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马的幸福

2015-02-03 02:30王芳
知识窗 2014年12期
关键词:额头作文老师

王芳

时隔五年,我与家鑫重逢了。

确切地说,是家鑫找到了我。如果是在路上遇到,就像在各自的航道里,偶尔交叉,以东方人含蓄的表达方式,我或许只是对他微微一笑,以他的个性,必定也只是羞涩地惊喜一下,彼此寒暄一会儿,就泅到各自的岸上去,任由岁月再次使我们失去音讯——我从来不觉得对于他而言,我是多么重要的一员,而他,在我从教生涯的那么多孩子里,如何可以举足轻重?

好在人生的剧本,从来都给人意想不到的安排。

仅仅只为在朋友圈里方便说说故事,我开了一个公众号,仅仅只是因为朋友们的传播,公众号关注人数逐日增多,大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朋友,我也很少一一去了解。可是,就是那一天,我心血来潮,想看看最新关注者,一看,赫然出现“钟家鑫”三个字!那个额头高高、脖子长长的男生瞬间就跳入了我的脑海!天下同名同姓者固然多,但此名与我的联系确乎独一无二。我发了个信息过去,“是南县一中的钟家鑫吗?”

在等他回复的空隙里,所有那些与他相处的时光,全部涌入脑海。

盛夏天气,地面像着了火一样,天桥上刷了白漆的栏杆反射着耀眼的光,刺得人眼睛发痛。同事洪刚从太阳的正下方走来,满头大汗,对我说,有一事相求。洪刚素来治学严谨,为人淡泊,与同事交往,大多是微笑点头而已,究竟何事令他如此重视?我好奇地等待他的下文。

他说,班上有一个男生,颇有潜力,但作文考试从不动笔,想从你处求一良方。

我被他问住。写作从来没有良方,更何况对于从不动笔之人。我只能笑着表示无奈。

这实在是一个不一般的孩子,你应该可以帮到他。洪刚说到“他”时,眼里放光,大有不容拒绝之意。很少见洪刚这样,为一个学生,特别是为一个作文从不动笔的学生兴奋,且他自己也教作文,如果学生够好,他自己大可去教,如果不够好,他又怎么忍心将这样的难题交与我?当时我与他并不在一个年级,且单独带一个学生很费时费力,只好推说暑假让孩子自己与我联系。他得到允诺,自然高兴,步履轻快地走了,抖落一地像火一样的光。

在我把答应洪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时,暑假来了。

一个陌生的少年声在电话里响起,我是洪刚老师的学生,老师,我到您家楼下了。

这一声把我惊一跳,方回想起那个热天的事来。既然来了,就见招拆招吧。如此想着,我打开门,等待这个“不一般”的孩子。怎么形容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呢?他站在门口,单薄而苍白,额头的两角一直伸到脑顶,整个脑袋显得有些突兀,这使我想起“聪明的一休”,如果他穿上一件僧侣的衣服,必定可以以假乱真。

他径直走进来,摸了摸后脑勺,神情羞涩地开始自我介绍:老师,我叫钟家鑫,语文从来考不及格的,因为考场上我实在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洪刚老师说您可以救我,请相信我的诚意和决心,我会好好跟您学的。

我再次打量他,伸到脑门顶的额头两角反射着光,与他眼睛里渴求知识的光交相辉映。我一瞬间被他打动了,凭直觉,他确实是一个“不一般”的孩子。

为了打开他的话匣,做到写作先有话可说,我给他创设了几个话题,包括说说他的家庭、喜好、成绩以及理想。我做好了他不会说话的准备,如果他不说话,我就可以借此而拒绝给他上课。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滔滔不绝地说下来,不推托、不退缩,言谈之间颇见大将风度。最后,他说,他的父母亲在外淘金,他一个人在家,自己管自己。

说到这里,他沉默下来,神色有些黯淡。

这类学生,在这种靠近乡镇的县城学校太多太多。他们的父母为了给他们更好的物质条件而背井离乡,留下他们自生自灭。有的孩子是祖父母带着,受惯娇宠,不仅不知稼穑艰难,而且还上网打架,无所不为;有的孩子正经历青春期,却没有亲人的温暖,变得孤僻离群,无法与人沟通;还有一小部分孩子埋头苦读,只想走出乡村的牢笼,又逐渐变得自卑……他竟然连一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他要有怎样的毅力与坚定,才能度过每一个独自在家的夜晚?

