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静

2015-02-25 06:06李达伟
草原 2015年2期
关键词:古木高黎贡山密林

李达伟

让我相信宿命吧!至少让我相信,来到潞江坝是一种宿命。当我在高黎贡山深处或者在潞江坝,面对着从容的日月星辰、大地河流、宗祠庙宇时,我的内心深处便有了这样的渴念,我分明感觉到了它们的从容也感染着我。

我愈来愈觉得潞江坝是深不可测的。当发现了一个异地的深邃多义后,再反过来看出生地,出生地同样深不可测,同样无法用语言定义。一个活的世界,一个世界的复杂,需要一些鲜活的语言。

我一直关注着自身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忧愁。这样的关注,往往是有意的。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当有意关注外部世界时,才发现自己早已被一种深层的忧郁所包围。也因了这些看似矫情的孤独与忧愁,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至少是在内心深处是不安宁的。我经常会有患得患失的感觉,有时我会真切地感觉到了内心深处的那种失重感。与我一样的人还很多,比我们更孤独忧郁的还大有人在,而在那些真正的孤独与忧郁的人面前,我们的孤独与忧郁已经丝毫不算是孤独与忧郁。在潞江坝那个小世界里,同样有许多人会忽视自己的忧愁,或者那些根本就不算什么忧愁。

一群人,正在追求内心的安宁和内心的秩序。我是其中之一。无论在潞江坝还是在大理,自然(特别是一片密林)都能让我安静下来,并让我再次收获生的力量(“生的力量”在这里被我引申为“使人豁然、不再矛盾的力量”,当处于一种茫然混沌的状态中时,人会变得矛盾,有时甚至会颓靡,而在面对密林时,密林里面生的聚集会很直观很浓烈地冲击着人感染人,那是一种经过恒远的力量堆积在一起的生,那样的生里面并没有任何矛盾意味,各种各样的植物,各种各样的事物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个地域里)。地域可以完全不同,但自然所作用于人身上的,有时却惊人地相似。当我看到《红河谷》中对于藏地人神的描写时,我的意识开始真正苏醒,原来自己所希望的安宁也可以在那样的环境下获得的,那样的环境里有着处子般宁静湛蓝的湖水,那里有着人与大地鬼神的最纯粹的接触,在大地神灵面前,世界虽然混沌,一些东西却异常清澈明晰。而在潞江坝,或者在大理的苍山(神山)、洱海(神湖),同样有着一片足以让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出来的天地人神,以及有那么一群人被天地人神所包围后安然地生活着。在这里,我下的定义是武断的,安然活着的可能只是那么一群人,其中有些人未必是依靠着那些天地人神才活得安然的。但我自己是依靠着天地人神的,我依靠着潞江坝的那些村寨里随意就可以见到的古木,我依靠着高黎贡山深处的那些密林,我同样依靠着苍山、洱海,或者别的细微的自然安然生活着的。只有依靠着这些天地人神,我才会忘记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忧愁。如果没有那些自然的话,我就会感觉到某种“呼愁”的东西(这里的“呼愁”源自《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里面这样描述着:伊斯坦布尔的“呼愁”不仅是由音乐和诗歌唤起的情绪,也是一种看待我们共同生命的方式;不仅是一种精神境界,也是一种思想状态,最后既肯定亦否定人生)。这样的“呼愁”,不只属于我一个人,而是属于一群人、一座城、一个民间。

在潞江坝,周末我会经常去找那些有着许多古木的村寨,花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在那些古木下坐着,或者在那些古木林里逛着。这是在潞江坝三年多的时间里,不自觉养成的习惯。

