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报载小说叙事“新闻性”探究

2015-02-11 01:39纪德君
求是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清末新闻性

摘 要:清末,伴随报业的兴起,报载小说风起云涌。受报刊这种新媒介的制约与影响,小说叙事发生了一系列的新变。这种新变主要表现为,报载小说在不同程度上带有报纸的新闻特性,诸如小说叙事的时效性与纪实性、政论倾向、新异趣尚、地域意识等,因而与古代小说相比,报载小说呈现了一种崭新的时代艺术风貌。

关键词:清末;报刊连载;小说叙事;新闻性

作者简介:纪德君,男,文学博士,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广州大学广府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从事中国古代小说、区域文化与文学传播研究。

基金项目:广东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岭南小说创作史”,项目编号:09JDXM75002

中图分类号: 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5)01-0130-06

从媒介学的角度研究不同媒介制约下的小说叙事,以及伴随媒介变革而导致的小说叙事的演化,这对中国小说叙事学的研究来说,应不失为一条富有启发性的思路。早在1906年,陆绍明便从媒介沿革角度,将中国小说的演进划分为“口耳小说”、“竹简小说”、“布帛小说”、“誊写小说”和“梨枣小说”五个时代。[1](P177)清末民初,报刊兴起,“新闻报社方盛涨小说之潮流”[2],“手报纸而读之,除芜杂猥屑之记事外,皆小说及游戏文也”[3](P2568),于是中国小说又进入了“报刊小说”时代,小说叙事也随之发生了一系列的新变。下面试对报载小说因受报刊这种新媒介的制约与影响而发生的新变略作阐析。

一、报载小说叙事的时效性与纪实性

报纸的主要使命是报道新闻,新闻是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叙述。报纸报道的新闻,往往是受众比较关心的时事要闻与社会问题等,它注重时事性、时效性与纪实性。小说与新闻不同,其叙事不受时空限制,可以谈古论今,也可以虚实兼行。但是,小说一旦与报纸结缘,以报纸为传播媒介,那么它就不能不受这一媒介的制约而有意无意地追求叙事的新闻效应。这种新闻效应,首先即表现在其叙事的新闻时效性与纪实性上。

彼时,从事报载小说创作的名家如李宝嘉、吴趼人、黄世仲等,本身即为报人。他们对新近发生的时事要闻、社会热点事件等比较敏感,因而能及时地从时事新闻或报纸中取材,通过艺术加工,写成小说。如梁启超即声称其《新中国未来记》“内中所言事实,乃合十数种之报、数种之书而熔铸之者”[4];小说第四回写黄克强、李去病与“广裕盛”店主的一席谈,其后有著者按语云:“以上所记各近事,皆从日本各报纸中搜来,无一字杜撰。”[3](P3897)吴趼人创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主要取材于报纸,得之于新闻。包天笑曾说:“我在月月小说社认识了吴沃尧,他写《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曾请教过他。他给我看一本薄子,其中贴满了报纸上所载的新闻故事,也有笔录朋友所说的。他说这都是材料,把它贯串起来就成了。”[5](P358)黄世仲所著《宦海潮》,写张任磐宦海浮沉,也以新闻事实为依据,如《凡例》所云:“惟是书则无一事无来历,或得耳闻,或本目睹,或向者发现于新闻社会者。”[6](P2)

至于报载小说素材的选取,则又多以是否有新闻价值为准绳。那么什么样的事实较有新闻价值呢?显然,与时局动荡、社会变革息息相关的时事要闻,最易动人观感。如1911年4月27日,广州爆发了黄花岗起义,引起了世人的广泛关注,但报纸对此事报道简略,具体过程语焉不详。黄世仲亲予此事,起义失败后,他便从6月14日起在《南越报》连载《五日风声》,详述起义经过,讴歌革命党人为推翻清政府不惜自我牺牲的斗争精神,因而这部小说有很强的新闻时效性与纪实性。

