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被温暖和梳妆的小河

孟宪歧

一

清水河的源头出自黑山，黑山是冀北老图山脉的主峰，仅仅1900米。俗话说，山不在高，有水则灵，水不在大，有名则灵。现如今，黑山出名了，是因为它是清水河的母亲，清水河出名了，是因为它跟下游的一座大城市有关。

其实，清水河原本就是一条无名小河，有潺潺流水，有小鱼小虾，下大雨时它发大水，不下雨时它流小水，天干旱时它照样流。就是这样一条普普通通的乡村河流，却勾着富根的心，牵着富根的魂，流着富根的思念，淌着富根的梦想。

富根是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五十岁的富根腰已经弯了，腰弯了，是他在跟土地较劲时输给了土地，土地才不管你富根腰弯不弯呢，土地该长苗时长苗，该孕穗时孕穗，该收获时收获，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看不出老，显不出累。富根就不行了，从十多岁开始，就把自己的汗水往地里挤，挤得越多，他家的日子就好一些。人勤地不懒这话说得就是实在。富根的汗水越挤，他的皱纹越深，头发越白，肉越抽抽，挤来挤去，挤得干瘪瘦小，挤得两眼昏花，老态龙钟。尽管这样，他照旧还得挤，不挤了，那日子也就清汤寡水的没了意思。

富根是喝清水河水长大的。

所有清水村的老老小小，也都是喝清水河水长大的。虽然都是喝清水河水长大的，人跟人比却是不一样。

你看看人家大贵，和富根是同一天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大贵就爬得有模有样的，当了村主任，说话一套一套的，办事有板有眼，走路四平八稳，管着千八百人呢，威风凛凛的。

还有，和富根同年出生的香草，和村里其他女人相比，就更没法比了。香草打小就又白又嫩，是村里的人尖尖，大了以后，那俊模样就更甭说了。反正村里读书最多的二先生跟大家讲，历史上有四大美女，王昭君，杨贵妃，貂婵，和西施。她们到底长得什么样儿，我是没看见，可我看见咱村的香草，我就觉得，香草貌比昭君，美过贵妃，赛过貂婵，不让西施。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那香草刚出落得亭亭玉立，风情万种时，却被清水河一场洪水冲走了。以后，清水河村再没有哪个女子能超过香草。

再就是富根的儿子小根，同样是喝着清水河的水，吃着地里的五谷杂粮，一不小心，就考上了大学，又一不小心，就进了大城市。小根现在生活的那座大城市，就跟清水河有关了。

这年头，真正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

那天，富根正在清水河边捣腾他那块稻田呢，村长大贵骑着摩托车嘟嘟嘟嘟一路吼叫着停在了富根旁边，大声说：“富根，甭再折腾啦，乡里刚开完会，今年不让种水稻啦。”

富根耳朵有点背，问一句：“大贵你说什么？”

大贵用更大的声音说：“乡里说啦，不让种水稻啦！”

富根闹不明白，气囔囔地说：“凭什么？乡里说不让种就不种了？”

大贵有点不耐烦：“一句两句跟你说不清，明天开全村会，就知道了。”

大贵说完，脚踩摩托打着火，那摩托随即扬起一道尘土，消失在公路尽头。

富根索性坐在路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大片稻田出神儿。

清水河村种稻田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

首先是它的水源充足。

清水河村再往上就没有人家了，没有谁来跟他们争水。据说，清水河下游的人，一到春天插秧时节，经常出现为了争水源，你把我打残，我把你打伤的事。

其次，清水河两岸，可以说是沃野平川，种植稻子再好不过了。

还有，清水河水质好，用它灌溉长出来的稻子，一年一季，日照时间长，大米筋道绵软，口感非常好。清水河两岸出产的大米，是远近闻名的好大米。

可以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清水河是大家的生命河。

因为这里是深山区，农民没有种麦子的习惯，细粮主要以吃大米为主，除了自己吃以外，卖大米也是农民主要的收入来源，如果没有了大米，农民的收入会大大减少，生活水准会大大降低，种不种稻子，直接关系着农民的命运啊。