由那些古木组成的环境无疑是安静的。在一片安静的环境中,所有的毛孔都会自然张开,内心变得安宁。和几个朋友在一起,就在那些古木里聊起鸟鸣,鸟鸣绝对不嘈杂,我们都觉得那是一种更具有隐喻性质的安静。在出生地的山上,很多个早上,我都躺在床上听着鸟鸣从溪谷的上段往下直至消失,我丝毫不厌倦那些鸟鸣。有时在那些古木林里,没有听到鸟鸣声,还会觉得有点不习惯,那时在古木林中游荡的过程似乎是在寻找鸟鸣声,那同样是在寻找安宁。我就这样以一种在路上的状态来寻找安宁。我的“在路上”,很多时间里都不是有意识的“在路上”,而是被现实所逼迫的“在路上”。只是有些时候的现实逼迫所带来的最终结果,并没有逼迫所应给人的坚硬冰冷,反而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温暖。

我被现实逼迫着来到了潞江坝。意外收获的是温暖。我是幸运的,我又开始如是说。和我一样被现实逼迫来到潞江坝的人还有一些,就像那年我们一起来的四个,就像在我之前和之后来到那所乡村中学教书的那些人,还有一些有稳定工作与没有稳定工作的人群。其中有些人,在我还不知道能否离开潞江坝而茫然无措时,便离开了潞江坝,那些离开的人大多数觉得那样的离开是幸福的,那同样也是挣脱现实的结果。我抱着一种离开与不离开都行的态度,在潞江坝安然地生活着。兄弟廖和我有点类似,我们在刚来到潞江坝时,都在不停地咒骂着现实,也经常表露出被很深的忧郁所折磨的忧伤模样,但我们原来的那些情绪竟渐渐消失了,竟是在一种我们丝毫不再抱怨中消失的。当我们意识到之后,我们只是短暂地面面相觑之后,便坦然了,便释怀了,便经常会说起在潞江坝生活也是好的。与我们一样的,还有像老赵、像岳、像李等,即便老赵和岳两个人和老廖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潞江坝人,但当现实逼迫着他们回到潞江坝后,他们也发现了潞江坝的另外一面(除了炎热而外的东西,像密布的各种植物,但最重要的可能是密布的自由),我们可以骑着摩托车一会儿上山一会儿来到江边一会儿又可以在那些天然的温泉里泡着,还有各种各样的生活形式中,感受到了没有任何拘束的自由。当我离开潞江坝之前,我们还专门骑着摩托在潞江坝到处逛着,那时攀枝花正在凋谢,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伙人把摩托停在江边的某片攀枝花林里,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攀枝花的凋落,我拿出手中的相机抓拍着那些翻腾的花朵,里面有种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悲凉,而在离开潞江坝后才一个多月,我又再次回到了潞江坝,重点是看望我的这几个好哥们,里面还隐隐地暗含着对于一个地域的不舍。我没有想到来到潞江坝,来到高黎贡山时,意想不到的温暖竟很轻易且很快地就收获了。

在潞江坝的那些古木林里,感觉世界很静。在高黎贡山的那些古木里,同样感觉很静,那是一种密集的宁静。当我在一些时间里,出现在高黎贡山后,除了感觉到世界很静而外,似乎再无其他。我是沿着那条古道进入高黎贡山的,我想沿着那条古道重温古人在那条路上走过时的情形,但我知道自己无法真正回到过去,我也根本就无法真正体会在古道上穿行的人们的内心世界,我的行走与他们的行走完全是不一样的,我没有任何的包袱,我只会感觉到很自由,我就是在随意行走着。如果我继续诉说自己是为了感受古人的心境,那么除了矫情外,就已经没有任何能说明的。

当我出现在双虹桥(是那条古道上重要的一座桥,下面流淌的是怒江,在潞江坝被称为潞江)时,我只敢走没有河水的那段桥,当走到江水汹涌的那一段时,我的头开始发晕,我的世界开始变得很空。只有江水的世界,只有坦然地从江水之上走过的人群,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我只能匆匆来并匆匆离开,我最多只能暂时成为江水和那座桥的一部分。为了延续成为那个世界的时间,我花了一个多小时坐在江边的嶙峋怪石上,看着桥上的人来人往,那些人中有些人骑着摩托,有些人赶着马。江水喧腾,而那些人与牲畜与机器发出的声音被遮蔽,我就那样感受着属于那群人的另外一种静。另外一个世界,充满了各种可能。

