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旯里村庄

2015-02-25 06:38吴明华
吐鲁番 2015年2期
关键词:春花

吴明华



旮旯里村庄

吴明华

刘书文的苍狼牌摩托车驶达边村时,正是冬阳最温暖的时刻,树下的鸡,左扒右扒,扒出了一地的新泥。在这泰县最北边的旮旯里,无论刘书文是横着走,还是竖着跑地择路,从乡政府到边村都要好些时间。

这里的山,是普通的山,水也是普通的水,而村里的人却不怎么普通。比如磨石。“磨石”是磨石的外号,因屁股大出名,他爸说,你咋这么笨呢?连转个身都慢腾腾的。他姐说,像磨石啊。于是人们就觉得把他叫成磨石再合适不过了。他去南方打工,这样一个慢性子,可却偏偏被老板看中了,老板叫他做财会,坐在写字楼里,空调呜呜地吹,冬暖夏凉,本是个种田佬,却一下子从糠箩里跌进了米缸。

说来,可真是苦了磨石的老婆,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要侍弄十几亩责任田。大热天,太阳当头,光脚丫子整天在地里跑,累得像“包黑炭”似的。

一天,白白净净的磨石回到了边村,不小心把手机落在了桌子上,一则信息碰巧被老婆看到了,老婆那个气呀!结果他们就大吵大闹起来。磨石在家呆不下去了,抓了袋子就要跑。老婆不干了,说,想脚底抹油啊?要溜一起溜!

当阳光温暖地洒在边村的时候,被撇下的老人就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他们眯着眼睛,都在没精打采,草在地里枯黄,孩子在那里爬来爬去,有时,哇哇大叫。

边村就是这个现象。尽管磨石和他的老婆说走就走了,但村里的风景依旧。

几场风吹过,老樟树就开始掉叶子,腐朽的枝桠在空中张牙舞爪。水带着垃圾流过石孔桥,鸭子在溪里东啄西啄,突然一只鸭子有了收获,其它的鸭子就纷纷上来抢夺,在水面上嘎嘎地,把溪水搅得更浑浊了。老公外出,留守的春花最爱穿毛线拖鞋了,每吃过早饭,总爱“劈劈啪啪”地往村头的小店里走去。小店里买卖两忙,有很多人喜欢往那里钻,除了喜欢闻店里的货香外,更是恋上了那里的热闹。有人看见春花来了,就说,正好三缺一,来来来,打牌打牌!春花也不推辞,屁股往椅子上一坐,就玩得热火朝天。往往这个时候,酸老大牵了一头牛从店前经过,他的牛养得病恹恹的,瘦骨嶙峋。不早不晚,牛的屁眼一开,哗哗地,就在门口拉稀。春花柳眉一皱骂开了,说你这短命鬼,拉屎也不看地方。酸老大也不说话,只是怪怪地笑起来。边村人习以为常,牛粪是没有人清扫的,几场大雨过后,牛粪就化整为零了。

久居边村的人来到城里,最怕的就是碰上“三急”,那些漂亮的街道、整齐的门庭、体面出行的人群、一仰头就使帽子掉地的高楼大厦,会使人急上加急。而在边村,茅房厕所比比皆是,村人为了方便还特意建在村口。厕所是很简陋的,就地挖一个大坑,上面撂两块厚木板,四周砌上土坯,再盖上茅草,既简单又实用。

今天是袁虹参加工作第一次走上岗位的日子,他们从摩托车上下来,远远地,就觉得有一股臭气直冲鼻孔,袁虹就不禁捂住鼻子。刘书文看了笑她,说等你急上加急的时候,看到这些茅坑厕所你就会像有找到家的感觉啦。

突然,“嘭”的一声,铜锣响了!每碰上这种时候,村里不是开会就是谁家做喜事又要开席了。锣声是最具号召力的,在边村,自古以来代代相传。村长手持铜锣,今天敲得格外卖劲。

尖嘴猴腮的酸老大歪叼着一根烟卷正从茅坑里出来,突然看见刘书文在,就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他佝着腰,一边吸烟一边夸张地系裤带,还翻起白眼挑衅似的盯着刘书文看。

