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弗洛姆关于自我的学说看陆九渊的心学思想

2015-02-13 09:40翟志娟程得中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1期
关键词:陆九渊极权主义弗洛姆

翟志娟,程得中

(重庆水利电力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重庆 永川 402160)

从弗洛姆关于自我的学说看陆九渊的心学思想

翟志娟,程得中

(重庆水利电力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重庆 永川 402160)

陆九渊的心学思想建立在人性论基础上,对弘扬人的自我意识和道德主体精神,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但从心理学家弗洛姆的相关学说来看,陆九渊的心学思想具有明显的极权主义性质。首先,从陆九渊心学思想的性质和内容来看,其宣扬的人性只是反映特定阶层的规范和利益,而不是通过客观的探索得出的。其次,从陆九渊心学实现自我的途径来看,它不是通过人自主的理性判断,而是通过对圣贤师训的皈依来实现的。因此,陆九渊的心学与其说是诉诸自己的良知,不如说是乞灵于天启神命、古代圣贤、国家命令、习俗传统等各种形式的权威,具有明显的极权主义性质。再次,陆九渊心学主张所要实现的最终目的,不是发展人的真实自我,而是“欲明明德于天下”,是要人担负起道德的重任,成为维护封建秩序的驯良工具,这些都是与人本主义伦理观背道而驰的。

陆九渊;心学;弗洛姆;自我

论者多以为陆九渊的心学思想倡导人的主体意识,强调人的道德自觉,对人的自我和主体意识的确立有着重要的意义。然而,以现代心理学家弗洛姆的观点来衡量,陆九渊的伦理思想具有浓重的极权主义色彩。

一、从陆九渊心学思想的人性基础看

任何一种伦理主张都建立在某种人性论基础之上。陆九渊的心学思想是以孟子的性善论为基础的。孟子以人心有仁、义、礼、智四端为由,提出人性本善,人心向善的主张。陆九渊对此完全接受,他以孟子所谓“四端”来规定本心:“恻隐,仁之端也;羞恶,义之端也;辞让,礼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陆九渊集》卷三十六)“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陆九渊集》卷十一)“盖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其本心无有不善,”其变坏的原因是由于“汩于利欲,蔽于异端,逞志遂非,往而不反”,陆九渊继承孟子的人性主张,认为人性本来是善良的,之所以后来变坏,都是由于不良的环境因素造成的,“人性本善,其有不善者迁于物也。”[1]。这与弗洛姆对人性的看法不谋而合。弗洛姆在 《寻找自我》一书中也提出:人知道什么是善的,能够按照他天生的潜能及理性行善,而人性变恶的原因是因为潜能的受阻,即人的天性发展受到不良环境的阻滞和破坏。弗洛姆在该书中写道:“人并非必然是恶的,只有在缺少成长与发展的适当条件时,它才变成恶的。恶自身不能独存,它是缺少善、生命的实现遭到失败的产物。”[2]284

弗洛姆将人的善、恶分别归于第一潜能和第二潜能,第一潜能(善)在正常的条件下可以实现;第二潜能(恶)只有在反常的、病态条件下才会实现。人本主义者对人性的善和理性抱有充足的信心,他们认为不须依赖神明或权威,人凭自己的理性即能判别善恶。陆九渊对此有相同的看法:“人孰无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贼之耳,放失之耳。”“此心之良,人所共有”“此心之良,本非外烁”“此心之灵,此理之明,岂外烁哉?”“此心本灵,此理本明。至其气禀所蒙,习尚所梏,俗论邪说所蔽,则非加剖剥磨切,则灵且明者曾无验矣。”“故正理在人心,乃所谓固有。”“道理无奇特,乃人心所共有。”“心苟不蔽于物欲,则义理其固有也”。陆九渊的学说以性善论为基础,认为人人都有天赋的良知,只要回归本心,就能发现良知,人自己就能够判断是非善恶,而无须依赖外在的权威。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可以说陆九渊的心学思想具有一些人本主义的性质。

二、从陆九渊心学思想的性质和内容来看

陆九渊心学思想具有一种很极端、很绝对的性质,举例如下:

自谓圣贤复起,不易吾言。

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

吾儒之道,乃天下之常道,岂是别有妙道?谓之典常,谓之彝伦,盖天下之所共由,斯民之所日用,此道一而已矣,不可改头换面。

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此理充塞宇宙,天地鬼神且不能违异,况于人乎?