我的起点是双虹桥,从这里开始,我从世界的这种静开始走入一个世界的另外一种静。这样的行走对于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当后来我跟一些人说起时,他们同样觉得不可思议,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主要是那个世界很静,有些人不相信安静可以到处充斥着。而现在,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世界的静,别的东西已经被我过滤。

在高黎贡山的那些密林里,世界变得更静。当我听到“野鹿和牲畜共享一片草场”这样的唱词时,我正在高黎贡山深处,内心里面除了感动还有震撼。在高黎贡山的密林深处,一定也是野鹿和牲畜和人类共享着一片密林。在一些人的讲述中,我得到了证实,通过我亲眼目睹,这样的情形也得到了证实。在这样的世界里,更多时候,人、牲畜和野物相安无事。更多时候,万物都在遵循着自己的某种秩序在完成自我救赎以及自我升华,那时万物的眼里只有自己而外的那些物,那样的眼睛里,没有贪婪,没有凶残,只有纯净的柔和。

当我出现在那些密林的某片中时,我那躁动不安的思想瞬间便停止了,而我的某种安静的阅读也将开始,我要开始阅读的是一片密林的深度与密度,我要学会眼里只有那片密林,我要学会辨别那些树木的种类,而在这之前,我总以为植物的种类是不需要深究的。在那些被科学所命名与当地人所命名的植物间行走并呼吸着时,我突然发现命名是必须的,命名背后就是一片密林的深度与密度。我更看重那些来自土语的命名,大部分的土语在最直观地表达着世界,而那些科学的命名反而让我倍感不适。那些自然的原始的土语的命名,只需要咬字清晰一点便可以抵达植物世界的真实,抵达植物世界的真实便也抵达了植物世界与人类世界之间的平衡。平衡点是最重要的,当一些人终于找到了与植物世界的平衡点后,一些人便适应了在密林深处的生活。以前,在看到一些穴居的人不想离开穴居生活时,会感到不可思议,但现在已经没有那样的感觉。无论是那些适应穴居的人,还是适应一片密林的人,都一定与环境完成了某种程度的契合。细细探究后,就会发现在那样的现象中,可以找到一些让人惊诧的人与环境之间的和谐时,那样的和谐足以使惊诧不会再出现,相反只会使人觉得那样的渴求是很正常的。

在高黎贡山深处,依然住着一些民族,这些民族,有可能也是因为适应了那样一片密林后不愿意来到坝子生活。在密林中生活的那些民族,大部分曾经以狩猎为生,而现在更多的是通过种植经济作物,像种植茶树、种植核桃树、种植草果,茶树已经被那些民族种植了多年,有可能在以狩猎为生之前就已经种植,也可能在狩猎开始后为了消解野物的油腻才开始大量种植茶树,毕竟在那些地方,我看到了一些古茶树,那些古茶树无意间被发现,并无意间让那些民族尝到了茶叶的香。我经常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那些被植物所环绕的世界:大地清凉。适应了大地清凉的他们,来到坝子里感受到的是河谷气候带来的异常闷热,而那样的闷热他们暂时无法适应,他们也不曾想过要好好去适应,他们同样在坝子看到了一些古木,但那样很少的一片古木在他们看来数量还是太少了些,他们背着一些行囊来到坝子里赶集,赶完集后又匆匆离开,我经常会在那些进山的路上见到那些人,很多时候是在落日将消的时间段里,有一点点冰冷悲凉的感动。

而我相对于那些在高黎贡山深处住着的人来说,潞江坝的村寨里的那些古木,我就已经满足,那些古木的堆积,在那之前,我几乎很少在别的村寨里见到。而在潞江坝,我可以随意就能见到,我可以在任何一个村寨里见到。在面对着坝子里的那些古木时,我感觉到了内心里的一些东西正在破土而出,那样多的古木在一些村寨里聚集着,这已经让人感觉震惊。最终我明白了那些古木存在的理由,当明白之后,我就会更加吃惊,是原始宗教在起着作用,人们的灵魂深处已经有着对于古木的感激与崇拜,说得最直白一点的话应该是对一片清凉大地的渴念与呵护。

