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讽、隐喻与胶着的叙事
——论阿拉提·阿斯木文本的叙事方略

2015-02-25 02:58张春梅
西部 2015年8期
关键词:阿斯阿拉话语

张春梅

维度·新疆作家作品研究

反讽、隐喻与胶着的叙事
——论阿拉提·阿斯木文本的叙事方略

张春梅

阿拉提·阿斯木漫像黄永中作

阿拉提·阿斯木绝对是个有风格的作家。尽管格局不大,比如总是就那么几个人物,时间、酒、女人这么几个言说对象,就像夏洛蒂·勃朗特在面对简·奥斯汀的创作时所说的那样,“我不愿意和她笔下的那些绅士淑女们坐在尖顶狭窄的房子里”,但谁都无法否认奥斯汀在西方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和位置。同样,无论放在哪个“圈子”的作家群里,阿拉提·阿斯木也不会被湮没。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基于以下几个理由:其一,扑面而来的特定的地域特色与民俗气质;其二,作品主题在定位上对欲望世界和精神世界纠缠状况的执着,堪称“欲望叙事”;其三,饱蘸哲理的人生思索和命运观贯穿全篇,因此,与故事相比,思考更重要;其四,关注现实,具有浓厚的劝喻性质;第五,独特的叙事手法和叙事方略。最后一点就是本文想要着重分析的重点,我认为,这也是切入阿拉提·阿斯木文本世界的关键所在。

我曾经在研究中提到阿拉提·阿斯木的小说有善用常用“外号”的特点,这不失为向维吾尔叙事传统和伊犁民俗“恰克恰克”的一种致敬。如今再读他的作品,这种以“外号”代人的叙事方式,却令我感到在话语的周边集中发散出强烈的反讽意味,尽管“外号”本身所附着的“与生俱来”的命运绳索始终是作者反复强调的特点。当这种意味以集体的、无处不在的方式呈现时,面对诸般社会现实的严肃和思想的沉痛,让人不由地生出强烈的认同感。我相信,阿拉提·阿斯木是以这种为人熟知的调侃方式提醒人们:日常生活百态正在发生着变化,尤其变化大的是人们的生活态度和人心。那么,我们的灵魂呢?该如何安处?在这个问题上,从作者不同时期的作品来看,“浓厚的劝喻性质”显然是被有意选择的,或者说是作者长时期面对诸种社会问题所思考的方法和努力。在另一篇研究阿拉提·阿斯木的文章里,我将其归纳为“福乐智慧的现代隐喻”,从文意的传承来看,这是维吾尔叙事传统中的另一特点,属于这种叙事传统的一部分。那么,当我们把这些具有传统印记、地域印记和民族印记的叙述具体到文本的组织安排和具体“如何说”上,阿拉提·阿斯木的文本就具有以下特点:将抽象的时间具象化,赋予其浓厚的象征意味,同时发挥超叙事的评价功能;有意识营造讽喻气氛;叙事时间的过去性;似乎无限延伸的铺排手法和大幅的哲理话语贯穿全篇;从人物到反思的叙事转移;建立在万物有灵论基础上的诗性叙事;反复叙事的疲惫感。这些特点也构成理解阿拉提·阿斯木小说的关键词。接下来我们将分别进行论述。

时间。依然是那个从《时间》、《好姑娘》和《蝴蝶时代》一直延续下来的时间,这是作者钟爱的一个词汇,一个意象,一个观察家,或者也可以叫做欲望时代的记录者。需要指出的是,“时间”的意象化和功能化在作品中十分突出。如《蝴蝶时代》中的一个片段:

青年时代,海沙乳房有许多甜蜜的记忆留在了这片绚烂的河谷,有许多纯洁的故事与河岸上的红柳相伴生长,让风带走他们的爱情和祝愿,让候鸟为甜蜜保密,让时间书写曾经的欲望和憔悴的心。当另一种时间贪婪地吞吃希望的时候,躲在墙角下受侮辱的记忆忠诚地等待着另一种时间年代到来。海沙乳房意识到了一种没有嘴和没有眼睛的时间:忍耐不是意志而是爱,而欲望又绝对不是爱而是风,因而它们看不见,它们没有发言权,等待是他们的特权,权柄是羽毛,永远抓不到手里,只是等待是永远的遗产。

