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与盐

2015-02-26 02:58黄旻旻
博客天下 2014年13期
关键词:私盐盐业食盐

黄旻旻

盐这东西,自古与国家捆绑,君主用来养兵。当自带干粮的部落武装变成被国家供养的王朝军队后,他们得到的正是面包或饼,也许会有些干制的菜和肉,但一定不会缺少的是盐。

国家发改委网站上4月21日通知称:“《食盐专营许可证管理办法》将废止。”这一度被解读为“延宕2500多年的盐归国有终于要作古了”。

这件事有点大。“取消许可证只是下放盐的行政审批权限,并不是要取消食盐专营,更不表示食盐专营将向社会资本放开。”业内人士很快做出澄清,这项举措,只是延续了政府简政放权的思路。

盐的生产和销售,早在国家专营之前就已开始,有据可查的盐业专营始于公元前8世纪的春秋时期。

最早专营盐业的国家是齐国。热衷于成就霸业的齐桓公问他的相—管仲如何增加政府收入。桓公提出对房屋、树木、六畜征税的办法,但都被管仲否绝,从大家的口袋里掏钱,很难。

管仲认为“唯官山海为可耳”,意思是把山海的资源纳到政府的兜里,人们在餐桌上悄无声息之间,就能把给税给交了。

拥有山东半岛大部分海岸线的齐国把盐利收归国有,这片武王封赏姜子牙“便鱼盐之利”的黄金仓从此大放异彩。借着盐利,桓公终于在公元前681年会盟诸侯,成为春秋首霸。

有出产同时还要有强大君主的国家才能推行专营。商鞅也在秦推行了食盐专营,其他国家比如燕国,虽然也有辽东的盐业,但采用的都是征税的办法。

遵循“黄老之道”的汉初前三朝废除了秦时的盐专卖,直到第四代,汉武帝外兴战事,内作离宫别苑,内外的资金都很紧缺。平南越东越、征朝鲜、使西域、御匈奴……加田地税和人头税都会引发反弹。

想想曾经兴兵作乱的堂叔爷爷吴王刘濞,此人统辖东南三郡,坐收盐铁的税赋就敢于图谋帝位,刘彻决定“笼盐铁”。

食盐的制造和运输都需要不少的人力,有的还要使用燃料,很多不产盐地区,食盐甚至直接被当做钱来流通。

古时的西藏、云南,出现过用“盐饼”做成的盐币。拉丁文sal是薪水(salary)和士兵(soldier)的字根,在西罗马帝国,盐一度被当做薪水支付给士兵。

在奴隶市场上,奴隶也用盐来估价。如果奴隶主认为他要购买的那个奴隶价格太高,他会说:“他不值那么多盐。”

1812年,美国“第二次独立战争”期间,英军一度火烧白宫,美国政府没钱发饷,就用咸卤水来支付士兵酬劳。到红军长征时期,盐巴仍然在民族地区用来被交换粮食—重量轻、价值高,是理想的代用货币。

2000多年中,虽然朝代更替,政府对盐税的征收只有三种办法:无税制,把盐作为一般商品,同等征税;征税制,生产环节征税,国家不管产销;专营制:盐的生产归国家,国家统一定价、定额、分配。专营制实行的时间最长。

中国历史上仅有的对盐不收税的阶段是在隋朝和唐初。隋文帝轻徭薄赋,废除了专卖,他的那位暴虐著称的儿子隋炀帝尽管挖运河、征朝鲜,却也一直没有恢复盐专营。

安史之乱后,长于写字的忠臣颜真卿在中央没钱拨款的情况下,在河北专卖盐,供给军费。中央衰落和藩镇的强大,让盛唐时期全民皆兵的兵役制度瓦解,雇兵打仗,盐是军费的重要来源。

汪精卫的伪国民政府建立后,曾和日本人争夺过盐的专营权。担任伪财政部长的周佛海在《简单的自白》中曾写道:“伪维新时代所设立之华中盐业公司,垄断食盐运输,名为中日合办,实则权操日人……我费心尽力……终把日本股本退出……”

汪伪政权治下淮海省囊括了今天的江苏的大部分地区,也就是“两淮盐”的产区。宋朝时,淮南、两浙两路盐产量就占到了全国海盐产量的90%,“东南盐利,视天下为最厚”。(今天北京超市里常见的安徽定远盐是井盐,和“两淮盐”的海盐不同。)

尽管私人制盐很可能因为技术不过关而吃死自己,但食盐制法对行内人来说仍属简单,加上原料易得,专卖制度使得贩私盐利润丰厚。

对老百姓来说,古代的私盐并不令人厌恶,大多比官盐质量好,价格是官盐的一半,官盐只收钱,私盐还可以以物易物。

盐贩子在民间被赋予一种罗宾汉式的英雄盗贼色彩,走南闯北,会算账记账、能提刀杀人,几乎是天生的造反者。起兵反唐的王仙芝和黄巢就是两个贩卖私盐的盐贩,在与官府缉私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拉了大旗,最后起兵。