在潞江边,我看到了一小片亚热带原始森林,那是真正的原始森林,但只是很少的一片,在雨季江水不断涨起之后,它的范围不断缩小甚至消失,在面对着这片原始森林时,我感觉到了呼吸开始变得更加急促,这与当时炎热的天气一定有着联系,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来自一小片原始森林的作用。在世界的这个角落,一片真正原始的森林是这样艰难地存活着,那在别的很多个角落,原始森林的存在就是近乎一种神话。我已经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毕竟能见到这样一些原始古木,在很多时候还能享受到它们所带来的荫庇。

当我进入高黎贡山,看到了更多的原始古木(或是更多的粗壮树木),对那些一直居住在高黎贡山深处的民族,我真正懂了,他们所适应的是一片更深更密更深邃,以及有着更多解读性的原始密林。那么大范围的原始密林依然存在着,这里面一定有着让旁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在潞江坝,见到村寨里随处可见的古木,我已经惊诧不已,当我真正认识了那些民族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宗教后,才觉得那些古木的存在是必然的。而在高黎贡山深处,一开始同样是无法轻易定义和解读的,里面的原因一定很复杂,但最终还是被归结到了原始宗教信仰上,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到处有着神灵的存在,而能成为神灵的事物有许多,像那些树像那些野物像那些巨石。

我的出生地,在十年或者二十年以前,我还能看到好些古木,有好些古木离我们村寨还很近,但经过二十年左右的时间,那些古木便离村寨愈来愈远了,而真正意义上的古木林已经不存在了。出生地的那些大面积古木的消失,一定也有着很复杂的原因,但在很多时候,我只能单一地解读着那些密林消失的原因。砍伐的同时,还需种植,密林需要种植,但没有人去种植,或者当宗教的作用逐渐变弱时,需要一些制定法规的人,就像在潞江坝,是有一个自然保护局的。

在潞江坝,我看不到密林消失的危机。在来潞江坝之前,我已经长时间适应了密林的荒漠化,以及密林荒漠化后给精神世界所带来的荒漠化。我不希望自己的精神世界是荒漠化的,我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片原始密林对精神世界的治愈。我从一片又一片古木上面,看到了一个又一个丰盈的精神世界。丰盈的世界里,要有着大量植物世界的聚集,不只是原始古木。丰盈的植物世界的缺乏,会使云南大地上的许多民族倍感难受。我在缺少丰盈的植物世界里,同样感受到了不适,焦躁、忧虑、惊诧等等神经质的东西,在我有所防备的情形下依然把我痛击得体无完肤。与我一样有着这样神经质的人,我见到很多,我代表了某个群体,我甚至代表了某些民族,当然我只是代表着最表层的那些东西,我从我的无措上面看到了他们的无措,同时也看到了属于一些民族的无措。那样的无措,至少给我带来悲哀以及悲凉。

有些冲突总会让人感到忧伤,荒漠与丰盈的冲突,制造了属于我的最大忧伤。我需要一片密林(我无数次听到了内心里面的呼喊),一片实实在在的密林,有时我需要真实而能触摸到的东西,而有些幻影是我所极力排斥的。当幻影与现实之间存在着真实可感的裂痕时,只会加重我的某些忧伤,也只会加重我的某些乡愁。也许,只有不断走入密林深处,我的某些忧伤才会有所淡化。

我在潞江坝工作的三年半时间里,经常会羡慕那些在高黎贡山上工作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高黎贡山以及山里面的一切的,但我经常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他们身上,我从自我出发,认为那些人一定是幸福的。这样的强加,只是我单方面的感受,而于那些人未必就是这样。

