲台上围观毛教授的。可毛教授却向着他微笑说:“这位同学,我观你气郁太过、肝阳浮越,可能肝有些不舒服吧!”金惠水心里一惊,心想这人还真有两下子,但马上一脸的平静说:“毛教授果真好眼力,我以前肝是不太舒服,不过现在好了。有机会我单独请教!”金惠水说罢,向教室门口走去。

晚饭过后,齐青海来和程琳来到金惠水的房间。王加法已经先他们到来,正在与金惠水聊着什么,见他们进来,就起身说:“班长,那我先走了。”

金惠水也起身说:“走什么,他们来商量同创公司的事。你这个法律顾问要全程参与啊!”程琳接着说:“是啊,是啊!什么事也不能瞒顾问啊。”

齐青海和程琳把拿地的事和老白的话,对金惠水说了一遍。金惠水一直静静地听,中间并不插话。他们说完了,金惠水还是没有答话。房间里静下来。这时,金惠水才开口说:“没了?”

“嗯,没了。我们就是担心拿五千亩地的钱如何筹措。”齐青海看救星一样地望着金惠水。

很显然,金惠水刚才听时就已经想好了对策。他抿了一口茶,笑了笑,然后才说:“这不难,办法有两条。”说罢,又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程琳有些沉不住气了:“董事长,你就别卖关子了,我们都恨不得杀了这个老白。他老难为我们。”

金惠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程琳:“哪是老白难为咱们,是我们在难为老白啊!”

金惠水最近感觉有些累。

这种累,来源于他的第六感觉,他觉得似乎有一些麻烦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这么多年,他坚信自己的第六感觉是准的。这些天,他明显感觉到资金有些紧张,这种紧不仅是他自己的东北亚集团公司,似乎是所有公司都突然出现了这种状况。对这种突然而来的状况,他是敏感而有判断的。一是国家银根的收紧,二是国际热钱的回流,这似乎是国际性金融危机的前兆。既然感觉到了这些,他肯定要提前作筹划。现金为王这是谁都知道的,越是在经济大势出现动荡,现金流越是重要。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差不多调整得有了把握。

这期间,有一次课他没有去上,因为他去了趟美国。

他的美国之行,一是看一下华尔街的情况,另一方面是去检查了一下身体。身体是本钱,尤其在这种时候,身体是不能垮下来的。但这次禅修课他是不能缺的。这些年,他一直在禅修,也从中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何况这次安排在冶父山如真禅寺呢。他到如真寺去过,但那次没有见到了云主持,一直是个遗憾。当班主任赵燕美给他打电话确认能否来上课,他肯定地说:“一定!”

禅修是佛法智慧的一种古老修为形式,金惠水这些年的禅修让他似乎越来越懂禅了。

金惠水本来是可以从美国直接飞到合肥,然后再去冶父山与同学汇集的。但他还是先飞回了公司,他要从公司把那套海青搭衣取回来。

飞机落地的当天晚上,齐青海就给金惠水打来电话。

金惠水给同创公司支的两招,一是先用已有的一个亿拿五千亩中的一千亩开发,然后用赚来的钱再拿后面的地滚动开发;二是这些同学股东再成立一个投资公司,然后以这个项目为基础,通过银行发信托拿回所需的五个亿。虽然后一个办法麻烦些,但现在也只有选择这一条了,因为老白那边态度很明确,为了确保低价拿地和自身的安全,必须一次性把地拿完。但齐青海是开矿出身的,对信托产品不熟悉,甚至都听不太明白。这件事,必须金惠水撑起头来做,不然就成不了事。

金惠水也知道发信托是唯一的一个行得通的办法。

这些年,他与政府官员打交道,太了解这帮人了。没有人傻到愿意直接冒风险,很显然只有用五千亩的大盘这个理由,才有可能便宜拿到地。但金惠水现在没这个心情,一是他想静下心来参加这次禅修,二是还有一件事让他揪心。他的城市综合体的两个商场都出现了亏损,亏损的直接原因是这些实体店成了人们的体验店,很多人都是在这里看好商品然后到网上去购买。前两年有人说这是实体店的命门,他还不太相信,现在看来得真快。基于这些,金惠水接到齐青海电话时,情绪就很差。他对齐青海说:“兄弟,明天就要去禅修了,请你这几天别跟我提这事!”

