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旧书店

2015-02-25 08:20赵荔红
四川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旧书店书架书店

赵荔红



台湾旧书店

赵荔红

淘书人,书,书店,都是有灵魂的。一个好的旧书店,是将这三者的灵魂、欲求,重叠在一起。嗅闻书店气息,恍如遇见个女子,倏忽飘来香气,是刺鼻的、浓郁的、优雅的,抑或淡而有味?听见一本书在书架上婉转唏嘘,禁不住要抚摸他,打开他,高声朗诵,饮甘泉般一口一口吞下汉字。鸟儿飞翔在茂林,一本书,舒适躺在书店,等待爱他的读书人,将他领回家;有时莫名其妙落到一个不读书的人手里,就很不安定,旧书店会重新安排他的命运,终将得其归宿。美国女作家安•法第曼伤感地说,看着她老师的藏书被运到旧书店,分门别类拆散、归类,好似将尸体火化,把骨灰撒向空中,随风而逝。她不晓得,一本书,脱离了旧主人之爱,在一个热爱他的新主人那,灵魂又得以栖居;因为有爱书人存在,他从不曾孤单,每被阅读一次,他就得到一次新生。那些旧书店,是书们的灵魂暂居地,如同诞生了耶稣的马槽,是客栈,是过程,只要有一个爱书人捡起他,他就回到了家。

行走台湾,跑了三四十家书店,以下介绍主要的几家:

草祭。位于台南南门路71号。深色木门上,靠右是柄刻度清晰的中式秤杆,居中一枚放大的阳文篆体印章,刻的是拆开的书店老板姓名:草祭(蔡)—水又(汉)—中心(忠)。“草祭”原来是老板的姓。不推开草祭的沉重木门,不知道内部是如此宽大寂静、如此别有洞天、如此温暖辉煌。书店如人,会散发独特香气,有温暖肌肤、清明魂魄,对不爱书的人冷漠厌倦,对爱书者则报以明眸笑嫣。这是一套老式双拼街屋(1966年造)改建的旧书店,楼上楼下统共约150平方米。进移门,是文学、宗教、命理、医学类书籍,咖啡酒水吧台边是休闲书区域,有楼梯上到二楼,是音乐绘画摄影等,兼有众多古典CD和黑胶唱片,老式唱机,CD播放机,落地灯及沙发,陈设雅致,舒适封闭,满可以坐在那里,翻翻书,听一下午音乐。前屋摆设,并不稀奇。后屋更开阔,装饰更大胆,藏书量更大:分

两个区域,前半部左边将一楼与地下室之间的楼板拆掉,生生呈露着钢筋格子,边上有旧自行车摆件,一排名人签名砖,透过钢筋格子,看到地下室的累累书架,需从台阶下去,才看清是各类地方志、日据时期文献、各色刊物;地下室右边,楼板、钢筋全都拆掉,完全与地面一层打通,形成一个透气的挑空空间,可举办新书发布会、诗歌朗诵会等,最右靠墙宽宽的深色木书架,从地下室一直延伸到地上一层楼顶,高低错落排列各种各样精装书,形成两层楼高的整堵书墙,这道书墙不对外销售,是老板自己的珍藏,包括中文珍本善本、绝版书、赠送本,以及从世界各地淘来的外文书,那一本本枣红暗红赭红、陈旧结实的书籍,似乎藏着一个个古老或异国灵魂。不让买的书!好不惹人恼火!!老板偏生的在书架下放一张木条凳,又竖一架高高竹梯子,允许你爬上梯子去取,坐下来读,直读得你心痒难饶,又不卖给你!

