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留日群体与民族主义在中国小说中的兴起

2015-02-13 23:55
云南社会科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民族主义国民小说

黄 曼

迄今为止,世界范围内关于民族主义的讨论已经举不胜举。尤其20世纪80年代以来,恰如安东尼·史密斯所言:“对‘世界上没有一块地方能避免民族主义热望’的认识已经渗入到甚至是最保守的学术圈内。”[1](前言)尽管解答的问题未必比提出的困惑更多——至今关于民族主义的意涵、可能范式、内在精神理路以及它所带来的人类进程与灾难等都依然是言说未尽的话题,这些著述还使我们对民族主义复杂而重大的影响力有了深刻印象。如同众多研究者已经感受到的,民族主义在学理上是贫弱的。与绝大多数被缀以“主义”的意识形态不同,它没有牢固的哲学基础,也没有产生自己伟大的思想家,它带着某种“空洞性”*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论到“民族”的概念与定义时,曾提到有三个令民族主义理论家感到恼怒和困惑的诡论,其中之一即是“各种民族主义在‘政治上’的力量相对于它们在哲学上的贫困与不统一。换言之,和大多数其他的主义不同的是,民族主义从未产生它自己的伟大思想家:没有它的霍布斯、托克维尔、马克思或韦伯。这种‘空洞性’很容易让具有世界主义精神和能够使用多种语言的知识分子对民族主义产生某种轻视的态度。”[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第5页。。然而这些都丝毫未能阻碍民族主义在现实中的效果,它掌握了“深刻的情感上的正当性”,“在深浅不一的自觉状态下,它们可以被移植到许多形形色色的社会领域,可以吸纳同样多形形色色的各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组合,也可以被这些力量吸收”[2](P4)。它超乎寻常的动员能力、整合能力既使人惶惑也使人惊异。所以,比起政治意识形态来多数学者更情愿把民族主义理解成为一种宗教形式。史密斯说“无论其推动力是如何的世俗化,民族主义最终更像‘政治宗教’而不像政治意识形态”[2](P10)。以西欧为例,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他的《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追溯民族主义的文化根源,也把民族主义在18世纪的降生与当时欧洲宗教式思考模式的衰颓联系起来看,民族“通过世俗的形式,重新将宿命转化为连续,将偶然转化为意义”*[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第10页。。所以最终在历史进程中民族主义即使没有取代宗教,那它起码也显示了代理政治宗教的特征。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民族主义尽管出现时间不长,却已在现代性社会中扮演重要角色,具有非凡影响力。

19世纪末20世纪初,由于西方列强势力的渐趋深入,民族主义在中国也兴起了。*[美]费正清等著《剑桥中国晚清史(1800-1911年)下卷》:“帝国主义作为中国近代史的一个主题,在思想和心理方面愈到后来便愈显得重要,因为它诱发了民族主义的兴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2月第1版,第5页。据金观涛、刘青峰对中国近代政治术语的统计和研究,约在1898年以后,“世界”“国家”等词取代中国古有之“天下”而成为新的关键词。而“民族主义”一词,1901年由《国民报》最早使用后也开始在众多政论文章中频频出现并得到深入讨论,近代民族主义思想初步形成。*以上参见金观涛、刘青峰著《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之《从“天下”、“万国”到“世界”——兼谈中国民族主义的起源》,法律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版。有观点认为中国近代的民族主义是存在两个来源的,一即西方民族主义思想,一则为中国传统固有的族类思想。见胡涤非《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国政治变迁》。由此,民族利益与国家命运成为自此后中国人政治生活最不得不去坚守的价值观核心。这一核心注定了国家叙事必然在未来诸种领域都占据无可替代的主体位置。我们将看到对国家的执着,或者毋宁称之为一种普遍的民族主义情绪已经弥漫于晚清整个社会,并且很快成长为不证自明的信仰公理。而不论行其实者或是假其名者,又或者对其抱持怀疑态度者都无法不以此为起点延展开去。*民族主义在晚清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过程中充当了一种非常重要但又异常矛盾复杂的角色。它极大地推动着同时又干扰着中国的现代性步伐。换句话说,在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早期阶段,那些所谓迥异于西方和所谓包含着自己特色的现代性其实多多少少都与中国的民族主义或曰存亡的要务相关。比如,为什么恰恰是在中国民族主义展示了它极其狭隘的一面(此指排满);为什么是在中国国家与集体成为严重桎梏个体人性的枷锁;为什么是在中国启蒙成为格外艰难的任务;又为什么恰恰是在中国对审美之现代性的觉悟和捕捉要远远迟钝于现代性之其他表现。类似情况不一而足。这里要强调的是,在民族主义传入中国的过程中,本文所要讨论的主体留日群体起了关键作用。事实上,那些最初的民族主义言论很多都是由留日知识分子撰写并发表在他们创办的海外刊物上的。留日群体基本可以算作中国民族主义酝酿、成形并散布开去的大本营。后来的史学家描述,1900年代日本国内民族主义热情高涨,中国留学生深沐其风:“民间的印刷品、传说和诗歌以及狂热的歌曲,都被用来灌输和加强突然爆发的廉价和哗众取宠的爱国主义。到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必然首当其冲”,“日本的民族主义对一些甚至非常不关心政治的留学生也有深刻的影响。许多论述爱国主义方面的日本著作和传记很快都有了中译本”。[3](P400、P402)可以预见,民族主义将很快成为这些留学人士大力推广的时代主题。而小说正为其影响所及之一隅。1901年1月1日梁启超在横滨《清议报》论“小说之势力”:

欧米之小说,……或对人群之积弊而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然其立意,则莫不在益国利民,使勃勃欲腾之生气,常涵养于人间世而已。至吾邦之小说,则大反是。其立意则在消闲,故含政治之思想者稀如麟角,甚至遍卷淫词罗列,视之刺目者。盖著者多系市井无赖辈,固无足怪焉耳。小说界之腐坏,至今日而极矣。夫小说为振民智之一巨端,立意既歧,则为害深,是不可不知也。*横滨《清议报》,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十一月十一日(1901年1月1日)第六十八册。

这段话比较中西小说不同,对中国小说长期沉溺于娱乐消遣的状况甚为不满,明确提出将小说立意转移到国家与国民上来的要求。到第二年梁启超横滨《新小说》报创刊,“益国利民”进一步成为纲领性文字,该报条例头一条即言“本报宗旨,专在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励其爱国精神”。*横滨《新民丛报》,光绪二十八年壬寅七月十五日(1902年8月18日)第十四号《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民族主义作为新的宗旨在小说中正式确立。

放到大的历史背景中看,民族主义的引入可以说是中国小说转型过程中的一个重大事件,即那种具有所谓里程碑式意义的重大事件。它的影响是至深至久的。这不仅因为民族主义作为现代性的基本价值之一(现代性的三个基本价值:工具理性、个人权利、民族主义)引领了小说内涵向现代特性的转换,还因为它为小说本身提供出新的意识形态支持或曰当代之“道”*胡缨在她的著作《翻译的传说——中国新女性的形成(1898-1918)》中认为,梁启超的新小说倡导为林纾小说翻译提供了一种道,使林得以证明自己对西方小说的译介的合理性,这个“道”就是民族救亡:“以小说作为政治改革的大众媒介这一观点,为林纾提供了根据,可以证明自己对西方小说的译介的合理性。换言之,梁启超为提倡‘新小说’而展开的高度政治化的斗争,事实上为林纾的翻译提供了一种‘道’,由此也为其打开了一片天地:民族救亡成为了当代的‘道’”。龙瑜宬、彭珊珊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5月第1版,第22页。,如果仍承认之前的中国小说确实曾是处于某种意识形态(儒释道或者它们的混合物之类)统辖之下的话。也就是说,类似前面对民族主义的一般性论述,就小说而言,民族主义即便没有取代旧有的善恶果报以及其他哲学的或者世俗思维的基础,那它也替换了其中大部分。这样,只要民族主义本身是可以指望的,小说便总会不乏它的前途,它的现实合法性必然得到加强(而无论其最初被演绎得何其笨拙)。当然,如同在众多其他领域引起的双面甚而多面的效应一样,民族主义对小说的影响也并不简单,它既是动力也意味着阻力,此为后话。