此理在宇宙间,未尝有所隐遁。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顺此理而无私焉耳。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极,安得自私而不顺此理哉?

此理所在,岂容不同!不同此理,则异端矣。

吾所明之理,乃天下之正理、实理、常理、公理,所谓“本诸身,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

皇极之建,彝伦之叙,反是则非,终古不易。

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东南西北海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心只是一个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载圣贤之心,下而千百载复有一圣贤,其心亦只如此。[1]

陆九渊自信自己的学术是宇宙真理,宣称“千万世之前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万世之后有圣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且不容许别人有不同,凡是与他不同的就是异端,具有明显的专制性。这种性质是与人本主义思想完全对立的,也是与现代科学的观念背道而驰。弗洛姆在《寻找自我》一书中这样论述极权主义伦理学:“极权主义思想家出于一时的权宜之计假设存在着某种人性,并且认为这种人性是固定不变的。他们用这一假设来证明其伦理体系和社会制度是必要的和不可改变的,是建立在他们所说的那种人性的基础上的。但被当作人性的那种东西,只是他们的规范和利益的反映,而不是通过客观的探索得出来的。”[2]26而陆九渊一再宣称此心此理万世不易,具有至高无上的神圣权威,绝不允许人们对其进行客观的探讨与分析,“此理非可以私智揣度附会。”“纵有未解,固当候之,不可强探力索,久当自通。”“‘不知不识,顺帝之则。’此理岂容识知哉?‘吾有知乎哉?’此理岂容有知哉?”“此理塞宇宙,所谓道外无事,事外无道。舍此而别有商量,别有趋向,别有规模,别有形迹,别有行业,别有事功,则与道不相干,则是异端,”[1]表现出鲜明的极权主义性质。

弗洛姆认为,极权主义伦理学与人本主义伦理学的区别表现在两个方面:就形式而言,制定准则的人是超人的权威。就内容而言,极权主义伦理维护的是权威的利益,而不是受支配者的利益,它只是一些戒律和命令,这些只对维护特定社会的功能与生存,才是必不可少的。下面我们来看看陆九渊的心与理所包含的具体内容:

仁即此心也,此理也。求则得之,得此理也;先知者,知此理也;先觉者,觉此理也;爱其亲者,此理也;敬其兄者此理也;见孺子将入井而有怵惕恻隐之心者,此理也;可羞之事则羞之,可恶之事则恶之者,此理也;是知其是,非知其非,此理也;宜辞而辞,宜逊而逊者,此理也;敬此理也;义亦此理也;内此理也,外亦此理也。

故仁义者,人之本心也。

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

仁义忠信,乐善不倦,

忠信之名,圣人初非外立其德以教天下,盖皆人之所固有,心之所同然者也。

君臣上下之大分,善恶义利之大较,固天下不易之理,非有隐奥而难知者也。

愿先生且将孝悌忠信诲人。

其心若正,其事若善,是不逆天地,不逆鬼神,不悖圣贤之训,不畔君师之教。[1]

从上面可以看出,陆九渊的心即理包括这些内容:仁义礼智,孝悌忠信,无非是些圣贤之训,君师之教,夹杂一些善恶义利的区分。这是一些混杂着极权主义良心和人本主义良心的东西。极权主义良心是内在化了的外在权威的心声,人本主义良心是来自真实自我的心声,是我们自己内在的知识,而陆九渊对此并未加以区分。正是他的这一疏漏,为明代王阳明实现心学思想的重大突破,留下了契机。

三、从陆九渊心学理论实现自我的方式看

陆九渊认为人心本来是灵明的,但是由于受到种种外物的蒙蔽和迷惑,变得晦暗不明。“愚不肖者之蔽在于物欲,贤者智者之蔽在于意见,高下污洁虽不同,其为蔽理溺心而不得其正,则一也。”“愚不肖者不及焉,则蔽于物欲而失其本心;贤者智者过之,则蔽于意见而失其本心。”不管是蔽于物欲还是蔽于意见,都使人丧失本心,结果就是“则此心为之不灵,此理为之不明,是谓不得其正。其见乃邪见,其说乃邪说。”人要做的就是为自己的心灵解除种种蒙蔽和迷惑,恢复本心的清明澄澈。“蔽解惑去,此心此理,我固有之,本心若未发明,终然无益。”[1]

那么,如何才能解蔽去惑、发明本心呢?