我们感兴趣的书多在后屋最里面半部。但不可以踏着钢筋格子渡过去,对面的书架也就因遥不可及而显得神秘。你得下到地下室,再上楼梯爬到地面一层。最里面的半部,地板没拆掉,设计也不灵巧,靠墙书架相当实用,每排五层,伸手可取到最上一层的书,中间的旧桌子、条凳、木箱子,摆、堆、叠放着书,一切布局都是为了读者方便清晰地读取到书。主人深知淘书者的不知餍足,很贴心地放置椅子,地板也擦得一尘不染,累了就席地而坐。这部分书是:台湾历史文化,我感兴趣的翻译文学、古典文学,土豆感兴趣的文史哲及社科类学术书,也有大陆简体字学术书。我们剩下的时间,就全泡在那里了。考虑到飞机超重,旅途不便,我们不得不精挑细选。3个小时的抽进抽出、反复权衡,土豆每定下一本,我就叠在一边。那一天,总共购买16本,1800元新台币。

午后书房。台中市艺术北街46巷2号。带个小院子,登上台阶是白色碎石子路,花草环绕,靠门有个小圆潭,盛开着蓝莲花。大约65平方米,进门左手是柜台,堆叠一些书、老式唱机、音响、几张CD;右手是个榻榻米,被横着的深色矮木桌分成两半,桌上是茶具、咖啡壶、纸墨砚台、散乱的唱片、书、剪刀,榻榻米两边各一排矮书架,一面是电影音乐摄影美术等艺术类书,一面是文人集子,摆放些绘画习作,墙上挂一帧没有落款的书法(后被告知是沈尹默临王羲之行书手迹,沈遗其弟子王静芝),竹帘低垂,滤去光线,阴翳清凉。走进去,最靠前的书架,为台湾现当代文学作品,且有不少大陆文学书,当代诗歌有专架,文学藏书量并不算最多,但显然经主人精心挑选过,且深知好坏;最靠内几排是文史哲书,品质也相当不错。法律商业等适用类书籍不多,只是凑数。主人是知书者!书架间杂置些干枯的芦苇莲蓬、旧了的望鹤兰、毛绒鼠、笨拙有古意的陶瓶,油亮的绿萝长长地垂在书架边。右边另有个小间,藏有不少CD,爵士摇滚流行,最多的是古典音乐,墙上有幅小提琴家Kidon Kremer肖像,书桌、窗台堆放些休闲书,大江流日月,走访深幽小径……

大概听见我惊叹这里有古典音乐,老板悄悄放了一张CD,是Pablo Casals演奏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1930年代为HMV(即现在EMI)公司所录)。午后的阳光斜入书屋,照亮那些旧书、深色木架子,在幽暗深处,我和土豆两人,蚕吃桑叶般沙沙沙地一排排将书看过去。老板37岁,叫吴家名,东海大学国际关系硕士毕业,先服役,再工作,2007年创办午后书房。喜欢书的缘故。我问:“靠旧书店能养活自己吗?”他说:“可以啊。我这店,每月房租1万多台币,运气好的话,多来几个像你们这样的朋友,一天就可以将租金赚回来。”他说淘书者,都有读书习惯,会重复来,笑着指指土豆背影:“像你们这样爱书的,我一下子就嗅出来。”他有车有房,养两个孩子,一个4岁,一个2岁,从家里走到书店,只要几分钟,书店既用以经营,也是自己的书房,朋友们常在这里小聚、喝茶聊天。我很羡

慕地叹息。他笑说:“我的追求不高嘛。”他说网络文字、电子书很不可靠,揿一下键,书写的一切就消失了,不像纸书,手可触、眼能见,一切都是具体的、有形的、可感知的。

话题转向台湾现当代文学。白先勇《台北人》中的对比、沧桑感、身世、游园惊梦,黄春明《嫁妆一牛车》中的台语写作,周梦蝶的旧书摊及诗歌中的孤清,余光中诗歌之变化,悲情城市之悲情,岛屿写作及拍摄的电影,阮义忠的影像及对古典音乐的热爱,洛夫的诗,李敖其人其事,又谈及来台的傅斯年、胡适、林语堂、钱穆等,他们的故居墓祠,又说到张爱玲与胡兰成之恩怨,夏志清对沈从文、张爱玲、白先勇的推荐,我们共同喜欢张爱的《流言》胜过其小说……这书店老板对文学艺术如此熟悉,可比得上查令十字街84号的弗兰克•杜尔。他又与土豆谈起古典音乐,对话在古尔德、阿劳、伯恩斯坦、克莱伯、卡拉扬等等的风格间跳来跳去。我们如多年故交般,盘腿席地而坐,电池炉扑扑沸腾着,竹帘低垂,灯光昏黄,茶香四溢,琴音绕梁,环壁皆书……时间一点点从手中、从摸索的纸页中流过,竟不知多早晚了……后来我们又去了三次午后书房,大概买了三、四千台币的书。

