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欧阳修《诗本义》解《诗》本义之不足

2015-02-20 20:23
关键词:小序本义欧阳修

程 建

(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武汉 430079)

欧阳修主张探求《诗》本义,这从《诗本义》卷一至卷十二先“论”、后“本义”的体例中即可看出。诚然,《诗本义》的许多解说很精彩,如论解《诗》当求诗人之意、圣人之志,如斥《周南·螽斯》《小序》“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不合人情。但《诗本义》也有不少解说值得商榷,如斥《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郑笺》荒诞不经。以往学者过多关注《诗本义》疑古惑传的开创性、以人情求《诗》本义的独特性、解《诗》应求本弃末的合理性。如朱熹称“旧来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复、孙明复诸公,始自出议论,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运数将开,理义渐欲复明于世故也”[1]2089与“欧阳公有《诗本义》二十余篇,煞说得有好处。有《诗本末篇》,又有论曰:‘何者为诗之本?何者为诗之末?诗之本不可不理会,诗之末不理会得也无妨。’此论甚好”[1]2089;《四库全书》馆臣称“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2]卷十五;近人马宗霍论“宋初经学,犹是唐学,不得谓之宋学。迄乎庆历之间,诸儒渐思立异……自是风气一变,学者解经,互出新意,视注疏如土苴。所谓宋学者,盖已见其端矣”[3];今人邹然的《“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欧阳修〈诗本义〉的经学贡献》[4]、陈冬根的《欧阳修“诗本义”的诗学阐释》[5]等,皆关注到《诗本义》对《诗经》学的贡献,而较少关注它解说《诗》本义的错误。李梅训的《欧阳修〈诗本义〉名湮不彰的原因》[6],论《诗本义》的名湮不彰,涉及到《诗本义》内容与体例的不足,但对《诗本义》的“于义未稳”,并没有深入分析,也没有实例证明。这就为进一步研究《诗本义》留下了一些空间。

《诗本义》错解《诗》本义,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诗经》传注本不误,欧阳修反对其批驳;二是欧阳修以人情解《诗》,但“人情”并非总是合理;三是欧阳修极力探求圣人之志,妨碍了他对文本的正确解读。

一、开一代新风诚然可嘉,驳前人传注未必有据

先看《诗本义》对传注的不当批驳。虽然欧阳修一再声称他对传注持审慎态度。如《诗谱补亡后序》称:“予疑毛、郑之失既多,然不敢轻为改易之。意其为说不止于《笺》《传》而已,恨不得尽见二家之书,不能徧通其旨。夫不尽见其书,而欲折其是非,犹不尽人之辨,而欲断其讼之曲直,其能果于自决乎?其能使之自服乎?”[7]卷十六但是从欧阳修《诗本义》对传注的批判实践来看,他没有严格履行以上的主张。

《诗本义》中不乏《小序》《郑笺》本不误,而欧阳修反而对其不当批驳的例子。如欧阳修论《周南·汉广》“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据《序》,但言无思犯礼者,而《郑笺》谓犯礼而往,正女将不至,则是女皆正洁,男独有犯礼之心焉,而《行露》《序》亦云疆暴之男不能侵陵正女,如此,则文王之化独能使妇人女子知礼义而不能化男子也,此甚不然。”[7]卷十六《汉广》《郑笺》原文为:“汉也,江也,其欲渡之者,必有潜行乘泭之道。今以广长之故,故不可也。又喻女之贞洁,犯礼而往,将不至也。”[8]卷一意思是以汉水之广长喻贞女之凌然不可侵犯。其中的“犯礼而往”乃假设之辞,与《小序》“无思犯礼”意思正相同,与《汉广》诗文的意思也相符。欧阳修误解《郑笺》“犯礼而往”为已然,故推得“女皆贞洁,男独有犯礼之心”,实在是错解了《郑笺》的意思。《召南·行露》《小序》“召伯听讼也。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8]卷一与《郑笺》的解说相仿,也是讲文王之化行于江汉,男女始有贞信之质,即便有强暴之男,亦不能侵陵贞女。假说一“强暴之男”,是为说明贞女守礼,以突出文王之化。故“朱曰:‘其幽闲贞静之女,见者自无狎匿之心,决知其不可求也。’又曰:‘非必遂有求之者,但设言以见其幽闲贞静之极,逆知其非求之可得,而犯礼之思于是而遂息焉耳。’”[9]可见《汉广》《郑笺》、《行露》《小序》以上解说本不误,欧阳修却对其错误批驳。