村长“噔”地走过去,高举锣锤,吓得酸老大拔腿就跑。

酸老大恨刘书文。去年酸老大在地里违规建茅房,刘书文发现后,率领土管所的人掀了他的基脚,还罚了酸老大的款,那可是真金白银哪!多少个日夜,酸老大吃不甜睡不香,思来想去,无可奈何。

祠堂就是会场。边村的祠堂有上千年历史,几经修葺,完好如初。

这时,祠堂里闹哄哄地,磨石的哥哥故意把磨石给他买的中华牌香烟叼得翘上眉头,嘴巴吸鼻孔出,喷出的烟填满了一屋子。酸老大喉咙里咕咕地响,羡慕地说,上海货就是上海货呀!

磨石的哥哥说,要不你给我们来段荤的,要是惹笑了大伙,我给你两根烟抽。

于是,酸老大就讲荤段子,结果没惹笑一个人。春花说,你在地上学狗爬,要是学得像,老娘就给你买包“芙蓉王”。

酸老大呸他,臭婆娘,你才学狗爬呢!

看他这气的,逗笑了一祠堂里的人。

刘书文、袁虹风尘仆仆地走进会场。会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袁虹今天穿了件天鹅绒的雪白中长衣,黑色的紧身裤衬托得她光彩照人。袁虹的漂亮脱俗,使村民的眼睛一亮,春花更是露出羡慕的眼神。村民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吧着纸烟目光在袁虹的身上扫来扫去,仿佛总也看不够似的,磨石的哥哥还跟酸老大互相挤眉弄眼地坏笑。

我们边村的村长以前是个瘌痢,尽管现在好了,但他还是喜欢戴帽子,春夏秋冬,人到哪帽子就戴到哪,好像帽子跟他的官职一样重要。

村长嗯嗯地清清嗓子,说,今天,我到乡里开会,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边村千年难逢的机会来啦!现在,有请刘乡长和新调来的大学生村官袁虹上桌讲话!

人群掀起一阵骚动,鼓掌。酸老大不鼓掌,还朝刘书文翻白眼。

刘书文说:乡亲们好!大家都知道,我们边村虽然边,但并不是山高皇帝远。今晚,我要宣布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为了打好“边贸重乡”这张名片,乡党委、政府本着“民生优先,以人为本”的理念,要着力解决群众最关心的利益问题,也就是说,政府要在这搞新农村示范点,要给大家修大路,立新房,改水改厕,建休闲场所……

酸老大眨巴着眼睛,就是不相信,还怀疑地:有这等好事?

村长说:是啊,人要走运,用门板都挡不住,我们边村马上要旧貌换新颜了!

春花问:搞起了旅游,我们可以不种田啵?

袁虹雄心勃勃地说:有了钱,田就雇人种呀。游客多了,大家开店的开店,当导游的当导游,家家有小汽车,人人都做大老板!

酸老大搞笑地:我看,春花婆娘开个“思春楼”合适。

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春花生气地:呸啾!说完扬起粉拳就要捶酸老大。

为了助兴,村长特意叫老婆炒了毛栗子,一把刚起锅的毛栗子“哗”地一声倒在桌上。于是,十只手八只手纷纷去抓,人们边剥壳边吃着毛栗子,高兴极了。

日上三竿。今天,春花在门口拿起一把锄头交给婆婆,朝地里指了指。接着,春花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瓜子扔进嘴里,又向小卖部走去。

墙根下,磨石的老爸眯起昏花老眼,把双手套在衣袖里又在那里晒太阳,孩子在他的脚下乱爬乱滚。酸老大等人闲得没事,在这里看热闹,看篾匠正在斜顶大竹,开刀破竹,随着竹结“吧吧”爆裂,很快,篾丝就在篾匠的手指间抽出来。

