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世界主义视野下的新感觉派研究

2015-02-13 20:44李莉娜
关键词:意识形态语境

文化世界主义视野下的新感觉派研究

李莉娜

(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石家庄050024)

摘要:“五四”作家在线性时间观和世界主义视角的支配下,将西方作为象征权利嵌入中国文化想象中。新感觉派在认同“五四”一代的基础上,将西方等同于现代,开始了对现代性的追求。他们采取分叉性的策略将都市西方与殖民西方作了区分,通过对上海的世界主义想象将自己放在与西方和日本都市文化对话的全球语境中,因此掩盖住了西方和日本帝国主义半殖民统治的现实。新感觉派对西方意识形态的模糊,导致了某种意义上的文化殖民。

关键词:新感觉派;文化世界主义;文化殖民;语境;分叉性策略;意识形态

中图分类号:I206.6

作者简介:李莉娜,女,河北衡水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doi:10.16401/j.cnki.ysxb.1003-6873.2015.01.019

新感觉派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坛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一出现便显示了对传统文学的突围,对代性的追求。他们疯狂吸收外国现代主义,尝试现代主义的文学形式实验,渴望将自己置身于世界现代主义的文学浪潮中,成为世界文学的一员。但不久后便改弦更张。他们实验的“都市文学”混合着殖民主义的现代文化的暧昧态度,既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对左翼文化的接纳和对资本主义的批评,又享受着资本主义都市所带来的感官愉悦,并通过对现代工业文明、都市生活和文化工业的“沉醉”式的描写,以躲避和隔断各种意识形态的侵扰。在此意义上,上海半殖民地的屈辱身份、下层民众的日益贫困化、日趋激烈的阶级矛盾和意识形态纷争,被形式化的现代主义实验所疏离。

一、现代性的合法语境

西方工业文明的迅速发展,使西方成功将自己设立为先进的“他者”以及落后国家争相学习和追赶的对象。帝国主义的全球化扩张将现代性成功地设立成了所有历史之目的。“五四”作家作为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因急于表现出与传统的断裂和成为世界文化的一员,于是他们在对待西方文化时显示出特有的时代疏阔感和宏大感。他们将中国看成是西方的过去的做法来否认中国的过去,主张“全盘西化”,争取实现西方的现代化,他们的做法将历史概念建立在了以目的论为基础的线性时间观念和现代性观念之上。在此线性史观和世界主义视角的支配下,文化的差异仅仅被视为时间上的差异,中国被视为西方的过去时态,西方成为中国赶超和融入的对象。

“五四”的作家们将他们对现代主义的引进和吸收宣告为一种反对中国传统的话语,一种加速现代性到来的手段和一种反传统文化力量的标志。为了使自己区别于晚清的改革者以及其他反对“全盘西化”的人们,“五四”作家们罗列了一系列的罪名指责自己的对手,他们指责那些不赞成“五四”文化运动的人们得了“欧化恐惧症”。鲁迅进而倡导不要读中国书,只要从西方“拿来”即可;钱玄同甚至提出要废除中文书写系统。作为中国文化想象的一个范畴,西方在“五四”时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象征权力。由于现代的知识分子大多认同“五四”话语,新感觉派在对西方和现代主义的认识上继承了五四的传统,这也就为他们的现代主义试验提供了合法语境。他们在文学上广泛引进西方文学和日本文学。“施蛰存主编的《现代杂志》的最初三年的目录显示了它比当时的其他文学期刊的视野更世界化。”[1]除了翻译,施蛰存还开设了“艺文情报”专栏,以此来追踪世界文坛的著名人物和大事。在一卷四期的“编辑座谈”里,他宣称他想另设一个外国文坛通信,最先拟定了六个国家:英国、法国、德国、美国、苏联和日本。接下来的几期就有专文(翻译了那些名声显赫的作家和批评家的文章)谈各地的文坛,包括意大利、苏联、英国以及战后法国文学的文章,还谈最近的诺贝尔得主高尔斯华绥,还谈浪漫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和美国意象主义等思潮。《现代杂志》显示了施蛰存的世界性眼光和文化观念。而刘呐鸥则从日本带来了新感觉主义,“带来了许多日本出版的文艺新书,有当时日本文坛新倾向的作品,如横光利一、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等的小说,文学史、文艺理论方面,则有关于未来派、表现派、超现实派,和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文艺论著和报道”[2]。据施蛰存回忆:“当时在日本流行的文学风尚,他(指刘呐鸥——引者注)每天都会滔滔不绝地谈上一阵。”[3]由此可以看出,新感觉派对西方现代文学的向往以及跻身世界文学潮流的渴望。

