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

2015-01-29 01:22李治邦
翠苑 2014年6期
关键词:假钞暴徒虎子

上  篇

黑子长得黑,可他父母都很白净。

他从福建大哥那兑了一批假钞,福建大哥告诉他,这批货制造得绝对真实,连个水印都有。黑子用手摸摸,确实分不出真假。他是用一比十的比例进的货,这个比例是最高的。福建大哥笑笑说,黑子,我保你不被查出来。黑子谦恭地说,谢谢大哥关照,别说这货造得真,过去那些水货我不也照样能洗出去。福建大哥端详着黑子,说,你小子黑不溜秋的,长着一副憨厚像,谁会怀疑你呢。

黑子按照老规矩,把假钞和真钱混在一起,然后到熟识的街铺走了一趟,花着花着,假钞就被对方找出真钱。他先到老六家的火锅城吃饭,这店里的火锅绝对好吃,肉绝对鲜,老汤作料齐全,辣得你口难开,香透膛。黑子像模像样地坐那,隔着硕大的玻璃窗看着街面上车水马龙,窥视到女人摇摆的身子。他找老六要了高档锅,所说的高档,就是放有大虾和各种肾,羊的牛的狗的。吃动物的肾能补充他的精力,其实味道不好吃,骚骚的。老六亲自给他端上高档火锅,打趣地问,又要养精蓄锐?黑子笑了笑,有这么多女人缠着,不给谁卖力气都不干啊。老六点好火,火苗子很旺。老六好心叮嘱说,你悠着点,女人和钱不要贪,多了没好处。黑子听不进这些话,他父母劝他,给他跪下都不解决问题。他一信奉钱,二喜欢女人。两样缺一不可,少哪样都觉得难受。黑子从不喝酒,他知道喝酒容易出事,尤其在酒后会把心里话吐出来,然后被讨厌自己的人出卖喽。干假钞的生意做了两年,虽然经历过几次危险,但总算没折过手,这取决于他的极端谨慎。吃美了,黑子习惯地抚摩一下微微隆起的肚皮,觉得火候到了,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100元的假钞和一张10元的真币。老六颠颠地跑过来,他看看钱说,一共才60块钱,你给这么多干什么?黑子打个饱嗝,我吃饱了撑的。我给你110元,你找我50元。老六纳闷地说,那何必呢。黑子慢悠悠地,我喜欢保存50块的钞票,这嗜好你忘了。告诉你,我可要新的,旧的我给你拽喽!老六拣起桌上的钱,嘟囔着朝里间屋走去。不一会,老六捏着50块的钞票过来,黑子仔细看那钞票不新,也不很旧。黑子顿时不太乐意,叨叨着,我一个礼拜吃你三顿,老主顾了,你就这样对待我。老六不太情愿地说,我又不是银行,哪有这么多新钱呀,你就凑合吧。

黑子从老六家的火锅城走出来,他摸摸50块的钞票,绝对是真钱。黑子这手很是厉害,鉴别真假钞票根本不用看,用手一摸就能捏出来,绝对不会有差错。有次福建大哥给他一万块的假钞,其中混了一张真钱,被黑子数钱时利落地抽出来。福建大哥惊叹道,你小子太神了,做这行亏了,应该去银行当白领。他信步走着,准备在一下午把这四千假钞全部混出去。在体育彩票机跟前他停住脚,卖彩票的是个很秀气的女孩子,白白净净的,脖子很长,很细嫩。特别是那两个眼睛,大大的,汪着一团清泓。别看黑子在外面胡吹,其实他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婆,一个是在外面趸水产品的。这个趸水产品的女人,每回和他亲热完了都朝他要钱,弄得黑子缠绵完了又很扫兴,觉得自己寻找的那点纯真跟找“鸡”一个样儿。趸水产品的女人倒能说出一连串“我爱你”的话,高兴了会用英语。令黑子稍稍欣慰的是,好在钱他给多给少给真给假她都不在乎。有时,黑子叮嘱她,这钱是假的。她笑笑,我当真钱花。黑子就怕她出事儿,说,你给人家假钞时最好在傍晚,让警察逮到是要坐大牢的。她拧一下黑子的脸蛋,你真是好男人,这个不用你嘱咐。卖彩票的女孩子望了黑子一眼,先生你买多少?黑子从来不买彩票,他对女孩子率直地说,幸运不会降临我头上,我这人做坏事太多了。女孩子甜甜地一笑,你今天有好运,真的。黑子心头一跳,立即掏出500元假钞递了过去。女孩子说,号码多少?黑子说,就把你的出生年月日写上,或者你家的电话号码写上,我信你的。女孩子高兴地在彩票机上娴熟地打着,黑子离开女孩子时,深情地回头看了又看,他瞅见女孩子朝他扬着手,脸上一片灿烂。黑子喊着,中奖了我请你吃火锅。女孩子指指黑子的鞋,买双新鞋吧,你的太旧了。黑子的心又一热,他有点后悔,应该用真钱买彩票,让女孩子赔血本太缺德了。