袁虹、刘书文、施工队长手持刷子,来到土坯房前,浇上石灰水在那些七倒八斜的土坯房墙上写“拆”字。

酸老大看见了,顿火冒三丈起来,说你这保长,地里的茅房不让我建,今天还拆起我的茅坑来了!说完就不准他写拆字。

拉拉扯扯地就像在打架。辣嫂趁施工队长不注意,一把把装有石灰水的桶子“咚”地一声推翻在地上。袁虹“啊”地,石灰水溅了她一脚。

工作做不下去,他们只有暂时打道回府。这时,风不知遁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正午的太阳烧得正旺。

刘书文长得不帅,矮矮的,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大热天的,他出门从来不戴草帽,太阳硬是把他晒成了个黑不溜秋。也不知温婉的小梅看上了他哪一点,当初不顾父母的反对,死活要嫁给刘书文,每当他们散步在牛牧河的峪风口,小梅笑他,说这么大的风啊,会把你吹起来。而刘书文,立即在她的面前扎一个桩步,塑一个金刚的造型,坏笑地,你又不是没领略过,给你来个猛虎下山的时候,你就忘了吗?

刘书文工作的乡,是个大乡,有人说过,从一村走到二十八村,足足要一天一夜。林子一大,什么鸟儿都有。蛇形的山路上常常能看到他骑着摩托车雄心勃勃或者灰头丧气的身影。

刘书文走上路,左看右看不见自己的那辆苍狼牌摩托车。那是小梅主张要给刘书文买的苍狼啊,说我们没钱,买不起四个轮子的,怎么着也得买辆上档次的摩托车吧。只要骑上苍狼,刘书文就会想起小梅的好,心里就暖暖的,哪怕再苦、再累、再委屈。

现在苍狼不见了,他急啊!最后,刘书文发现苍狼被人推翻在小溪里。这时,溪里的水不深,但寒冷刺骨。他脱下皮靴,挽起裤脚,下水扶车。无奈上岸的码头太高了,无论他跟袁虹怎样奋力,总是推不上去,反而“轰”地被苍狼压倒在水里。水冷咬骨,刘书文饥肠辘辘,一个喷嚏,“啊”地冲口而出。

驶下高速,车驰骋在乡间。侧目窗外,久居城里的人会被那宽敞的环村马路、一排排人畜分离的房屋、美丽的休闲广场而惊叹不已。可有谁知道这点点滴滴凝聚了乡村干部的多少心血?

首先要过“拆”字关。自古以来,边村环境的脏乱差是很突出的。整治规划,改水改厕,大刀阔斧地,就是要在这些地方下工夫。

一辆装有挖掘机的汽车徐徐驶出府前街。今天,刘书文换了一身衣服,瘦瘦的身子显得很干练,只见他手拿图纸,与挑着泥桶扛着铁锹的施工队员,雄纠纠地向边村进发。

“嘭”地一声,铜锣敲响。村长手提铜锣声高意坚地说,茅房厕所,丑态百出,辱容失貌,今天必除!“嘭”又是一声。

在村头的拆房现场,挖掘机轰鸣着,巨臂伸向标有拆字的土坯房,巨指一弹,一面墙轰然倒下,掀起一股冲天的尘雾。刘书文指手画脚地,俨然一位胸怀淡定的战场指挥员。

就像一下子捅了马蜂窝,村人中有看热闹的,有奋不顾身上前来阻拦的,骂人的嘴巴在一张一合,手指在刘书文的眼前指指点点。

辣嫂推着她的病男人踉跄上前,不顾死活地堵在了一间即将拆除的土坯房前。尘烟在男人的四周翻滚,男人咳嗽不止。

磨石的老爸看不下去了,倏然发怒,忙上前去把男人拉开。老伯愤怒指责辣嫂,说想不到世上还有你这样恶毒的婆娘,竟把自己患病的老公推出来顶枪子儿!

被老伯一说,辣嫂就撒泼似的倒在地上,左滚右滚,边滚边哭。见许久无人理答自己,辣嫂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说,我去喝农药死掉算了!

啊,要出人命了?满脸污垢的刘书文突然惊醒,接着就忙上前去拉劝辣嫂。可拉着拉着,辣嫂眼珠子一转,就气得在刘书文的鼻尖上狠咬了一口!

刘书文“啊”地大叫一声,心想,完了!