齐青海听出了金惠水的不高兴,就笑着说:“好,好!反正你是董事长啊!”

金惠水觉得刚才那话说得有些硬了,就笑着说:“兄弟,禅修首先是要静心的。你也静下来,有咱们挣钱的机会。”

齐青海心里舒服多了,就接着说:“跟着哥混,还愁赚不到钱啊!”

出合肥不到一个小时,冶父山便在了眼前。

这次禅修本来是打算住在如真寺的斋房,但由于定得晚了,就只能住在山脚下的金孔雀温泉国际酒店。进了房间,稍稍休息后,金惠水就准备去山上转转。中午这里刚下过一场雨,现在上山应该不错的。在酒店大堂,金惠水碰到齐青海、陶宝乐、王加法正在那里聊天,就说了声上不上山。齐青海他们三个呼应着说:“正想上山呢。看这山不高,上去也就个把小时的样子吧。”于是,四个人结伴出了酒店。

冶父山不大,踞长江北岸不远。自山麓盘旋而上,群峰耸拔,满眼怪石嶙峋。这天大雨初霁,晴空万里,登上顶峰,上有浮云紫雾,下有群峦叠翠。金惠水长长地舒了口气,现在心里和眼里只有这青山和翠竹了,好不惬意。

晚饭自然有酒,红酒、白酒、啤酒都有,自取自喝。班主任赵燕美说,这里是佛门禁地,我们又是来禅修,明儿个可没有酒了啊,今天要喝就多喝点。这时有人瞅着老白又瞅一下几个女同学,大声起哄说:“赵老师说得对啊,明天开始可就酒色全断啊!憋出毛病来可是自己的事了。”

程琳接过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餐厅里响起一阵哄笑。

晚餐到十点半才结束。结束前,班主任赵燕美告诉大家,课程表和海青搭衣都放在每个人房间,回到房间后大家都不要再互相串门了,今晚要先静静心,明天早上都别忘了沐浴,然后换上海青搭衣。

禅修对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新鲜和好奇还是有点的。第二天早饭后,一片海青搭衣汇集在酒店大堂,引来不少人注目。班主任赵燕美又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带着大家徒步向山上走。她走在前面,边走边说:“我们这就算出坡了!”人群里就有人问:“赵老师,什么叫出坡啊?”金惠水解释说:“出坡就是劳动!也是禅修的一部分。”

半个小时的工夫,到了如真寺。了云大和尚已在寺门等候。

进了寺内,赵燕美简单讲了几句,了云大和尚盘坐在前面,开始说话。

他先要让大家分两边盘坐下来,然后开始讲禅修仪规。仪规很多,这是简化了的,就是如何坐香、何时坐香、如何禅茶、何时诵经之类。禅佛的仪式感很强,光这些简化的仪规就讲了两个小时。开始的时候还好,时间长了,大家就都感觉到腰酸背疼,不少人已经坐不稳了,左右扭头或晃着身子。

这时,了云大和尚就说:“禅须静虑,静即定,虑即慧,虚灵宁静,把外缘摒弃掉,不受影响;把神收回,使精神返观自身方好。人的心灵,若能如莲花与日月,超然平淡,无分别心、取舍心、爱憎心、得失心,便能获得快乐与祥和。水往低处流,云在天上飘,一切都自然和谐地发生,这就是平常心。拥有一颗平常心,人生如行云流水,回归本真,这便是参透人生,便是禅。”