显然,这里的时间不是抽象的自然的时间,当它与具体的时代连接之后,尤其与“青年”、“不再年轻”这样有具体指涉对象的时期联系起来之后,体会、心境就都通过“记忆”被记录下来。这时的时间也就被加上了记忆的功能,成为疯癫世事的记录者。而记忆,常常是与现实体验对照之后更加显出力量的巨大,这种力,集结到“曾经的欲望和憔悴的心”,就聚焦为作者反复提及的“灵魂”。从这层意义上说,时间、记忆都是在说明人的灵魂出了问题,这是阿拉提·阿斯木笔下一个个人物的故事呈现出的社会事实,也是作者解剖世事之后想要告诉读者和提醒读者的重点。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是如此重要,所以才会不厌其烦地进行叙说。从这些意义再返回到时间,时间在叙事上就具备了突出的连缀功能,并强化了作品解剖人性、针砭时事的主题。

融汇反思意识的过去的时间。具象化的时间,总是与人们在某个时期的特定回忆有关,而回忆作为特定意义的表征在不断地对比反

思中具有了象征性,进而连缀起不同人物不同时期的欲望人生。这样的时间,从时序上看,常常是过去式的;从内容上看,是重复的;从情感上看,是令人生出无望的同情和无奈的情绪的;而集中在叙述上,却是无边无际的话语的铺排,不同语境不同时期上演的欲望人生,其人生的主体不同,却都是时间的孩子们,这是一种隐喻,与其说是时间的孩子,不如说是欲望世界。正是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世界,似乎带着人们不加选择地重复地走着相似的欲望老路。当然,从叙述中很清楚地呈现出正话反说的脉络,因为每个人的故事都是过去式的,这就必然决定了叙述中带有浓烈的回顾走向与反思的味道,而烙着作者印记的人生思考也就顺理成章。故而,最后的意义叙述的落脚点就是:“我们经历了一些贼心以后,应该有自己的活法了,也应该像个人了,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污染过净水,现在,当我不再是你男人的时候,我应该是一个人。如果我自己埋葬自己的底线,最后的一碗水也会诅咒我的”,“男人应该尊重困难和理解侮辱和被侮辱,这是时间的最后一页”。当然,这样的落脚点所暗含的对欲望人生的默认,甚至还有那么点怜爱,是不难从叙述者对男性的偏爱和那些重复叙述着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行为看出的。

在过去的时间里,那些亦正亦反、非正非反却又面相不同的人物和事件纷纷上演着自己的人生,那显然是作者有意设置的时时出现在“酒肉人生”边缘的“红鸽子”或者河边的“风”,在作者不同时期的作品,如《时间悄悄的嘴脸》、《时间的孩子们》,都曾出现在叙述里,既观看,又评说,而且对眼前的世界和人们有无限的同情与喜爱,见证了这正邪搅拌在一起的世界。从叙事的角度看,不管是“红鸽子”,还是“风”,都可以理解为是作者身份的代言人,但特别的是,阿拉提·阿斯木并不是将这种替代叙事的功能指派给某个特定的对象。在他的笔下,反思的情绪、哲理化的叙述,还有这些可变换形态的“鸽子们”,都是作者发挥评价功能的“类”的一分子。这样一来,作者通过讲述人物故事而进行的反思才是真正的主角,我想,这是读者可以在不同时期的作品中都能够感知到的。这种占据重要叙事位置的评说话语,也可以叫做哲理性话语,常常有令人醍醐灌顶的功效,发人深省。可以肯定,没有深刻的人生体验是万万写不出这样精粹的话语的。比如在《时间的孩子们》中,作者指出在疯癫生活的年代,真正的问题是“人心的麻烦有时候是蚂蚁,有时候是天山,而那些看不见的苦难,才是麻烦的麻烦”。因为“苦难”的“看不见”,虽然遭遇各种麻烦,可这些“时间的孩子们”仍然乐此不疲,这本身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伴随着这未间断的苦难,连篇的哲理叙述和反思留给了语言、回忆者和讲故事的人。

