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头文件里的“政治”

2015-01-29 05:20刘斌
博客天下 2014年17期
关键词:红头文件领导政治

刘斌

“国务院决不发空头文件,所有政策措施必须不折不扣落实到位。”在2014年5月30日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总理李克强态度坚决地强调政策落实的重要性。

在党政体系中,李克强所说的“文件”主要指“红头文件”。按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毛寿龙的定义,“红头文件”指的是“我国除了法律、法规、规章以及法律性的文件以外的规范性文件,是针对特定的组织给出相应的通知或者规范性的要求,是仅次于法律、法规、规章的政府文件”。

从形式上看,红头文件具有鲜红的文头以及盖着红印章的文尾。严肃、权威、庄重、规范。自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文件就是其组织、管理、运作的核心方式之一。

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文件始终是贯穿中国体制运行的最基本工具之一。

通常而言,发布一份红头文件的决定权在领导手里。山东省一位街道办办公室副主任如此描述一份红头文件的起草过程:

“先开领导班子会议,比如街道为迎接‘七一要搞个庆祝活动,各科室和社区都要出节目,需要起草一个文件。班子会议决定这个事交给一个分管领导负责,如副书记;他再找负责党建的科室起草。科室起草完后再交给副书记签字,然后再交给主要领导签字,就可以出文件了。”

红头文件的起草过程并没有看上去简单,通常都要一周时间。起草时,负责科室既要严格贯彻上级意图,又要把本单位领导的思路写进去。遣词造句又要特别讲究,比如对下级机构完成任务的方法、手段、时间都要做出明确规定,起草人员要与主管领导反复沟通修改。

早在1990年,习近平就在《秘书工作的风范》文章中强调,“办公室起草的文件,并不要求文字要多优美,但一定要严谨,这要求决不过分,因为这直接关系到工作决策问题。”

红头文件都有文号,从年初第一份开始依次排序,比如北京市朝阳区发布的文件,就是京朝××号。红头文件通常由党政机构办公室下发,每下发一份红头文件,办公室都要对红头文件的电子版和纸质版留底存档。

对于来自上级单位的红头文件,办公室人员收到之后要做一系列登记:来文单位,文件字号,题目是什么,送给了谁,哪天接到的,什么时候送出的。“有时候上级文件来了,领导要召集大家开个会,把文件念给大家听。”一位曾在某省会市政府秘书部门工作的人士解释:这个过程叫“传达文件”,“念文件要忠实原稿,不能随便加话。”

传达文件并非一定要经过会议,但是会议的不可替代性在于,它提供了政治参与的在场感。清华大学政治学系教授景跃进曾访谈过一位老干部,“他说刚解放时,条件差,文件是油印的,纸张也是薄薄的,而且文件的印制数量有限,因此开会做记录是必要的动作。回去后,要传达上级的会议精神,所以无论是念文件的,还是做记录的,都需要全神贯注,否则信息在传递过程中会出现偏差。”

如今社会经济迅速发展,红头文件不但印制得漂亮,在一些重要会议场合,与会者往往人人手中都有一份。

由于出台和下发一份红头文件非常麻烦,文件起草者并不愿意发文,但一些领导却爱用文件推动工作。

人社部一位官员透露,“领导推动的文件稍多一些,要是中央领导批示,就得赶紧做。”一位地方的区人社局副局长也说:“自己单位发文的情况很少,不过,关于人事任免一定要发文。”

按照惯例,当上级出台一份红头文件时,下级必须做出必要回应。“怎么样体现呢?第一是成立领导小组,第二就是再出个文件来贯彻落实。”一位省直机关干部坦言:“它是一个象征。”

2012年12月中共中央颁布“八项规定”,其中提到“中央政治局全体同志要精简文件简报,切实改进文风,没有实质内容、可发可不发的文件、简报一律不发”。

“基层如何领会中央意图?还得一级一级下发通知。”上述山东街道干部说。

中国现行体制下,政府下属机构的人事、财政往往由所属地区党委和政府管辖,业务则由更高一级相应部门负责指导。日常工作中,它会收到两方面红头文件。

文件下发之后重在落实。2011年,时任国家副主席习近平在中央党校春季学期开学典礼上的讲话—《关键在于落实》中,还引用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你开会我开会大家都开会”,下联是“你发文我发文大家都发文”,横批是“谁来落实”。

