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玄奘(节选)

2015-03-09 06:55简墨
诗林 2015年2期
关键词:过客

简墨

1

不知道的一些什么

将我与现世隔得越来越远

我在人群中却不和他们在一起

也将永远不能再回到他们那里去

2

时间之前世界是一粒泡沫

时间之后泡沫开始以几何速度分裂

繁衍出麦子的根须密布河流两边

繁衍出蕉叶密布春天

根须与叶子之间

再繁衍出众多鸟鸣

时间口中飘飞的气泡逐渐散失于天空

再缓缓下坠……

世界安稳着陆

如同河面上的那只水禽

脚掌拍击起水花

振翅的样子笨拙而壮美

3

雨可敲破山石

风可吹碎屋脊

只要专心得够久

我躲在松下读经,偶或冥想

回到似曾相识的某个场景

——沉睡的人间,有一个陈姓、名祎的符号曾

是我的

像帽子覆盖我的脸庞

左右双眼就是我的分针时针

在它覆盖下秩序井然地运行

然而玄奘注定是陈祎的过客

就像树叶是山林的过客

蜂子是花朵的过客

苍鹭是天空的过客

人是人的过客

4

松树是得道的大德

教化了群山

清风是从它口中诵出的大明咒

缭绕不去

这样的时光越久越壁立千仞

我越呈现出宽宥一切的面容

即使蝉鸣炸开耳鼓

也总有一根来自地心的磁铁

吸附我于意念的蒲团上,周身发热

芬芳而孤独的尘埃漫天落下

罩万物个个通体生光

这样的时刻

一生中只要有一次

就足以抵过世间黄金相加的总和

5

贞观元年是一个好年份

百姓在上元和“三月三”那样的日子都会灯火

不眠

就在升平的盛世欢歌里

我离开长安去到远处

决意用坚贞的信念

去换回长久的安详之道

就这样,一个新“我”跋涉在路上

其实就是自设了牢笼

没有死亡威胁的时候就算放风

然而心中的指引仍叫人对此不以为意——

我穿越河西走廊

过星星峡、流沙河

进入哈密

再穿越吐鲁番盆地、塔里木盆地

登上帕米尔高原,穿越西伯利亚

……

我历经一百二十八个国家

高昌碎叶西域天竺……

以及无数地图上未及标识的蛮荒之地

见过羊大如驴,也曾将五十本经书失落水里

我曾四天五夜滴水未进

生生捱过八百里沙漠的大苦之旅

双脚的轮子曾滚过天山的暴风和雪崩

七日后方出得山口

还经过了“小头痛”“大头痛”两个地方

前者为天山、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的结点

后者则是海拔超过六千米的兴都库什山达坂

这两处是我随口起的名字

彼时我因高原反应正头痛难忍几近死去

卡日曲沱沱河在身边汩汩流泪

黄河长江在我身体里回应有声:

不到天竺,决不东归一步

这誓言长成我的第二百零七块骨头

支撑我将纪实文学走成了传奇故事

6

后人爱我,附会给我几个徒弟

其中有猴子,有猪,有个打碎只杯子就被流放

人间的变种人

替我负重、探路

有不可抗拒的神力

还有匹白马做了我的坐骑

我们费很大的劲磨合

渐渐才形同一家相伴前行

一路上的狼虫虎豹被后世拷贝成妖魔鬼怪

那样的艰险其实还真差不许多

——围绕地球上这道五万里大弧形的

另有瘴气、毒虫、冰河壅塞、长草没顶……

一次走在叫做波罗奢的原始森林

五十多个强盗蜂拥而至

企图在干涸的池塘里将我们结果了事

后来因发现有个隐秘水洞才得以侥幸逃脱

就算到恒河边上也被强盗掳去

他们信奉突伽天神

每年春秋季都要找一个容貌端庄的人杀取肉

血祭祀

幸而天象突变,黑风四起

折树飞沙,河面上船只忽忽沉底

强盗们因莫名畏惧才扔掉凶器归还物品

归于平静

就这样,每一步都是问号省略号一切未知

我和我的伙伴总是用一个个的感叹号顶了过

我们共同走过的十九个冬天

是十九个苦难的神话

7

我们每一个都是世间怕冷的孩子

奔着黑夜里的灯火而去

脚下上演着不同语言的惊悚片

但我们并不退缩——

如果不往前奔

谁知会不会陷入不知深浅的沼泽?