《诗本义》中也有擅自调整《小序》次序的例子。或疑《小序》语句颠倒,如欧阳修论《周南·螽斯》:“大义甚明而易得,惟其序文颠倒,遂使毛、郑从而解之失也。蛰螽,蝗类,微虫尔,诗人安能知其心不妒忌,此尤不近人情者。蛰螽,多子之虫也,大率虫子皆多,诗人偶取其一以为比尔。所比者,但取其多子似螽斯也。据《序》,宜言‘不妒忌,则子孙众多如螽斯也。’今其文倒,故毛、郑遂谓螽斯有不妒忌之性者失也。”[7]卷一《螽斯》《小序》:“《螽斯》,后妃子孙众多也。言若螽斯。不嫉妒,则子孙众多也。”[8]卷一如此断句,诗意自明,何需调整《小序》语句以曲成其说?或疑相邻《小序》错乱,如欧阳修论《郑风·有女同车》与《郑风·山有扶苏》:“《有女同车》《序》言:‘刺忽不昏于齐,卒以无大国之助,至于见逐。’今考本篇,了无此语。若于《山有扶苏》,义则有之。《山有扶苏》《序》言:‘刺忽所美非美考。’其本篇,亦无其语。若于《有女同车》,义则有之,二篇相次,疑其……今移其《序》文,附二篇之首,则诗义焕然,不求自得。”[7]卷四据《左传》记载,郑太子忽拒绝与齐国联姻,最终娶了陈国公主,结果失去大国援助,被突夺了王位。《有女同车》讲同车之女貌美,而孟姜却容德兼备。《序》言“刺忽不昏于齐,卒以无大国之助,至于见逐”,不可谓“今考本篇,了无此语”。《山有扶苏》讲不见美貌之子充,而往睹丑恶之狂且,《小序》称“刺忽所美非所美”,正点明了主旨。若《山有扶苏》《小序》换为“刺忽不昏于齐,卒以无大国之助,至于见逐”,反而真是“今考本篇,了无此语”。

《诗本义》中也有不少对《毛传》《郑笺》不当批驳的例子。如论《邶风·击鼓》:“其曰众叛亲离者,第言人心不附尔,而郑氏执其文,遂以为伐郑之兵军士离散。《春秋左传》言:‘伐郑之师围其东门,五日而还兵。’出既不久,又未尝败衂,不得有卒伍离散之事也。且卫人暂出从军,已有怨刺之言,其卒伍岂宜相约偕老于军中?此又非人情也。由是言之,王氏之说为得其义。”[7]卷二《击鼓》首章言“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渲染士民劳苦气氛;次章言“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忡忡”,点出了平陈、宋诗作背景;三章言“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描述士兵离散场景;四章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讲战前誓言生死;五章言“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讲士兵背信弃义。全诗五章环环相扣,揭示州吁不得民心、众叛亲离主题。若如欧阳修及王肃“自爰居而下三章,卫人从军者与其室家诀别之辞”之说,三章讲从军者与家人诀别,预告于何处求己尸体,四、五章讲生离死别,则《诗》作偷换为反对战争的主题,这与“其曰众叛亲离者,第言人心不附尔”完全不符。且从军者与家人诀别之时,尚不知战争何时何地发生,又如何预告于何地求己尸体?

又如欧阳修论《周南·卷耳》:“妇人无外事,求贤审官非后妃之职也。臣下出使,归而宴劳之,此庸君之所能也。国君不能官人于列位,使后妃越职而深忧,至劳心而废事,又不知臣下之勤劳,缺宴劳之常礼,重贻后妃之忧伤,如此,则文王之志荒矣。《序》言:‘知臣下之勤劳。’以诗三章考之,如毛郑之说,则文意乖离而不相属。且首章方言后妃思欲君子求贤而置之列位,以其未能也,故忧思至深而忘其手有所采。二章、三章乃言君能以罍觥酌罚使臣,与之饮乐,则我不伤痛矣。前后之意顿殊如此,岂其本义哉?本义曰:‘卷耳易得,顷筐小器也,然采采而不能顿盈,后妃以采卷耳之不盈而知求贤之难得,因物托意,讽其君子,以谓贤才难得,宜爱惜之……’”[7]卷一欧阳修与《毛传》、《郑笺》的分歧,始于对首章“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的理解,集中于“妇人无外事,求贤审官非后妃之职”。卷耳易得,顷筐易盈,采之又采,反不盈筐,采者心有所思,引出思贤主题。毛公称“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为“忧者之兴也”,“嗟我怀人,置彼周行”为“思君子官贤人,置周之行列”,意思是说后妃警戒人君求贤审官。刘敞称“此诗言后妃警戒人君,使求贤审官之意耳,不谓后妃己自求贤审官也”[10],也正是这个意思。欧阳修未关注到《毛传》“思君子官贤人”之“思”字,才有了对《毛传》《郑笺》的口诛笔伐。