富根的儿子小根，就全靠富根种稻子卖大米才上完高中上大学的。

这么说吧，清水河边那片稻田，就像是小根家的存储罐儿，一年存下来，再慢慢往外拿。小根上高中时，每星期就得回家一次，不回去不行啊，他的伙食费没啦。富根照例要扛上半袋大米去集市，卖掉后，把钱递给小根。

富根说：“吃饱了，别饿肚子，正是长个的时候，你如果误了肚子一口，它会误你一辈子。”

小根是个特别听话的孩子，也知道家里弄点钱来供他上学不容易，就点点头说：“爸，我会省着用的。”

小根在学校，很少吃菜，一盘菜要两三块钱呢，偶尔买一盘荤菜解解馋。但他特别能吃饭，一顿四个大馒头，三年吃下来，吃得又高又壮。

三年一晃就对付过来了。富根没怎么犯愁，没拉饥荒倒也没存下钱。可这三年来，富根和老伴节衣缩食，舍不得吃一口大米啊。平时上顿是棒子面干粮，下顿是棒子渣粥。只有小根回家时，才敢捞顿大米干饭吃。小根很争气，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有人说大学是考上的，其实那大学是靠钱供出来的呀。在这点上，富根体会最深。

为了解决小根上大学的许许多多的这费那款，富根把自家那二亩稻田看得比金子还珍贵。富根长这么大，没见过金子啥样，但他知道金子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在他眼里，那大片的稻田，春天把秧插上，一行一行的，挺好看；到了夏天里，那绿油油的稻苗，齐齐楚楚，像绿毯子，一块一块铺在那里，软绵绵细茸茸的；秋天一来，沉甸甸的稻穗儿，一串一串的，实实在在低着头儿，一副害羞的模样。富根想：这哪是稻子啊，这分明是金子嘛，金子是黄色的，可这稻子成了米，白花花的，就是白金啦。老人说土里有金子，没错。

可现在，大贵说的话如果是真的，乡里不让大家种稻田了，那不等于要把金子丢掉吗？

富贵想了好半天，他也想不明白。

但他明白一点：那就是乡里说怎么着，就得怎么着，乡里是大腿，粗，百姓是胳膊，细，胳膊扭不过大腿！

二

第二天，清水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村部院里，大贵站在一张桌子前，桌子上摆着扩音机，大贵清清嗓子，对着扩音机话筒小声地哎了两声，房顶上的两个大喇叭也就大声地哎了两声。

大贵说：“大家注意啦，现在我传达乡里刚刚下发的文件。”

大贵对着下面人群摆弄摆弄手里的一份红字头文件，接着说：“文件的原文我就不照着念了，我就说个大概意思，精神很简单：乡里接县里精神，县里接市里精神，市里接省里精神，反正一级比一级大吧。要求，凡是靠近清水河两岸的地方，从今以后不准再种任何庄稼了，尤其是水稻，一律栽树。”

大贵刚说到这里，下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不让我们种庄稼，我们喝西北风活着啊？有的说，冲啥不让我们种？难道连种地的自由都没有？还有的说，甭管什么省里市里县里，我种我的地，不招谁，不惹谁，还犯法不成？

大贵再说什么，那声音没有大家伙嚷嚷的声音大。

大贵只好高声喊：“注意！大家肃静啦，等我把话说完！”

等乱糟糟的场面稳定下来，大贵又说：“上级要求我们清水河两岸的老百姓要识大体，顾大局做出应有的牺牲和奉献。因为，离我们下游不到一百里的龙山修水库啦。虽说龙山修水库，跟我们没关系，龙山是别的省的地盘，和我们差着省份呢，但现在是全国一盘棋，都归党中央领导。我们清水河的水，都要流进龙山水库里。你们知道修龙山水库到底为什么吗？就是为离我们四百里的山津市供应水源。据说，山津市水源紧缺，地下水已经降到八十米了。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去乡政府拉树苗子，谁家的地谁家栽，谁栽的树归谁。树苗子是山津市无偿提供的。还有，山津市还给了我们粮食的补偿，过些日子乡里就会发给大家。”

散了会，大家七嘴八舌，围住大贵问这问那，弄的大贵好不狼狈。

瘸六问：“村长，这回你们又得得不少好处吧？”

大贵没好气答说：“得个屁！你以为我愿意不是？谁不知道大米好吃？

邢三说：“不图三分利，不起早五更。村长你是乡里的狗腿子，乡长大人们吃肉，你咋也闹口汤喝。”