而发生在政要、名人身上的事情,自然也容易引人关注。如康有为、梁启超是当时的政治明星,主张维新变法与君主立宪,在海内外影响广泛;于是反对者就先后炮制了《大马扁》、《康梁演义》、《上海之维新党》、《新党升官发财记》、《一字不识之新党》等小说,专门贬斥康、梁及其改良立宪的政治主张。《时报》1905年12月19日对新出的《上海之维新党》即这样“广而告之”:“是书系汇集今年来上海各新党现形之事实,编成小说,描摹丑态,淋漓尽致……是则此书不但为嘲讽新党之小说,直可谓改良社会之要书。”[7](P410)

还有那些发生在受众身边的重要事实,写进小说自然也会产生新闻效应。如黄世仲所著《廿载繁华梦》主要写周庸祐(即广州富商周东生)被岑春煊查抄一事,这是当地的新闻热点事件,发生在乙巳年九月初七日(1905年10月5日)。当时,《时事画报》、《有所谓报》等连续报道了此事,引起了广泛关注,激起了当地读者了解此事内幕的强烈兴趣。于是,黄世仲立即着手收集有关周东生的素材,构思、创作《廿载繁华梦》,两个月后,便在1905年12月6日出版的《时事画报》乙巳年第八期发表该小说。如此,新闻报道不仅为小说创作提供了素材,还佐证了小说叙事的纪实性,增强了小说的吸引力。

另外,当时那些“缘时势要求”[8](P206),“以合时人嗜好”[8](P205)的官场批判小说或社会问题小说,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最近社会龌龊史》、《最近官场秘密史》、《最近上海繁华梦》等,对受众也多少具有新闻价值。如《时报》于1905年9月19日登载的广告,即称此类小说“因其以新闻之体裁而瞻列近世之事实者也。欲知社会现状者,盍先睹为快欤?”[7](P406)的确,此类小说多以揭批政治腐败、官场黑幕、社会问题等为旨趣,能满足受众了解社会现状的好奇心,发抒其对现实的强烈不满,表达其变革社会的渴望,因而颇为受众追捧,产生了引领时代潮流的社会功效。

二、报载小说叙事的政论化倾向

清末报载小说叙事还多带有鲜明的政论倾向。这显然与当时报纸格外重视新闻评论有关,如《新民丛报》、《大公报》、《中国日报》等皆设有《论说》栏目,评议时事要闻。这些政论、杂评,或宣扬维新改良,或暴露政治黑暗,或抨击保皇谬说,或主张民主革命等,都旨在为政治改良、社会变革等制造舆论。与之相应,连载小说在涉笔时事,揭露社会问题时,也免不了要议论朝政,品评时事。否则,小说所写与时事政治比较隔膜,与社会问题不太相干,与报纸所载的时事要闻、新闻评论等互不相涉,那么就势必不能与报纸新闻、政论相互配合,相得益彰了,从而也就难以引起那些有政治热情的受众的关注了。

另一方面,报载小说带有政论性,也与清末小说家喜欢以小说干预时政、发表政见有关。梁启超最初提倡小说界革命,就意在以小说为政治改良服务。他创作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也是为了“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1](P44),因此在小说中他有意假借维新志士黄克强、李去病之口,围绕革命与改良展开辩论,几乎把小说写成了政论文。黄世仲则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派的宣传家、报刊政论家,一生发表过大量政论文,他通常是先在报纸上发表政论时评,鼓吹革命排满等,随后便创作同题材的小说,与政论桴鼓相应,互为推广。其小说的政论性,主要表现在与政论相互配合,或将政论融入小说,借人物对话、议政来表现,或借书信、檄文、演讲等来展示。如《宦海升沉录》第十六回,作者为了阐明变法无效,宜行革命的道理,就有意炮制了一封留学生张绍曾写给袁世凯的书信,其中写道:

年来盈廷呓语,“立宪立宪”之名词,“变法变法”之声浪,遍唱于人间,然而改换面目,袭取皮耶伪耶,早为识者所哂。足下洞识外情,熟观大势,真耶伪耶,此足下所知也。十九世纪而降,专制政体,环球将无立足之地。……某等以为,今日非改革无以救亡。方今种族昌明,民情可见矣。藉非国民主动,必不足以实行立宪;苟欲得将来之建设,舍现在之破坏,无他道焉。……忆昔法倡革命,实启民权;美苦烦苛,乃倡独立;造世英雄,华拿未远……乃若以今较昔,烦苛逾于美国,专制甚于法人,炎汉声灵,淹然澌灭,如是久矣。……况复原鹿复危,城狐自舞,惨怀麦秀,将召瓜分,行使种族长沉,山河永碎,犹太往事,人所同悲。公亦人类,应有感情,念及前途,杞忧何极!不揣冒昧,聊布区区,足下图之。[9](P138)

这岂不就是一篇议论风生、激情洋溢、说理透辟的政论吗?当然,小说是不宜频繁地发议论的,即便要说理,也需借其中人物之口才不至于突兀或刻意;但如过多地借书中人物之口来论析事理,也不免枯燥乏味,不合小说之体。对此,新小说家自有体认,如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绪言》中即说:“既欲发表政见,商榷国计,则其体自不能不与寻常说部稍殊。”[3](P3867)那么,“殊”在什么地方呢?他明确指出,“编中往往多载法律、章程、演说、论文等,连编累牍”,由于在小说中载入太多不合小说体例的东西了,结果搞得“似说部非说部,似榷史非榷史,似论著非论著,不知成何种文体”。[3](P3867)浴血生在《小说丛话》中也指出:“社会小说,愈含蓄愈有味。读《儒林外史》者,盖无不叹其用笔之妙,如神禹铸鼎,魑魅魍魉,莫遁其形。然而作者固未尝落一字褒贬也。今之社会小说伙矣,有同病焉,病在于尽。”[1](P84)

不过,如果换一种视角来看,报刊小说的政论化倾向,似也与读者的接受心理有关。一般受众希望接受的时事信息,多属于泾渭分明,可以简单作出价值评判的一类,并不喜欢接受使之费心劳神的复杂、含蓄的信息。如夏曾佑在《小说原理》中指出的:“此辈文理不深,阅历甚浅,若观佳制,往往难喻,费心则厌,此读书之公例。”[1](P60)更何况报载小说还有一个重要使命,就是要开启民智,提高其政治觉悟。因此,小说叙事伴以评论,使读者明辨是非,提高思想认识,这既便于政见的传播,又利于牖启受众,如此又何乐而不为?

三、报载小说叙事的新异趣尚

报纸报道新闻,一般要求其所载事实具有新鲜、变异、惊奇、意外等特点,这样才能构成吸引人的魅力。从事报业活动的记者,自然深谙此理,因此当他们拿起笔来,选取时事或社会问题来写小说时,也自然会在叙事的新奇、怪异上大做文章。吴趼人创作《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即刻意追求所叙之事的怪异、新奇。其小说“楔子”即云:“里面所叙的事,千奇百怪,看得又惊又怕!”[10](P15)其所谓“千奇百怪”的事,就是指“社会种种怪状”。第十一回,“九死一生”还声称:“我只喜欢打听那古怪的事,闲事是不管的。”[10](P87)第六十回,吴继之又说“九死一生”平时“备了一本日记,除记正事之外,把那所见所闻的,都记在上面,很有两件希奇古怪的事情”[10](P492)。小说结尾又再次点明:“又念我自从出门应世以来,一切奇奇怪怪的事,都写了笔记,这部笔记足足盘弄了二十年了。”[10](P935)可见,选取“奇奇怪怪”之事进行叙述,乃是本书叙事的主要旨趣。