总书记。令人莞尔一笑。上二楼,玻璃门上方贴着四个字,“书书福福”—拥有书的,能够阅读的人,是有福的。土豆笑说,读书人的幸福是一样的,不读书者各有各的不幸。推开门,一种熟悉的、亲切的、温暖而芳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在童声合唱中,晕黄灯光下,走进一个雅洁书房。老板何新舆,是个报社主笔,学哲学出身,先在永康街开设“青康藏书房”,搬迁到公馆商圈后改名“总书记”。五六十平方米,一个大房间被书架自然隔成几个区域:柜台靠门,堆叠的书刊几乎将一个年轻人埋没,他身后也密布书,柜台左墙书架,或横叠或竖排着旧版文艺类书籍,多经精细装裱,发黄封面包装有塑料纸;中间区域是弧形的4层书架,自然分割为政治经济、小说、旅游休闲、台湾历史等,还有CD架,流行音乐与流行小说或休闲类书架上,幽默地写着“三本五十六”;最靠里面墙壁,是到顶的8层书架,为严肃厚重的文史哲类书籍。

大房间左拐,有个小空间:民国某年老报纸下,一台蓝绿色缝纫机;对面是洋红皮面双人沙发,沙发后整齐堆放着整理装订好的精装面旧杂志、地方志合订本,上挂一个镜框,内扣一幅黑白老照片:披头士四个长发喇叭裤排着队从斑马线穿过马路。右前方木凳、圆木桌上,齐整横堆着装裱过的旧书刊,圆桌边有个细巧的旧竹箱子,放一台老式唱机,边上横叠几张CD,竖着的两张,一张是Bailey演奏的贝多芬、巴赫、肖邦等的大提琴曲集;另一张是《放牛班的春天》,里昂圣马可童声合唱团的同名电影插曲全集,我们进来时,听见的正是这组温暖、熟悉、天籁的童声合唱。靠内两面墙的书架上,尽是文史书籍、地方志、民国史料、旧报刊杂志、旧插画曲谱等。从玻璃窗俯视台大校园,黑树郁郁,罗斯福路、新生南路上车流如火、人行匆

匆……

整个晚上,我们在总书记呆着。购买了十来册书。其实藏书不算最多,吸引我们的,是这个书店酝酿的那种温暖明亮又怀旧的气息。能感觉主人热爱的手、眼睛细致触摸过这里的每一本书,你进入的是他的珍爱,他生活的内部,这是一种真正源自内心的富有活力而永恒持久的生活。坐在洋红皮沙发上,随手翻看书,心神恍惚。下过雨,雨滴在玻璃窗上蝌蚪般奔走、滑落,窗外依旧车灯如流火。温暖古雅的台灯,童声合唱,架上累累旧书,将两个世界隔开了。何时何地也有类似感觉?我在思维深处寻找一种生活与另一种生活的相似。这书房里是真实的生活,抑或窗外的生活更真实?此刻,我内心升起一种向往、一种幻觉、一种能够持守幸福生活的渴望、一种能够与现世冰冷做抵抗的力量,这缓慢的、浸润的、模糊的、遐想的辰光,我极力拖延,挽留旧时间,憎恨新时间。土豆在靠窗空间或文史哲区域徘徊,如在自家书房,他的手指头轻轻触摸那些静静等候在书架的脊背,翻开发黄纸页……只要翻开一页,一个古老灵魂就会跳出来,激情的、悲伤的、欢欣的、古老浪漫的旧时代精魂,会跳出手指头,站在面前,和他对话……假如有可能,他是很愿意当一个典藏吏,余下的生命,在音乐中,在这些纸页中,与这些灵魂对话,足矣。