大贵怒吼：“邢三你把嘴当屁股用啊？啥脏你往外喷啥？那工程是国家的大工程，省市县重视着呐，来不得半点马虎。”

在富根家门口，大贵喊住了富根。

大贵说：“富根呀，明天你得带个头，和我先去乡里把树苗拉回来。”

富根问：“白干呀？”大贵答：“哪能白干呢？多给你些树苗顶工钱了。”

富根立即说：“我不稀罕那破树苗，我就稀罕钱，没钱，我就不去。”

大贵笑着说：“富根你真钻进钱眼里去啦？你想想，你家小根不也在山津市吗？你能看着他没水喝呀？再说了，咱们好歹也是党员呢，咋也得比一般人有点觉悟吧？”

富根微微一笑说：“村长你当真啦？我逗你两句。啥事我给你拖过后腿？”

大贵对富根是非常了解的，他当村长这些年，富根一贯支持他的工作。乡里号召大家封山育林禁牧，富根先把自家的三只奶羊卖掉了，乡里说出义务工修公路，富根第一个拿着镐和锨来到工地，从来没难为过大贵。一是两个人从小一块儿长大，还一起上学，只是后来大贵参军，富根因为眼睛有点毛病，没去成。但关系一直不错；二是大贵回村后，当了生产队长，富根当会计，两人伙里伙计地干了十多年。

那时候，大贵喜欢香草，富根也喜欢香草。三个人几乎形影不离。都是七八岁的孩子，两小无猜，在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今儿香草给大贵当媳妇，明儿又给富根当媳妇，谁也不来气，也不闹意见。逐渐大了点，两个人又都成了香草贴身保镖。要是有哪个小子欺负了香草，大贵富根就会共同把那个家伙打得鼻青脸肿。遗憾的是，香草刚十七岁，便被洪水给卷走了。否则，谁能把香草这朵鲜花揽进自己怀中，还说不准呢。

三

大贵和富根从乡里把树苗拉回来后，就都放在村部院子里。大贵连着用大喇叭广播了四五遍，也没有人来领树苗。大贵心里着急，这小树苗放时间长了，就会风干，一风干，栽上后成活率就会大打折扣。看来，村民对稻田里栽树这事有抵触情绪。

正发愁呢，富根来了。

富根把属于自己家的那些树苗捆好，使劲往肩上一扛，就走了。

领回了树苗，富根跟老伴打招呼：“走，跟我去栽树。”

老伴看富根扛着树苗有点沉，就说：“给我匀出点来，俩人扛着轻快。”

富根边走边说：“没多沉，也就四五十斤，我一人就行。”

两个人来到清水河边，不到一天的工夫，那二亩稻田就都栽上了树。

富根跟老伴说：“咱成了出头的椽子，惹众怒了。”

老伴说：“你不打头，他不打头，总有打头的呀？国家的政策，老百姓能抗得了吗？”

富根说：“我琢磨着，这树二十年就成材了，到了那个时候，你老了，我也老了，正好用上。”

老伴撇撇嘴：“我告诉你，我死了可不用这杨木板做棺材，咋也得给我弄副松木棺材不？”

富根哈哈大笑说：“看你想哪去啦？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这树一放倒，就有钱花了。再说，等过了二十年，这国家发展多快呀？那会儿就不让你用棺材啦，咱们都进炼人炉火化了，连骨灰都撒进清水河里喂鱼虾。”

老伴气横哼哼地说：“要炼，就先把你炼了，我可不受那份罪。”

富根忙说：“行，行，行，先炼我，先炼我。”

令富根没有想到的是，他和老伴辛辛苦苦栽的树，第二天就都让人给薅了。

富根一气之下就病倒了。

这还了得？

大贵恼羞成怒，打电话跟乡派出所报了案。因为清水乡的十多个村都分布在清水河两岸，让大家在自家的稻田里栽树，很多人都不理解，有的村干脆连树苗都不拉，还有的村民去县里上访。当然，县里派人做工作，还专门下来一个工作小组住在清水乡。由于上面给村民补偿的资金很快到位了，全乡已经有大部分村把树苗拉回去，动员村民栽上了。清水村比别的村稻田多，工作难度就大。这些天乡派出所的同志没干别的，就处理因为栽树引起的一些纠纷和矛盾了。