黑子突然听到街头一阵阵笛声,他走过去,看到一个男盲少年一边吹笛子一边卖报。他认识这个男盲少年,是自家的邻居。家里很惨,父母两口子总吵架,一吵就摔东西。家里凡是值钱的都是破的,电视机壳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像个病人。因为谁吵架急了都爱砸电视。那女的很刁,在外面卖肉,都是注水的,有时甚至把肉染上颜色。男的也不善,不知道天天干什么,头发总是抹得贼亮。黑子曾经买过那女的肉,给的自然是假钞,女的举在太阳下面反复验证。黑子心里嘲笑,你懂个屁。他就耐心等待着,然后说,大嫂,咱们是邻居,我还骗你呀。女的咧咧嘴,连我丈夫都骗我,别说你小子了。黑子那次拿着肉回家给父亲过生日,结果母亲从厨房拿着滴水的肉出来,愤怒地对黑子说,你看看这肉,都是注水的,你这爱骗人的人怎么也让别人骗了!黑子窝火,他拿着肉跑到摊子上找那女的评理,女的说,谁让你给我压价呢,你说的那价只能是注水的。再说,你走时我喊你了,让你把肉在太阳底下晒晒再吃的。黑子气得没背过去,看看周围那么多人没发作。

黑子走到男盲少年的跟前,他蹲下,看见小罐子里面有不少钱了,还有一张是崭新的100元的。他的眼热,对新票他稀罕,便问,兄弟,怎么会有人给你100元的呢?男盲少年继续吹着笛子,黑子听出来是一首老曲子《牧民新歌》,他小时候经常听见邻居家吹。黑子不高兴地说,我问你话呢?男盲少年把曲子吹完了才说,我哪知道。黑子说,我给你看看,别是假钞吧。

夕阳下山了,把城市映照得朦胧。

黑子把真钱从小罐里拿出来,然后迅速倒手,换上假钞。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周围的人没有发现,黑子这手绝活练就了好久,就是有高手在旁边也未必能发觉。男盲少年没有理会黑子,他取出一份报纸高声喊着,当年吹《牧民新歌》的简广义去世了,听一回少一回了。男盲少年喊着,可周围没有多少人有反应。黑子知道简广义这个人,突然有了伤感,自言自语道,他笛子吹得不错呀,怎么说去世就去世了呢?男盲少年说,你问我,买报自己好好看呀。黑子拿出钱扔进罐子里,接过报纸看着,果然在娱乐版的下角看到一则小消息,说一代笛子演奏家悄然告别世界。想当年,简广义的笛子《牧民新歌》和《扬鞭催马运粮忙》风靡整个时代。这时,买体育彩票的女孩子走过来,好奇地问,谁叫简广义啊,是台湾的还是香港的?男盲少年没好气地说,人家当你爷爷都够了,回家问你爸爸、妈妈去。女孩子讨个没趣,她看见黑子,朝他笑了笑,扭头走了,黑子发现这个女孩子走路的姿势很好看。