小的时候,刘书文见过一个没鼻尖的男人。别人的鼻孔向下,而他的鼻孔却朝上,遇上大雨,他只得低头鼠蹿。他问老妈,老妈说,都是那场大火的罪过。而今,刘书文没遇上大火,鼻子却被人咬了。

来到医疗室,医生简单地为刘书文的伤口进行处理,医生说,还好,只伤了点皮肉。幸亏只伤了皮肉。后来,小梅说,感谢辣嫂嘴下留情,要不,谁还肯跟你出门啊?

日上中天,刘书文捂着鼻尖灰头丧气地行走在回乡的路上。突然,村长一路喊着,十万火急地向他跑来。

真是祸不单行啊!刘书文听说后,大惊失色,慌忙就夺过路上一个人的摩托车像箭一样追去。

酸老大气鼓鼓地,终于来到了城里。当酸老大的右脚刚踏上县委大厦的台阶的时候,突闻有人喊“游师傅”,回头一看,见是刘书文连跑带颠地追来了。酸老大意识大事不妙,忙“嗒嗒嗒嗒”地猛上台阶。

刘书文追到台阶下,累得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脸憋得通红通红的。刘书文感觉天色在发暗,一看手机,不禁哈哈地大笑起来,他说,游师傅,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去上访呢?回去吧,下班啦!

真背啊!酸老大自语道。在刘书文的劝说下,酸老大很不情意地跟他往回折。走着走着,不觉他们来到了一家饭馆门口。这时,正是饭点上,店里的菜香正阵阵地往外冒,酸老大的馋虫出来了,肚子不禁也在咕咕地叫哩。

酸老大的小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就说,哈哈,蛮好……你来得蛮好,正好杀一杀你这头“猪”。

刘书文不满地:你才是猪呢,想我请客也不落句好话!

吃饱喝足,在酸老大打着饱嗝之时,刘书文才慢慢地对他发泄心中的不满:本是同乡人,你也要照顾一下影响嘛,有句老话说得好,家丑还不外扬呢!

酸老大叼着烟卷,歪戴着黑呢帽子,说:我,我就是不服气,看看你们的所作所为,现在我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上县不成上省去,上省不成就上北京,我我……还要去见皇帝呢!

刘书文说,哪有那么严重?我以前办理违规建房不是受到了应有的处分嘛。再说,轮到你那儿,可不能一错再错了啊。今天拆房改造的事情,还不是为大家好?整治、规划,改水改厕,是新农村建设中事在必然的事情。

提起建房的事,酸老大就更来气,他说,你把话说得可油光水滑,那你就不要拦我了。说完欲走。

刘书文急忙拉住酸秀才,结巴地:我是怕,怕……

酸老大露出一口黄牙,烟喷了刘书文一脸说你怕什么,你说呀!

刘书文的脸憋得更红了,就回答他,你这样一闹,恐怕我又要挨批评了,领导会说我,你连这点事情都解决不了,还有什么能力呢!

酸老大似有动情,那你说怎办?

刘书文:你酒也喝了,肉也吃了,你还想怎的嘛。

酸老大捻捻手指,作数钱状:误工费你可得给我,别人搞副业一天一百,我……我要两百!

刘书文无奈,只有自掏腰包,把钱给他。

酸老大暗暗高兴,这时,忽然注意到刘书文的鼻尖上有殷红的血水在不停地冒出来。

边村小百货商店的旁边有一家老酒馆,酒是自家酿造的,以大米五谷为原料,封缸三年,故称老酒。酒不仅香,而且醇,喝醉了也不头疼。农人累了、闲了或者有好酒的客人都喜欢来这里喝一盅,吹吹牛、聊聊八卦新闻什么的,时光不经意间就这样在酒店里不紧不慢地流过。

酸老大是这里的常客,只要口袋里有两个钱,差不多都填进了酒盅。今天,他又来到了小酒馆,看样子,已经喝过好一阵子。这时,酸老大正在跟人“哥俩好啊六六顺”地划拳行令,划着划着,酸老大又输

了,于是又只得喝酒。在他的桌子上,已摆上了五六个空酒罐。

一碗酒喝下去,酸老大已经不胜酒力,只见他站起身摇摇晃晃、舌头打结地朝柜台吼道:结帐!