郭所长听了大贵的汇报，亲自开着丰田车，带领手下的两个小警察来了。

郭所长和大贵是老熟人，关系也挺铁的，一下车，就问：“老兄，现场在哪？”

大贵也就上了车，一小会儿，车就开到了富根家的稻田处。

郭所长连车都没下，就让那两个小警察下去了。

郭所长说：“看看你们的实践经验。”

大贵也坐在车上陪着郭所长问：“这俩嫩瓜蛋子能看出个啥来？”

郭所长嘿嘿一笑：“你呀，不懂了不是？你可别小瞧了他们，警官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专门研究痕迹学的。”

那俩嘴唇刚冒茸毛毛的小警察，在地里东瞅瞅，西瞧瞧，拿着照相机摆弄了一会儿，就上车了。

一个说：“所长，好闹。痕迹很清楚，费不了什么劲儿。”

另一个说：“所长，您回所里吧，我们处理这事应该没问题。”

说着话儿，就已经到了清水村。

丰田车刚开进村部，那瘸六就蹦达着跑过来，拉住大贵的手就往外走。

大贵有些莫名其妙，问：“瘸六，你神经兮兮地这是干啥？”

瘸六眨巴着眼睛小声说：“村长，你把他们找来干什么？自己村里的事自己解决了不就行了？家丑还有往外扬的？”

大贵刚要跟瘸六说话，一个干警下了车，对大贵问：“他是谁？他就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

瘸六听后，扑通一下就给大贵跪下了，连声说：“村长你给我说句好话，我错了，我改，富根家那树我明个就给栽上，就饶了我吧。”

这时候，已经有很多人都围拢过来，而且越聚越多。

大贵看看火候已经到了，使劲拉了瘸六一把，大声说：“你凭啥薅人家富根家的树苗子？这会儿你求我来了，薅那会儿你咋不告诉我一声？”

一个小干警对大贵说：“村长，这人的鞋印和那地里的鞋印一模一样，现在他也承认了，我们要带走审问。”

大贵拉开车门，跟郭所长说：“所长，给个面子，我们自己处理得啦。”

郭所长下了车，对着瘸六的屁股就是一脚，横横地说：“一看你小子就不是什么好鸟！”然后假装对大贵说：“村长，你净跟我扯犊子是不是？你说抓人就抓人，你说放人就放人？还有个王法没有？今儿这小子我说啥也得带走！他今儿敢薅人家树苗子，明儿就敢砍人家大树，后天就敢杀人了，得好好收拾收拾不可！”

大贵马上陪了笑脸说：“所长息怒。所长息怒。我先给所长赔个不是了。既然瘸六认了错，就饶过他这一回吧，看我的老脸，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郭所长厉声说：“村长，咱把丑话说在前头，这家伙以后再有什么其他违法行为，我可是一点客气没有，该咋着就咋着！你告诉村民，这树该栽就栽吧，不用等不用靠，等不过去，也靠不过去。这个社会，得看成色，闹事更要倒霉！”

大贵赶紧对瘸六挥挥手：“你还不赶紧去富根家承认错误？明天就给人家把树栽上，要不，郭所长饶不了你！”

中午，郭所长在大贵家里吃饭时，大贵说：“兄弟够意思，哥敬你一杯。”郭所长端杯干了，摸摸嘴唇说：“行啊，老兄，这戏你配合得不错，来，我也敬你一杯。”四个人喝了两瓶老窖，都喝得脸红扑扑的，吃完饭，郭所长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在以后的三天里，清水村的人啥话没有说，都去村部领了树苗，栽在自家的稻田。离老远看上去，密密麻麻的一片。

四

春风一天比一天温暖，阳光一天比一天灿烂。清水河两岸的小树已经冒出了嫩嫩的绿叶儿，微风拂来，小树苗摇头晃脑，发出了唰唰的声音，好像是在窃窃私语：“快快长啊，快快长啊！”小树底下的小草也都拱出一寸高的细茸芽儿，绿绿的，软软的，好像给小树铺上了一层淡淡的绿绒被子。偶尔有一些麻雀唧唧喳喳吵闹着，在小树上嬉戏，啁啾的叫声，充满着快乐和幸福。