黑子没精打采地要走,反正100元真钱已经到手。他刚要走,听见男盲少年唤住他。大哥,你一会再走行吗,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黑子歪着脑袋,你小毛孩子能有什么重要事情说。男盲少年固执地,你就等我一会,我把最后一张报纸卖完。黑子看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也就敷衍着,你快点。旁边一位女孩子拿起最后一张晚报要走,男盲少年真诚地说,姐姐,你给我钱多了,我找你钱。女孩子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多了?男盲少年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他递过一张一元的,崭新的。我给你新的,你喜欢新币吗?女孩子小声说,我是故意给你的,然后她接过新币走了。男盲少年背后喊着,我给你吹段简广义的《牧民新歌》,算是谢谢你了。笛声悠扬,晚霞已经弥漫在城市的夜空。

黑子不耐烦地说,你也卖完报了,说吧,什么重要的事?

男盲少年从罐子里拿出那张100元的假钞,递给黑子,大哥,你这是假的,把真钱还给我。

黑子怔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吼道,谁给你换假的了?!

男盲少年坚定地说,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的手感觉到了。你就在刚才换的,你把真钱给我!

黑子浑身发抖,王八蛋给你假的了。男盲少年愤怒地说,你这个有眼睛的人怎么能欺负我这没眼睛的呢,你冲天发誓,是不是换走了我的真钱!黑子把另一张假钞递给男盲少年,说,给你,真罗嗦。对方接过去,立刻又递过去,这也是假的,我向你要真的,你有没有真的?黑子眼前发黑,他把真钱慢慢地伸过去。男盲少年接过来,说了声,这次是真的,你以后别拿假的骗人,人得有良心,别以为人家都是傻子不知道。黑子悻悻地说,给你真的了,你再吵吵我就掐死你。男盲少年笑了笑,我劝你赶快自首,还能给你减点儿刑。黑子体验到山外有山的感觉,看周围已经没人,恶狠狠地说,你小兔崽子少管我的事儿!男盲少年不动声色地,总有你失手的时候,到时候就有人管你了。说完,他把真钱放在罐子里,吹着笛子,捧着罐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黑子觉得整个身子发飘,他迷迷糊糊地走到家门口,看见有两个警察正等着他。他本能地想跑,转过身又看到另外两个警察稳稳地站在他身后。

黑子低头说,我跟你们走,别吓着我爸爸、妈妈,他们身体不好,都有病。

他说完,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中  篇

六年以后。

一列火车开往省城,这是一趟慢车,停的都是小站,坐车的又大都是老百姓。

临近中秋节了,车厢里的乘客特别多,大家都急着要回家过节团圆,行李架上塞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黑子经过几次减刑从监狱出来,他漫不经心地走进车厢,他的脸实在太黑了,简直像是涂上了一层炭,身上穿着件黑夹克衫,更显示出他的黑来。黑子像是有心事,脸色沉沉的,好像谁欠了他多少钱。他上车比较晚,乘客们见了他都下意识地躲。刹那间,黑子成了灾星。有个慈善的老人向他招招手,挤出个地方给他。黑子上前鞠躬,客气了几句,便一屁股坐那儿,就再也没说话,低头打着瞌睡。火车在夜色中行驶,车窗外偶尔划过一两道光的弧线。不知不觉中,车厢一头一尾冒出几个彪形大汉,脸上都罩着黑布,只露出两个凶狠的眼珠子。每个人手里都有家伙,火枪、匕首、斧头什么的。乘客们在沉睡中被惊醒,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没有人上前抵抗,尤其是几个正襟危坐,表面上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人,都如同筛糠一般。为首的是高个暴徒,细细的,如电线杆子。他抱拳说,马上就过中秋节了,很简单,我们就是要零花钱,不要你们的命。可谁要是不老实,我们也没办法,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于是,暴徒们开始地毯式的敛钱。