坐在旁桌的磨石的哥哥嬉戏地笑他:瞧,今天底气还蛮足啊。

酸老大打了个酒嗝,不屑地回击,老子今天有……有的是钱,谁会像你,净,净去累死力!

磨石的哥哥不解,难道你的钱不是苦来的?

酸老大又打了个酒嗝,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来显摆,说,老……老子,开始挣,挣……快活钱了!

以此同时,刘书文正在接收小梅的“洗礼”。小梅说,你个窝囊废,给你跟孩子买奶粉的钱怎么说丢就丢了呢?在乡里忙得津津有味,一回到家就失魂落魄。我看你,你你你你,把自个儿也丢掉算了!

小梅急得出了眼泪。是啊,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着,水、电、煤气,一日三餐,人情世故,还有房贷呢!这一夜夫妻俩睡在床上,小梅一直用屁股向着他,可到半夜的时候,心软的小梅不禁又转过身来,轻轻地心疼地摸着刘书文的伤鼻子。此时,刘书文沉沉地早就像死猪样的睡过去了。

边村的新农村建设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施工队在砌墙,在修路,马达声声,搅拌机不停地转动着。

孤独的老人在太阳底下似睡非睡,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浑身脏兮兮的。

短短的两个月,刘书文更瘦了。宣传、调解、解释,焦头烂额。刘书文对辣嫂的印象最深刻。辣嫂是一个被日子折磨得穷困的女人,家里还拖着生病的丈夫,为了得到不该有的拆茅坑补偿款,招数用尽也得不到他的允可。后来,辣嫂只要一看见刘书文到来就朝他拜天拜地。刘书文无奈,只有视而不见。渐渐地,刘书文真的有些怕见辣嫂了。

这天,春花抠着一桶垃圾踏出门槛,在写有“此处严禁倒垃圾”的溪边顺手倒下。溪水顿被染污,水面上顿漂浮着花花绿绿的东西。

辣嫂正在上游洗衣服,本想说,不要乱倒垃圾的话,突然看见刘书文远远地走来,就忙走上码头直面朝他跪下,拜天拜地,口里还迸射出一串骂人的连珠炮。袁虹上前去拉,可越拉辣嫂越骂得起劲,袁虹措手无策。

等辣嫂骂够了,刘书文才脸带笑容地对辣嫂说,大嫂,别拜了,快叫你男人去治病吧,乡里给你叫好了救护车,马上要到了。

辣嫂忙起身,扬着一张疑惑的脸。在一旁看热闹的春花拉着辣嫂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春花最好打牌,打牌的时候,常常把家务事忘了。今天帮辣嫂收拾好东西把他们送上救护车,腰肢一扭,又闪进店里打牌去了。

正玩得起劲,磨石的老爸突然出现在门口,朝她叫着:春花,你还有心事在这里打牌呀?你婆婆都晕倒在地里了!

春花大惊,把牌一推,忙起身出门,慌乱中,拖着的毛线鞋也掉了。

磨石的老爸摇摇头,在春花的身后骂道:这个懒婆,整天穿半只鞋就知道打牌,地里的活还叫婆婆去干,看大柱打工回来不把你收拾掉!

被磨石的老爸这样一搅和,打牌的人也没心情了,呼啦一声,都作了鸟兽散。

边村的宗祠很大,分前、中、后栋,飞檐翘角,画梁充栋,千年来,繁衍的游家子孙在这里举行出生、嫁娶或者归土的仪式。威武的马头墙,高大的石狮子,更使这栋古建筑气派非凡。为了使这个新农村示范点更具视觉效果,刘书文挖空心思,在大山里找来一根又大又直的树木做旗杆,杆的顶端系上写着“千年边村”的旗帜。

今天是竖杆的日子,天阴沉,下雨,寒风怒号。

老祠堂的屋檐下站着许多村民。施工队长一一给他们发烟。看有烟抽,不抽白不抽,村民们来者不拒,吞云吐雾,有的人接过还把烟别在耳根上。

刘书文两手抱拳,说,请大家来搭把手吧。

可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却不为所动。

竖杆吧!刘书文一声令下。

接着。旗杆的一头被缓缓抬起,可是由于人力不够,旗杆被架到一半,就竖不起了。

众村民看热闹,仍无动于衷。

刘书文喊起号子:加把劲啊——嗬嘿!出点汗呀——嗬嘿!