清水河无声地流淌着。往年，清水河在这个季节几乎已经断流了，两岸大片的稻田，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底洞，有多少水，也填不满。今年，那水就缓缓地往前流，没人打搅它，它就那么自由自在地跳下了山冈，流过了草地，流向远方。

忙完了耕种，富根突然觉得心口痛，一痛就痛得他汗珠儿直滚。老伴儿把他送到乡医院，乡医院的大夫说，我们也弄不出什么结果来，去县里吧，县里兴许看得出来；到了县里，县医院又说去北京吧，那里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正犯愁呢，小根打电话来了，听说爸爸有病了，说赶紧往他那送，他领爸爸去山津市最有名的医院去。家里有鸡有鸭有猪呢，离不开人，老伴还不放心富根的病，就让小根回来接。小根在电话里二话没说，就租车回来了，接上爸爸就来到了山津。

在这家著名的大医院里，富根父子俩在楼上楼下跑了三天后，富根放了许多臭屁，拉了几泼稀屎后，心口痛却神奇地好了，一点也不痛了。各种化验结果显示，富根的身体棒棒的，一点毛病没有。富根高兴，小根更高兴，爷俩儿从医院出来，就在一家小吃部弄了四个炒菜，要了一壶老酒。

小根说：“爸，既然没事了，你就在这里转两天，来一次也不容易。”

富根兴奋地说：“根呀，你真幸福啊，能在这么大的城市里干，咱村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我想到你工作的地方瞅一眼，行不？”

小根说：“虽然我们是外资企业，我想，您这个特殊要求，总经理是会答应我的。”

小根工作的企业，是国内著名的家用电器生产企业，管理非常严格。小根跟总经理直接打了报告，才允许小根带他爸爸参观一下，还严肃地指出，不准照相不准记录。富根来到厂里，但见这里高楼林立，楼下，绿草如茵，鲜花怒放，假山池沼，楼台亭榭，美不胜收。小根虽然只是一个车间的主任，但他的办公室宽大明亮，富根靠在那舒适的老板椅上，真有到了人间仙境的感觉。

在小根管理的车间里，那些工作人员穿着齐整，坐在那里，一丝不苟地操作着各种机器。灯光雪亮，一尘不染，环境优美。这让富根羡慕死了，如果自己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哪怕累死也心甘情愿。

晚上，小根请了几个老乡陪爸爸吃饭。几个老乡并不是一个县的，却是一个市的，也都属于清水河流域。他们兴奋地敬富根喝酒，自己也喝，气氛热烈。

小根说：“爸呀，你知道不？自打咱家乡的清水河流到山津市，全市居民都喝咱家乡的水。我们的同事听说我就是清水河上游的人，都非常尊敬我，说我们家乡为山津市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和贡献。”

富根就嘿嘿地笑，问：“真的？”

小根答：“真的。要不你问问他们。”

那几个老乡也都说，是怎么回事儿，山津市的电视里经常播咱们家乡的电视片呢，那风光，美丽极了。

富根就想：乡亲们可都不晓得这些，回去好好跟他们说说这些事儿。

富根要回家了。小根的工作很忙，小根给富根打了出租车，让司机把富根送到汽车站。离坐车时间还有三四个小时呢，富根闲着没事儿，就在大街上转悠起来。

富根觉得山津市的大楼很高很高，公路很窄很窄，车辆很多很多，来往的男女很密很密，走着走着，他突然感到有些内急。他相信，只要是开着门的大楼里就一定有方便的地方。慌不择路，他就冲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楼里。

一个威风凛凛的保安立即拦住了他。

那个保安威武高大，厉声问：“干什么的？”

富根急急地说：“我要解泡小手！”

保安把眼睛一瞪：“出去，立即出去！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是你解手的地方么？”

富根忙问：“你说哪里是解手的地方？”

保安用手往外一指：“公厕。”

富根匆匆出来，顺着保安手指的方向，去找厕所，却怎么也找不到哪里有公厕。情急之中，他就又窜进了一个看着有些破旧的大楼里。

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老人拦住他问：“你要找谁？”

富根憋得老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快憋死我了，我要撒泡尿。”

老人用手指指旁边的一个门：“那里是厕所。”

富根立刻就冲了进去。

他刚去开门，就听见里面一个女人惊叫一声说：“里面有人。”