高个暴徒走到一位干部装扮的乘客面前,戏弄地问,你是不是个当官的?他马上小声回答,是小官,小官,要是大官我就能坐软卧了。说完,他主动掏出钱包递到暴徒手里,殷勤地说,留着您买烟抽吧。高个暴徒接过钱包,高高举过头顶喊着,大伙要向这位小官学习啊!这位小官竟然朝乘客们谦虚地点点头。有一个个体户不太愿意拿出钱来,被一个粗壮的暴徒用匕首划破了脸皮,血流满面。暴徒说,你不是要钱又要脸吗,我就让你这两个全破喽!这时候,再有暴徒朝旁边的人伸手,没人敢吭声了。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不愿意把身上仅有的20块钱拿出来,她可怜巴巴地说,这是妈妈给我的,让我买《安徒生童话集》。高个暴徒说,你不给我就把你扔出车窗。小女孩儿大声而坚决地说,你扔出我,我也不给你这20块钱。高个暴徒走过来,一把就揪起了小女孩儿。一个中年妇女实在看不过眼,小声说,你们已经拿到这么多钱了,还在乎孩子这20块钱,饶过她吧。高个暴徒冷笑道,饶过她,我也是坏蛋,不饶过她,我还是坏蛋。说着,他把小女孩儿拽到车窗外,问大家,谁要再敢不给钱,我也这么把他放到车外边过过风,你们信不信?说着,手一松,留下孩子撕破夜空的呼救声。所有的父母都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没人敢出来呵斥。暴徒们在车厢里行凶了半个多小时,该出来的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上百乘客目睹着暴徒们肆无忌掸地抢夺每一个乘客的财物,侮辱着每一个乘客的人格。

黑子依然在打着瞌睡,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一些乘客开始猜测,黑子跟暴徒们是一伙的,他先进车厢是踩路来的。黑子旁边的老人“嚯”地站起来,满脸通红,用颤抖的指头戳着为首的高个暴徒,你们有种的把那面罩摘下来,让我们全车厢的人认认你们!高个暴徒慢悠悠地过来,逼近老人,我要是不摘呢?老人厉声,那你就没这男人的胆子,你就白披了张人皮!高个暴徒一摆手,把这老东西的衣服扒光了,让他害臊害臊。几个暴徒瞬间持着家伙涌了过来,黑子陡然睁开眼,不动声色地说,你们这是在逼我出来说话,我就琢磨不透了,你们欺负一个老人算什么男人?高个暴徒一愣,笑笑,你小子想管闲事?黑子没说话。高个暴徒说,看你那鸡巴脸,黑得牛屎蛋子似的。暴徒们一阵狂笑,黑子无奈地搓搓手,然后使劲儿咽了咽唾沫。暴徒们七手八脚地扒着老人的衣服,老人挣扎着,但很快就剩下一条裤衩。乘客们都赶紧闭上眼睛,老人的眼里除了愤怒,没有半点儿的羞涩。谁都没想到,黑子此刻猛丁儿地蹦起来,从一个暴徒手里利落地抢过火枪,连发三枪,三个暴徒捂着肚子顿时都倒在地上。高个暴徒挥着斧头扑上来,动作很快,即便这样,黑子根本没有去理会,好像没有看见他扑过来,抬手朝他左腿上就是一枪,打得高个暴徒“咕咚”跪在地上。所有的暴徒被黑子的快手所慑服,高个暴徒惊恐地嚷道,好汉,请手下留命,给我们留个名字!黑子瞪大眼睛,吼道,我叫黑子,刚从监狱里提前释放出来的。在这条道上混的有一个规矩,不能欺负老实人,不能欺负老人和孩子,不能拿你妈妈年龄的女人开涮!懂吗!黑子说完,朝高个暴徒右腿又补了一抢,说,我让你们记住这句话!这时候,车厢里的人鼓掌,掌声排山倒海。

黑子的脸色更黑了。

高个暴徒捂着腿上流血的伤口,不甘心地问,山不转水转,早晚我们还能碰到你,你这是图什么?