二、文化想象的分叉性策略

新感觉派小说的主人公都是潮流的参与者,他们接受了多元感官刺激下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都市生活方式,也竭力模仿着资本主义现代都市的活动(快速、波动、买卖),他们不带有防御机制,最终耗尽心力地迷失在都市生活之中。刘呐鸥的小说《游戏》开头便展开了对现代都市人欲望的捕捉:“在这‘探戈宫’里的一切都在一种旋律的动摇中——男女的肢体,五彩的灯光,和光亮的酒杯,红绿的液体以及纤细的指头,石榴色的嘴唇,发焰的眼光。中央一片光滑的地板反映着四周的椅桌和人们的错杂的光景,使人觉得好像入了魔宫一样,心神都在一种魔力的势力下。”[4]在声、光、影、色的交织下充分显示了现代都市文明带给人们的“魔欲”刺激,也突出了他们对这种刺激背后的心理认知。穆时英的小说《骆驼·尼采主义者与女人》中,男主人公是一个哲学家、是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城市浪子,他经过舞厅、回力球馆、赌场、酒吧和咖啡馆,抽着他最爱的“吉士”牌香烟,念着尼采的“查拉图斯屈拉如是说”。最终,在一家名为NAPOLI的咖啡馆,邂逅了一个女郎,“在调情斗智的晚餐期间,她还教了他三百七十三种烟的牌子,二十八种咖啡的名目,五千种混合酒的成分配列方式”[5]。穆时英笔下的新型两性关系、身体的迷恋、欲望的书写、摩登的诱惑将上海塑造成一座典型的资本主义大都市。和刘呐鸥、穆时英的小说一样,在施蛰存的小说中,城市成了欲望的都市,只不过欲望在这里通常不以标准的方式行事。施蛰存将欲望的叙述转化为主人公心理意识的流动。《在巴黎大戏院》通过男主人公的视角以内心独白的方式表现了男主人公性压抑的母题。整篇文章写了一种流动与焦躁的恋爱心理。男主人公既是恋爱中的男子又是已婚丈夫,他不断地在欲望与道德之间徘徊犹豫,从最初怕被别人看见到后来放下道德的包袱,最终欲望战胜了道德。但躁动的欲望不能得到正常的宣泄,从而使他产生了一种心理歧变。