又欧阳修驳郑玄为谶纬,实则似是而非。如《一义解》论《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而郑谓吞鳦卵而生契者,怪妄之说也。秦汉之间,学者喜为异说,谓髙辛氏之妃陈锋氏女感赤龙精而生尧,简狄吞鳦卵而生契,姜嫄履大人迹而生后稷。髙辛四妃,其三皆以神异而生子。盖尧有盛德,契、稷后世皆王天下数百年,学者喜为之称述,欲神其事,故务为奇说也。至帝挚无所称,故独无说。郑学博而不知统,又特喜谶纬诸书,故于怪说尤笃信。由是言之,义当从毛。”[7]卷十三欧阳修以“玄鸟生商”为怪诞之说,视《郑笺》为谶纬之害。孰不知,古人往往借神奇之事,以证明家族出身显赫。即便是到了汉代,亦不例外。如汉高祖为赤龙所生:“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11]《玄鸟》是商民对本民族起源的解释,不能将其征实,也不能以后世科学批其怪妄。故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批评欧阳修“但平日不信符命,尝著书以《周易》《河图》《洛书》为妖妄,今又以《生民》《玄鸟》之诗为怪说”[12]66,并引用苏轼的话加以论辩,“帝王之兴,其受命之符卓然见于《诗》《书》者多矣。《河图》《洛书》《玄鸟》《生民》之诗,岂可诬也哉?学者推之太详,流入谶纬”[12]66。

二、以人情解《诗》得失互见,求《诗》本义尚须三思

“人情”一词在《诗本义》中出现了20次,成为《诗本义》一大特色。但以人情解《诗》用得不恰当,则会违背《诗》本义。如论《小雅·宾之初筵》:“是其一日之内,朝为得礼之贤君,暮为淫液之昏主,此岂近于人情哉?盖诗人之作,常陈古以刺今。今诗五章,其前二章陈古如彼,其后三章刺时如此。而郑氏不分别之,此其所以为大失也。”[7]卷九《宾之初筵》前两章讲设宴、射礼、奏乐、祭祖,后三章讲醉酒前后举止。醉酒前的礼仪写得越庄重,醉酒后的举止就显得越反常。《小序》“卫武公刺时也。幽王荒废,媟近小人,饮酒无度,天下化之。君臣上下沉湎淫液。武公既入,而作是诗也。”[13]卷上,认为是卫武公刺幽王沉湎饮酒。《后汉书·孔融传》李贤注引《韩诗》曰:“《宾之初筵》,卫武公饮酒悔过也。言宾客初就筵之时,宾主秩秩然,俱谨敬也。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不知其为恶也。”[14]认为是卫武公悔恨饮酒。但无论是刺君臣沉湎饮酒,还是自悔饮酒过度,都需要借助对比来突出主题。若按欧阳修所论,则贤君终日正襟危坐,淫昏主无时不狂悖,此岂合常理?

又如论《小雅·出车》:“毛、郑谓出车于牧以就马。且一二车邪,自可以马驾而出。若众车邪,乃不以马就车,而使人挽车远就马于牧,此岂近人情哉?”[7]卷六若以欧阳修的逻辑反向推演,即“欧阳谓赶马以就车。且一二马邪,自可以车从而出。若众马邪,乃不以车就马,而使人赶众马远就车,此地能容之乎?此岂合礼法哉”。可见此逻辑荒谬!又,欧阳修上述议论有个前提,即兵车聚集在一个地方。但古代兵车并非聚于一处,而是分散在各个地方。《荀子·大略篇》:“天子召诸侯,诸侯辇舆就车马,礼也。《诗》曰:‘我出我舆,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15]王安石也说:“古者兵隐于民,而马则牧于野。”[16]且《出车》明言:“我出我车,于彼牧矣。”可见欧阳修的“人情”并非真实的人情。

