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并不长

2015-03-01 07:05邵晓昱
读者(乡土人文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来日方长钉子骨科

文/于 丹 图/邵晓昱



来日方长并不长

文/于丹图/邵晓昱

懂得珍惜,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在长大的过程中,总有些猝不及防的变故让我们扼腕喟叹:本以为来日方长,但有时候,没有赶紧完成的心愿一转眼就来不及实现了。

我刚在大学里当班主任的时候,有一个周末的晚上一不小心把脚崴了。去宣武医院一检查,右脚踝的两根骨头骨折了,需要住院。我当时不想让父母操心,就没告诉他们。

骨科主任带着医生来检查的时候,对我说:“你的脚可以用保守疗法,也可以开刀。用保守疗法,可以少受点儿罪,但会有后遗症,以后关节可能会松动。”

我说:“那可不行,我的左腿膝关节受过伤,就仗着这条右腿呢。我现在还没有孩子,以后怀孕了还得负重,年纪大了钙质还会流失。为了不留后患,您还是给我开刀吧。”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说:“我很少见过这么主动要求开刀的病人,别人都是能保守治疗就保守治疗。但是,要开刀的话,得排到下周了。”

我说:“今天是周五,等到下周还得两三天,骨茬儿就不如现在了,争取今天就开刀吧。”

“那谁签手术同意书?得等你家人来。”

“不用等了,我自己签字吧。”我就坐在病床上把手术同意书签了。

签完字后,骨科主任对医生说:“调一下我的班,这个姑娘的手术我来做。”

这位张主任的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手指细长而舒展,像钢琴家的手,那是我记忆中最漂亮的男人的手。

手术做完后,我住院的那个星期都是张主任在值班。他每天都会来看我,站着和我闲聊几句。

换药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手术的刀口没有缝合痕迹。我问张主任:“这是粘上的吗?”

张主任说:“你这么活泼的一个人,我不能让你有一道难看的疤痕,就用羊肠线给你做的内缝合。等到伤口好了,线就被人体吸收了。我给你打了两枚钉子,可以让两根骨头长得就像没断过一样。但是你要记住,一年后再来找我做手术,把钉子取出来。”

等到出院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当时,张主任告诉我:“你知道吗?我不是那周值班,我是调的班。那一周,表面上你是我的病人,其实跟你聊天时,你是我的医生,你那种乐观的气场也是可以给人治病的。”

忙忙碌碌中,一晃3年就过去了。张主任一直提醒我:“得赶紧做手术了,把钉子取出来。”有一次,他去我家聊天,对我说:“下次我给你带一棵巴西木吧,房子里不能没有植物。”离开的时候,我送他出去,忽然他又推开门,探进身来说了一句:“你这次回来,我就给你取钉子,不然就来不及了。”那段时间我太忙了,一直在出差。我还寻思,取钉子有什么来不及的?又不会长锈。然后,我就去南京出差了。

当时,我父亲在宣武医院住院。4天后,我从南京回来,就去医院看望父亲。我和爱人骑着自行车,很远就看见宣武医院门口全是人,根本进不去,我们只好从后门进了医院。

正是吃饭的时候,父亲欲言又止:“我跟你说件事……”母亲马上打岔:“你赶紧吃饭,孩子刚回来。”后来,父亲又想停下来说话。母亲说:“你让孩子歇口气。”再后来,父亲没加铺垫,一边吃饭一边说了一句:“骨科张主任殉职了。”

我当时就蒙了:“您说什么?”

父亲说:“宣武医院门口都是送他的人。”

我一刹那震惊!几天前还谈笑风生的一个朋友,居然转眼就不在了!而4天前,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这次回来,我就给你取钉子,不然就来不及了。”

那一天,我在病房没有多说话。出门过马路的时候,夕阳西下,不远处国华商场门口熙熙攘攘,在交错的车流中,我一个人推着车,站在马路中间,一瞬间痛哭失声,车水马龙都在暮色里显得模糊不清。那一刻,我清晰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来日方长并不长!