首先通过留日群体自己的书写来看看民族主义贡献给中国小说的两个新主题:国家、国民。就国家来说一者是写亡国忧,一者是写强国梦。国事的窳败、侵略势力的嚣张使得一种亡国的忧患意识在爱国知识分子中弥散。留日学生因其见识和更快具备的全球视野,对这种危机感触尤深。徐卓呆(留日,习体育)1904年在日本创作的《分割后之吾人》,通过一个小学教习黄士表在梦中的所见所闻来展示中国的亡国惨状,其时中国人不仅要受尽列强经济和劳力的盘剥,而且连像印度人那样做人家的奴隶也不可得。中国的服饰、语言文字等也被强行取代。陈景韩(避难日本,入早稻田大学,习文学)受江苏留学生同乡会请托翻译了小说《明日之战争》。该小说为法国人邓利创作,反映的是普法战争中法国的惨败。陈景韩由这篇小说推及中国现状,认为今天的中国比当日法国之情形更加严峻:“法人明日有争战,我国明日无战争也。……我等不当视当时之法人而更急急乎?噫!”*东京《江苏》,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九月初一日(1903年10月20日)第七期法兰西陆军太尉邓利著,陈景韩译《明日之战争》“第四”。这时,“亡国遗民”作为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对象也开始受到重视。*此现象在当时其他书籍中也有表现,如新民社《越南亡国史》,据称就是出自一个越南亡命客巢南子的讲述。苏曼殊1908年在《民报》上翻译了一篇叫作《娑罗Sala海滨遁迹记》的印度小说,他特别强调作者的遗民身份:“此印度人笔记,自英文重译者。其人盖怀亡国之悲,托诸神话,所谓盗戴赤帽,怒发巨铳者,指白种人言之。”[东京《民报》,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六月十二日(1908年7月10日)第二十二号。另,当时有一种亚洲主义的思潮在日本等国流行,1907年亚洲和亲会在日本东京成立,中国、日本、印度、菲律宾、安南等国的革命者皆有参加。中国方面当时的入会者包括章炳麟、张继、刘师培、何震、陈独秀、苏曼殊等人。]还有张肇桐(留日,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科)的《自由结婚》,这是一个更典型的例子。《自由结婚》本由张自己创作完成,但他却假托一个犹太遗民之口来讲述故事,并为书署题“犹太遗民万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译”。在书的弁言中作者还虚拟了译者与犹太老人的交谈经过。

先生自号亡国遗民,常悒郁不乐。……为余纵谈天下事,累日不倦,而一念及祖国沦亡,辄悲不自胜,且曰:“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设吾言令欧美人闻之,适足以见笑而自玷耳。虽然,三折肱可为良医,在君等当以同病见怜也。倘一得之愚,赖君以传,使天下后世,知亡国之民,犹有救世之志,则老夫虽死亦无憾矣。”*张肇桐著《自由结婚·弁言》。《自由结婚》第一编,张肇桐著。署:犹太遗民万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译,癸卯年(1903)自由社发行。

这个场景是颇有意味的,读者一看便知作者的用意绝不仅仅在于寄予同情,他其实是在借用一个更具说服力的遗民身份来现身说法,勉励国人矢志救亡。作者的意图是这样强烈,以至于这个所谓的“犹太老人”一开口便摆出教训的架势来。直到这本小说进入市场以后,明权社反复强调的仍然是原著者的遗民身份,说它是“犹太老人某吐心呕血之作”,说它“独出于亡国遗民及柔弱女子之手,诚空前绝后之奇书”。*上海《中外日报》,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七月十三日(1903年9月4日)刊载“明权社新书又到”广告,内有政治小说《自由结婚》:“犹太遗民万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译。此书以写情小说而兼政治小说,犹太老人某吐心呕血之作也。吾国自由花女士游学欧美,从西文译出,亦与著者同此苦心。近今译界新刊踵出,大抵皆东西名人所著,文人学士所译,而此书独出于亡国遗民及柔弱女子之手,诚空前绝后之奇书也。书到无多,幸快先睹。定价二角五分。”署“总发行所上海四马路惠福里明权社”。明权社,留日学生合资创办于上海。

与亡国忧患相应而生的是对国家独立富强的由衷渴望,各式各样的建国和强国故事被凸显出来。郑贯公(留日,曾入大同学校)1900至1902年间连续编著的两部小说《摩西传》、《瑞士建国志》讲的便是这个主题。《摩西传》写摩西带领埃及人民摆脱奴隶地位,实现国家独立和文明;《瑞士建国志》写维霖惕露领导瑞士国民反抗日耳曼人统治,获得独立和富强。1903年《游学译编》刊载《英雄国》。这部小说只完成一回,但据作者的交代,他欲写的也是一个国家从衰弱走向独立富强的故事,从篇首交代来看,如果能够写完,这部小说将向读者展现一个叫做温利普德的英雄从率领革命党人推翻专制政府,到建立共和国家,最后实现安内攘外伟业的完整过程。在小说中作者对新国家蓝图的憧憬和描述将是全方位的,他将涉及国家立法、司法、军事、教育、外交等诸多方面。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和《新桃源》要表现的也是立国理想。《新中国未来记》设想中国将变作一联邦大共和国,全体人民戮力一心,最终不仅实现了中国主权之完全独立,还帮助其他国家和种族解决了争端,最后经由中国主盟,世界一片和平景象。《新桃源》预备写中国的一支族民仿照欧美在海上建立文明国,而后又帮助内地志士完成维新大业。