这番话后,了云大和尚便让大家起身。起身后,就有人要找茶喝,赵燕美说:“这里吃茶也不得随便,先活动活动,接下来还要禅茶。”

在寺里吃过素斋后,又开始坐香,坐完这次香,才可以下山。

此时,寺内烛光摇曳,檀香正燃。三槌木鱼响后,开始坐香。老白身体很胖,穿上搭衣竟与猪八戒有一比。吃饭的时候,程琳就悄悄地用手指捅了一下老白。老白从她的坏笑中,感觉到了自己的滑稽相,强忍着没有笑出来。这时,老白趁着烛光朦胧向程琳瞅去。程琳穿上这身海青的搭衣,该凸的更凸该凹的更凹,比平时更加性感诱人。老白下身一热,冲动顺着脊梁传到大脑,他立即决定今晚必须要一次程琳。有了这种想法,他再看烛影中的程琳,便更加心旌神迷了。

晚上十一点多钟,程琳如约悄然推开了老白虚掩着的房门。老白见程琳进来,起身抱住了她,把嘴贴在她的耳根,小声地说:“我的小青尼,老夫今晚破了你的身子!”

程琳轻轻地推了一下老白,浪声浪气地说:“我们可是在老和尚那里禅修了一天,这事办不得的!”

老白把她搂得更紧,笑着说:“怎么?提老和尚能增加你的性欲啊!”

他说完,把嘴堵在了程琳嘴上。

王加法说是同创公司的法律顾问,其实他现在就是一个跑腿的马仔。

这三个月来,在金惠水的指导下,大家先是成立了一个同鑫投资公司,然后做这样那样的材料,通过陶宝乐的大江银行给同创房地产公司发五个亿的信托。这一圈流程操作起来,靠的是路径熟悉、方方面面关系顺畅。

从信托项目的立项、预审、终审、项目成立,每一个环节又有许多子环节要走流程,真是繁复严谨。以前,王加法只是从文本上看过这些流程,但在具体办理时才真切地感受到金融的魅力:一张张表格上签字、盖章,花花绿绿的票子就从银行转到了这些人手上;这些钱买来土地,开发成房子再卖出去,更多的钱又回来了。

怪不得金惠水嘴里常说“钱就是纸,纸就是钱”,此言不假啊,纸金纸金,纸在一些人手里就是金钱呢。如果不是上了这个班,直接参与了这些事,王加法就不会了解这些年那么多富人是如何出来的。以前听说穷人骑自行车把钱存到银行、富人开宝马去取出来用,然后再用这些钱去赚穷人的钱,他还不太相信,现在他彻底相信了。这让他的心里有了激愤,同时也产生出窃喜,庆幸自己入了道儿,最起码亲历了这些事。

信托的手续是全部办好了,但金惠水并不主张现在就发。按金惠水的话说,钱每时每刻都是有成本的,利息能晚付一天就晚付一天。他让齐青海他们先到老白那里把地看好,然后把一个亿的定金交上,等挂地的文件条款全谈妥了再发行这五个亿都不迟。现在无论哪个城市,从摘牌到交地款都会留下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土地摘牌后再发行信托肯定是不晚的。何况,在没有拿到土地之前,老白的承诺是不能全信的,对老白也要留一手。齐青海、程琳、王加法三个具体办事人越来越佩服金惠水了,这个人真是人精,什么事什么环节都考虑得细之又细,简直天衣无缝。

从老白那里回来的路上,王加法一边开车一边计算,他已经有半个月没进家了。

开始的时候,妻子汝玮每天都给王加法打电话询问行踪,后来就不再打了。王加法在睡前给她打电话,汝玮每次都很是生气地说:“以后晚上不要打了,你还让人睡不睡啊!就当没有我这个人没有这个家!”王加法知道汝玮生气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没钱呢,哪个男人不想成为亿万富翁。深夜,在酒店里睡不着的时候,王加法就劝自己:忍忍吧,不受苦中苦,哪来满口甜呢。何况自从上了这个班,人生已经飞跃到了以前从来不敢想的台阶上,辛苦是辛苦,但挣钱之多也是他没有想象过的。如果这个项目成功了,他王加法也能摇身一变成为千万富翁呢。现在这个社会,丑小鸭变天鹅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着,如今居然轮到了自己头上。