富根吓的差点尿了裤子，缩回身子，仔细看了看，才知道旁边还有一个厕所呢。他赶紧找到地方，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泼大尿，边尿边寻思：这城里真怪，一个门里放俩厕所，闹不清该进哪一个了。其实，他是没有看清楚，人家厕所门上都有男女的标志。

来到楼门口，他朝那个老头讨好地笑了笑，出了楼。

尿是没了，可嘴却干巴起来，而且越来越干巴。

富根看前面就有一个商店，摆着许多矿泉水，他过去问了问，一瓶要四块。

富根舍不得了。四块钱，如果在家里，买的东西他和老伴能够吃一天了。富根不想花这个冤枉钱，就继续往前走。又走到一个大楼底下。他看见这个大楼门口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就也跟着一拨人进去了。

门卫是个老太太，不知为什么，进去了那么多人她都不拦，单单就把富根给拦下了。

老太太倒是态度不横，慢条斯理地问：“你要干什么？”

富根答：“我不干什么，就想找口水喝。”

老太太说：“这里不卖水，你去小卖部买吧。”

富根又说：“我没钱了。”

老太太说：“没钱可就没办法了，只好渴着。”

富根接着说：“大姐，你就放我进去喝一口自来水就行。”

老太太说：“不是我不放你，我们的要求很严，如果把你放进去了，我就得拍拍屁股走人。”

两人正说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问老太太：“刘大姐，这人是怎么回事儿？”

老太太立即恭恭敬敬地答：“周主任，这个人想进去喝口水。”

眼镜皱着眉头看富根。富根就说：“周主任，我是清水河村的人，我想尝尝我们清水河流到你们这里该是什么滋味儿。”

周主任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微笑着问：“原来你是清水河的人啊，走，到我办公室去喝。”

富根心里激动了，小根他们果然说得不错，清水河的人在这座城市里果然被高看一眼。

周主任很客气地给富根沏了茶，富根说：“我就喝自来水，不用沏茶。”

周主任笑了笑，就去外面接了一杯清水递给富根说：“这是你们清水河流过来的水，你喝吧。”

富根喝完，咂吧咂吧嘴，点点头说：“没错，滋味没变。”

送富根出来，周主任说：“你们清水河的人是我们的大恩人。听说为了给我们供应充足的水源，你们的稻田都不种了，都栽上了树，少了不少收入。我们山津要好好感谢你们呢。”

富根忙说：“应该的。应该的。有清水河连着，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周主任夸奖说：“老哥啊，你这样说，我谢谢啦。”

周主任一直把富根送到楼门口，还一再招手示意。

五

富根回到家里，逢人就夸山津市好，夸山津市楼又大又高，夸山津人女人又白又好看，个个儿跟香草差不多，夸山津人有礼貌，不小瞧人。反正，他把他在山津市没处尿尿的差点憋尿裤子的事儿没说。只是说山津市哪都好，就是供人屙屎撒尿的地方太少。

大贵听了富根的话，反复地问：“山津人对咱们真不小瞧？”

富根答：“你看我是撒谎的主儿吗？那个周主任，一听我是清水河的，太客气啦，请我到他办公室坐了好半天。”

大贵点点头：“那咱们就一点也不亏！”

进了一次山津市，富根有点变了，说话就夸山津市好，还经常站在清水河边出神儿，看见有人往清水河里倒垃圾，他就前去阻止，说不能脏了那水。

终于，富根说出了让老伴吃惊的话：“我要保护好清水河，我要让清水河干干净净地流进山津市，我要让小根他们喝上干净水，我要让周主任他们喝上干净水！”

老伴说：“你是不是脑袋进水啊？凭你一个人？连一条小水沟恐怕都保护不了，更何况一条河了。”

富根把自己的想法跟大贵说了，大贵表扬他：“你呀，觉悟高，有爱心，我支持你。可这是个大包袱啊，背上它，你就卸不下来了。”

富根说：“背到哪会算那会儿，只要我能动弹，我就会坚持下去。”