在新感觉派的笔下上海是一个充满罪恶、愉悦和色情的城市,到处充斥着都市消费和商品文化的幻影,他们将上海塑造成一座欲望都市,针对导致了人类流离感和腐败的工业资本主义进行批判。然而身处半殖民中国的三十年代的上海在意识形态领域纷争不断,本土文化群体论争不绝,新感觉派却退回了纯文本性和文学技巧的领域以宣扬一种文学自主性,进而赋予这座城市一种远离及时语境的象征形式。他们遮蔽了半殖民性现实的存在,以“资本主义”取而代之。他们以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几乎取代了对殖民的批判,美学自主性被放在了民族意识之前。在上海,诸如商品化和个性孤独等等资本主义现代性都市的普遍主题,成为了最为流行的主题。“罪恶的城市”“中国现代主义的居所”“冒险者的天堂”“资本主义的天堂”所有这些描述都突出了上海资本主义和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文化,很少将民族主义看成是上海的特征之一。上海作为一座爱欲的城市恰好表明了某种试图遮蔽殖民现实的世界主义策略。他们拒绝用民族主义来组织文学创作,而是要以文化世界主义来宣扬一种自在的激情和技术。他们通过对上海的世界主义想象极力将自己放在于西方和日本都市文化对话的全球语境中,因此掩盖住了西方和日本帝国主义半殖民统治的现实。世界主义的想象认可了这种取代策略。“这一策略分叉为都市(参照西方及其荣誉成员国日本的都市话语所进行的有关现代性和种族写作)和殖民(作为殖民构造的现代性和种族主义)。在这种分叉中民族主义必然不会成为文化陈述的基础。”[6]新感觉派所采取的分叉性策略的背后是自身文化心理上的认同模糊,他们在意识形态、政治立场、文化选择上的态度,也存在暖昧不清的多元混杂的图景。刘呐鸥和穆时英在各种意识形态(国民党、共产党、汪精卫的傀儡政权政府以及欧美的殖民文化与都市文化)之间进行对话时所呈现出来的易变性和暧昧性,也极好地体现了上述说法。

刘呐鸥的大部分小说都不含任何明确的政治倾向,相反,却充斥着意识形态的暧昧。他在20年代晚期的其他文学活动也同样证明了他的暧昧性。一方面他崇拜苏联文艺理论家弗理契,并将其所著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艺术社会学》翻译成中文,另一方面,刘呐鸥又接受了法国唯美主义作家保尔·穆杭写作风格的影响。但刘呐鸥未意识到二者在意识形态上的潜在矛盾。他主持的书店出版活动也具有同样的特点。刘呐鸥和他的现代主义同人主要对两种文学感兴趣:“新兴文学”和“尖端文学”。前者主要指俄国十月革命以后出现的文学,后者主要指带有唯美颓废风格的文学。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民族主义政治的优势开始突显。对这幅图景的构建渐渐失去了合法性,相应地,这种半殖民地的文化政治语境也逐渐地消失了。摇摆不定的情感象征在一种非此即彼的身份认同政治中,不再成为可能。一个人要么是资本主义意义上的卖国贼,要么是社会主义意义上的民族主义者,在二者之间没有了任何的空间。刘呐鸥和穆时英后来因为汪精卫傀儡政权服务,被视作汉奸而被暗杀*穆时英结局的另一种说法由1973年香港《掌故》月刊10月号上一篇署名为“嵇康裔”的文章《邻笛山阳——悼念一位三十年代新感觉派作家穆时英先生》提供,文章作者自称为国民党中统特工人员,曾亲手安排穆时英往沦陷区汪伪方面任职做地下工作。(金理:《从兰社到〈现代〉:以施蛰存、戴望舒、杜衡及刘呐鸥为核心的社团研究》,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