我是幸运的(我又一次无法拒绝这样的表达),我不只是一个幸运的观者,我还是一个幸运的体验者。虽然我没能亲眼看到野鹿和牲畜共享着一个草场的情景,但我实实在在看到了一些麂子在高黎贡山奔跑时的曼妙身姿,即便只是远远地看着,看得不是很清晰,但已经足够。

那些密林里同样有着属于民间的一切幸福与苦难。经常会听说一些人也去密林深处耕种土地,会偶尔碰到熊,有时还发生惨剧,我就那样不安静地听着一些人讲述着关于熊的某一个故事:一个农人扛着锄头,走入大地深处,必须要经过某条周围有着许多粗壮古木的路,在那条路上,那个农人什么也没想,一心只想着大地深处的那块田地,熊突然间从路边的树林里蹿出来,瞬间就把那个人扑倒在地,那个人脸被撕烂,手脚也被撕碎,但那人只能自认倒霉。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过去,那些以狩猎为生的民族,可能不会放过那只熊,但捕杀后一定会有一场虔诚的祭祀仪式。而现在禁止捕猎,那件事情不了了之。在这里,我讲述着这个故事,只是为了说明在高黎贡山的密林深处动物伤害人的事件时有发生,人类与动物在那里不是夸饰地以非常和谐的状态相处着。还经常听说,一些熊或别的野物,来到傈僳族寨子里糟蹋他们的庄稼地,但他们也只能采取恐吓的方式,而根本不敢拿出猎枪,其实猎枪早已没有了。和谐,在这里只是相对而言,和谐重点是某种内核的东西,应该是不侵扰那些动物,同时不随意捕猎。在那些民族眼里,和谐的状态就是不随时随意捕杀那些怀孕的猎物,也不随意砍伐那些粗大的古木。人和野物能在更多时间里相安无事,也许这样便是最理想的和谐。在高黎贡山深处,和谐,更多地存在于宗教世界,已经成为精神世界对于外部世界的一种渴求。

我所希望的和谐,便是没有过多对于自然世界的侵扰,更多时候享受大地所带来的清凉,在一片草场里,我可以随意躺着,看草枯草荣,看斗转星移,看牲畜在草场里自由地啃食着草,看一群蚂蚁浩浩荡荡在大地深处穿行。我曾经在出生地的那些草场上,随意地躺着,草场上的那些牲畜便是自由自在地啃食着那些青草树叶。那时,我内心里的欲念被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万物所融化,当心被融化了,我与大地之间的相互作用便是和谐的。在高黎贡山深处的那些草场里,我在一些民族身上看到了我的过去,我同样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现在所拥有的荒漠。我的出生地,没有了像样的草场,这让我心生妒意。

当强烈地认识到渴求的和谐收获的艰难后,我内心深处的和谐世界被瞬间打乱,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变得很慌乱。而这样的情形,在来到潞江坝后消失了,但有时我总觉得内心里面有着一条充满欲望的蛇,它不停地探出头,不停地跃跃欲试。当我来到大理后,那条蛇又开始时不时地出现。我的写作和阅读在一段时间里,变得浮躁。我能清醒地意识到内心为何会有这样的一条蛇,同时我也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把这条蛇真正摁住,并让它安然地真正沉睡,需要借助自然。

我回到大理后,不停地怀念着潞江坝,我重点怀念的是潞江坝的天地人鬼神,一片自然世界被天地人鬼神所囊括后,有些欲念有些邪念就会得到消除。在潞江坝生活的时间里,我有时也会异常矛盾,有时还会倍感异常混沌。意识的混沌状态,让我对于一些人与物的认识变得混沌不清,我甚至说不清楚那些民族不想从丛林深处搬出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有时,我也异常清楚地觉得那是好的,毕竟没有搬出来,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他们与所熟悉的自然世界依然和谐着。我只是看到了那些民族生活的表面,可能有些时候,我的文字里会有把自己的思想强行植入的意味,如果我很长时间生活在那些民族中间,我的一些想法可能会有所改变,就像我在潞江坝生活几年后,对潞江坝的认识不断深入不断变化一样。但我没能长时间生活在他们中间,我的文字也就过多地表现出对于一些民族和世界的强加解读。但有时我总是无法轻易放弃这样的强加解读,有时我希望这样的解读中有些会是准确的。就像对于高黎贡山深处的某个种茶的民族,在采访调查之后,我才知道这些民族在很多年以前便开始种茶,他们甚至被称为“古老的茶农”,他们生活中无法缺少的就是茶。和谐,应该是让某些事物自然地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我眼前的这个民族,在很多年以前他们就让这样的念想深植内心深植日常生活。我知道把他们日常的生活真实地表达出来,那便是一个活体的和谐,那便是如宗教一般植根于精神世界的和谐。