首先,对于溺于世俗名利之人,陆九渊认为要做的是剥落、去欲。

养心莫善于寡欲。

夫所以害吾心者何也?欲也。欲之多,则心之存者必寡;欲之寡,则心之存者必多。故君子不患心之不存,而患夫欲之不寡。欲去则心自存矣。

显仲问云:“某何故多昏?”先生曰:“人气禀清浊不同,只自完养,不逐物,即随清明。才一逐物,便昏眩了。”

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1]

其次,陆九渊认为:“世欲情欲底人,病却不妨,只指教他去彼就此。最是道理中鹘突不分明人难理会。”对于蔽于意见的人,陆九渊认为首先要讲明,方法是亲师友、亲书册、就事物。

今一旦以切磋而知其非,则弃前日之所习,势当如出陷井,如避荆棘。惟新之念,若决江河。

大抵为学,但当孜孜进德修业,使此心于日用间戕贼日少,光润日著。

若有事役未得读书,未得亲师友,亦可随处用力检点,见善则迁,有过则改,所谓心诚求之,不中不远。

然师友会聚不可必得。有如未得会聚,则随己智识,随己力量,亲书册,就事物。

当于日用出言措意之间,精观密考,使有日改月化之效,或庶几其可瘳也。

此心本灵,此理本明。至其气禀所蒙,习尚所梏,俗论邪说所蔽,则非加剖剥磨切,则灵且明者曾无验矣。[1]

学者通过读书、学习、接触事物就能发明本心,但陆九渊又深怕学者在学习中有了自己的理解,从而背离了圣贤的宗旨。因此,他极力反对学者师心自用,反复强调要灭除自我,归于圣贤教训。

学者大病,在师心自用。师心自用,则不能克己,不能听言。虽使羲皇唐虞以来群圣贤之言毕闻于耳,毕熟于口,毕记于心,只益其私、增其病耳。为过益大,去道益远。

尊所闻,行所知,须要本正。其本不正,而尊所闻,行所知,只成个檐版。

陆九渊的矛盾之处在于,他一方面要学者泯灭自我,归于圣贤之训,另一方面又一再强调学者要自立自成,不可依傍师友典籍。

此事何必他求?此心之良,本非外烁,但免斧斤之伐,牛羊之牧,则当日以茂畅。

此事不借资于人,人亦无着力处。圣贤垂训、师友切磋,但助鞭策耳。

大端未尝实明,大志未尝实立,有外强中干之证,而无心宽体胖之乐…

自得、自成、自道,不倚师友载籍。

自立自重,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

若的实自息妄见,良心善性,乃达材固有,何须他人模写?但养之不害可也。[1]

既要人泯灭自我,又要人自立自成;既反对人师心自用,又要求人自立自重,不依傍师友典籍,不人云亦云。难道陆九渊没有看出自己学说的矛盾吗?实际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这是形成极权主义良心必不可少的步骤:“极权主义良心的规范,不是由一个人自己的价值判断所决定,而是绝对地由权威所宣布的命令和戒律所决定的。”[2]187只有将这些来自各种权威的道德教条植入人的内心,使之成为人内在的道德信条,极权主义良心才得以形成。不如此,极权主义的伦理教条便终究没有办法内化为人的良心。那样的话圣贤垂训便只是外在于人的一些教条,不能成为人内在的道德要求,人尽管可以强制自己服从这些教条,但“不过是刚制在这里,其间有不可刚制者。如此将来亦费力,所以要得知天之予我者。”“存养是主人,检敛是奴仆。”“不于其德而徒绳检于其外,行与事之间,将使人作伪。”只有将这些严苛的道德评价与监督体系植入人的内心,让它成为人内在的良心,它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当外在的权威制定的规则成了人自身的一部分,人们就会感觉到他们不是在对外在的东西负责,而是在对自己的良心负责。