胡思。台北罗斯福路三段308-1。书店在二楼,沿街找来找去找不到进去的门,问一下,才晓得要拐进小巷,绕到公馆夜市中,穿过街面上大肠包小肠、饭团、海蛎煎、奶茶果汁、臭豆腐等小摊的烟熏火燎,才找到楼梯爬上去。玻璃门写:Whose Books,原来“胡思”是英文音译,只有女子才想得出这么个讨巧轻灵的书店名。主营者果真是个叫阿宝的女子,书店也很有女性经营者的洁净、实惠、综合利用,以及信息的快捷传播。书架及护墙板均是深咖啡色,灯光晕黄柔和,空间温暖舒适。二楼靠门是柜台(买单外兼营:回收书最高三折,咖啡茶水,盖印章,过客留言,花花绿绿的,很有点旅游观光味道),靠窗的公共空间有老式留声机、摩洛哥皮面珍本展示,古典木桌椅,供顾客或朋友喝咖啡、小憩、随便翻书,但空间不够隐蔽。有旋转楼梯上到三楼,多是实用类外文类书籍。我们感兴趣的书多在二楼,文学艺术哲学宗教历史,藏书量不算大,也能淘到数册。

茉莉。台北罗斯福三段244巷10弄17号。正对门一联:“环保公益阅读敬天爱物惜人”,室内一色清水木地板,虽不如台南草祭那样富有设计感,但整体装饰雅洁,宽敞明亮,书架也很实用。新书旧书分类明晰,兼营包袋卡片等文具礼品。靠门口的书低至三折,甚至有特价或免费赠阅的,品相内容好的书,具体定价。买书人不少,藏书量大,我们在其间逗留许久,收获颇丰。茉莉经营者是一对夫妻,男子叫蔡谟利,女的叫戴莉珍。各取一字谐音,坊间就有了茉莉小姐的响亮名号。创办于1980年代,2002年,茉莉公馆店是转型后的第一家,拒绝传统二手书店的发霉暗淡、断烂朝报,借鉴已很有名气的诚品书店的现代经营模式。傅月庵写文章赞美茉莉的三条好处:一是够宽敞、可搞多元经营,二是书籍分类清晰、流动快,三是虚拟实体结合,除门店外,兼顾网络销售。如今的茉莉书店还有5家,台北三家,台中、高雄各一家,规模都不小。但我以为茉莉太像一个书店了,缺少独特性。几次茉莉跑下来,买了十来册书,2千台币花掉是必须的。

拿破仑走到哪里,随身携带一个流动书库,对其

藏书了如指掌,每本书各在专门柜子,一伸手就能拿到想要的书,看完即归位;蒙田的房子在一座山丘上,书房又在塔楼第三层,花园、庭院、饲养场尽收眼底,书房是圆形的,书架分五层排列,顺弧形墙壁围成一圈,在书房,他踱来踱去,翻翻这本,翻翻那本,沉思、记录或口授,随心所欲、无比幸福;终身为图书馆工作的博尔赫斯说:“让别人去夸耀写出的书好了,我则要为我读过的书而自诩。”尤金•菲尔德为自己做的藏书章是:“我书我心,不离不弃。”他说他不能想象某天早上起来,他的伙计们全然不见了。哎,伟大的人,平凡的藏书者,痴痴迷迷穷尽毕生精力,从各个角落搜罗来书,藏到自己的古堡,一旦身死,书也随之散去。即便如南浔刘承干的嘉业藏书楼、宁波范氏天一阁,或尤金•菲尔德的藏书作为图书馆,被完整保存下来,也难保哪一天战争、灾害或人为的销毁;大部分人的书,散落到旧书店,等待另一个爱书人将他领回去,等不到,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发脆变黄,被虫蛀成粉末,成灰成土了……令人痴迷者有三,宗教、爱情、自然,体现在具体上,是爱者、音乐与书。爱者可遇不可求,音乐飘忽难解,唯有书,可触可感,随手可阅,蒙田说与书的交往,最为踏实可信,且能从心所欲。……

台北的夜晚,在总书记,我坐在靠窗沙发,童声合唱中,看着土豆在书架间流连,坐在木凳子上翻一本什么书,忘记时钟,忘记灯光会黯淡、白昼会来临。鲜花会枯萎,书会旧去、毁坏、散落,我们寻觅书籍,营造书房,将自己裹起来,毋宁是要穿越时光与书中精魂对话,吸取温暖与力量,像果壳保护果实一样,努力维护自我生活的纯洁、神圣、体面、独特性,维护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对我们至关重要的东西—自由。

【杂文笔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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