与之同时,对一国之中国民的具体要求也被提出了,由此形成了“国民理想”一说。这是留日者民族主义小说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新民”。其实国民理想早在留英回国的严复那里已经初见端倪。严复把西方国民那种“集体的能力”和“有组织的力本论精神”看作富强关键。到梁启超,经由《新民说》一文,梁对国民理想做出更为全面系统的阐释。关于国民理想有这样几个特点值得注意。首先,严、梁的国民理想基本都对个人主义持排拒态度。西方曾经经历了一个个人精神至上的自由阶段,但在严复寻找西方富强秘密的过程中他却对这种个人精神超越一切的伦理表现出相当的冷漠。同样,在梁启超的观念里脱离了集体利益的个人主义也是有害而无益的。西方的国民本来包含两重性自我,一个是社会的自我,一个是个人的自我。但梁不承认自我可以居于社会之外。因此他的国民也就是过滤掉了西方个人主义内涵层面的集体的国民。这个特点固然成就了中国国民理想在现代国家建构中的重大作用,可同时也极大地限制了它的意义。往近处说这种无关个人的国民理想便带来了留日小说界对个体人性关怀的严重缺失。其次,就国民理想的接受来说,留日群体中无论改良派抑或革命派基本没有意见分歧。在国家理想以及它的实现路径上改良、革命二派曾经势同水火,有关政体和排满与否的争论持续整个晚清而毫无结论。然而在国民人格理想方面,改良派与革命派却表现出高度的一致。两者之间没有不同观点的争论和对话,而只有同一语义的不断重复与加强。这样,人格理想便基本停留在国家理想的实现意义上而不能有所突破。梁启超说:“若以泰西说部文学之进化,几含一切理想而冶之。”*横滨《新小说》,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七月十五日(1903年9月6日)第七号“饮冰”《小说丛话》。这种对于“小说新民”的也许在今人看来颇为奇怪的乐观,在当日留日知识分子的文论中却到处可见。

当然在小说新民的共识之下,亦有人对其真正效果抱着置疑的态度。这种置疑,事实上正是从梁启超领起的横滨新小说派内部发生的。狄葆贤(留日,政治逃亡)在《新小说》“小说丛话”中有这样一段文字,他说:

美妙之小说,必非妇女粗人所喜读,观《水浒》之与《三国》《红楼》之与《封神》,其孰受欢迎孰否,可以见矣。故今日欲以佳小说饷士夫以外之社会,实难之又难者也。且小说之效力,必不仅及于妇女与粗人,若英之索士比亚,法之福禄特尔,以及俄罗斯虚无党诸前辈,其小说所收之结果,仍以上流社会为多。西人谓文学、美术两者,能导国民之品格、之理想,使日迁于高尚。穗卿所谓看画、看小说最乐,正含此理,此当指一般社会而言者也。夫欲导国民于高尚,则其小说不可以不高尚;必限于士夫以外之社会,则求高尚之小说亦难矣。*横滨《新小说》,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七月十五日(1903年9月6日)第七号《小说丛话》。