在进入高黎贡山之前,我就已经在思想上作了一些准备,那时我的思想深处与贫瘠无关,而相反更多的是大地的丰盈,大地的丰盈是一种看得见的存在,大地的贫瘠也是一种看得见的存在。大地丰盈了,关于和谐便不用多说,它就摆在那里。高黎贡山深处的那些民族经过了一次迁徙,他们要迁徙到坝子里,这里面就包括了“古老的茶农”——德昂族。当我来到现在的那几个为数不多的德昂族寨子时,我有意找寻着茶的影子,而很少,太少了,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最后我才知道,茶在高黎贡山深处。这是一些人跟我讲起的。找寻茶的影子,必须要到高黎贡山的密林深处,这是我对自己说的。

一听到是密林深处,在我的想象世界里,又是大地一片清凉,并且一年四季都有绿意萦绕,在那些房前屋后都有茶的影子,就像傣族的大部分人家房前屋后都有竹子一样。在潞江坝,在高黎贡山,在云南大地的别处,甚至还可以把范围扩大,植物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植物世界把人类的精神世界不断充盈,植物世界同样把人类的现实生活不断充盈,那些民族在许多植物上面看到了不止于植物的东西。植物在这里是有象征意义的,而且是最真实的象征意义,把植物植入精神世界,并让二者没有丝毫紊乱。

由于有个任务要写保山德昂族和傈僳族,这样我得以重新认真审视了这两个民族,我看到的只是保山的,充满地域性特征的两个民族,而在保山,特别是在潞江坝,这两个民族都曾经是狩猎民族,都曾经生活在高黎贡山深处,并都经过了从山里到坝子的迁徙过程。我不能仅仅借助于那些知识性的阐释,我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这样我就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那些德昂族和傈僳族所在的寨子,他们的建筑、宗教、饮食、服饰等等,我都认真地进行了观察,我要不断地把那些知识性的东西和现实的东西进行整合,并把它付诸文字。在整合的过程中,我开始接触到属于这些民族的一些神秘的东西,这些神秘的东西往往与天地人鬼神有关。

而有些时候,离开了一片密林,也就意味着离开了某种宗教。在我不断深入潞江坝的那些寨子时,我看到了宗教在这些村寨的变迁。在傈僳族寨子里,我看到了教堂,而在高黎贡山深处的那些傈僳族寨子里很少见到教堂,宗教就这样以实物的形式在变化着。我就那样平心静气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宗教世界,同时也平心静气地感受着。一个民族的宗教信仰的变迁,一定有着它的道理,可能更多的还是因为精神世界的需求。那些变迁的宗教,不是很极端的宗教,而是很柔和,同时还很睿智的宗教。