三、求圣人之志诚然可贵,乱学者之思理应警惕

欧阳修对圣人之志刻意追寻,使得《诗本义》儒学意味浓厚。先看《诗本义》的《诗》学理论。如《王国风解》论《王风》次序、名称:“然则诗处于卫后,而不次于二南,恶其近于正而不明也。其体不加周姓而存王号,嫌其混于诸侯而无王也。近正则贬之不著矣,无王则绝之太遽矣。……故曰王号之存,黜诸侯也。次卫之下,别正变也。桓王而后,虽欲其正《风》,不可得也。诗不降于厉、幽之年,亦犹《春秋》之作不在惠公之世尔。”[7]卷十五与圣人著书宗旨相仿。《十五国次解》论十五国《风》次序:“大抵《国风》之次以两而合之,分其次以为比,则贤善者著而丑恶者明矣。……浅深云者,周得之深,故先于召;世爵云者,卫为纣都而纣不能有之,周幽东迁,无异是也;加卫于先,明幽、纣之恶同而不得近于正焉;姓族云者,周法尊其同姓而异姓者为后,郑先于齐,其理然也;土地云者,魏本舜地,唐为尧封,以舜先尧,明晋之乱非魏褊俭之等也;祖裔云者,陈不能兴舜,而襄公能大于秦,子孙之功,陈不如矣。”[7]卷十五与圣人惩劝之志相合。朱熹说“理义大本复明于世,固自周、程,然先此诸儒亦多有助。旧来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复、孙明复诸公,始自出议论,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运数将开,理义渐欲复明于世故也”[1]2089,今人王凤杰说“欧阳修深信对《诗》学经典的理解与阐释,关键不在于名物训诂,更在于言辞之外的深远义理,唯其如此,方能遥契古贤先圣之心”[17],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

圣人之志干扰了欧阳修对《诗》本义的理解。如论《鄘风·二子乘舟》:“‘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毛谓:‘国人伤二子涉危遂往,如乘舟而无所薄,泛泛然迅疾而不碍也。’据《传》,言寿、伋相继而往,皆见杀,岂谓泛泛然不碍?引譬不类,非诗人之意也。宣公夺伋妻,为鸟兽之行。使伋之齐而杀之,伋当逃避,使宣公无杀子之事,不陷于罪恶,乃为得礼。若寿者,益不当先往而就死。二子举非合理,死不得其所,圣人之所不取。但国人怜而哀其不幸,故诗人述其事,以譬夫乘舟者泛泛然无所维制,至于覆溺,可哀而不足尚,亦犹语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也。诗人之意如此而已。‘不瑕有害’,毛说是矣。”[7]卷三案《二子乘舟》全诗:“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观此诗字里行间,哀伤之情浓郁,当是伤、思之作。《毛序》:“思伋、寿也。卫宣公之二子争相而死,国人伤而思之,作是诗也。”[13]卷上把握到诗作中的哀伤之情。二子秉义而往,卫人伤其死。“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逝)”写其果于行义,“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不瑕有害)”寄托心中哀思。二子秉义而前往,惟知行己所当行,彼时岂能思圣人“大义”?二子所行大义凛然,事迹可歌可泣,故太史公曰:“余读世家言,至于宣公之子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此与晋太子申生不敢明骊姬之过同,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或父子相杀,兄弟相戮,亦独何哉?”欧阳修称“可哀而不足尚”,与诗歌的主旨刚好背离。