黑子说,我这是在报答。

高个暴徒疑惑地问,报答谁?

黑子大声回答,我的管教!

下  篇

回来一年多了,黑子到处找工作,眼看着差不多了,只要说自己是刚释放的,一般就给一个冷眼,泡汤了。在监狱第六年,就是快要出来的时候,父母熬不住他,相继去世了,留给他一个小独单,也就是二十多平方面积。后来,好心的邻居告诉他,以后人家问你,你别说自己刚释放。黑子摇头,我不能骗人家,刚释放就是刚释放。过去道上的朋友找他,黑子断然拒绝,为此悄悄卖掉了房子,在郊区找了一个地方住下。事情就是这么戏剧性的发展,他在火车上救过的那个老人,儿子开了一个物流公司,奉父亲之命,人家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他的住处,让他晚上给公司值班打更。黑子明白,这是老人在报答他。他想象不到老人有这么一个有钱的儿子,怎么会去坐普通客车?后来,听他儿子讲才明白,老人就是抠门,儿子给的是坐飞机的钱,他舍不得花,花在了普通客车上。

黑子回绝了几次,后来,老人的儿子看他这么坚决,就说算了吧。没想到,黑子得了急性肺炎,住了半个月医院,因为没有医保,把存的那点儿积蓄花得差不多了,父母去世又没给他留下什么钱,他们的钱都花在医院里了。他知道自己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就跟人家打了一个求援电话,用虚弱的声音怯怯地问,我还能来吗?人家不冷不热地说,我每个月给你两千,够了吧。黑子慌忙地说,够了,足够了。

物流公司的楼不大,也就是两层,每层七八间房子,黑子就在经理办公室值班。黑子是个勤快人,经理办公室就这么大,收拾几遍就没事了。他就拿着手电筒一楼、二楼地转,转几趟也就完了,大门一锁,小楼就是他的天下。黑子感到无聊透了,脑子里就一遍一遍地想着他的父母,越想越难过。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他会疯的。他只得拿起报纸,就这几张报纸已经翻腻了,他没有多少文化,就是看征婚广告。在服刑期间,老婆就跟他果断地离婚,不知去向了。那个趸水产片的女人见了他也躲,他过去凑亲热,那女人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翻着白眼。黑子讲究面子,女人这么冷着他也就自然不见了。看征婚广告,男性征婚一概不看,主要是看女性的。他想过要找女人结婚的念头,可一提他从监狱里出来,都跟躲瘟疫一样。他憋急了就去洗澡房,想在那里发泄。他后来认识了一个小姑娘,本想动感情,可他看着小姑娘跟另一个客人打情骂俏就放弃了。他明白小姑娘就是干这个的,自己以前也是干这个的,两个人都骗过,生活在一起日子肯定过不好。他眼看就三十五六岁了,男人的神经越来发酵,几次跑到淋浴间去释放自己,但都觉得很没意思。

屋外不知不觉下雨了,雨滴拍在了玻璃上,发出了单调的“嗒嗒”声。他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顿时发涩,他知道自己的工作就是给公司看门值班,睡觉了对不起人家。他强撑着精神起来,便随意拿起桌子上那本电话号码簿胡乱翻,打发时间。猛丁儿,一个新鲜而又刺激的念头闯进了他的脑海,搅得他心跳不止。他闭上眼睛,像是盲人摸字,用手摸电话号码,然后睁开眼,他看到自己的手指正压在一个单位的号码上。他激动而又胆怯地拨着,占线,他不厌其烦地再去拨,终于通了。一个男的接了电话,声音挺浑厚,语调很慢,而且有一种领导口吻。他判断对方是个领导的家庭电话,于是冲着话筒说了一段话。这段话是照着报纸念的,都是领导犯罪的经过。没等他念完,对方就把话筒搁下了。他觉得心直跳,用手一摸脑门揩出一层汗珠。他知道一般领导家的电话机都有来电显示,很有可能那个领导会把电话打过来。他有些后怕,觉得这是给公司老板找麻烦。他懊悔,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可哆哆嗦嗦等了半天也没有电话打回来,这才踏实了些。后来他想通了,那个领导不会打过来,因为,可能领导确实就有自己念的那些事,他怕是有人整治他,他还敢打过来吗?