狄葆贤这段话在“小说新民”的呼声中是颇为特别,也颇具洞见的。他通过对中西以往小说及其受众情况的分析发现,小说和小说的读者其实都存在着层级的分域,这就好比《水浒》和《红楼》的读者以士大夫为主,而《三国》和《封神演义》之类则为下层大众所喜爱;在英法俄等国优秀的小说也主要影响着上流社会,而与普通社会无多大关系。如此便造成了小说与国民启蒙之间的某种悖谬,即启蒙活动本身需要优秀的小说作支持,而优秀的小说却天然地难以被蒙昧者所接受。狄葆贤敏锐地觉察到了“小说新民”这个命题暗含的内在矛盾,而这种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的。在整个晚清小说“新民”乃至后来“五四”小说“新人”的运动中,启蒙理念虽然被反复强调,它的实际效果却始终难以下沉到普通民众中。这样新小说与其说是启蒙了大众,不如说是精英们自我启蒙的一种表达。*《吉林白话报》“旧小说之势力”一文说得更平易:“轮到新小说,一来没人满街上去说,二来程度太高,不能凑合普通的人,叫他们听的进去。竟指着上等社会去看,反正就是看的主儿,心里明白啵咧。”(《吉林白话报》,宣统元年三月廿二日,“演说”栏:“旧小说之势力”。)结果所有人都依然在自己的状态中打转,而无法期待任何进展。然而,狄葆贤的质疑属于少数意见,多数人是乐观的。又或者说这个忧患丛生、病急乏医的时代需要这样的乐观。小说新民即便没有在学理上站稳脚跟,那也已经深入人心。*《小说林》批评当日之小说界:“出一小说,必自尸国民进化之功;评一小说,必大倡谣俗改良之旨。……一小说也,而号于人曰:吾不屑屑为美,一秉立诚明善之宗旨,则不过一无价值之讲义,不规则之格言而已”。(1907年黄人《<小说林>发刊词》)可见当日以小说新民已经成为一种风尚;由此也可以看出对于小说新民的观念不乏反对者。

现以女性故事书写为例来看一看留日小说家们对国民理想的专注和执着。毫不夸张地说,此时留日群体在小说中塑造的绝大多数女性形象都与国民理想有关。每一个女性都是一个优秀国民的代表,每一个女性故事说到底都是一个披肝沥胆的国民故事。在留日群体创作和翻译的众多女性题材小说中,国民精神与智识成为最主要的写作话语,也是价值的依据和核心所在。爱国、勇武、冒险、侠义、智慧与胆识兼备,这些特质构成了20世纪最初的新女性想象的面相。陈撷芬(留日,政治避难,入横滨基督教共立女学校)在她主办的《女学报》上刊载自己的译作《世界十女杰演义》,这是一个关于西书《世界十女杰》的通俗译本,专门针对那些识字不多的女性读者,讲述各国女豪杰英雄事迹。《云中燕》由留日学生“大陆少年”(留日,具体不详)翻译,该书述法国少女蝶英抗敌故事。译者感慨:“噫!泰西各国之人诚不可及哉!……法国竟有一纤纤仅十三龄之弱女子出入敌军之间而安坦夷如,竟能成绝伟艳之业者,不尤可奇也哉!”*《云中燕·叙言》。《云中燕》,标“少女冒险奇谭”,光绪三十一年印刷发行,版权页署:译述兼发行者大陆少年,发行所文明书局,印刷所日本大阪森本活版所。他希望借此书唤起我同胞姊妹的崛起。冯自由(入早稻田大学政治科)的《贞德传》(又名《女子救国美谈》)立意也在民族大义和国家救亡,冯称贞德为法国历史中的伟人,为“世界上轰天撼地之大豪杰”,其“一举一动皆足以振国民之精神,助女权之进步”。*横滨《清议报》,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八月初一日(1901年9月13日)第九十一册“新出泰西小说《女子救国美谈》”广告。由留俄人士介绍俄国小说《昙花梦》也以女性为题材。它讲述俄国某大臣女风莲、月莲加入虚无党,反抗专制统治的故事。商务印书馆的广告评价它:“其中纪述风莲爱友之真挚、捐产之慷慨、救父之委婉,真是别有天地,较我国之所谓才女闺秀,相去霄壤。”*上海《申报》,光绪三十一年乙巳九月初九日(1905年10月7日)“商务印书馆又有最新小说出版”广告。这部小说在当时反响很不错,1904年底译毕,1905年即初版并再版。1906年东京《汉帜》杂志第二期还刊载有署名“娲石女氏”的读后感。在文中娲石女氏盛赞风莲、月莲姊妹的政治眼光和高尚品质,又拿风莲姊妹对比我国女界:

我国之命妇贵女,何止千万,有能如彼二莲者耶?虽然,命妇贵女固愧然其如鹿豕也。吾何责为?即今已投身学界,位尊名重之女学生,功课分数而外,能计及民族国家者,其有几人?呜呼!女学生如是,吾为女界悲。*东京《汉帜》,光绪三十二年丙午十二月十二日(1906年1月25日)第贰期“附录”栏“娲石女氏”《读小说<昙花梦>之感情》。

