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

2015-02-10 16:20韩少功
作文·初中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梓树草木叶子

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构成了美丽的大自然。一草一木总关情,自然界的草木也像人类一样有生命,有情感,有精神,它们不仅给人视觉上的享受,也给人精神上的愉悦,给人心灵的启迪。走进自然,于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中窥探世界,聆听草木的心声,感悟生命,感悟人生。

(王志加)

佛教悲怀一切有眼睛的生命,故没有“人”而只有“有情”的概念,把人与动物并置于这一概念之内,一视同仁。这一来,只有植物降了等级,冷落在悲怀的光照之外,于是牛羊大嚼青草从来不被看作屠杀,工匠砍削竹木从来不被看作酷刑。

佛祖如果多一点现代科学知识,其实可知草木虽无心肝和手足,却也有神经活动和精神反应,甚至还有心理记忆和面部表情——至少比网络上的电子虚拟宠物要“有情”得多。比如我家的葡萄就是小姐身子丫环命,脾气大得很,心眼小得很。有一天,一枝葡萄突然叶子全部脱落,只剩下光光的枝干,叶子全部掉在地上任人践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前一天给它修剪过三四片叶子,意在清除一些带虫眼的破叶,让它更为靓丽清新。肯定是我这一剪子惹恼了它,让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来了个英勇以死抗争。你小子剪什么剪?老娘躲不起,但死得起,不活了!

其他各株葡萄也是不好惹的家伙,不容我随意造次。又一次,我见另一株葡萄被风雨吹得歪歪斜斜,好心让它转了个身子,以便攀上新搭的棚架。我的手脚已经轻得不能再轻,态度已经和善得不能再和善,但还是再次逼出了惊天动地的自杀案,又是一次绿叶呼啦啦尽落,剩下光秆一根,就像突然被大火烧过了一般。直到两个多月后,自杀者出足了气,耍足了性子,枯秆上才绽出一芽新绿,算是气色缓和,心回意转。

相比之下,梓树就淳厚得多。工匠们建房施工时,把一棵碍事的小梓树剁了,又在树根旁挖灶熬浆料,算是刀刑火刑无不用其极,足足让小树死了十几遍。不料工匠离开半年之后,这树蔸无怨无悔,从焦土里抽枝发叶,顽强地活了过来,很快撑起了一片绿荫。在中国的文字里,木匠名为“梓匠”,将故乡名为“桑梓”,可见梓树在历史上颇有年头。这与它的不屈不挠和任劳任怨可能不无关系。我只是觉得这种树稍稍有点蠢,比如初秋之际,寒暖不定,它们似乎是被气候信号搞糊涂了,不知眼下是什么季节,便又落叶又发芽的,如同连哭带笑,又加棉袄又摇扇,有点丢人现眼。

秋天来了,我忍不住冲着它们呵斥。

它们似乎听不懂,新芽还是冲着落叶往外窜。

草木的心性其实各各不一:牵牛花对光亮最敏感,每天早上速开速谢,只在朝霞过墙的那一刻爆出蓝花一串,相当于植物的打鸣,或者是色彩的早操。桂花最守团队纪律,金色或银白的花粒,说有,就全树都有,说无,就全树都无,变化只在瞬间,似有共同行动的准确时机和及时联系的局域网络,谁都不得自由主义地擅自进退。比较而言,只有月季花最娇生惯养。它们享受了最肥沃的土壤,最敞亮的受阳区位,最频繁殷勤的喷药杀虫,还是爱长不长,倦容满面,玩世不恭,暮气沉沉。硬要长的话,突然窜出一根长枝,挂上一两朵孤零零的花,就把你给打发掉。

当一棵树开花的时候,谁说它就不是在微笑呢?当一片红叶飘落在地的时候,谁说那不是一口哀怨的咯血呢?当瓜叶转为枯黄甚至枯黑的时候,难道你没有听到它们咳嗽或者呻吟?有一些黄色的或紫色的小野花突然在院墙里满地开放,如同一些吵吵闹闹的来客。它们在随后的一两年里突然不见踪影,不知去了哪里,留下满园的静寂无声。我只能把这事看作是客人的愤然而去和断然绝交——但不知我在什么事上得罪了它们。

再说我们同时栽下的一些橘树吧。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对它们同样地挖坑同样地修剪同样地追肥,但靠路边的三棵长得很快,眼看就要开花挂果,其他几株却无精打采,单薄瘦弱,长来长去还是侏儒,甚至叶子一片片在蜷缩。有一位农妇曾对我说:“你要对它们多讲讲话嘛。你尤其不能分亲疏厚薄,要一碗水端平嘛——你对它们没好脸色,它们就活得更没有劲头了。”

我对这些建议半信半疑:几棵树苗也能看懂脸色吗?

(摘自《韩少功散文集》,有删节)

赏析

草木也是有心性的生命,应当与“人”“动物”一样受到应有的关爱。作者运用了拟人手法和对比手法,将花草人格化,葡萄对剪刀以死抗争,梓树对火刑毫无惧色,桂花能守团队纪律,月季总是懒懒散散……将这些植物赋以人的精神,花儿能笑,叶儿会哭,甚至与人进行情感的交流,达到“神与物游”的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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