黑子又摸,又拨,有个声音说是空号,电话33局改为35局,52局改为32局,后五个号码不变。他挂断,又闭上眼睛,在摸,在拨,通了。一个女的接电话,声音很甜,多少有些嗲,很会风情。他颤栗了,不知不觉地站起来,他把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全泄出来,在赞美语言中甚至还夹杂几句下流脏话,语无伦次,云山雾罩。他还没尽兴,对方“啪”的就把电话挂断,而且还恶狠狠地回敬他一句:你不得好死!他沮丧透了,倒不是对方咒他一句,而是恨对方没把他的话听完。更让他觉得扫兴的是,本来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很有可能是一个令他神魂颠倒的漂亮姑娘,竟会说出这么败兴的话。他想再去拨通,好好地给对方教诲教诲,让她知道女人是需要涵养的,是需要对男人的尊重的。可想来想去很诧异自己,这不就是流氓吗?他想起在监狱里管教对他说的话,你要把自己当成人看。他觉得自己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想起父母颤巍巍地去监狱看他,戳着他说,你要是我们的儿子,出来后就给我们做脸争气,活出个样子来给别人看。

没过一会儿,他又不甘寂寞了,不由自主地继续用老做法去拨电话号码。他想起在监狱里的吸毒犯就是这样,大白天还拍胸跺脚,戳天发誓戒毒,后半夜就跟臭要饭的一样,跪在地上乞求抽两口了。通了,没人接。他决定不再拨了,可低头一看,自己的手指压在一个幼儿园的电话号码上。他知道,有不少漂亮姑娘在幼儿园当阿姨,他甚至有些欣慰,似乎他的手指压在幼儿园的电话号码上是一种天意。喂?哪一位?一个柔柔美美的声音,像一道清泉潺潺淌来,似一缕晨风轻轻地摩挲着脸,让他那么透心的惬意,从头到脚的舒畅。他一时张不开嘴,没有勇气去说那些话,就喃喃着,我找你……他极力使自己的语气变文雅一些。您是白燕的爸爸吗?对方急切地问道。对啊,是我……他来了兴趣,想借机把刚才憋在心底里的那些话继续说完,没想到对方拦住了他的话头。我姓刘,是白燕的老师。我知道您着急了,别担心,白燕在我这儿挺好,我正带你的女儿做手工呢,她今晚吃得挺多,一点儿也没闹,听话极了。您那是不是又忙得下不了班了?那我就把她带回家,还跟过去一样让我来照顾,我会把她哄睡的……

黑子突然那么厌恶自己,他没有勇气听完就把电话轻轻挂上了,顿时没了半点兴致。他闷闷地抽了一夜烟,外面的雨停了,露出了清滢滢的天。还有一个小时公司就上班了,他知道老板这时候去送儿子上学了。老板很心疼儿子,每次都要开车送去,其实,儿子已经上小学六年级,不小了。儿子自尊心很强,每次都告诉老板,就送到学校门口的拐弯处,他不想让同学们看见他是父亲开车送来的。有时老板去外地出差,就让黑子送。黑子跟老板的儿子很熟,就一起坐出租车去,也是送到拐弯处停下。这个儿子叫虎子,虎头虎脑,说话也很直率,哪次都问他你怎么还不结婚?有女朋友吗?我们班主任不错,干脆嫁给你算了。黑子“嘿嘿”笑,也说不出什么应对的话。黑子有时也跟着老板出差,那虎子就由爷爷送。虎子不喜欢爷爷,觉得爷爷哪次送他都要送到学校门口,虎子不让送也要送。这时,电话忽然响了,黑子有些愕然,因为这个钟点没有人打电话,都是老板上班以后电话才忙起来的。他接了电话,对方张口第一句,就是你出事了,知道吗?黑子定了定神,问,我出什么事了?对方不紧不慢地问,你是不是物流公司的张老板啊?黑子意识到什么,随口说,是啊。对方说,你是不是有一个儿子?黑子有些紧张,稍微冷静了一会才说,我有没有儿子跟你有关系吗,你是谁呀?对方问,我就问你有没有儿子?他说,我要是不回答你呢?对方“扑哧”笑了,说,我想让你听一个你熟悉的声音。这时候,黑子在电话里听到一个声音在哭诉,爸爸救我!快来救我!他们在打我……还没等他再问什么,对方挂断了电话。