那么,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古怪的呢?从吴趼人所写来看,其所谓“古怪”之事,并非指超自然的、荒诞不经之事,而主要是指那些极其反常背俗乃至伤风败俗的言行。诸如知县做贼,臬台盗银,宦家子弟黎景翼为夺家产逼死胞弟又将弟媳卖入娼门,吏部主事符弥轩高谈性理之学却逼祖父讨饭甚至将其打死,候补道想巴结上司命妻子为制台“按摩”,苟观察为升官跪求寡媳做制台小老婆,以及五花八门的坑蒙拐骗偷,“一切希奇古怪、梦想不到的事”,实际上都是蔑伦悖理、逸出常轨之事。叙述这些新奇、反常之事,既可以令受众感到惊奇、震撼,又可以借此揭批种种社会痼疾,为作者提倡的道德改良张本。

至于不少小说涉笔的域外奇闻,因受众会少见多怪,无疑也有新闻效应。当时,不少小说家都主张探首域外,以小说引渡欧西文明之风,开启民智。如黄世仲所作《宦海潮》,写张任磐出使西方列国时,与美交涉“华工禁约”之事,顺带游览纽约博物馆,增加了博物见识,目睹了西方的开明政体与先进科技,慨叹中国之落后、保守,并由此悟到“这就是国势强弱的由来”[6](P145)。诸如此类的新见闻、新知识、新思考与新见解,既揭示了中国政治文化之积弊、科技之落后,又展现了使受众耳目一新的新思想与新境界。

除了叙述新鲜、奇异之事外,新小说家也常借助叙事技巧,以营造一种新奇怪异、出人意料的接受效应。例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将怪现状皆纳入“我”之耳闻目睹,基本采用第一人称限制叙事,这样就更容易让读者感到惊奇逼真、如临其境。在叙事过程中,作者又有意以诡秘之笔叙怪异之事。如第四回写苟才礼贤下士,令“我”惊叹,不料吴继之却嘲笑“我”大惊小怪,使“我”好生纳闷,至此收尾,作者评点道:“阅者且休阅下回,试掩卷思之,毕竟是何缘故?任是百思,当亦不得其解,此现状之所以为怪也!”[10](P40)翻阅第五回,欲探究竟,作者却又故意岔笔去写他事,还评点道:“上回礼贤下士一节,此回偏不便表明,令读者捉摸不定。”[10](P47)而在写完骗子骗珠宝店后,作者又评道:“读者以为此一回文字,已叙完矣,不料下文余波,写来更觉骇人耳目。现状怪,笔墨亦不得谓之非怪。”[10](P47)

显然,正是为了迎合报刊受众按期阅读小说之需,小说家才在叙事的新异性上下功夫,力求事奇文亦奇,以引逗受众读罢此期,复念下期。如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自评中就多次点明此意,诸如:“令人急欲追求,却又霎时勒住,诡秘如是,不怕阅者纳闷耶?”[10](P88)“此书迂回曲折,不肯骤以真相示人,读者其宁心以俟之。”[10](P128)“笙歌竞奏之时,忽然杂以叫骂之声,正不知为着何事,令人急欲看下文。”[10](P349)而如此一来,小说叙事艺术也便多有开拓与创新,举凡小说叙事尝试采用限制视角、倒叙手法,叙事结构采用集锦式、珠花式等,都或多或少与报刊及其受众对小说叙事的影响有关。对此,时贤已多有论述,此处不再展开。

四、报载小说叙事的地域意识

报纸在报道新闻时,通常还会考虑“地域性”,凡是发生在受众身边的事实,比较重要的、异常的、罕见的,多在其报道之列。因为受众所处地域不同,其与所发生事实的心理距离是不同的。比如,受众生活在粤港,读报时当然会更关心该地域发生的事实。因此,粤港报纸都会专设本地新闻栏目,以迎合本地受众的阅读期待。如香港《中国日报》即设有《广东新闻》、《香港新闻》栏目,《世界公益报》设有《粤闻》、《港闻》。《广东日报》也有《两粤要事》、《地方新闻》,其文艺副刊《无所谓》则主要登载广东白话论说、班本、龙舟说唱、南音、粤讴等。可见这些报刊都偏重于反映本地的时事政治、风俗民情等。