又如论《小雅·四月》:“毛、郑于《四月》之义,小小得失皆不足论。惟以‘先祖匪人’为作诗之大夫斥其先祖,此失之大者也。且大夫作诗,本刺幽王任用小人而在位贪残尔,何事自罪其先祖?推于人情,决无此理。凡为人之先祖者,积善流庆于子孙而已,安知后世所遭者乱君欤?治君欤?今此大夫不幸而遭乱世,反深责其先祖以人情不及之事,诗人之意决不如此。就使如此,不可垂训,圣人删诗,必弃而不录也。郑之所失于此尤多。诗曰‘滔滔江汉,南国之纪’,直谓江汉纪率南国之众川,以朝宗于海尔,而郑氏以为比吴、楚之君。且诗人本患下国之构祸,岂可反称吴、楚僭叛之君以为美?于理岂然?矧考诗文,无之,此亦其失之大者。”[7]卷八欧阳修以为毛、郑之“斥其先人”,郑之以吴、楚之君为美,皆为失之大者;而将“先祖匪人,胡宁忍予”解为“如彼世禄在位之臣,自其先祖以来,所任已非其人,当时何安然忍予之禄位者,盖未见其害”,将“滔滔江汉,南国之纪”解为“江汉纪率南国之众川,以朝宗于海”。但《四月》诗作主旨,观诗歌意思,及据《小序》“大夫刺幽王也。在位贪残,下国构祸,怨乱并兴焉”[13]卷上,是大夫刺幽王乱政。大夫见乱政并兴,天灾频繁,叹生不逢时。“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是叹己生不逢时,并非怨父母也。欧阳修不能容忍为人子而斥责父母,故见郑玄解“先祖匪人”为“我先祖非人乎”,遂不看郑玄后面所说,而对《郑笺》大加批驳,又将诗句解释为“如彼世禄在位之臣,自其先祖以来,所任已非其人,当时何安然忍予之禄位者,盖未见其害”。孰不知,《郑笺》另有“人则当知患难,何为曾使我当此乱世乎”[8]卷十三句,正与“叹己生不逢时”意思相同。而紧接“滔滔江汉,南国之纪”的是“尽瘁以仕,宁莫我有”,合起来是讲幽王大失民心,江汉之国已不服王室。欧阳修容不得僭越之君,见《郑笺》有“喻吴、楚之君能长理旁侧小国,使得其所”,遂认为是“称吴、楚僭叛之君以为美”而大加批驳。孰不知,《郑笺》后有“今王尽病其封畿之内以兵役之事,使群臣有土地曾无自保有者,皆惧于危亡也。吴、楚虽名贪残,今周之政乃反不如”。可见《诗本义》解说中的部分错误,与欧阳修欲成圣人之志有关。

四、分文士、讲师未必无据,解《诗》本义仍须努力

诚然,《诗本义》多处存在“于义未稳”。《四库总目·〈诗本义〉提要》提到《诗本义》的“于义未稳”,又以文士、讲学者之分为其辩护:

林光朝《艾轩集》有《与赵子直书》曰:“《诗本义》,初得之如洗肠,读之三岁,觉有未稳处。大率欧阳、二苏及刘贡父谈经多如此。”又一书驳《本义》《关雎》《樛木》《兔罝》《麟趾》诸解,斥辨甚力。盖文士之说《诗》多求其意,讲学者之说《诗》务求其理,各得一偏,互相抨击,其势则然,然不必尽为定论也。[2]卷十五

以上“讲学者”指林光朝,“文士”指欧阳修。在《四库总目》馆臣看来:林光朝是讲学者,说《诗》务求其理;欧阳修是文士,说《诗》多求其意。故林光朝对《诗本义》大加斥责。以上所论容易令人误解,即林光朝对《诗本义》的批驳,是讲学者的苛求,而《诗本义》并非真有许多错误。这是以“文士之说《诗》多求其意”为《诗本义》“于义未稳”开脱。

《诗本义》被误认为文士之说,原因有三:其一,欧阳修主张探求诗人本意。如《本末论》:“何谓本末?作此诗,述此事,善则美,恶则刺,所谓诗人之意者,本也;正其名,别其类,或系于此,或系于彼,所谓太师之职者,末也;察其美刺,知其善恶,以为劝戒,所谓圣人之志者,本也;求诗人之意,达圣人之志者,经师之本也;讲太师之职,因其失传而妄自为之说者,经师之末也。今夫学者,得其本而通其末,斯尽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阙其所疑可也。”[7]卷十四其二,《诗本义》多处以人情解《诗》。其三,欧阳修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文学才华太优秀,以致于掩盖了其他方面的才华。

《诗本义》虽然多处“于义未稳”,但仍在《诗》学史占一席之地。它通过辨别《诗经》传注得失,采用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方法,以文字、训诂、人情、物理、史实、礼俗探求诗人本心,最终开启了宋代疑古惑传、果敢勇断的学术新风,创立了《诗》学先论后说、先本义后《诗》学的义理别派,推动了宋代《诗经》学的发展,促进了《诗经》宋学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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