黑子从监狱出来后觉得道上变了,变得不讲规矩了。他马上觉得这是诈骗电话,他又判断不出来虎子究竟是不是被绑架了。虎子上的是一所富翁子弟集中的学校,出现绑架并不稀罕。黑子看看表,觉得应该是老板送完虎子到公司上班的时间。他想打电话给老板,但觉得老板知道后又能怎么样,他爱子心切,肯定要上当的。他有虎子手机,于是马上给虎子打手机,可一直不在服务区。黑子感觉身上有些冷,他忽然提示自己是不是虎子真被绑架了。可他又觉得,这跟诈骗电话差不多呀。他回忆每一个哭诉的细节,认为虎子是不会这么哭诉的,他甚至没有见过虎子哭过。他曾经问过虎子,你怎么就没流过眼泪呢。虎子倔强地说,我是个男人,我凭什么要哭。可虎子手机为什么不在服务区呢,这又无法解释。他不断地给虎子打电话,回答总是那句不在服务区,您稍后再拨。

正在黑子烦躁的时候,电话铃声忽然又响起了,还是那个声音,问,你想不想要儿子?黑子问,想要怎么样?对方说,我们是守规矩的,你把30万元打在我说的银行账号上,我就放你儿子。黑子脑子开始盘算了,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他好像看到对方在怎么布这个局,怎么让自己上套骗钱了。他语气变得从容了,问,我给你30万元,但我要先跟儿子说话。对方也很沉着,回答说,可以,我还能给你看你儿子,你只要打开你的电脑,我给你看你儿子。他忙打开老板桌上的电脑,按照对方说的打开一个邮箱,果然看见虎子的脸,但一秒钟就没了。他问,太短了。对方说,这就足够了。他有些相信对方绑架了虎子,因为虎子那张脸是不会作假的,睁着一双渴望生存的眼睛。他不等对方说什么自己先挂断了电话,他决定不告诉老板,自己要报警。他不愿意听到,对方下面警告他不准报警的俗套子,他要拨报警电话,可是,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想,如果真的警方介入,对方一撕票,虎子就完蛋了。现在绑架的人根本不讲江湖道义,拿到钱就撕票,报警更撕票,他不能让虎子死在他手里,他对不起老板,还有老板的父亲。他要拨回对方的电话,他觉得要稳住对方。可拨过去的电话没有回音,竟然是空号。他听别人说过,这类电话都是网络上发出来的,对方能发过来,你不能打过去。黑子在房间里乱走着,他心沉寂下来,虎子的脸就是那张照片,他没看见虎子冲着镜头眨巴眼睛。