社会出了问题,人心出了问题,如何解决?这是作者在不同的人生中反复呈现的现实。这些疑问也必然会在叙述语气、叙述感觉和表达中反映出来,显然,这也是作者的选择。

重复、疲惫与反讽。这是本文在谈到阿拉提·阿斯木的叙事方略时想要着重指出的一点。一个较为公认的创作事实是,作家们力图避免“江郎才尽”的误区,总想努力在素材上、领域上,或者主题与写法上有所突破,有所创新,至于“重复”,就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阿拉提·阿斯木却似乎并不避讳这一点,比如“时间”这样一个意象,其反复出现的频率是可以以计数的方式去计算的,而且不仅在一部作品中进行。再比如“外号”,在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中,作者自然的、甚至是固执的给每个人物带上了名字的后缀,或美丽,或月亮,或公羊,或孤儿,总之,

每个人都有外号,而且成为作者有意为之的、与其境遇有关的叙事坐标。正是这些坐标引领着读者走进每个人物背后的故事。再比如环境描写,我们不需费劲就能从一系列作品中找到作者珍爱的景观:白杨、河水、清风、花鸟,以及在这样的景观中正在进行着的聚会。

且撷取《时间的孩子们》中的一处描写:“从一个个窄小简便的桥上走过去,也是一种情趣,坐在凉亭上,观赏西流的白河,欣赏风的私语和白杨树的智慧语言,三杯朋友酒在贪婪的肚子里唤醒蛔虫的时候,和白河两岸的野草对话,感受野苜蓿的长势,问候它们紫色的小花,而后再把视线移到秀丽的青草上,回忆杏花一样的童年时光,让人激动,像纯洁的姑娘,恩赐男人泉水一样清亮甘甜的梦想。”相信阿拉提·阿斯木的读者对这样的描写并不陌生,这种对某类景观的重复和作者的偏爱是分不开的,在《隐秘的旋律》以及《时间悄悄的嘴脸》等作品中,作者就曾多次或隐或现地提及“故乡”,景观与特定的记忆和情感之间的联系与默契以及那种并未得到张扬的民族自豪感是不言而喻的。但细细读来,可能还有别样的功能。从这段引文来看,“回忆杏花一样的童年时光”暗示接下来的叙事将和这些喝酒的男人们的故事有关,而这些故事决定叙事时间的过去性。除此之外,我们可能会有更强烈的刺激,这种感受与词汇的选择紧密相连,“贪婪”、“蛔虫”、“朋友酒”等描述,显然与对秀丽景色的赞词不太相称,甚至有些突兀,就好像你正在美美的干着什么事的时候,突然有人揭了你的短,让你无所适从。这恰恰就是阿拉提·阿斯木文本的一大特点,它会让你从所处的现象和境遇中突然打个激灵,心生原来自己就是这么个俗物之感。反讽的功效由此生成。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反讽这种功效不仅在这些重复出现的景观及其描写上,在文本的语词世界中可说比比皆是。人物的自嘲是一方面,正话反说又是另外一方面,外号与人生的联系则将反讽拉入了人性的深处。阿拉提·阿斯木的新作《酒哥》,更将这种语词和语体的反讽功能发挥到了极致。“酒哥”一名,已经很具反讽意味。一般人听到这个名字,可能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嗜酒”的男人,但放在阿拉提·阿斯木这里,在类似顶针、互文的话语中却平添了许多意味。这部作品就这么开了头:“酒哥叫泰来提太太,外号是那个叫外力眉毛的哥们儿给起的。……泰来提太太脚小,走路像裹脚女人一样别扭,腰里瓦斯大杯就给他贬了这么一个外号。太太这个词儿,在维语里是小脚女人的代名词。”这么一来,酒“哥”、泰来提“太太”、“小脚女人”、腰里瓦斯“大杯”这几个词,就在“哥”与“女人”、“小脚”与“大杯”的对比、反衬之间连缀起极富讽刺的画面。显然,作者再次指出“酒”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的平常性和已经成为问题的现实。在介绍完以上几重复杂关系之后,作者直接点明:“酒哥在酒圈子里有威信,外围的人们都叫他酒鬼,没有一句好话。”对此,酒哥的回应却是:“傻子才悔过呢,他们懂什么,连猫的智慧也没有,这人间一是肉,二是酒,灵魂是你的,生命不是,你还装什么?”此话说得如此振振有词,而且显得那么严肃和有思想,却又很诙谐和不失智慧,很自然地,反讽的效果随之生成。这种状况下,“现实”的不可回避性质被凸显,让人在笑过之后又觉无可奈何。