大贵立即在村大喇叭上把富根的想法跟村民说了，希望大家都支持他，别往清水河里扔杂物。

开始，富根站在自己家那块树林里，用一只长木杆，绑上一个网兜兜，拦截水里冲下来的脏乱物，捞来捞去，他从早上捞到晚上，捞上一小堆，累得腰酸胳膊疼。可是，那河水每时每刻都在流，一眨眼的工夫，就有东西漂下来。而且也解决不了夜里的问题，白天把脏物捞了，晚上没人捞，依然往下流。怎样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把脏物拦截住呢？

再说，富根也有很多活计要干呀，春种秋收，哪样活也离不开他。把时间都耗在清理河水上，他也耗不起。他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去商店买来了细细的尼龙绳，请青山爷系了一条五丈长一尺宽的网罩。青山爷过去在清水河里抓鱼摸虾是好手，也系得一手好鱼网。富根的意思，是把这网横拦在河两边，这样，他就可以节省了许多自己的时间，抽出时间去干自己地里的活，做到清理河水修理农田两不误，就是夜里漂流下来的脏物也跑不了。

富根把把网绳拉在河两岸，固定在一根铁棍上，拉得紧紧的。果然，效果相当不错，一天一夜，那网就网住了许多脏乱物，富根用铁丝笊篱把脏乱物清理出来，一天一清理，啥事也耽误不了。可是，眼看着身边的垃圾越捞越多，已经跟小山似的了，富根正发愁呢，大贵开着拖拉机来了。

大贵家去年买了一台拖拉机。村子小，事也不多，每周的一三五日他就在村部上班办公，二四六他就开着拖拉机给人干点活，挣俩活钱。

大贵说：“这是个自觉自愿的活儿，我也不好强求村民来做，富根你也别有什么想法。”

富根感动地说：“大贵呀，这是我自己愿意干的，别人不愿意干的就不能让人家干，强扭的瓜儿不甜。我先谢谢你，脏了你的车，也费了你的油。”

大贵说：“谢啥呀，有你这样的好村民，我这当村长的脸上也光彩啊，用点油，仨瓜俩枣的，比你起早贪黑的，差老鼻子啦。”

小山似的垃圾，大贵一拖拉机就拉走了，拉进一条大沟里埋起来。一个星期一拉一埋，大贵和富根配合得很默契。

有一天，富根正在清水河里往外捞垃圾呢，远远地，来了一队唧唧喳喳的小学生，红领巾飘在胸前，很鲜艳。领头的是小学的李眉老师，李老师甜甜地叫了一声：“郝大叔，我们向您致敬了！”那些孩子们就齐唰唰给富根敬了一个礼。

李眉老师说：“同学们，保护环境，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保护环境，就要从一点一滴做起，从我们做起，从现在做起。”

在李老师的带动下，孩子们沿着清水河岸边，拣拾着被大风刮得哪都是的塑料袋子，破衣服，乱袜子，装进他们随身带来的编织袋子里。

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李眉老师都要领孩子们来看望他，帮他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有一回还给他带来了一块香皂和一块崭新的毛巾。

李眉老师告诉富根说，这是孩子们从自己零花钱里省下来的。

当那个小姑娘把香皂和毛巾送给富根时说：“老爷爷，我们老师说，您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人，您的心，就跟这清水河水一样纯洁！”

那一刻，富根的眼睛有些湿润。

秋天一晃就到了。

富根那三亩玉米该割了，起个大早，富根和老伴就来到地里，吭哧吭哧割起来。太阳刚冒红时，两个人已经是汗水淋漓了，刚坐下来休息一下，就看见瘸六和几个村民拿着镰刀和口袋走过来。

瘸六说：“富根大哥，我们来帮忙啦，欢迎不？”

富根忙说：“哎呀，不敢领大伙的情啊。”

瘸六说：“我们也不白干，干完活，你得管饭。”

富根激动得：“管饭！管饭！”

富根连忙跟老伴说：“你赶紧回去做饭吧，菜硬着点，猪肉炖粉条是少不了的。”

几个人连割带掰，三亩地的玉米半天就都弄利索了。

中午，喝了酒的瘸六伸着硬硬的舌头说：“富根，大，大哥，你是好，好人啊，你为谁，谁呀？你为为别人干，干点什么，我们就为你，你干点什么，人心都是，是肉长，长的。”