张主任的样子,现在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是我一直记得他的手,细长细长的,像钢琴家的手。正是这双手,给我做了不留疤痕的缝合。因为他的缘故,我家里后来一直养着巴西木。

就在张主任去世的那4天里,我出差去了南京。在那里,我得知了另外一个人去世的消息。

1993年,我写过一篇报告文学,获得了当年报告文学的金奖。为了写这篇报告文学,我走访了中国十几个城市考察公交系统。南京当时是全国公交系统的一个典范,所以我去的第一站就是南京。

当时是夏天,南京的天气像火炉一样炙热。我找到南京公交总公司,党委书记姓张,是一名复员军人,性格非常豪爽,晚饭一上桌就要拉着我喝酒。两杯酒下去,我晕乎乎的时候,总经理耿耿进来了。

耿总坐下来,拦住了给我敬酒的人们,静静地和我聊天。他说:“明天我陪你去坐南京的公交车。现在,南京市民出门,去任何地方倒两趟车都能到达,而且等车都不超过5分钟。”

第二天,我和耿总在南京最热闹的新街口开始坐公交车。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说起自己和父亲最喜欢的人就是陶渊明。那一刻,周围似乎安静、清凉了许多。

我们也去过一些很安静的地方,我问耿总:“‘潮打空城寂寞回’的那段石头城在哪里?”开着一辆黑色桑塔纳的耿总就带着我到处寻找。最后,我们找到的地方是一大片垃圾场,那一段石头墙比千年之前更加寂寞,连潮汐都不再能拍打出它的回响。

耿总还带着我去了好些有名的和无名的古迹,乌衣巷、朱雀桥、秦淮河、清凉寺……每走过一座门或者一座楼,他都念叨着历史、文学典故,那“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的胭脂井,那“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台城城墙……那个盛夏,六朝金粉的古都沧海桑田的幻化,在一位长者的引领下,清晰地与我青春的记忆结缘。

按照计划,我本来应该在南京采访两天,结果却待了将近一个星期。我向耿总道别:“我必须走了,要不然采访行程就全耽误了。”耿总说:“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带你去,南唐二主陵。很近,开车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女时代就爱抄李后主的词,但当时实在没有时间了,只好与耿总相约:“下一次,我们直接去看南唐二主陵。”就在我再去南京的那一年春节,他打电话过来拜年:“你很久没来南京了,南唐二主陵你还没去看呢,今年咱们一定去。”

骨科张主任去世的那几天,我出差去南京。一到宾馆,我就往公交公司总机打了一个电话:“请问是公交公司吗?我找耿总。”

接电话的总机姑娘说:“耿总不在了。”

“耿总去哪儿了?”我问。

她接得很快:“耿总去世了。”

我在那一瞬间呆住了:“怎么会?春节的时候他还跟我通过电话呢!”

对方说:“他刚刚走了一个星期,肺癌。”

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去过南唐二主陵。耿总去世的时候才50多岁。他一直念叨着要带我去的地方,永远都无法成行了。

张主任和耿总,都是我生命中遇见的交往并不太深的人,但恰恰是他们让我学会了珍惜缘分。张主任给我打下去的钉子,却没能亲手取出来;耿总带我游历了南京那么多地方,但是最想带我去的南唐二主陵却一直没有去成。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来日方长,就如同嵇康在死前感慨:“袁孝尼一直想学习《广陵散》,我以为来日方长,一直执意不肯教他,而今我这一走,《广陵散》从此绝矣。”

生命来来往往,我们以为拥有得很牢靠的事物,在无常中可能一瞬间就永远消逝了。哪怕是一些陌生人,他们都会让你觉得,有些心愿一旦错过,可能就万劫不复,永不再来。什么才算是真正的拥有呢?一念既起,拼尽心力当下完成,那一刻,也就算是真正实在的拥有了。

(孙维和摘自新浪网于丹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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