中国的红头文件本身存在等级,上至中共中央、国务院,往下则有省级党委、政府,最下端乡镇和街道也有权发文。即便存在严密的等级关系,也并不意味着上级精神总能得到有效贯彻。“通常情况下,地方和基层会根据自身的利益偏好,选择性地执行中央政策。”清华大学政治学系教授景跃进在一篇文章中认为: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不少情况下,发个文件应付便是对策的一种。

红头文件的落实效果,更主要在于领导的意志。通常情况下,一个机构的办公室在收到上级红头文件时,会在文件正面附加一张纸,按照职务排名将该单位的主要领导排列其上,再由该单位主要领导和主管领导分别批示。

上至中央领导下至基层街道干部,阅读和批示红头文件不仅是一项日常重要工作,更是一个干部的“政治权利”。上述人社局副局长透露:“我们这里副处以上的领导才能看到。”

红头文件有特定的运行逻辑,执行过程中效力会发生变化。清华大学政治学系主任张小劲告诉记者:“所以才出现一种俗语,叫做‘章子不如条子,条子不如面子,面子不如位子,谁官大谁说了算。”

张小劲一直觉得文件是观察和理解中国政治的一个好角度。2014年上半年,由他牵头的《政治文件与文件政治》课题在清华政治学系立项。他发现,“政治文件是中国改革开放进程得以持续发展的关键。由于制度的阻碍和桎梏,突破已经固定化为法律法规的陈旧制度和习惯做法的改革,几乎全部是由特定的政治文件启动的。”endprint

例如1981年6月27日,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从根本上纠正了左和右的错误倾向,把全党和全国人民的思想统一到三中全会路线上来。2013年最为重要的文件是十八届三中全会的公报和决定,中共中央做出关于全面深化改革的重大战略部署。

无论红头文件能否严格落实,终归对下级具有一定约束力。一把手要对红头文件的落实负总责,他年终成绩也会以红头文件作为考核基准。

华东某省法制办工作人员举例说:假设一个地方法制办主任是儿子,他的老爸是市委和市政府,年终考核时省法制办——也就是老师要给儿子打分,“虽然儿子由老爸负责,如果老师打分很低,儿子的日子也不好过。”

对于发放红头文件的必要性,绝大部分接受采访的党政干部认为,红头文件就是依据,下面办事有依据,上面检查也有依据。“用红头文件的好处是正式。”国家统计局原副局长贺铿告诉记者,“你不可以说没有听清楚,或者没有懂领导什么意思。”

更重要的是,财政归于地方政府管辖的职能机构,红头文件是他们要资金、要政策的重要凭证。“出了问题也好查,什么责任一目了然。”一位基层干部感慨道,“我们跟下面都建了QQ群,有什么事一个QQ对方就知道了,但是他们还是要红头文件,没有红头,不灵。”

中央八项规定之下,红头文件虽有总体减少之势,但百姓讨论一件事是否可行,依然先问“红头文件”怎么说。文件一旦加了“红头”,便有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合法性。

山西一位副镇长一肚子牢骚:以往镇里不太需要起草文件,只要拿着县里文件去村里读,现在规定工作必须有痕迹,要写文件。红头文件现在村里到处都是。

近些年来,红头文件引发的乱象已屡见不鲜。2011年,一份由黑龙江省直属机关工会工作委员会下发的红头文件,要求各省直机关职工“本着自愿的原则”,按省级领导干部400元,厅级干部300元,处级干部200元,处级以下职工100元的标准进行捐款。据《中国青年报》报道,2014年4月,湖南省双峰县委、县政府以红头文件的形式,“请求”将涉嫌收购25根象牙的犯罪嫌疑人李定胜取保候审,理由是“如果不放人,会影响企业发展”。

清华大学教授景跃进认为,文件在中国政治中享有象征和行政两个维度的权威。景跃进在《中国的文件政治》一文中说,“在这个意义上,文件制定的过程是政治领导合法化的过程,也是权威的自我合法化过程。”

有时候,红头文件还是身份认证的可靠凭证。

2013年,上述区人社局副局长去华南某政府机构调研大学生创业情况。临行前,他用普通A4纸打印了一个情况说明,里面包括“什么人,什么时间,去办什么事”。他把这个A4纸传真到深圳,很快收到一位老大姐打来的电话。老大姐认为传真很不正规。

“你应该发我一个红头文件,严肃一点。”她在电话里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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