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花香 不耐秋霜

2015-01-30 11:08曹雅欣
醒狮国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窗纱葬花黛玉

曹雅欣

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命运悲剧

在《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里的这首《秋窗风雨夕》,其实比二十七回中的《葬花吟》更接近黛玉的命运走向。黛玉,就是一个被造化精心培育的灵魂,披染着如秋一般的耀眼与哀愁,美好至斯,却已将逝。就像是,秋光美丽如许,却转眼即枯,秋夜耿耿之长,却转眼天凉。

所以,《葬花吟》是黛玉的过程,而《秋窗风雨夕》是黛玉的结局。

读《秋窗风雨夕》会让人意识到,原来苦遇风霜的花颜在春日里的一切挣扎,最终都毫无例外地一步步走向了魂断秋歌。当秋雨湿透寂寞黄昏的时候,再回头看那些辛苦的来时路,这才发现,葬花时节其实还是温暖的,至少那时候有春光的和煦相送,就像是,黛玉在那时的伤感里还有知己宝玉的相陪。书中二十八回就写道:“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在林黛玉最脆弱、最敏感的时候,有最知心、最契合的那个人刚好相伴,这是一种多么奇妙而幸福的体验!宝玉的痴心,陪着黛玉的痴情。因为有知心人的陪伴和参与,黛玉的葬花,纵使悲苦却不孤独,黛玉的眼泪,纵使伤悲却没有浪费。但是在生命的秋杀之际,黛玉却不得不独自走向终结。

宝玉和黛玉二人之间的悲剧感,不仅在于无法终成眷属,一种更深刻的悲剧还在于:前世,绛珠草靠神瑛侍者浇灌的甘露才得以存活;今生,神瑛侍者下凡投胎为宝玉是主动要来历练人生的,而绛珠草只是为了向他报恩才随之而来。书中第一回就写明,绛珠仙子曾说:“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是一种追随的关系,绛珠仙子全部的意义就只在神瑛侍者身上。所以这就注定了,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黛玉与宝玉的关系,都只能是一个对另一个的依附和偿还,而不可能是相生相伴。当绛珠仙子把眼泪还尽后,她来人间一回的任务就结束了,就要从人世抽离;而神瑛侍者作为宝玉,那时的红尘历练还未结束,还将继续。他们注定不是同来,不能同归。

因此,曹雪芹从一开始就让人预设了结局,那就是:黛玉终将在某一天孤独走向死亡,而不允许有爱人的陪伴。死亡,正如一张通往未知的船票,不设双人坐席。《红楼梦》里有很多悲剧,家族的悲剧、个人的悲剧、兴衰的悲剧、荣辱的悲剧等等。而爱情的悲剧在于,注定了黛玉与宝玉的相逢:不是走向团圆,而是走向分离;不是走向缘聚,而是走向缘散;不是走向欢笑,而是走向泪干。

他们的相逢,就如同黛玉葬花时曾经触景伤情的那些春花的命运一样:挣扎吧,在苦海里无论怎样翻腾也必将被命运吞没;生长吧,一株脆弱的花草无论恩遇多少雨露也必将在寒秋枯萎。

那么,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性的悲剧非常接近古希腊神话的悲壮,就像《俄狄浦斯王》那个故事,俄狄浦斯无论再怎样努力,也逃不开注定要弑父娶母的命运安排。而黛玉和宝玉,他们的相爱越是热烈,就越是要让黛玉泪洒相思,泪洒越多、也就越会让她的独殇早日来临。如同陷在沼泽,所有挣扎的动作只是带来更快的沉没。

《秋窗风雨夕》开篇就喻示着“秋花惨淡秋草黄”,秋杀时节无可挽回的生命落幕、爱情落幕、希望落幕,黛玉一首诗写尽万事万物的最终归宿。

宿命之秋

宝玉、黛玉的爱情正值误会重重时,黛玉吟得《葬花吟》,宝玉、黛玉的爱情已经趋于稳固时,黛玉写了这首《秋窗风雨夕》。将这两首诗词作比,就可以读出,《葬花吟》中黛玉的悲泣,还含着她极大的愤慨与自傲:“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这里面有多少矜持,多少高傲!而她在《秋窗风雨夕》中,只有无可奈何的哀伤和不得不直面命运判决前的平静:“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是在自我解脱地劝慰着:哪里没有悲剧呢?哪里没有花落呢?这是已经看破,已经认命,是与其挣扎,不若接受。

《秋窗风雨夕》写于黛玉病中,也是宝玉、黛玉正值两情相悦中,所以诗中不再负气了,却有负累了。之前是负气于宝玉为何辜负自己的情;现在是负累于与宝玉的爱情该如何结局。黛玉作《葬花吟》,是她一种负气的表达,而写《秋窗风雨夕》时那种对于伤逝的无奈,应该是黛玉在冥冥中对于未来的宿命,有了预感和接纳。她已经隐约地明白,纵教情深,奈何缘浅,纵然花香,不耐秋霜。

诗中最后一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在这首诗的最后,黛玉完全没有了《葬花吟》里对“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埋怨,她知道,如果连生命里那些风刀霜剑的磨难、那些风雨交加的困难也都枯竭停歇了,那就是她的命途尽头、就是她的泪尽将归。到时,黛玉的眼泪没有了,却将换来宝玉泪眼滂沱,泪湿她的斑竹和窗纱。“已教泪洒窗纱湿”,要换宝玉用眼泪来续写他们之间那已经无望的故事,那将是这个故事的尾声,是属于宝玉一个人独白的结局。

黛玉作完这首诗,刚刚搁笔,宝玉就一步踏了进来,当时宝玉的形象是,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被黛玉笑作像是渔翁。那时宝玉还不知道,他此刻一步踏入的,正是他们的爱情在秋天的挽歌。

终有一日,他将被放逐在刺骨的寒冬,正像孤舟蓑笠翁,独钓生命尽处的江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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