王加法到家的时候才五点钟,妻子汝玮下班到家至少还得三个小时。他决定亲自烧几个菜,一是弥补一下这些天没在家的缺憾,二是讨好讨好妻子。女人天生下来都是要被哄的,这一点王加法体会是很深的。他回到家里,换了拖鞋,去到厨房拉开冰箱,里面只有两块面包和两盒牛奶。唉,男人不在家,女的日子就不像日子了。再看客厅,也是几天没有收拾的样子,沙发上四散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王加法在收拾客厅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几根短发,这显然是男人的头发。他小心地捡起来,贴在眼前看看,心里便一凉:怎么会有男人来呢?莫不是她外面有人了?这不可能,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王加法的脑海里乱哄哄的,不是个滋味。

但他还强迫自己不这样想。他把思维转到做菜上来。客厅收拾好了,他的主意也定了,选择了汝玮最爱吃的四个菜:鲜虾炒白菜、凉拌黄瓜片、拔丝苹果、清炒芥蓝。家里什么菜都没有,巧夫也是难为无米之炊的。王加法立即下楼去小区的超市买东西。鲜虾炒白菜和拔丝苹果是典型的鲁菜,但王加法做得都很拿手,这缘于他的父亲在山东老家是有名的大厨,看得多了再加上父亲的指点,自然就会做了。

王加法正在剪虾须时,汝玮开门回来了。

王加法讨好说:“回来了啊,你看我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汝玮来到厨房门口,见王加法正在忙着,却不热不冷地说:“我胃口不好,你自己做自己吃吧。”王加法知道汝玮这是给他使小性子,就笑着说:“还生我的气啊,我这不是赔罪了吗?”汝玮转身去了客厅,没有答话。

四个菜一会儿就做了出来,端到餐桌上,汝玮的情绪好多了。她走到王加法背后,给他解围裙的带子。王加法顺势一扭头,在她脸了亲了一下。汝玮嗔怪地说:“你跟那些人学坏了,没少亲那个姓程的女人吧!”王加法坐下来,笑着说:“嘁,她是想当亿万富翁的主儿,咋能看上我呢!”

汝玮说:“那可不一定。女人除了钱就没有别的需要了啊?”

王加法听到这句话,心里突然一酸:“这些天,家里来人了吗?”

汝玮的脸一寒,立即厉声说:“王加法,你想说什么?你怀疑我在家养汉子吗?”

正在这时,王加法的电话响了。他拿出电话,见号码显示的是程琳,就有些为难。汝玮这时更带气地说:“接啊,接啊,这刚分开就撵到家里来了。自己一身毛,还说别人是妖怪!”说罢,起身离开了餐桌。

一个星期后,齐青海、程琳和王加法又去了老白那里一趟。

这次把摘牌的协议敲定了,一切都按金惠水事前设计的条款做的。第二天,这个协议就要上政府常务会了。这个会上完,老白那边就会挂牌。政府常务会能不能顺利通过,王加法还是有些担心的,但程琳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她让老白安排人陪他们三个去西柏坡看一看,一是散散心,二是坐等会议结果。见齐青海同意了程琳的想法,王加法不好说什么,就开玩笑地说:“程总是要到西柏坡朝圣呀!决战之前,西柏坡可是吉祥之地啊。”