他属于哪一类?我能真正帮到他吗?我心中写满疑问。

此后连续三天,他都准时八点到我家,低着泛光的额头,安静看一会儿书,等我上课。我每天给他布置一篇作文,他来时都一字未交。到第三天,我想,如果这天课上完,他再一字不写,我便不再带他。这天,我们上想象与联想,说怎样从无看到有,怎样神游八极,心顾四方,他的眼里发出跃然的光,大有一试身手的味道。我趁热打铁,鼓励他,说他聪明了得,反应敏捷,定然可以写出佳作,现实不会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果然,第四天,他交作文了!而且这一交,竟然是一篇远远超过八百字的作品!对,我称之为“作品”,是因为他给我看到的第一篇文章,便已经具备了“作品”的潜质:遣词造句,没有半字多余;架构材料,颇见新意;想象联想,丰富且生动;主题安排,深刻而多元,对于我前面所讲的知识几乎全部消化吸收。我被他这篇文章吓一跳,可以确定,没有足够的智慧和坚定的决心,他不可能这么快消化吸收。

武侠书上常写练武奇才“骨骼清奇”,只此一篇,我已经可以确定,对于学习,他绝对算得上“骨骼清奇”!我问他是否全部时间都在写作文,他点头说,我即使豁出命去,也要学好它。我再次被他惊住!聪明者本就难得,更何况他还如此坚忍!难怪他能取得如此突破性的进展!对于我而言,伯乐识得并遇到千里马,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万分欢喜!

往后半月,他从无一次迟到早退,从无一次不交作业,每次作业必定是切中主题,将我每日所讲知识恰如其分地运用其中,每一篇都有令人惊喜的进步,偶尔有不如意处,我给他点出,他必定毫不犹豫地当场修改。他那种较真求实的态度,渐渐使我明白了洪刚所说的“不一般”的真意。

师生如此不知日月地学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连续带了他两个学期的周末,他的语文成绩渐渐成为年级领先。如今回想,那真是为师生涯里最愉快的一年,看着你的学生领悟你思想的精髓且突飞猛进,回过头去发现自己的浅薄与无知,为了永远走在他的前面,你只能不断地学习,以满足他越来越大的需求。这是一种怎样令人胆战心惊的幸福啊!

后来想想,家鑫这种孜孜以求、不肯妥协的精神,实在是留守孩子中极为罕见的,离开父母独自一人还能如此自持更属难能可贵,真不知究竟是什么推动他勇敢向前奔跑。有一次,我问家鑫,现在年级名次不过百名左右,估计自己可以达到何种状态,又是什么使他行走得如此坚定不移。他仍然只是微微低头,羞涩地回答我,还有一年可以拼搏,鹿死谁手还不知道,不作最后一搏实在不甘心,至于说到动力,不过是在留守的孤独中渴望一种可以触摸到的温暖,而知识恰好带给我这种温暖的安慰。

我恍然明白家鑫不同于其他远离父母的叛逆少年之处。在孤独中,那个渴望改变现状的少年极早苏醒,他明白,唯有不停地奔跑,才能看到远方更美的风景,才能过上有异于他父辈们的生活,那才是父辈们远离故乡漂泊的终极目的。

我们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除了他获得作文大赛的全国性奖励,证书颁发给了我,我给他捎了回去。从那以后,便断了音讯。

一别便是四年。对于一匹千里马而言,这是最关键的四年。我想打听他,又不愿去打听,我担心他失败,担心他多年奔跑试图抵达的目标无法实现,担心他的父母淘金不足以供他深造……担心太多太多,很多时候,宁愿不再去想。

如今,会是他么?

第二天,他回话了。

当然,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我,老师?

重逢的欢喜冲击得我的头都有点昏了。虽然隔着网络,我已经无法知道他额头上的光是否依然那么亮,但我仍能感觉到,那象征着聪明的额头,定然也在继续让许多人刮目相看。

他的欢喜也是可以触摸到的,他告诉我当年高考前,对曾经最令他头疼的语文的感觉越来越好,作文在模拟考试中得了几个满分,更增强了他学习其他科目的信心。最后,他以666的裸分获得全校最高分,这使他成为这个学校无数老师用来举例的传奇人物,而他最后的选择却令老师扼腕叹息——因为无法报考清华大学里他最喜欢的专业,他果断选择了南京大学声学系,研究超声、次声、地震勘测、石油勘测。这些已经是我无法理解的领域,而他讲起来,那种因热爱而兴奋的语气,令人神往。

老师,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家鑫的语气里充满真诚。

事实是,没有家鑫,老师的生涯里,怎么能有这许多的惊喜与启示?

我仿佛看到,当年羞涩的小马驹已经长大了,有了明确的方向,不竭的动力。我仿佛看到一匹雄壮的骏马在疾风中奔驰,马蹄扬起灰尘,马目如同烛照。待你想要跟上他,他早已绝尘远去。他自由而不放荡,无羁而不鲁莽,他所经过的地方,总是留下耐人寻味的背影,上面写着对“幸福”的诠释,那是对自我永不放弃的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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