在密林中生活时,需要的可能就是那些植物与动物与人的契合,那时植物与动物给了人们很多东西,人们更多的是在感恩那些植物那些动物以及看得见与看不见的神灵。在高黎贡山深处,我不敢轻视这些人,特别是我不敢轻视他们对周围世界的看法,那样的看法有些被付诸文字(像乡约、碑文等等),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似乎有好些祭祀仪式,他们似乎要不停地感恩自己的祖先,不停地感激神灵,不停地对自己进行审视。他们似乎一直烦琐着,也一直乐此不疲着。当看到了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对祖先以及神灵的感恩时,我倍感亲切,在我的出生地,我们就是这样不断地记挂着祖先以及记挂着那些在我们看来无处不在的神灵的。在云南大地上,我还见到了许多个民族依然这样有所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与云南大地上别的那些小孩一样被灌输着祖先以及神灵的观念,有些直接灌输,但更多的是濡染。时间在这些生活细节上似乎静止了,也变得精致了,我们所要选择的祭祀祖先的食物都是饭食中的精华,我们在供奉的过程中,甚至细化到了先是敬茶,然后是敬酒,然后是敬熟食。

在高黎贡山深处生活的这些民族,生活曾异常贫穷,而过多的贫穷与寒冷给他们带来的却是对自然神灵的不苛刻不抱怨。他们在贫穷与寒冷中需要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便是宗教便是神灵。那些民族有着自己原始的宗教信仰体系,在那些体系面前,才觉得没有了原始宗教信仰的民族的生活才是匮乏的是贫瘠的。我所熟悉的那些供奉祖先的日常仪式,在这些地方同样保留得异常详实,即便到后来那些人大部分迁徙到了坝子里,并慢慢地拥有了至少在粮食上的富庶,但那样的仪式依然保留着。如果没有强烈的祖先观念以及神灵观念的话,那些仪式在很多人看来会很荒诞,同时被意识到之后会被许多人所抛弃。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却不是一贯的抛弃,而是一贯的保留。那些总是和田地庄稼打交道的人,在供奉祖先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异常的小心翼翼以及不同于干活的粗粝,他们举起了手中的茶杯,他们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他们举起了那些熟食,有时他们口中还念念有词,那样的动作行为至少要在门边进行一次,还必须要在供奉祖先的神龛前进行一次,时间不是很长,但人们做得不急不缓。有时我甚至怀疑,人们在饥饿的年代在做这个行为时,同样做得不急不缓。我们就在这样的行为里,制造了或者是相信了有那么一个世界的存在,我们的思想也在那个存在于潜意识的世界面前变得有所顾忌。

当我们的思想被这样属于礼义仁智信之类的美德所濡染后,我们的一些思想开始被塑造。在潞江坝,我看到了许多祠堂,我看到了许多庙宇,我看到了更加琐碎细致的对祖先以及神灵的祭祀。而现在的潞江坝,已经变得很富庶,各种各样的经济作物在那里堆积,那些祭祀的仪式依然简单朴素。这些祭祀仪式,同样是一种坚守,坚守很重要。我在这些祭祀仪式里看到了一条暗流,这条暗流在民间暗暗流淌,这暗流的内涵也在民间不断得到丰富以及坚守,这样的暗流滋养了一群人,这群人成了暗流的一部分,我也成了这条暗流的一部分。

在潞江坝,或者在出生地,我会有异常强烈的暗流意识,而在别的很多时候,我却无意忽略了,我也与身处在异常敞亮的世界的人一样,觉得根本就没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当出现这样的情形,我思想里面的一些东西就会悄然流失。当回到潞江坝,当回到出生地,我必须重新拾掇那些已然流失的东西,我需要重建,当重建了一个世界,我才会感觉内心很安宁。

某些传统的祭祀仪式,有安魂的作用,有些祭祀仪式直接就叫“招魂”,我需要招魂,像我一样需要招魂的人还有许多,甚至有时扩大到某个世界都是需要招魂的。

(责任编辑 杨瑛)

猜你喜欢
古木高黎贡山密林
A revision of Dryopteris sect.Diclisodon(Dryopteridaceae)based on morphological and molecular evidence with description of a new species
屹黎
密林中的迷宫
CLOSE ENCOUNTERS WITH THE THIRD KIND
古木老僧图
高黎贡山丛林笔记
古木硅化处理对其物化性能的影响
海门口遗址饱水古木酚醛树脂加固效果评价
利用荧光偏光技术对古木进行腐朽等级判定及加固程度的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