等他们从西柏坡回来,政府常务会就顺利通过了。那天晚上,老白请他们喝了一场大酒,大家都痛快得很。在这个公司,老白安排的一个亲友占了8%的股份,这也是他们提前约定好了的。王加法喝着酒,看着老白掩饰不住的得意,心里便不是滋味起来。这个世道真的变了,现在的当官的也太贪了,转了个圈,银子就哗哗流过来了。可自己呢,说不定为了挣点钱,绿帽子都戴头上了!想到这里,他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喝了下去。也许是喝得太快,呛得差点儿现场直播。

这时,程琳就笑着说:“加法喝多了,都抢着喝了!”桌子上的人就一阵笑。

半个月后,同创房地产公司顺利摘下了这五千亩地。按照协议,二十天内要付第一笔款:两个亿。王加法按齐青海的安排,来到金惠水在的会馆。他要来向金惠水详细报告一下这边的进展情况。到现在为止,金惠水并没有到老白那里看过地,只是通过规划图看了一下。金惠水见到王加法时心情不错,他们边喝茶边聊着。金惠水说:“我已给宝乐打了招呼,信托明天就开始发了!”

信托发得很顺利,五天之内五个亿就到同鑫投资公司的账上了。金惠水签过字,两个亿当天就转到了老白所在的国土局账户上。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一笔款转过去的第四天,老白突然被“双规”了。齐青海和程琳都担心得不行,就给金惠水打电话。金惠水比他们还早半天知道这事,但他想老白不会是因为这块土地,一定是因为过去的事儿。让他担心的是,这块地可能也会受影响。虽然是政府常务会研究过的,但毕竟比市价低得太多。按金惠水的经验,现在必须沉住气,不能轻动。

于是,他就对齐青海说:“不要急,老白不是因为这事进去的。你们先到国外转一圈,躲躲风头。这边让王加法打听着,有事我们电话商量!”

当天,齐青海回了云南。他计划到缅甸玩几天。

齐青海到了缅甸之后给程琳打个电话,问程琳现在哪里。

程琳说在北京家里窝着,哪也不想去。摊上事了,躲是躲不掉的。

齐青海就说:“来吧,这里赌玉挺好玩的!”程琳说你还有心赌玉呢,老白这一出事,我真担心咱这项目要泡汤了。齐青海就说,不会有太大的事,大不了老白在里面扛不住说出自己的股份,我们弄不成这项目,钱总能抽回来的。程琳不这样看,她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她隐约感觉老白的事不会小。这一年多与他在一起,偶尔从电话中也能听出一些信息,他与商人关系很密切。

这些日子,参与同创和同鑫两个公司的不少同学给程琳打电话。虽然电话里说得都很隐蔽,也都很委婉,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大家的担心。这中间,程琳想过离开,出去躲一躲,但细想想还是不能。她认为纪委肯定会找她的,这么大一块地,就是老白不吐,人家也会怀疑中间有问题。不仅自己不能走,她还要把齐青海叫回来,现在越躲越会引起怀疑。是祸躲不掉,是福自然来。虽然她是一个女人,可她却有自己的主张,摊上事的时候还真一点也不怕,俨然一副女汉子的做派。

事情最终还是来了。就在齐青海回到昆明的当天晚上,他就与程琳、王加法被三拨纪委的人同时带走了。

当然,程琳他们三个人彼此并不知道这个情况,是他们一个星期后从纪委出来时,才知道的。尽管程琳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但还是没有经受住纪委的问讯,进去的第三天就开口了,一五一十地把同创公司和同鑫公司的情况交代出来。不过,程琳最终还是没有交代自己与老白的那种关系,因为她从那些人的问话中感觉到老白并没有交代。再说了,老白也完全可以用同学关系来掩盖住与程琳的那层关系。虽然是进去了,能少一事肯定还是要少一事的。

这中间,问话的人也试探地问程琳与老白有没有男女关系,但程琳同样用同学关系做了掩饰。她装做很生气的样子说:“你们小看我们这种EMBA班的女人了,有那么容易说上床就上床吗?”