这时候,电话忽然又打进来,对方气急败坏地说,你究竟打不打款,不打就撕票。黑子笑了,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恐怖。他说,你撕吧,儿子不是我的,是我前妻带过来的一个孽种。对方顿了顿,说,你儿子跟你长得一样,难道你为了30万元连儿子都不要了吗?黑子吼叫着,我不想说第二遍,你就撕票吧。你撕了省我很大心,要不然我每年都要给他花十几万元去贵族学校。对方喊了起来,那我就撕票,你别后悔!说完,对方又挂断了。黑子有些犹豫,万一要是虎子被绑票了呢。自己这么做就等于害了他呀!他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老板就要来了。他看见已经有员工走进小院,他跑出去把楼大门打开,给了第一个上班的人一个微笑。他回到老板办公室,他发现自己手机里有一个虎子的短信,问他打电话干什么,现在已经上课了。黑子长吐一口气,给虎子回短信,没有事,你好好上课吧。这时,对方的电话又顶进来,他听见对方在喊,那我就撕了,我再给你最后一分钟。黑子慢悠悠地说,好,我屈服你了,你说你的账户吧。对方松了一口气,悻悻地说,我就不相信你不疼你儿子,你记住了我的账户。黑子听见对方在说着账户号码,他什么也没记,只是问对方,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有些心慌,没有记全。对方反复说了三遍,他说,我记住了。对方催问道,你什么时候汇?他说,现在银行还没开门,只能等九点以后再汇了。对方反应是,你不能报警,你报警了我就撕票。他说,我不报警,我需要儿子。对方说,银行一开门你就汇款,完后,我把你儿子送到你公司对面的便利店。他有些佩服对方,因为公司对面真有一个便利店。对方要挂断电话,他觉得这样的结局太没有意思,他在道上混事的时候就爱戏弄人,把真币换成了假币以后,还用假币去换真币,每次都惊心动魄,每次他都享受其中戏弄的快乐。他对对方说,其实公司门口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银行,我可以马上把钱给你打过去,这样,我马上就能看见我儿子了。对方很兴奋,说,好啊。他差点儿笑出来,因为公司门口根本没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银行。他问对方,你是不是也有儿子?对方警惕地问,你什么意思?他说,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儿子?对方生气地,我说不说跟你汇款有关系吗?现在是你儿子在我手里。他说,我就是想问问,我觉得你有儿子。对方沉静了一会,我有,你现在别废话了,你再拖延时间,我就撕票!

黑子的心被酒泡了,那么香甜,他慢悠悠地说,我报警了,我这么给你说话就是警方的意思,他们已经知道你在哪了,过三分钟就有人敲你的门。对方笑了,说,你吓唬我,我就是吓唬人的,懂吗?黑子认真地说,我真的不吓唬你,警方先找到了你的儿子,而且控制住了你的儿子,马上就来找你。对方恶狠狠地,我他妈的不信。他说,你不信可以给你儿子打电话问问呀,要是通了,那就是我骗你。等了一会,对方有些惊慌地问,你把我儿子怎么了?他舒服地笑了,说,我先问你,你把我儿子怎么了?对方说,我可没把你儿子怎么了。黑子哈哈大笑着,你也知道儿子在别人手里的滋味儿啊,我以为你王八蛋没心没肺呢!告诉你,我儿子就在我身边,我就是想问你,你被抓进去了,你儿子怎么办呢?对方绝望地怒吼,我儿子在哪?他说,你儿子在警察手里,还有一分钟就有人敲你的门,你听着。他把电话筒放在桌子上,“咚咚咚”敲了几下。他说,你听见警察敲门声了吗?对方绝望地喊着,你他妈等着,我要是出来把你弄死!

黑子忽然开始骂街,把对方祖宗八辈子都骂痛快了,他发泄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骂痛快了,才知道对方早关了手机,听到的是盲音,像是鸟叫。一只离队的大雁在空中徘徊着,找不到队伍,却看到下边有无数杆枪在对准着它。它落不下来,只能继续无力地飞着,看到了一轮落日,然后坠入到了厚厚的云层里。

这时,黑子看见老板开车进来,正在朝公司楼门口不慌不忙地走着。

太阳升起来了,暖暖的,黑子觉得身上也有了暖意。

作者简介:

李治邦,中国作协会员,天津作协文学院作家。出版长篇小说五部,散文随笔集三部。中篇小说100多部,短篇小说100多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作家文摘》等选载。其中多篇多次入选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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