三、被模糊的文化殖民

新感觉派对世界文化想象采取了分叉性策略:“殖民西方”与“都市西方”的严格区分。他们将现代主义文学潮流视为一种接近西方成为其中一员的策略。他们认为西方现代主义被引入中国后便脱离了原来的西方语境,而西方现代主义所包含的意识形态内容也随之被抽空了。新感觉派将西方现代主义看成是一种纯粹的文学实践:形式实验、心理学研究和杂交的语言表达,并以之命名许多现代主义的形式实践。文学被看成是一个纯净的领域。中国新感觉派将日本看成是日本都市文化实践的象征。在现存的穆时英与横光利一之间唯一的对话记录中,我们听到穆时英将日本新感觉派的失败归结于民族主义和抛弃唯美理想之转向的结果[7]。颇为反讽的是,中国新感觉派一直坚定地保持着自己的信仰,而其日本前驱者却早已为了民族主义的帝国主义放弃了自己的先锋性。在20世纪30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日本和中国之间存在着持续不断的战争,到1937年,除了外国租界,上海已经基本上成为沦陷区。很明显,穆时英指责的正应该是日本新感觉派的民族主义。此时,日本新感觉派的都市文化已经整合于日本民族国家反中国的帝国主义行径中,中国作家将都市文化和殖民文化区分来的做法已经不再具有合法性。新感觉派作家认为他们对日本大规模的挪用(包括形式、技巧和用来描绘现代主义经验之同一性的词汇表)只是一种旨在接近西方的功利性手段,但这种挪用行为在中国作品中留下某种意识形态的痕迹却也是难以避免的。“新感觉派重复了日本新感觉成员从‘左’倾到右倾的意识形态转变过程,也原封不动地保留了日本文本中由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所带来的种族和性别偏见。”[6]36中日新感觉运动在事件和空间上的相似性是十分重要的,它证明了两个国家之间信息流动的快速和文化接触的即时性。这种流动是单方面的,二者存在着某种等级关系。现代主义成了一种单向的旅行,这也就揭示了西方与中国在话语层面的等级关系。这种世界主义在持世界主义立场的现代主义者所持有的文化想象中,文化想象的实践和策略将“殖民的西方/日本”和“都市的西方/日本”区分了开来。这种对话实质上是虚幻的想象的,只是一厢情愿的对话。在这场对话中,中国根本没被西方关注和倾听,中国只是作为一个接受者存在着。虽然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但中国的现代主义却并没有争夺过话语霸权。相反,中国的现代主义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发展的旅行叙述。“在通过意识殖民如何使‘作为意识形态支配的帝国主义不依靠物质的高压统治而取得极端成功’的极好例证中,许多中国作家将西方现代主义等同为现代性的符号和解除中国传统文化的合法性工具。”[6]17因此,在新感觉派的写作中,缺乏一种对西方现代主义意识形态的警觉。于是一种乌托邦性质的世界主义掩盖了帝国主义的真实意图。中国的新感觉派对现代主义所蕴含的的帝国主义结构的无知和盲目,掩盖了帝国主义的真实意图。由于现代的知识分子大多为“五四”话语所吸引,几乎不会对西方文化持批判态度,因此,对帝国主义的文化意识形态缺乏警觉。由此,新感觉派对世界文化的想象实际上模糊了西方国家通过文化传播而并非制度占领的方式运作的文化殖民。其主要成员的各自皈依(施蛰存回归现实主义,而刘呐鸥和穆时英则因为投靠日本而被暗杀),引证出新感觉主义只是栖身于半殖民都市语境里的现代主义文化舶来品。

参考文献

[1]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M].毛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52.

[2]金理.从兰社到《现代》——以施蛰存、戴望舒、杜衡以及刘呐鸥为核心的社团研究[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74.

[3]施蛰存.我们经营过三个书店[M]//施蛰存.北山散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308.

[4]刘呐鸥.刘呐鸥小说全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1.

[5]严家炎,李今.穆时英全集:第二卷[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149.

[6]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1917—1937)[M].何恬,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312.

[7]横光利一.穆时英之死[J].世界文学,1940(7):174-175.

Study on the New Sensation School

From the Angle of Cultural Cosmopolitanism

LI Li-na

(School of Liberal Arts,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Shijiazhuang, Hebei 050024, China)

Abstract:The linear time concept and cosmopolitanism made the writers who supported the May 4th Movement embedded the West into Chinese cultural imagination as a symbol of power. The new sensation school agreed with them, identified the West with modernism, and began their pursuit of modernity. They took the strategy of bifurcation, making a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urban West and the colonial West. They placed themselves in the cosmopolitan context through their imagination of the cosmopolitanism in Shanghai, where they could have dialogues with Western and Japanese urban culture. That disguised the semi-colonial rule by Western and Japanese imperialism. The confused ideas of Western ideology had lead to a certain degree of cultural colonialization.

Keywords:The new sensation school; cultural cosmopolitanism; cultural colonialization; context; strategy of bifurcation; ideology

〔责任编辑:王建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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