类似的语言和表达在《酒哥》等作品中铺天盖地,令人感觉到,反讽在阿拉提·阿斯木的语言中就是那根扎到嗓子的刺,不吐不快。当一个语汇,如“时间”、“嘴脸”、“丑陋”等,在不同语境中反复跳出时,反讽的意味就加强形成隐喻,帮助作者图说现实的复杂与问题的难解。

在《时间的孩子们》中,有一段关于给景点起名字的有趣片段,可以将之视为作者偏重隐喻的隐喻:

景点最早的名字叫白杨树景点,是几个小有名气的诗人给起的,穆明孤儿把他们请来,喝了半天酒,最后他们撂下这个名字,摇晃着走了。第二天苏里唐来了,说,诗人干不了这种事情,要是这样,你也可以起这个名字,难道这不是白杨树,是她娘的头吗?要把深藏在这片景区里的夜莺找出来,那才是真正的名字。

我们知道,最后这个景点拥有了“小天堂”的名字。苏里唐的根据是“这里有树,有河,有四季鸣唱的候鸟,有野鸡和野兔子,有花园,有斑斓的蝴蝶,有众多无名的飞虫,这里是个亲切的庄园,像童年的摇篮,又像青春时代羞裸的诗歌,这里的名字应该叫小天堂”。

在“起什么”和“如何起”的问题上,我们看到,这里充满了隐喻,既有人与自然的关系,同时又讽喻了现实。“诗人”的名气和缺乏诗意的命名之间、“喝了半天酒”与“诗人”的身份联想之间、朴实的白杨树与“深藏”的“夜莺”之间,既有对比,也有现实的参照,而苏里唐一番极尽雕琢的描述和关于他的“贼心”的反复的陈说凑在一起,反讽的效果因而更加强烈,令人有忍俊不禁之感。叙述本身则因为铺陈而繁复、叠加,似乎在无边地延伸。

这种境况下,作为读者,穿行于叙述的重复、话语的铺排,会生出一种疲累感;这种疲累感也同样在从事叙述的叙述者和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作者世界观的隐形作者那里蔓延开来。与其说读者对这些粉墨登场的欲望人生觉得疲倦,不如说这是叙述者有意识导引着人们去观看、思考这一个个“人心出了问题”、“贼心当道”的个体世界。那些大段大段出现的哲理性的话语或者人生感悟,既让故事中的人和人的故事充当了时间的反思者,在叙述功能上,也好像拖着沉重双脚的叙述者因为无数次的“观看”和思考而精疲力尽。叙述者就曾这样多次说过:“我今天是你们的朋友,你们是时间的孩子,我羡慕你们的固执和虔诚,我恳求你们不要看透,在看透了的地方,永远没有温暖。”尽管如此,从蝴蝶翻飞的时代,到一张张时间的悄悄的嘴脸,这些“时间的孩子”重复着“固执”和“虔诚”。这种状况,就更加重了思考者的无可奈何,当然,现实之“丑陋”和“疯癫”的程度就又增加了几分。

我们知道,话语既可以被视作语词,也可以视作语词结合成句之后所表达的意思,除此之外,话语关涉着知识与权力的建构与表达。这最后一点,对于话语的研究来说更为关键,具体到将词语追赶得左突右奔的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也更加突出。从结构文本的权力来看,作者或者隐形作者毫不掩饰自己的世界观,充分运用评价功能穿梭于人物的语言、心理,或者变形拟物,借他者之口来阐明观点,进而强调问题的严重性。从表象背后的意义层来看,酒色人生、男人与女人、金钱与欲望、贼心与时间,等等,这些往返在话语层的语汇,呈现出一个光怪陆离、正邪难辨的现象世界。隐形作者或者通过人物之口传达的劝诫之语缠绕在现象界,换句话说,思考和沉痛的心情与语汇总是附着在具体的叙述进程之中,这可能是疲惫感的由来原因之一。必须指出,这是阿拉提·阿斯木小说的一个典型特点,其叙事难度是显而易见的。