瘸六他们都走了，富根就趴在桌子上哭。

看见富根哭，老伴明白他为什么要哭，就也眼泪汪汪的。

六

清水河是幸福的，它无忧无虑地日夜流淌着，有人牵挂它，有人用心来温暖它，有人用心来梳妆打扮它。它把清澈见底的潺潺流水，注入到龙山水库里。龙山水库是国家大型水库，它担负着供应山津市近千万人口的生活用水。整个水库碧波万顷，绿水如兰，在阳光的映照下，闪动着粼粼光芒。

大贵和富根站在他们向往已久的水库的大坝上，远眺一望无际的湖面，心里荡漾出无比的神圣。

富根已经在清水河上捞了两年的垃圾，大贵也已经跟着拉了两年的垃圾。

乡长知道了这件事儿，就把他俩请到乡里。

乡长给他俩敬酒。

乡长说：“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一个人做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现在啊，就不能说一辈子的话啦，你们能坚持到现在，我佩服！今天，我送你们去龙山水库看一看，我们清水河的水，到底有多清，你们做了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

乡长就把他们带到了龙山水库，乡里出钱，让他们在龙山水库游览风景，是对他们的鼓励和支持。

从龙山水库回来，富根的信心更足了。

这天，秋风劲吹，秋阳高照，三辆小汽车在清水河岸边缓缓行驶。轿车走走停停，从车上下来的七八个人面对着清水河指指点点。来自山津市的市长到了清水县，他要亲自看看龙山水库，还要到它的上游考察一下。

自打龙山水库修好以后，山津市的生活用水问题解决了，他这个当市长的也没有了心头之患。他知道，清水河沿岸的人民为此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因此，每年的山津市财政预算里，都要拿出一定的资金，用于对清水河两岸人民的损失补偿，还要拿出一部分资金专门用于龙山水库上游水源环境的改造，植树造林，绿化荒山。

市长在清水县县委书记、县长的陪同下，一直往清水河的上游走。

市长的眼睛眯缝着，眉头并不舒展，他看到了清水河的水有些发黑。

书记和县长就都有些尴尬。

按要求，龙山水库上游是不允许有任何排放污水的企业存在的。可是，县里要完成市里下达的经济指标，就得积极发展企业。沿清水河两岸的几个乡镇，为了完成县里的经济指标，就不得不上一些企业，有选矿厂，还有造纸厂。这些厂子都属于水污染企业，难免不往外排污水，那污水就流进了清水河，清水河的水黑了是在所难免的了。

市长默默不语。

本来，如果清水县知道山津市的市长要来，就会提前通知有关乡镇，暂时把排放污水的企业关闭，等领导走了再开。可是，山津市长没有提前打招呼，就直接杀过来了，弄得清水县措手不及。

车开到了清水乡的地界了。

市长两眼突然一亮，说：“停车。”

市长下了车，走到清水河边，他终于看到了清清的河水。

他弯腰用手捧了一捧河水，喝了一口，说了一句：“真甜啊。”

市长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书记和县长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所有来的人脸上都有了笑模样。

市长大手一挥：“好啊。这是我最想看到的，走，继续走！”

小轿车就又走走停停，也就进入了清水村的辖区。

此时，富根正在河边上往外捞垃圾。富根本来是每天太阳刚下山时才开始捞的，今天他提前来干这活儿，下午他要去山湾村大舅家。因此，恰巧就被山津市长见到了。市长来到他面前时，他正干得起劲。身上湿漉漉的，岸上放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死鸡鸭，还有死猪娃，破衣服，肮脏得要命，看着让人恶心。

市长问：“老乡，谁让你来干的？”

富根看看眼前这些大干部，就小声答：“没人让我干，我自己愿意干。”

市长来了兴趣：“那是为什么呢？”

富根说：“为了我儿子，还有那个周主任。”

市长就觉得奇怪了，便问：“你能跟我详细说说吗？”

富根就把他在山津市所遇到的事跟市长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市长就一把握住了那双有些粗糙又有些埋汰的大手，动情地说：“我代表那个周主任，还有全体山津市市民，谢谢你！”

市长说完，就郑重严肃地弯腰给富根深深鞠了一躬。

市长让随行的人给他和富根照了一个合影。

市长满意地走了。

清水河一如既往地流着。

这条被温暖被梳妆的小河以它特有的姿态，弹着叮叮咚咚的小曲，一路欢快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