程琳和齐青海、王加法是同一天被放出来的。齐青海和王加法也与程琳一样交代了全部过程,三个人交代的情况相同,而且与老白的交代也全都对上了。他们临出来时被告知:随时接受调查,那个项目暂停,等弄清楚后再行通知。

程琳出来后的第二天,齐青海就给她打电话。齐青海说,金惠水的电话打不通,是不是也被叫进去了。程琳想过这个问题,她进去的时候就觉得纪委一定会叫金惠水的,因为他是这两个公司的董事长。现在,金惠水的电话打不通,又不能肯定是不是还在里面,他们就决定到金惠水在北京的会馆去问一问。

齐青海、程琳和王加法三个人一同来到金惠水的会馆。这地方,他们是来过的,但今天却关着门。齐青海敲了一阵门,里面没有声音。他抽了一支烟后,再次敲门,门才轻轻地拉开一条缝。开门的女孩显然对他们三个人是熟悉的,就把他们迎进去。进了一间客厅,程琳开口问金老板这些天在哪里。这个女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了:“金老板身体不舒服,听说一周前去了美国。”

“啊,去了美国?”齐青海有些吃惊地问。

女孩表现得相当镇定,她扫了一眼他们三个人,平静地说:“金老板走的时候交代过,他身体不舒服去美国,半年后回来。”

程琳的脸色变了:“半年后才回来啊!”

三个人出了会馆的门。齐青海说:“老金不会是跑路了吧?”

程琳有些紧张地说:“赶快去查查账户!那三个亿的资金还在不在,说不定被他卷走了!”

王加法见他们两个这样说,心里就不舒服起来,他感觉到金惠水绝不是那样的人。东北亚生态集团那么多资产,怎么会为三个亿而跑路呢。这样想着,他就说:“别这样想人好不好!班长不会是这样的人,再说了他国内有还有这么多资产,至于吗?”

程琳白了一眼王加法,有些不屑地说:“这事你不懂的!我们赶快去查账户。”

车子开动,王加法想起最后一次在会馆见金惠水的情形。那天,金惠水心情不错,他亲自拿出陈年普洱泡上,又从恒温红酒窖中取出一瓶罗曼尼康帝,打开倒上,才点上雪茄。他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不一会儿,私家厨师送来四样私房菜。金惠水举起酒杯,淡淡地说:“过去二十年的事业是干出来的,未来的事业是玩出来的。”

见王加法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他笑了一下说:“喝,兄弟!过去靠拼搏,现在靠人脉。兄弟你记好啊,有事找哥!”

想到这些,王加法怎么也不会相信金惠水会跑路的。可他们三个人到了银行,一查账户,都傻了眼:账上的那三个亿被金惠水转走了!

王加法愣在了那里,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和空白。

半年后的一个凌晨,王加法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

这半年他最怕的就是夜里手机响,大都是同学们找他的。他作为法律顾问是要承担责任的,那个项目里,老白的事可以算做意外,但金惠水卷钱到美国不能说自己没有责任。当初,他是有责任从程序上制约金惠水自己提走款的。

王加法抬起头,打开手机,一翻身坐了起来。信息是金惠水发来的:加法,那三个亿及利息我刚安排人打到鑫创投资的户上。你负责还了银行后把这个公司解散了,把股金退给同学们。我已是肝癌晚期,得有一段回不了国,我来时已写好了委托,请你协助我儿子做好东北亚的事务。惠水于纽约。

王加法睡不下去了。这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又都真切地发生了。他披着衣服出来,看了看汝玮的房间,一点动静也没有,就来到客厅,掏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连抽了三支烟后,他给金惠水回了条信息:哥,同学们的事我会办好的。东北亚的事,等我去贵州支教回来后再说。弟加法。

信息发过后,那个紧口坡小学就出现在了王加法的眼前:木楼显得更破,让人觉得随时都有倒塌下来的危险。

2014年1月12日改定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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