一个更闻名的女虚无党员的故事则是关于苏菲亚的,她是俄国虚无党的创始人之一。19世纪末20世纪初苏菲亚的传奇人生经历在日本的诸多译著中被反复书写和传扬。罗普(署名“岭南羽衣女士”,留日,曾入早稻田专门学校,后去横滨)便根据这些译著编述了小说《东欧女豪杰》。书叙苏菲亚从少年求学到建立虚无党,再到被捕入狱、宣传主张的经历。小说发表在1902年《新小说》刊物上,只有五回,没有完成,但已经颇得社会重视欢迎,很多报纸刊出唱和诗,比如《女子世界》《国民日报》《民报》,小说并附有“谈虎客”韩文举的评注。苏菲亚反抗专制、倡言民族主义、以身殉公理的品格受到普遍赞扬与支持。留学生“逸人后裔”(留日,其他不详)初到日本,被日本社会高涨的民族热潮所震撼。他翻译了《日本维新英雄儿女奇遇记》,该书记录众多日本女子慷慨殉国的义烈事迹。女性为国战、为国死,这正是民族主义热潮之下新女性形象的典范与写照。晚清留日作家最初所表达出的女性意识都与这样一种民族话语模式和国民觉悟紧密联系在一起。

留日群体将民族主义引入小说带来了中国小说的重要变革。首先就当时当地来说,民族主义确实为中国小说实现其地位的历史性突破提供了一个契机。很难想象,若没有民族主义作为有效的动员力量和观念支撑,小说还能凭借其已经具备的物质基础或其他这样那样的所谓外围条件而获得新生。也就是说,民族主义其实提供了小说在其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契机。这一契机使得小说在晚清最后十几年地位能够急剧上升,它的正当性史无前例地突显出来。在文统颇严的中国历史中小说这一文体首次取得了从未有过的位置与关注度。其二,作为现代性的基本价值维度之一,民族主义反映着小说由古典向现代转换的一个方面。从此现代国家观念和国民观念传入中国,成为新的小说主题。与之同时一种弥足珍贵的忧患意识和启蒙意识也在小说中扎下根来,它们对于后世影响深远,20世纪的整个小说历史可以说都与其休戚相关。以国民性为例,自晚清最先提出这一话题,在接下去的历史中国民性始终是众多小说作家关注的焦点。它的重要性以及与之相伴随的极大的话语空间激发着作家的写作潜能。它最终成为一个经久不衰的小说主题。

民族主义之于小说又绝不仅仅为主题提供意义。其影响远远要更为复杂,所及也更为广阔,这便是笔者在前面曾经提到的民族主义作为小说当代之“道”的意义。尽管质疑的声音从未停止,但民族主义在诸多方面、诸种场合依然抱有无与伦比的优势,它极具说服力。尤其对于置身于那样一个苦难深重的时代的写者和读者,没有什么人可以完全实现对它的抗拒。这正是安德森在他的著述中曾经深刻揭示过的民族主义对于形形色色社会领域所具备的“移植”和“吸纳”能力。从某种意义上讲,民族主义施加给晚清小说的影响几乎是无人可以逃遁的。有些以之为基点延伸开去,他们发展着民族主义。而反对者同样从它那里出发,或者起码在针对它的反对中耗费精力。民族主义甚至也可以并且已经成为一种商品,对于这个时代的经营者而言它无疑代表着最可借用的文化资本。很多例子都使我们看到在民族主义要求与商业利润的追逐之间人们如何左右逢源、名利兼收。

然而,当民族主义尽显对于小说推动能力的同时,它带来的阻力也清晰呈现了。这种阻力可以追溯其源。一是我们的思想界起初在接受和引入西方民族主义之时本身充满偏见和缺憾。在梁启超等人那里中国化的民族主义便已经是一种经过筛选的民族主义,它有意无意遮蔽的东西其实并不比它所意图揭橥的内容少。更深刻的根源则在于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民族主义就其实质而言依然是一种世俗能量,它并且具有太过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意味,那么它能不能真正成为小说的文化方向,能不能最终作为文学之终极意义的供给者而存在?答案是否定的。可以看到在晚清民族主义初兴的这一阶段,在留日群体那些立意于国家或国民的作品中几乎无一可称佳构。*当然,这也与当日留日群体的写作实力相关,参见拙作《“写不长”、“写不完”——晚清”海归”小说家写作中的一种普遍现象》,《中南大学学报》。这一整个时代文学的集体平庸,应该说民族主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前所述,民族主义对国家的重视伴随着对社会的忽视,强调国民则易于削弱甚至掩盖作为个体的人。这两个方面在晚清留日群体小说作家那里都得到了充分印证。