万物有灵观与诗性叙事。我们看到,阿拉提·阿斯木设置了有意味的人世界的旁观者,也可以叫观察家——自然生态。那些花啊、鸟啊、风啊、白杨树啊,凡是人物生活场域中常常出现的生物都很自然地构成了人世界的一部分,它们既是存在者,又是人世界的他者,双重

身份帮助作者很好地实现了评析的意图。当然,反讽的意味也是无时不在的。从这里,我们自然也不难发现作者的万物皆有灵的思想,还有潜在的生态美学的叙事走向。如下面这段引文就是典型的论述:“风把花草的香味洒在了小径上,候鸟在白杨树下的经典屋顶上,轻轻地吟唱,音色灰暗,好像在控诉时间的嘴脸,在很多美好的季节,吞吃了它们的祖辈。白杨树向风说,有意思吗?牢骚连野史都不是,享受今天的甘露,才是明天的基础。风说,你的根在大地下面,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你才敢说这话,我们风,那些颓废和远离幸运的人群,他们不发牢骚,怎么自我调节?白杨树说,鸟类是大地的宝贝,它们是不能发牢骚的。”在这段描述中,白杨树和风的对话是围绕着“享受”和“根”两大主题展开的,其话里话外显然附着了作者关于“根”的思考,但透过自然生物的表达来呈现这一看似浅显却着实深刻的事实,更形象,也更能引人思考。

凡是阅读过阿拉提·阿斯木作品的读者,一定会对他繁复的抒情和哲理意味的贯穿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要实现这样的效果,是离不开他那华丽的语言和带有倾向性的诗性叙事的。这里所说的“倾向性”,与前面提到的生态美学观念有关,也离不开浓得化不开的地域情结、家乡情结和民族传统。作者总是会将人生的思考与大自然联系在一起,通过大自然的对位观看,来反衬人类灵魂遭逢的种种问题。对于这一倾向鲜明的思考取向暂且不论,我们先从叙事空间上来看作者对景观、人物、民俗等关键要素的安排。假如我们抛去作品中与人物经历有关的部分,不难发现,对景观与民俗的描写和关于人生的思考占据了很大比例,所以如果我们将阿拉提·阿斯木的小说称为诗体小说,也是不为过的。顺便说一下,就此点而言,与本文作者曾经提到阿拉提·阿斯木是用文学的方式向《福乐智慧》的叙事传统致敬,是有内在关系的另一方面。这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布鲁姆和斯蒂芬在河边进行的长篇累牍的深度对话亦有相似之处。仅就诗体小说而言,作者本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文化观处于主导位置,在叙事意图上劝喻性很明显。但是阿拉提·阿斯木在处理这些问题时具有自己的风格,那就是我们反复强调的讽喻性和流淌在字里行间的反讽意味。这一风格也决定了叙事要素在空间上的安排。作为小说,人物自然是要有的,而且在文本中也很重要,但由于各个人物的生活均是在欲望的主宰下上演表面不同实质却相似的故事,其结果就使得对事件、对故事、对生活的反思显得重要。倘若只是直接将事件与思想对接,难免会显得生硬,对此作者显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我们看到,所有出现在文本中的人或者物均活态化和思想化,这样一来,景与人就处于互为说明的局面,在叙事空间上维持着平衡。而且,这些思想出现的位置也是不固定的,它或在人物的故事被讲述的中间,或在人物对话的过程中穿插,这种时候讲述者可以是万物生灵,也可以是隐形作者,也可以是谈话时的任何一个人,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变身为哲学家的潜质。更多的时候这些思想以内在心理分析的形式出现,这是人物自我反思的时刻。当然,那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也会不失时机地发挥自己的评价功能。这时的叙事空间就变得拥挤、杂沓,思想的厚度、人物的各色欲望和人性的丑陋就铺天盖地地向人们压拢来,由不得你躲避。