随着号子声,刘书文、施工队长等几个人发起了再一次冲击。旗杆被顶杠支撑得越来越高,在就要到达合适的位置上的时候,支杠一偏,旗杆迅速下滑。

人们大惊失色。

在这危急关头,边村人的良知终于觉醒了,村民们猛冲上来,架住了下坠的旗杆,终于慢慢地把“千年边村”的旗杆竖了起来。

这是最具象征意义的旗帜,茫茫的天空下,“千年边村”在猎猎飘动。人们欢呼着,仿佛心跟心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雨,越下越大。

刘书文写得一手好字,村里乡里一些宣传标语都由刘书文包揽,刘书文也乐意去干,觉得做这些事情很有乐趣。现在,他在边村,又正在墙上写“提高全民素质,建好新农村”的标语。

这时,哥来电话了,哥在手机里说,爸住院了!

突然吵吵嚷嚷地,刘书文看见酸老大被他的老婆用扫帚追得穷途末路。眼看扫帚就要架到酸老大的头上去了,刘书文眼明手快,忙拦住酸老大的老婆,把扫帚夺了下来。

酸老大的老婆哭得梨花带雨地指着酸老大骂:呜呜,你这个天诛的,餐餐就知道喝酒,啥事也不做,眼看年都没法过了…….呜呜……

酸老大抹了一把鼻滴,还嘴硬:就你能耐,挖山填海,你不去干呢?

酸老大的老婆气的,就地捡起一块小石头扔了过去。

刘书文一把护过酸老大,哪知小石子却砸在了自己的头上!

由于杂七杂八的事急着处理,刘书文一直拖到第三天才去看望老爸。那时,老爸躺在病床上,看样子病得有些严重,鼻孔下插着氧气管子。

哥服侍着老爸,埋怨刘书文的不孝:你病了那么多天,书文也不来看看你。

就在这时,门推开,绷带缠头的刘书文提着水果走了进来。

哥一看就来气,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才来啊?我还以为你只跟乡政府亲呢!总是说忙忙忙,你干脆姓忙算了!

刘书文的头有些隐隐发痛,不争不辩地任哥数落。看过老爸,老爸也知道刘书文的担子并不是很好挑的,挥一挥手,心想,总不能逮住他不放吧?

边村,除辣嫂家外,就数酸老大的日子过的紧巴,他老婆累死累活,他却东逛西逛,整日喝得醉熏熏的,店里的酒钱都赊下一大笔了。其实酸老大有一肚子的墨水,年轻的时候因两分之差没考上大学,落下个破罐子破摔。酸老大说,我心里苦哇,天天干不感兴趣的活,我能开心吗?

这天,施工队长把酸老大叫到文化墙前,要他施展才华。施工队长说,好好干吧,工资管够。刘乡长说你拖儿带女的,过日子不容易哩。

酸老大感激地点了点头。

酸老大开始在墙上写字了,他的字写得又快又好,花儿画得活灵活现,引得一群男女老少看了都向他伸大拇指。干过,酸老大又去安装宣传牌,他看了一眼日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把宣传牌安装得高低有致,整整齐齐。此时,酸老大仿佛看到月底领取工资的情景,老婆黑黑的磨盘脸上乐成了一朵花。

通过竖旗杆,边村的人不再斜眼看刘书文了,还乐意跟他拉闲话,春花煎了米果,也不忘给刘书文送来一点。刘书文也不客气,接过就吃,吃得满嘴流油。

春花说,刘乡长,有件事你管不管?

刘书文问,什么事?