唐朝名将程咬金在正史中是一个组织队伍保全乡里的小土豪,但是在民间传说中,他是一个贩盐赔本(不知道这样的生意被他怎么弄赔的)的倒霉走私犯。

也有贩盐成了大事的,五代后梁太祖朱温就是贩私盐的头领。十国之一的吴越,国王钱镠、前蜀王王建都是当时的盐枭。明太祖朱元璋也是在江淮之间贩盐锻炼了胆识。

盐贼、盐匪、盐枭,势力越大,被官府逮捕后就会越惨。汉武帝时,会对所有的盐贩“钛左趾(挂上六斤重的铁钳),没入其器物”,武装贩盐更是要被判处斩刑。

清代两广盐区私盐泛滥,道光二十年(1840年)私盐所占比例已高达75.4%。

道光年间以扬州为根据地的盐枭黄玉林曾率领数千船只,浩浩荡荡地卖私盐。发迹于长江中下游的青帮,也曾在清末靠着贩盐来赚钱。盐贩子和漕运为主的青帮因为只顾挣钱,没有政治理想(“反清复明”)而被洪门(天地会)瞧不起,于是有“由红转青,剥皮抽筋;由青转红,披金挂红”的说法。

盐税是清政府除了田税之外的第二大税,有“天下之赋,盐利过半”的说法。为了保证盐税征收,政府需要设立大量盐官。皇上希望私盐禁绝,但对地方官员甚至个别亲王来说,和私盐贩结成友谊,则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黄玉林就曾收买大量地方税官和衙门的官爷,发展他们为自己的内线。在《李卫当官》和《康熙微服私访记》里,盐商和盐贩的手已经伸到了皇帝的枕边,一定要安排心腹或带着和尚太监亲手打击才行。

曹雪芹曾在《红楼梦》里描述过大家族的生活,他的祖父曹寅兼任过四任淮扬盐政。endprint

富起来的盐商们开始关注文化事业,收集字画、古书、结交文人墨客、改造私家园林。扬州最有名的个园就是盐商黄至筠的住所。清中期的“扬州八怪”也得到过盐商的资助,捧他们成名,同时为盐商们自己镶了面子。

扬州盐商的好日子在道光年间走到尽头。向政府高价购买的卖盐许可证、自己需要攫取的利润叠加,使盐贵到了吃不起的地步。私盐开始泛滥,官盐壅滞。

盐税一度被当做向国外银行贷款的抵押,比如袁世凯北洋政府“善后大借款”时就动用了未来的盐税、民国时,政府用武装力量来保障盐税的收缴,宋子文曾专门成立财政部税警团,这支武装由孙立人领导,后编入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力量可见一斑。

盐这种商品从来没有远离政治,即使在国外也是如此。

《旧约·民数记》中记载上帝耶和华曾和以色列人约定,将以色列国永远赐给大卫和他的子孙,“在耶和华面前作为永远的盐约”。盐洁白、防腐,“盐约”被视作不可违背的契约。

耶稣对门徒说:“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在达·芬奇名作《最后的晚餐》中,神色慌张的犹大面前有一只打翻的盐罐。后世认为,这意味着犹大已经决心背弃“盐约”,出卖耶稣。

喜欢用面包和盐来欢迎客人的俄罗斯人似乎对盐税更为敏感,1646年,俄国政府增收新盐税,2年后,莫斯科就发生了抵制新盐税的暴动。群众用斧子把莫斯科总督砍成碎片,沙皇被迫取消新盐税。

在印度,甘地领导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在1930年的“食盐进军”中达到了高潮。这一年,英殖民政府颁布了食盐专营法。甘地号召印度人民用海水自制食盐。年过六十的甘地带领信徒,从印度北部出发,一路向南,经过24天徒步,抵达海岸。甘地和信徒们在海边坚持了三个星期。每天清晨,先在海边祈祷,接着打来海水,蒸煮、分馏、过滤、沉淀。殖民当局最终被迫取消专营。

中世纪的欧洲人认为盐有一种驱魔的神力,新房子落成时,会把盐撒在门前,作为祈福。盐还会被用来标注人们社会地位的高低。国王举办国宴时,面前摆放一只盐碟。同席人的身份地位,就体现在离盐的远近上。英语中的above the salt(在盐的上手)即中国人所说的“上座”。

中国人则更多地把它视作一种普通的、可以获利的食品,并无神圣感。六朝人守丧不食盐,也只是因为盐会让饭菜有滋味,这与守丧时应该秉持的悲痛、肃穆不大合拍。

有的盐出现得颇为喜感,马致远的杂剧《汉宫秋》中,汉元帝想象王昭君的塞外生活时唱道:“怕娘娘觉饥时,吃一块淡淡盐烧肉”。

在《窦娥冤》中,“盐”是剧情转折的关键。窦娥与婆婆(蔡婆)相依为命却受到张驴儿的骚扰。蔡婆想吃羊肚汤,张驴儿来送盐醋,在盐里下毒,试图毒死蔡婆霸占窦娥,不料反被自己父亲吃了。于是张驴儿诬告窦娥杀人。

盐在中国经历了时间最长的专营制。相比起征税制,专营需要纠集更多的劳力、官僚,运行的社会成本高,在国家税源单一的时候,它可以撑起政府收入的半壁江山。

在机器替代人力的工业社会,盐已经可以大规模低成本生产。在盐利占税收比重越来越低的现代社会,专营得养着盐官,靠着国家渠道转运转销,昂贵又低效。

2003年的时候,中国盐业收入约为4.01亿元,只占当年全部税收收入万分之二,和清朝的半壁江山相比,已经全然不同。

如果可能的话,古今的盐业从业人员还是更希望回到道光之前的清朝,最好是乾隆朝,那时的扬州富甲天下,食盐的售卖和转运支撑着一座大城。

在电视剧《戏说乾隆》里也有这样的隐喻,江南小园林中,风流倜傥的乾隆爷拥着美丽动人的盐帮女帮主程淮秀(想想两淮那占天下九成的海盐吧),满怀的温香软玉,都是帝国权力和盐业大鳄的一场合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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