我们没有翅膀,还要背负行囊

我们没有风车,只能步步丈量

由那若隐若现的灯火召引

我们不知穿越了多久

山峦叠嶂,草木幽深

所有的道路都是墙

我们必须铆足劲奋力冲撞

才有可能撞开

——当然也有可能头破血流

可是总得有人牺牲啊

总得有第一滴血洒在路上

我们思想起这些

眼里的光芒就灿烂又纯净

8

我们偶尔说起牺牲

可我们没有什么好怕的

我们说到将来

我们将冶炼提纯的某一天,某一时刻,某一瞬

——我们弥补经书的不足,还将远播神意

我们还说到过去

我们打马经过的某一天,某一时刻,某一瞬间

——我们遭际的生死考验惊天骇地

我们无意中说起牺牲

就像蒲公英在荆棘上编排出花絮

我们期望达成夙愿取回真经

但还是会忍不住说到牺牲

因为它时刻潜伏

不知何时,不知何地

我们离世界尽头有一百二十亿光年

那只是个猜测而已,不必当真

但我知道只要有一个人还能念出一个字的楞

严咒

这世界就铁定不会消亡

而“楞严”的意思恰是“坚固”!

——我们的信仰多么坚固!

这东西能叫我们负隅到死

9

与我的马的感情早已超越我与自己的同类

一匹虚拟的白龙马驮着我

除去出家人的身份我仅是一介书生

在晋朝我很可能就是河南同乡谢灵运

就算骑头驴子也能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一远行我的马就只能陪我受罪提前老迈

警惕站立不曾有一日的好眠

而离开的伙伴漂流瓶般分散四方

无人超度,幻化成泥

异乡的四年

我在那烂陀——那座名叫“不知疲倦地施舍”

的寺院度过

日复一日从贝叶经上抄写

将绵羊角弯曲的梵文认得如同青砖汉字一般

熟稔

我就着《诗经》品尝《薄伽梵歌》

用西兰花的怪味想象蕨菜之香

抄写的间隙那些久远的记忆会扑啦啦飞出

不经意掉下旧事的羽毛

让我知晓

原来自己内心的马蹄河至今没有流出青发飘

飘的童年

恍惚中会听见谁念着我的小名

那声音温柔慈爱叫人想流下泪

我总是不禁回应“唔”的一声

在陌生的孔雀王朝大街上茫然回首

找寻那个发出“江流儿”呼唤的人

——我知道在我远走他乡的年月里她大抵已

经离去

可我还是禁不住四下打量

找寻那个发出“江流儿”呼唤的人

唯一那么呼唤我的人

她就算进了坟墓也忘不了自己的孩子

10

所有的流浪里我最不愿提笔写下冬季

它冷得仿佛结束或倒卧

我谢绝了信徒们的跪拜苦留

——就连我脚上的麻鞋也被供为了圣物

可怎么能舍得下故国的民众

返程的路上我归心似箭

所有的艰难又一一重演

而在最后的一个冬季难免近乡情怯

一亩三分的地上霜

就亮过了异乡全部的月光

我跳下曾载过九万里风的马背

在我的陈河小村平平仄仄地走

分不清内心是思亲抑或乡愁

就像分不清重逢的松柏

还是分别前的菩提和塔树

风雪夜归

没能带回一粒椰枣或一把铜壶

除了经卷这些无用之物之外我两手空空

但还是要亲手砸开眉头紧锁的栅栏

亲口翻译给大唐故土关于信仰的主题

以及那些值得的牺牲

11

就着炉火烘干褴褛的袈裟

将同样疲惫的六百五十七部经卷馕一样保存

——是的,它们不是弹药

而只做小而饱满的谷粒

它们不去伤害,不教人仇恨破坏

而只司职饲喂,领人体会爱惜

我幽禁自己到铜川一条人迹不至的山谷

距离长安两百里的地方

不交友,也不冶游

每天睡眠不足四小时地工作

所有的雪都下在了这个冬季

“经”即是“径”啊,我只想清扫出一条路

从天堂直抵家门

如今我还没有完成这谦卑的劳动

没有完成就谁喊我也不走

——鬼也不行

虽然我那么热爱这些细微的小事

——搬运的事,打扫的事

虽然我认为如果来这世间只为做这些小事

实在值得留得更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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