据此而论,一部小说如果连载于粤港的报刊上,以粤港地区的读者为主要受众,那么它要引起受众的关注,就势必要考虑其所叙之事的地域性。以黄世仲的小说为例,作者本系粤人,又为粤港多家报纸的主办者或参编者,自然更了解本地受众的阅读期待。加上他本人又很熟悉本地生活,是粤港地区著名的政治活动家与宣传家,其小说又都连载于粤港的报刊上,因而其小说创作便有意取材于本地的要事、新闻;主要叙写本地人、本地事和本地的风俗民情,从而使其小说带有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如《大马扁》讥斥广东南海人康有为借改良立宪招摇撞骗,《宦海潮》写清末外交官南海人张荫桓的宦海浮沉,《廿载繁华梦》写广州富商周栋生廿载繁华恍若一梦,《洪秀全演义》写广东花县人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陈开演义》写佛山人陈开领导的天地会起义,《五日风声》写广州黄花岗起义等,其所叙都是粤籍名人与大事要闻,旨在配合粤港地区兴起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为之鸣锣开道。至于这些小说对粤港地区风俗民情(诸如经商风气、节庆娱乐、婚丧嫁娶、饮食起居等)的描写,则展现了一幅幅用文字描绘的市井风俗画,自然会令粤港受众读来备感亲切。

当然,某个小说家叙事的地域意识明显,也与他是本地人有关。如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绪言》中所说:“此编于广东特详者,非有所私于广东也。……顾尔尔者,吾本粤人,知粤事较悉,言其条理,可以讹谬较少,故凡语及地方自治等事,悉偏趋此点。因此之故,故书中人物亦不免多派以粤籍,相因之势使然也。”[3](P3868)不过,报刊所载对地域性受众的重视,无疑也是影响小说叙事地域性的重要因素。例如,吴趼人虽然是广东佛山人,但由于其报业活动与小说创作主要立足于上海,其小说又多连载于上海本地的《新小说》(1902年创刊于日本横滨,翌年迁至上海)、《月月小说》、《世界繁华报》、《中外日报》等报刊上,因而他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上海游骖录》、《恨海》、《新石头记》、《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胡宝玉》、《近十年之怪现状》等,也不能不接地气,以上海一带作为人物活动的场所、故事展开的背景,摹绘上海一带的社会众生相。

五、报载小说与古代小说叙事的比较

报载小说叙事所体现的时效性与纪实性、政论色彩、新异趣尚、地域意识等,从不同角度看,必然会有不同认识。实际上,报载小说的这些叙事特点肯定是由多种文化因素相互作用才形成的,但报刊这种新媒介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无论如何是举足轻重的。阿英在谈到报载小说叙事形式的变化时说:“还不能不把原因归到新闻事业上,那时固然还没有所谓适应于新闻纸连续发表的‘新闻文学,而事实却已经开始有了这种要求。为着适应于时间间断的报纸杂志读者,不得不采用或产生这一种形式,这是由于社会生活发展的必然。”[11](P6)这里,不妨将报载小说与古代小说叙事略作比较,以揭示新媒介所起的作用。

在报刊兴起之前,作者花三年五载去写一部长篇小说,可谓司空见惯。如此写出的小说,自然不大可能及时、如实地反映读者眼前发生的事,而作者也无意追求叙事的时效性与纪实性,也不想或不敢直接介入时政、干预现实。当然,以往也有少数小说与时事、政务结合较紧,如明末清初时事小说《梼杌闲评》、《樵史演义》等,但毕竟是少数,即便是这些小说,其出版时间与所写之事的间隔也已在一两年,不可能如报载小说那样随时随地取材,并随写随刊,迅速及时地反映时政大事,直接干预现实政治。以往的世情小说如《金瓶梅》、《红楼梦》等,虽然面向现实,描写人情世态,但都是过来人写过往事,与清末那些叙写新近发生的种种怪现状的小说相比,其时效性与时代性也相差较远。