于是,春花就把昨天晚上的事情跟刘书文还原了一遍。春花说看过电视剧,她刚洗好脚要上床睡觉,突然,黑黑的窗外传来几声若隐若现的声音。春花想,这大冷天的,哪还有猫叫春呢?哪知,窗外的“猫”叫得更欢了。春花一捂嘴就笑了,悄悄地端起那盆洗脚水来到窗前就猛泼出去。

春花说,“啊”地一声,那狗日的就逃得没踪没影了!

听得刘书文哈哈大笑,笑得米果都喷出来了。刘书文说,你做得对。如果你没忍住,要是开了门……

呸啾!春花的粉拳就砸在刘书文的肩上,说,我有那么贱吗?

十一

边村的新农村建设经过数天的努力,已初见成效。宽敞的水泥马路,古色古香的小径,池塘里矗立的水榭亭阁,优美的休闲广场,摇篮里,孩子在那里荡来荡去……

刘书文默默地看着这些变化,百般滋味,在这一刻通通化成了欣慰。

刘乡长——,刘乡长——,酸老大喊着,屁颠屁颠地小跑过来。

刘书文笑笑:老游,瞧你高兴的,有什么事吗?

酸老大把一沓钱塞进刘书文的口袋里,不好意思地说,刘乡长,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上次上访你给我的钱,就当是我借你的吧,现在我发工资了,喏,如数归还。

刘书文说,给了你,你就用吧,不要还。说完,掏出钱就要塞进酸老大的手里。

酸老大忙跑开,边跑边回转头来给刘书文摇手。看着跑远了的酸老大,刘书文发自内心地笑了。

边村村委会,破天荒地接到由此以来的第一笔捐款,捐款是磨石从广东寄来的,在附言栏中,他写道:听说家乡在搞建设,由衷感到高兴,特捐此款,算是出点绵薄之力。

村长接到汇款单,高兴得笑歪了嘴,当即就拿出铜锣一阵猛敲。村长跟刘书文商量,决定用这些钱在边村开办一间村民文化活动室,里面设有图书有电视有玩具,让孩子老人有个文化娱乐的地方。

只是辣嫂的老公被救护车拉进医院,就再也没有回来。

边村十二月的天空整日被铅灰色的云覆盖,苍茫的天底下是一片萧瑟的田野。招魂幡在前面引路,边村人默默地送亡人上山。辣嫂披着白布被人搀扶着走在后面,她更瘦了,眼睛木木的,像一具无思无想的躯壳。

下葬的时候,人群中让开了一条道,村长说:嫂子,来看春生哥最后一眼吧。

辣嫂耷拉着头,目光空洞。村长说:嫂子,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可是,辣嫂已经没有眼泪了,剩下的只有干嚎,只见她手捶棺椁,悲声无助:短命种,你倒是一撒手就走了,欠下那么多的债我跟孩子们怎么过呀?

十二

铜锣再次敲响,边村新农村建设落成庆典拉开了序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狮子舞上场。两支唢喇当天狂吹,蓝天白云下,“千年边村”那面旗帜猎猎飘动。

祠堂内在大摆宴席。村长站在大门口作揖打躬一一迎客。胖胖的施工队长等人佩戴大红花,迈着夸张的八字步,喜笑颜开地被迎进祠堂。

这时,酸老大端着酒碗在找刘书文。上席位空在那里,无疑,今天刘书文是这里的上席客,酸老大说,刘乡长,这一碗酒,我们要敬你呀,你去哪里了呢?

边村的老酒太香了,还有羊头肉,舌尖上的诱惑总是使刘书文神驰神往,从新农村建设开始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完工的庆贺。可是,现在刘书文的心却怯怯的,他无法面对在工作中问题处理不当而遗留下来的弊端,更无法面对人财两空的辣嫂,他的心灌了铅一样,一口一口地呼吸,可怎样也呼不畅快。

今天是周末,刘书文要回家了,回到小梅的身边。当心情受挫或遭到打击的时候,第一时间,刘书文就会想起小梅,甚至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仿佛她们就是他的顶梁柱,能给自己无穷的力量。

刘书文跨上摩托车,旋上山梁,严冬在即,寒风在他的周围肆意。他拢了拢衣领,轻加油门,向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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