说到万物有灵观和诗性叙事,我还想指出其中与维吾尔族文学传统之间的有机联系,尤其这种以对话和思辨的形式呈现的文本格局是有史可查有案可稽的。比如《突厥语大辞典》

与《福乐智慧》等经典文本中关于“冬与春”的论辩,《福乐智慧》中贤明与日出王的辩论等等,这些与阿拉提·阿斯木文本中对故乡景观的反复描摹、人物之间从未停止的思辨等特点反映出文学传统的传承和发展。

这一系列的文本世界中充满了欲望、猜忌、心机、权力,当然也不缺乏日常生活中的诸如衣食住行的描述,所有这些加起来,阿拉提·阿斯木就给我们呈现出一个生机盎然的社会。又因为话语缝隙里的反讽和一个个有意味的隐喻的存在,使他的叙述具有含混和混杂的特性。或者,他就是想通过不同人物的故事,来着手进行自己一直都在思考的人生难题:面对欲望,人们该何去何从?或者,他所遇到的矛盾和文本的复杂性就在于人性的复杂和难解。也许我们所感到的那种一直延宕着的铺排着的疲惫的叙述,就是作者在这难题面前所做的有意而又无可奈何的选择。神性、命运和人性之间原本就不是互为因果和彼此理解的关系。从这个角度讲,我们从字里行间感受到的那种困难的推演、艰涩而不失诗意的哲理性分析,委实呈现了人世间的困境,并获得一个怀疑:这个社会是否缺失了什么?从这一点来看,作者是很有胆略和智慧的。将思想铺陈在每一个可能的空间已经很难,要在叙事中始终语带双关,而且那些哲理性的话语充满智慧的光华,就是难上加难。这无论如何是令人佩服的。

所有上述叙事上的特点,构成了阿拉提·阿斯木文本世界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作者指出,世界出了问题,人心出了问题,那随之而来的应该就是如何去解决这一问题。当然,作者也可以谋求不去解决,而主要呈现这些问题。但从文本来看,显然并非如此,否则那些凝聚着精华的思考和哲理化叙述就没有出现的必要了。但聚焦到一个个人物身上,从作者热衷于选择的环境——河边,氛围——酒桌上酣畅淋漓的状态,故事——几个“肝脏”朋友之间轮换,这些打着阿拉提·阿斯木印记的符码并没有如我们所想的揭示出人心之问题和解决之途,之所以如此,可能就是因为这环境、氛围和酒后的体会,这些反而使“时间的丑陋的嘴脸”变得可以理解,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倘若如此,那讨论的就不是酒哥的荒唐、苏里唐的自私与贪婪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海沙乳房们,而是人在不同时期的不同需求以及思考的不同方向和程度而已。当然,看到这些人物的经历,有引以为戒的功效也是可能的,但反过来,因为那种氤氲的、微醺的氛围,也不一定能达到哲学思考的劝诫目的。这更加说明现实与人心的复杂。

最后,作为补充,我想就阿拉提·阿斯木以及因为他而被自然联想的伊犁作家群说说自己的一点想法。的确,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自己的风格或者足以标记自己的东西,那他将不被认为是优秀的作家。但另一方面,又似乎没有什么作家可以摆脱自己的土地意识,或者故土情结,这或多或少地会出现在一个熟悉的镜头、一句浅浅的对话,或一个依稀仿佛的装扮里。作家沈苇在不同的场合曾经提到的“地域分裂症”,事实上正是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与事对创作的不可抗的影响。总之,一种隐秘的地域联系牵扯着在大地上行走的每个灵魂。对于阿拉提·阿斯木来说,同样如此。迄今为止,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以伊犁——故乡——作为被叙述的人们的灵魂的栖息地,这也决定了他笔下的景观、语言、人物的社交空间与交往方式等各个细密的生活角落都有星星点点、或浓或淡的地域的身影。而这正是他常常被作为伊犁作家群的一分子被想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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