弗洛姆认为,“极权主义权威的内在化(即极权主义良心的形成过程)包括两层含义:一是人们服从权威,二是人们通过以同样严厉与残酷的态度来对待自己和他人,行使权威的作用……这第二层含义对理解极权主义良心的心理机制至关重要。极权主义性格会滋生出一定程度的虐待狂和破坏性。”“极权主义良心渗透着与一个人的自我作对的破坏性,结果破坏性冲动被伪装成德行起作用。”[2]195陆九渊心学的自虐倾向是很明显的,“惟知顿身于规矩准绳中,而痛锄狂妄之根。”“退让安详之人自然识羞处多。”而其虐人的倾向,亦时有表现,“君子之心未尝不欲其去非而就是,舍邪而适正。至其怙终不悛,则当为“决”之上六矣。舜于四凶,孔子于少正卯,亦治其家人耳。”陆九渊居然将孔子排斥异己杀害少正卯的行为看作是治病救人、治其家人!不止如此,他还要将自己的主张运用到皇帝身上,“格君心之非,引之于当道,安得不用极?”这些言论主张有明显的道德虐待狂倾向。弗洛姆对道德虐待狂的行为曾经如此评论:“当他们自以为是行善和维护尊严时,却常常给他人带来更大程度的伤害,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是很难抗拒在‘德行’名义下所做的一切,来保护自己的。”[2]195

从陆九渊心学实现自我的途径来看,它不是通过人自主的理性判断,而是通过对圣贤师训的皈依来实现的。因此,陆九渊的心学与其说是诉诸自己的良知,不如说是乞灵于天启神命、古代圣贤、国家命令、习俗传统等各种形式的权威,具有明显的极权主义性质。结果是“他律代替了自律……朦胧的、全部人际经验的混杂特质代替了独立自主性”,[2]204人真正的内在自我并没有能够建立起来。

四、从陆九渊心学修养最终要实现的人格目标来看

人本主义伦理学是建立在尊重人的本性的基础之上的,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他要做的就是按照其潜能充分地发展自我,使自己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人生的目的就是按照人的本性发展和壮大自己,所谓德性就是人性的实现,而不是改变、扭曲自己的本性,变成别的东西。弗洛姆认为,一个人如果变为一个天使,就像变成一匹马一样,将完全被毁了。

而陆九渊的良知理论恰恰是要人抑制自我,改造自我,最终成为圣人。

亦只要一向践履去,几则至于圣贤矣。

人皆可以为尧舜。

先生云:“元寿甚佳,但恐其不大耳。‘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与人同耳’,但恐不能为尧舜之大也。”

自可欲之善至于大而化之之圣,圣而不可知之神,皆吾心也。[1]

人不但要成圣,还要成神。这种脱离人的本性,与超越人性的某些事物联系在一起的追求,正是极权主义伦理规范的特征。人本主义伦理学主张一切为了个人,不能够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牺牲人的自我,人有自我的目标,而不是凌驾于他之上的某个权威手中的工具。而陆九渊心学主张所要实现的最终目的,不是发展人的真实自我,而是“欲明明德于天下”,是要人担负起道德的重任,成为维护封建秩序的驯良工具,这些都是与人本主义伦理观背道而驰的,具有明显的极权主义性质。

综上,尽管陆九渊心学思想的人性基础有一定的人本主义色彩,但是,从其性质、内容、实现方式、最终目标来看,它都具有明显的极权主义倾向。归根结底,陆九渊的心学思想不过是在封建伦理教条的规则之内,激扬主体的道德意识。它最终能够实现的,只不过是将一种严酷的道德监督和评价机制植入人的内心,形成一种极权主义的良心。这种极权主义良心代替外在的权威对自我实行一种更加严厉、更为全面的道德监控,而这种监督和控制是极为严酷和有效的,因为人们可以逃避外在的权威,却无法逃避自己的内心。

[1][宋]陆九渊.陆九渊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德]埃里希·弗洛姆.寻找自我[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

[3]吴凡明.陆九渊“心即理"思想的道德哲学意义[J].江西社会科学,2009(12).

[4]饶国宾,钱振林.陆九渊主体思维刍议[J].江西社会科学,2004(12).

[5]张建民.谈陆九渊的“心即理”[J].西北大学学报,2009(3).

(责任编辑:徐星华)

B244.8

A

1008—7974(2015)06—0102—04

2015-09-14

重庆市教委科研项目“宋代理学语录研究”(14SKS54)

翟志娟,女,河南洛阳人,副教授;程得中,古典文献学博士,副教授。

10.13877/j.cnki.cn22-1284.2015.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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