晚清留日群体有关国家危机和国家理想的写作基本都在国家和政权的层面展开而从未深入社会。事实上对于那时大多数的留日者来说,社会也确实不是他们的兴趣所在,甚至于原本这二者就是相互隔膜的。新式教育使留日群体早早远离乡村与社会下层。*杨国强在《20世纪初年知识人的志士化与近代化》一文曾详细分析了这一代出自游学和学堂的知识人与社会下层的自觉疏离,杨笃生、陈天华以“中等社会”比称知识人,“意在唤起责任,而折射出来的却正是一种自觉的分类和距离”。随着教育重心移向城市,这一代知识人也与农村社会越来越远离,他们“在学堂和游学的路上走得很远,并就此不再回去。从那一代知识人开始,这种一去不返渐成负笈远游者的常态”。而学堂教给他们的知识都是属于城市的。“它们与农村社会不仅隔膜,而且遥远。因此,读书的过程便会成为疏离农村的过程。”杨国强《晚清的士人与世相》,三联书店,2008年4月第1版,第359页。而东京或者横滨激越躁进的氛围、此起彼伏的政治浪潮又导致他们鲜有机会洞观真正社会。到最后这一批人满眼满脑横亘的都是些通或未通的概念和主义。所以自然而然写作也就只可能围绕国家此一议题大而空地展开,而全无人间世相的烟火味。他们与真实细密的中国社会相隔万里,或者至少可以说他们很少留意。然而正如同汤因比所持的论点,真正可以作为历史研究对象的却恰恰应该是社会而非国家或其他。[4]小说亦是如此,不着眼于社会,或者哪怕着眼于国家但不关注和追溯于社会,写作都将难有出路。果然,他们便真的既没有写出政治的高度来,也没有写出社会的深度来,更无文学之杰出品质可言。粗糙简单、大而化之的国家白日梦讲述盖过具体社会描摹分析,成为他们自己心目中最重大最先进的立意。民族主义又造成留日小说界国民主题中强调国民而无视个人的情况。在西方民族主义根植于对个人与自由价值绝对遵奉的深厚传统,“自由的价值观念先于所有其他与近代化有关的观念而产生”。个人主义则建立了一种个人精神的伦理,“这种个人精神超脱了一切,超脱了沉寂与活力,也超脱了国家的贫困与强盛”[5](P8)。因此在西方民族主义本身对于个人和自由基本是无害的。但中国思想传统却自来缺少个人主义的基础,因而也就缺少了对民族主义集体掩盖个体的免疫力。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第一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引入西方民族主义之时又过滤掉它的思想前提和背景(这种过滤行为本身便是免疫力低下的表现),以民族主义为群体生存至上、个体退居其后的主义。这样便造成了中国民族主义个人精神的严重匮乏。这样,在留日者的小说中便出现了一种普遍的只见国民不见个人的现象。每一个人物,贞德、苏菲亚、风莲等都是些优秀的国民符号,背后必定都立意在国民理想上,至于这个个体作为人的特征,他的命运、情绪、爱憎等则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仍然以女性故事书写为例。女性在小说中不过是国民设计一个更典型而无害的标杆。“她”甚于“他”的说服力在于,一女子尚且知道爱国、勇武、冒险和抗争,更何况其他人?所以在小说中对女性个人在世的生存和存在状态的刻画笔墨都可以让渡给国民事迹讲述。这种滤掉了个人的国民小说显然没有根基,由此构筑的国民理想也就太显虚弱。同样,由于没有深入的个人关怀,晚清留日群体也无法实现深刻的国民性批判。他们虽然提出了问题,却达不到后来“五四”一代那种建立于真正个人发现基础上的国民性批判成就。小说仅就国民而言国民,到最后不过是一个时代的全部生存焦虑在文学上的体现罢了。

总之,经由晚清留日群体民族主义参与到小说的主题与进程中去,它带给小说以重要影响。但显然,民族主义不应该也不可能是小说的唯一立意,哪怕在危机深重的晚清,哪怕在这群最急切的爱国留日群体的作品中。晚清小说的生态以及这个生态给小说写作提出的要求都远远要更为复杂。因此一种更为完备的研究依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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