古代的小说重教化,在叙事的过程中,总喜欢发几句老生常谈的议论,以期劝善惩恶,但通常分量较小,很少有直接以议论时政为小说的。可在清末报载小说叙事中议论风生是常态,这不能不说与当时报刊重视“论说”、“时评”、“杂评”以及报刊受众的阅读期待直接相关。当然,古代小说重教化的传统也发生了一定的影响。陈平原说:“新小说的政论化倾向,总的来说成就不大,且有不少流弊;但仍有所开拓,起码不再以情节而是以议论为构思的中心,这对传统小说叙事结构是一个很大的冲击。”[12](P92)

古代小说叙事也颇重传奇,从唐代传奇的“作意好奇”[13](P371),到宋元话本的“博古明今历传奇”[14](P5),再到明清小说的“非奇不传”,形成了一个以“传奇”为趣尚的叙事传统,对清末报载小说叙事的新异趣尚无疑也是有影响的。但古代小说“多铺张仙佛鬼神之事”[6](P3),而清末报载小说则爱从新闻角度猎取发生在受众身边的新异之事,并“以新闻之体裁而瞻列近世之事实”[15],故而“以视昔之详怪异者,则假神仙之幻说;证因果者,则引狐鬼之机缘,其足为人群智慧之阻力者,固不啻霄壤矣”[16]。

古代小说叙事的地域意识一般不强。宋元话本中虽也有部分小说是围绕东京、临安来设置故事时空,描写当地市井风俗的,但那是基于说书艺术的需要,说话人为了取悦当地听众,便不得不对其所讲故事作因地制宜的时空转换。一般的文人小说家,则很少考虑为某一特定地域的读者来写小说,自然也就无须刻意地展现人物、故事的地域文化色彩。因此,古代有自觉的地域文化意识,并刻意从本地现实生活中取材,并且叙写本地发生的真人真事与本地风俗民情的小说,殆不多见。而清末报载小说直接服务于报纸所在地的受众,为了贴近受众的文化心理,往往便有意地强化了小说叙事的地域性。

其他如小说的结构布局、叙事笔法等,报载小说与古代小说相比表现的某些新变,也与报刊这种新媒介的影响相关。对此,梁启超早有认识,他指出古代小说作者很注重小说整体结构布局,而报载小说“依报章体例”,随写随刊,缺乏整体性;古代小说“一部中最为精彩者,亦不过十数回,其余虽稍间以懈笔,读者亦无暇苛责”,而报载小说却要制造每一回的看点,否则“全书皆为减色”;古代小说“篇首数回,多用淡笔晦笔,为下文作势”,而报载小说若用此例,则必令读者兴味索然,“故不得不于发端处,刻意求工”。[17]

总而言之,清末由于报刊这种新媒介的出现,一批报人兼小说家为了适应报刊连载的需要,自觉地改变了古代小说的叙事方法,追求叙事的新闻效应,从而使报载小说叙事不同程度地带上了报刊的“新闻”特性,呈现了不同于古代小说的新风貌。

[1] 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2] 老伯:《曲本小说与白话小说之宜于普通社会》,载《中外小说林》1908年第2卷第10期.

[3] 梁启超:《饮冰室文集》,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

[4] 梁启超:《〈新小说〉第三号之内容》,载《新民丛报》》(第二十五号)1903年2月11日.

[5] 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香港:大华出版社,1971.

[6] 黄世仲:《宦海潮》,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

[7] 刘永文:《晚清小说书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8]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9] 黄世仲:《宦海升沉录》,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

[10] 吴趼人:《吴趼人全集》第一、二卷,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1998.

[11] 阿英:《晚清小说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12] 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13]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14] 罗烨:《醉翁谈录》,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15] 佚名:《枯树花·广告》,载《时报》1905年9月19日.

[16] 棠:《中国小说家向多托言鬼神最阻人群慧力之进步》,载《中外小说林》1907年第1卷第9期.

[17] 梁启超:《〈新小说〉第一号》,载《新民丛报》(第一号)1902年2月8日.

[责任编辑 杜桂萍 马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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